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青鲸船上的海客。
委羽界。灰霾海。
“嘶啦啦！”浓黑如墨的天穹上，巨蟒般的闪电鳞次栉比的劈下，将夜幕切割得支离破碎，紧随其后的炸裂雷声似携带着神祇们的愤怒，震颤了整个世界。
四海寥廓，漫无边际，如死者皮肤般惨白的洋面上，巨浪滔天，波动无休。一艘艨艟巨舰正迎风破浪，朝着未知的方向飞速而行。
有着鲨鱼般外形的狭长船体大约长有三十余丈，露于海面上的部分不见船帆与桅杆，而是被一层泛着淡淡青绿光泽的类皮物质所包裹，远远看去，犹如一条上浮换气的巨鲸。
在船舱两侧，各有一排舷窗，一张苍白的面孔正透过其中一面窗户，双眉紧皱，打量着外面的惊涛骇浪。
“你在担心？”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凝视。
身穿褐色长袍的中年男子转过头，看了一眼背后的矮壮汉子。
打着赤膊的汉子，精瘦而剽悍，古铜色的皮肤上，许是因着长年的海水锈蚀，不均匀的分布着一些大小不一的墨绿斑块，长及肩膀的耳垂，末端形如箭头，略微的内钩。“属下一直在用牵星术纠正方位，可以肯定俺们的行进路线没有偏差，都统不必多有担心。”汉子说道。
“灌同，慎言！如今你为这灰霾海海宰帐中大将，实已非我属下。”褐袍中年人沉声说道，“而我啊，一介叛臣而已，又何敢再称都统……”
“海宰个屁！兀那厮海鬼一个，可叹俺堂堂东夷长水校尉，如今却沦为那厮手下青鲸船的舟师！”名为灌同的汉子恨声说道。
“是我连累了你与众家兄弟！”褐袍中年人长叹一声，眼见对面汉子张嘴欲言，他摆手止住，“如今你既已入他门中，当不可造次，免得祸及你等家小。”
“俺自省得，都统放心便是。”灌同拱手一揖。
“我说过了，我已不再是东夷水师都统，你以名呼之即可。”褐袍人摇摇头，“你若虑有违礼数，那便叫我吕朝大哥罢了。”
“俺自弱冠从军，便在都统麾下效命，这四十余年来由小兵作到校尉，全赖都统栽培，你在俺心中早已如父如兄，但……但这般改口，俺实在做不到！”灌同拍拍后脑，说道。
“懒得管你了，随意吧……”褐袍人吕朝无奈一笑，转头看向舷窗外。“说起来，那英罗虽为灰霾海一众乌合海鬼之首，但这数十年间与我东夷水师屡番周旋鏖战，连逢败绩却至今未伤其根本，倒也颇为不凡。”他低头拍了拍窗沿，“这青鲸船，可是件好宝贝啊！他能将它交到你这个昔日对手的手中，这等气度，还驱不走你心中成见吗？”
“俺省得。”灌同气呼呼的说道，“可话虽如此，俺心中实是不甘啊！”他紧了紧拳头，“俺一生之梦想，乃是驾巨舰破恶浪、荡平四海、涤除罗刹，可不是缩在这劳什子里，整日价的与这些破落户和赌徒在一堆……”话未落，他突然反应过来，“呃……那个……俺不是指都统……这……这个……”一张古铜色的脸庞硬生生变成了酱紫色。
“无妨，我这叛臣，本就连破落户也不如啊……”吕朝淡然一笑，转回身来。“灌同，你这粗鄙货，跟了我数十年，如何还未改过那莽糙性子？”他顿了顿，“你可知，这宝船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他环视了一眼船舱，长约十丈、宽有八丈的空间里，中部舱顶一颗鲛珠提供着微弱的照明，而在周围的幽幽阴影中，或站或坐或卧着十数人，彼此分处各方，沉默无言，互不相扰。
