第二十一章 梵高的童年时光。
早先年辰，当梵高尚是追在大人屁股后面讨要水果糖的小屁孩的时候，他们家那一带的街坊巷间，一直流传着关于梵家隐隐约约的小道流言，三姑六婆们总是闪烁其词的在私下里议论这一家人的蜚短流长。当然，这并不妨碍梵家人良好的坊间声誉——毕竟，在那个年辰，直系亲属中有好几名主要人物任职于红色政权的家族，谁都得对此敬畏三分。
这个家族的家长，梵高的祖母，她来自西川省的偏远农村，当本朝太祖还在天京大学图书馆管理报纸的年代，她于兵荒马乱中仅凭着三寸金莲的小脚，跋山涉水徒步数百公里，与族人迁徙到这座自建成起2000多年来都未改变过名称与城址的西川明珠锦官城中定居。
据说，她的祖上，当祖籍所在的那处荒陋乡土尚是水陆要冲的兵家必争之地时，曾是属于当地的高门望族。而在那之前的更久远时代，她的太上祖父母则是由苗疆迁入西川，因此，她不仅知书达理，也兼具了一些传承自祖上的巫蛊血统。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她的巫蛊之术从未在人前显现，而在家族内部，大家对此也是三缄其口。专注于洒扫庭除、一日三餐，恪守本分，谨小慎微——这就是她给所有人的始终印象。
然而幼年的梵高却笃信无疑的知道她绝非看上去那么普通，这不仅因为在老宅那永远阴暗的厨房中她从未搞错过盐与味精的位置——尽管梵高时常故意把它们混淆；也不仅因为她总是在这个长孙开口之前就拿出早已备好的、正好满足于他心中预期数额的零花钱；她从没有将诅咒厌胜的技巧传授给梵高，也从不妄谈鬼神之事，但她却将先民对万物有灵的信仰之心、对山川自然的敬畏之情、对未知事物的探究之意深深刻进了梵高的幼小心灵中。
身旁的小伙伴们看着《三国演义》连环画的时候，梵高在看《夜谈志异》；同学们在读《儿童文学》时，他翻阅的是《平妖齐谐》；雪米莉系列小说正在大家的书包中偷偷传递时，梵高躲在被窝里亮起手电筒研究着《龙脉的形移如何影响中秦历史》——这本粗糙残破的线装书页上祖母娟秀的小楷笔迹注定了这只是专属于极少数人的内部读物。
而随着年岁渐长，身边玩伴已不再沉溺于虚无缥缈的幻想中时，梵高则持续保持着对那些神秘之事的高涨热情。传说中的生物是否真的存在？这些生物是否真的如故事中所描述的一般无二？剑仙们为何没有统治世界？东方的龙和西方的龙究竟谁更厉害？通往深渊世界的界域之门何时会再次开放？种种问题困扰着梵高，而这个倔强的小傻瓜却从未感到过气馁——许多琐碎的迹象显示着超出人类认知之外的生物正如同数十万年以前的人类先祖一样挣扎求存于这个世界。
自梵高记事之时起，家禽们就喜欢围绕在他身边，乡下舅舅家那一带的狗子们总是以欢快的步伐跟随他身后，竹枝上的雀儿毫无顾忌的停驻他肩头，而水中的鱼群则嗜好轻触他的手指。这些对于普通动物的亲和力有时会扩大其影响范围，梵高曾见过猪身鸡脚声如犬吠的怪异动物，祖母告诉他那是‘狸力’，它一般出现在大兴土木的地方——确实，当梵高发现它的时候，他们那一片街巷正在进行旧城改造；梵高也见过头生四耳外形有些像猴子的东西，他甚至轻轻拧过它的耳朵，而那动物只是吱吱叫了两声，就快如闪电的跃上屋檐消失无踪，祖母说那是‘长右’；梵高还曾抚摸过‘猾褢’的皮毛，整个过程那货都像驯服的小狗般安静的趴伏于地，长大后他知道了那应该是貉的一个模式亚种。
所有这些奇怪的动物，都是在梵高独处的时候所出现，而他当然也从未与别人分享过它们的存在——除了他的祖母。它们悄无声息的被梵高看见，然后又仿佛幻象一样消失，这使得他愈发的感到身处谜团般的兴奋与狂热。出于孩童的偏执或者是与生俱来的直觉？谵妄？梵高认为谜底就在他身边的某处，是的，谜底一定就在祖母那幽暗厨房后面阴森巷道的彼端。
“无底洞。”躺卧在病榻上的梵高喃喃自语。有着身体被掏空感觉的中秦男子，此刻脑袋却格外的活络，各种各样繁杂的念头纷至沓来，而其主调则是过往的童年记忆。
无底洞——朴素的名字，由梵高所取——那是一条堆满柴薪什物的狭窄通道，宽不过四尺，而高则深无止境——因为在这巷道的上方，入目的唯有浓得化不开的漆黑。梵高没有尝试过用手电筒去探究在漆黑的上面是否存在屋顶，如果他看到了瓦片的轮廓，他觉得那会使自己大失所望。
巷道的入口隐藏在狭长厨房的最里面，事实上称为隐藏并不正确——绕过那座梵高从未见到有人使用过的冰冷柴灶、侧身从几个生满青苔的半人高陶瓷坛子中间穿行、然后推开一张破烂的竹篾——深邃的巷道就在那里。然而，全家人对此仿佛从来都视而不见，除了祖母偶尔会在里面摸摸索索的摆弄什么杂物，其他所有人连那座柴灶也不会越过。说起来，这个厨房本就少有家人光临，祖母，以及跟在她背后拉着她围裙的那个小男孩，就是这里唯二的主人。