“意味着什么？这可难倒俺了……”灌同挠了挠头，“俺遵都统之嘱，投入英罗帐下，这一年多来尚是第一次登上青鲸船任舟师之职，此前俺倒是也隐约听过一些跟这条船有关的传言，不过嘛……”他瘪了瘪嘴，眼中满是怀疑神色，“反正俺是只管把人送到地头儿，其他的可是懒顾呵……”
吕朝叹了口气，抬手拍拍对面汉子的肩膀。“夯货啊夯货……那英罗还真是有识人之明！想我昔日麾下五大校尉，悍勇坚韧又精于海事者非你莫属，偏偏你还心性单纯、少言寡思，倒确是驾驭这宝船的不二人选啊……”他眼中似有缅怀之意。
“都统，你可千万别提那几个鸟人，一想到俺就来气！”灌同啐了一口。
“你不可有如此怨意，是我连累了大家……”吕朝神情萧瑟的说道，“人各有志，焉有对错之分，有你在身边陪我这最后一程，我吕朝已无甚憾事了……”
精壮汉子眼圈一红，正想说什么，却被对方止住。
“粗老爷们儿，无谓行那妇人之举。”吕朝微笑说道，“灌同啊，你虽非龙脉者，但如今既然作了这青鲸船的舟师，有些事我觉得你还是有必要知道的。”
汉子揉了揉鼻端，“愿闻其详，”他瓮声瓮气的说道。
“55年前，由原祖之域而来的混沌力量叩击我委羽世界的界壁，这事儿你是知道的吧？”吕朝问道。
“嗯，”灌同点点头，“那时俺四岁，姆妈抱着俺，指着天上的漩涡，说是天漏了。”
“我委羽世界，原自盘古星而生，漂浮于茫茫星界之中，虽与原祖之域分属不同位面，但却始终周徊于主星之侧，藕断而丝连。”吕朝缓缓讲述道，“2000年前，仙师入大乘之境，以道法神通勾连两界，率弟子族人来到这里，原本是想靠着此界的浓郁元力与来自上古遗留的天道法则，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斩断下界的时空羁绊，破碎虚空，升华为神。殊不料天有不测风云，仙师的举动引致域外邪神之窥伺，仙殇之灾降临我委羽世界，仙师以身殉道，弟子尽墨，族人几被屠戮一空，便是连这世界也差点崩灭……”
吕朝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原本，我委羽生灵虽无法返回原祖之域，但盘古星上的修行者们却能在道法有成的前提下凭着机缘寻得门径，遁入这委羽世界。然仙殇之灾后，连接两界的玄门消失无踪，从此星汉迢迢、天人渺渺，千余年间再不复能闻祖地之音……”吕朝略顿了顿，“幸而，”他继续说道，“55年前突有自原祖之域而来的混沌力量叩击委羽界壁，这力量虽弱，但却触发了宙合涟漪，那消失的玄门重现端倪，只不过这次……”
“只不过这次却反了个他奶奶的！”一个粗豪声音从船舱一角响起，打断了吕朝讲述，“那边的人过不来，而我委羽世界的人，嘿嘿，我等却能再返祖地……嘿嘿嘿……”
两人循声望去，阴暗之中，隐约见一红衣大汉，斜倚舱壁，眼中精光闪现，正自冷笑不已。
看到两人瞧他，红衣大汉哼了一声，“舟师，你不去好好驾驭青鲸船，却跑到这里来听故事，当心莫要误了我等之行，到时英罗大王怪罪下来，你这旧主可保不了你！”
“你……”灌同浓眉一拧，正要发作，却被吕朝止住。
“尝闻炎狮山山主司徒灭乃当世大豪，雄霸凉州，睥睨一方，却不知为何也来乘这青鲸船？”吕朝淡淡问道。
那红衣大汉司徒灭闷哼一声，“你堂堂东夷水师都统，不也一样沦落至此了么？”