梵高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对这条巷道产生了兴趣，但想必应是幼稚园时期——那些陶瓷坛子对他来说似乎庞然大物。梵高时常站在祖母身旁，一边聆听她在幽暗中快速剁切肉蔬的刀声，一边借着蜂窝煤炉子微弱的暗红光芒观察厨房角落的巷道。祖母一向对梵高慈爱宠溺，她挂在嘴边的永远都是诸如‘你想玩泥巴，便去玩吧’、‘你想吃糖，自个儿去罐子里掏’、‘你想不洗手，便不洗手吧’此类漫不经心的话语，当她注意到梵高的新兴趣时，她头也不抬的对他说：“你想进去，便进去就是了。”然而，因着某种理由——绝不是害怕——梵高一直按捺着自己想要一探究竟的好奇心。
后来的有一天，大约是梵高7岁左右，一条朏朏（样子像狐狸，身披浅灰鬣毛，白色长尾）踩过他的脚背窜入竹篾后面，消失在巷道的黑暗中。这个举动激怒了梵高，同时也让他确认了自己的猜测。他看看祖母，她正在淘米，晚饭时间还早着呢。于是梵高绕过柴灶、穿过坛子、撩开竹篾，一头扎进了那条他窥探已久的巷道。
时至今日，梵高犹记得那张阴沉但不可怖、干燥兼具微温的暗夜幕布是如何像黑甜梦乡一样席卷他幼小身体的。巷道地面出奇的平整，男孩把右手按在光滑冰凉的石壁上，以梦游般的状态不紧不慢的向前行进。不知经过了多长时间，也许半个小时，也许短短几分钟，隐约微光提醒着他巷道快到尽头。男孩深深吸气，加快脚步，朝着光亮小跑了过去。
那一年，梵高家中已经拥有了对普通老百姓来说属于奢侈品的彩色电视机，唯一的频道是中央一台，除了新闻联播就是反复重放的《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虾球传》、《敌营十八年》、《甲午风云》、《渡江侦察记》等等颇具教育意义的影剧，一年后，《大侠霍元甲》在内地播出，再两年后，也就是1985年，《射雕英雄传》上映。直到那时，已经10岁的梵高才找到一个比较贴合内心记忆的形容词。“那个地方……好像桃花岛！”他对祖母说。
是的，当梵高冲出巷道，好一会儿才张开适应了耀目光亮的双眼看过去的时候，映入眸中的全是错落有致、一团一簇、层层叠叠的或粉红或深红的桃花。但这些桃花们却并不真切，薄薄的雾霭在看不到边界的桃林中萦绕游弋，不知从何而来的光明充塞了整个空间，在雾霭的折射下仿佛透明涟漪，染得一切都如同光怪陆离的梦幻空花。
梵高抬头看天，看不见天——上方唯有光亮，别无它物；他低头看地，长及膝盖的青葱荒草中，淡淡烟气週迴流转。他再四处打量，于桃林的深处，梵高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一座飞檐画栋的隐约楼阁，同一时间，又有惊涛拍岸的波浪翻涌声传入他的耳中，伴随着咸咸的海风，吹得桃林一阵起伏摇曳，那一层层荡起的透明涟漪让梵高不由自主的收紧了呼吸，生怕眼前一切即将就此飞逝无踪。
梵高抬足，便要走入漫天花瓣似雪般飘飞的无尽桃林中。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熟悉的苍老声音响起，一双手按在了男孩的肩头。
梵高悚然一惊，几乎跳了起来，却发现由那双手上传来的压力让他无法动弹。他回头，迎上祖母从未如此严厉的双眸。
“你想干什么？”
“我想进去。”
“你不能进去。”
“可是，你不是说过了吗，我想进去，便进去就是了。”
祖母沉默了一下，眼神逐渐温和。
“你越过界限了，孩子。”她松开按住梵高肩膀的手，揉了揉男孩那一头乱发。“你时常带给祖母惊喜，但这次似乎有些超出我的预期……”她停了停，牵过他的手，转身往回走去。
“你终将燃烧咆哮，怒斥光明的消逝，但属于你的时刻，还尚未到来。”
祖母喃喃自语一些莫名其妙的话，领着满脸迷茫的梵高，重新走进了黑暗巷道。
从此之后，梵高再未尝试穿越无底洞，因为那已经毫无意义——天光自屋顶透入，堆满柴薪什物的狭窄通道，站在这头，便能望穿那头——那只是一条长不过10米的杂物甬道而已，在尽头的那一边，隔着墙壁，是车来人往的街市。
(https://www.xqianqian.cc/3632/3632630/35056865.html)
1秒记住千千小说：www.xqianqian.cc。手机版阅读网址：m.xqianqian.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