“对呵，同是天涯沦落之人，山主无需在此摆出往日气势罢？”吕朝微笑说道。
“天涯沦落人？那倒未必……”一个锐利声音响起，远处角落一名始终站着、腰身挺直如枪的黑衣人开口说道。
“怎么说？”吕朝看向那人。
黑衣人却转首他处，仿佛刚才并未开口一般。吕朝便不再理睬，继续向灌同讲述起来。
“玄门再现，但若没有合体期洞天圣者的实力，又如何能感应到玄门的位置所在？即便有高人指点，可那玄门只容得元神穿行，似我等这般凡境修者，也无法化实为虚，抛弃肉身，以强大的元神穿越星界，在另外一边再重组躯体……”
“幸而天不绝人之路。仙殇之灾时，仙师曾有一件法宝陨落于这灰霾海深处。传闻此宝乃仙师以委羽世界的本源之力所铸就，天生便与这星界位面的大道规则颇为契合。当年那一场仙神之战中，仙师神魂俱归虚无，一应法器也尽化齑粉，唯此宝靠着本源之力的庇佑，其威能丧失殆尽但灵性尚有残存。在灾劫之后的一千一百年中，它沉眠于巨渊海墟之下，籍着本源之力的滋养，力量逐渐恢复，虽无望达到全盛时的威能，但仅是泄漏而出的一丝余威，便已令海墟周遭数百里范围的地气紊乱、宙合颠错，行海之人望而生畏，无人敢近之，就连那些洞天圣者，也鲜少涉足该处。”
说至此，吕朝停了一下，看了一眼灌同。“55年前，玄门重开，屡有强者破空而去，但功成者百无一二，绝大多数洞天圣者唯有望门兴叹，更遑论我等凡境之辈。又数年之后，彼时还名不见经传的英罗横空出世，短短时间内便崛起于灰霾之滨，统合了一众海鬼，更是凭空打造出这青鲸宝船，号称能远渡重洋、深入海墟，一时间众多修行者纷纷赶来东夷海边，说是趋之若鹜也不为过……”
“那巨渊海墟俺倒是有听说过，只知那是一处凶戾无比的浩大海域，同时也是阻隔东边那些罗刹鬼族入侵我委羽大陆的天然屏障，但俺却不明白，那地方为何会引得众人窥伺？”灌同插话问道，“总不成，他们想把那件仙师的法宝给收取了吧？”
“哈哈哈……”吕朝笑起来，“仙师法宝，那是何等神物……这一千多年来，大家连法宝的本体是如何样子也未搞清，遑谈收取！”他止住笑声，拍了拍灌同肩膀，“巨渊海墟，不仅是法宝沉眠之地，还是仙师那一干弟子的兵器埋骨之所！”
“唉……”吕朝突然叹了口气，“我等生也晚矣，不见昔日景貌……遥想当年彼等之风华，驾驭飞剑、穿梭天外，以无上神通猎杀星界妖魔，那是怎样一番热血盛景啊！”
他有些黯然的摇摇头，“仙师弟子们的兵器，俱是通灵神物，虽都已折戟埋骨，但仍非凡间之物能比，便是现今那些洞天圣者，也莫不以能据之为宝，你说，这能不引众人觊觎吗？”
灌同恍然点头。
“那英罗放出宝船消息后，众多猎宝之人争先恐后的欲搭船渡海，且不言英罗待价而沽获得了多少财物，也不论那些人有否得手，当第一批去往海墟之人返航之后，却带回了一个天大的消息！”吕朝继续说道。“海墟的中心，元力波动最为浓烈的地方，存在着一个蜃景之门，其中隐约可见异界风物，殊异之处绝非我委羽世界。”
“可以想见，听闻此事后，各大势力均派出强者前往探求，其中甚至包括了华夏王庭的国师夏知幽！”灌同嘴里发出一声轻呼，吕朝了然笑笑，“他们返回之后，众人推举这位受到举世敬仰的圣者就其中情形向所有修行者们进行了详细阐明，归纳起来主要有三点。其一，墟中有神兵，非有缘者不得见；其二，墟中宙合错乱，更有由混沌之力衍生而来的剧毒元素弥漫，久留必遭侵袭，便是洞天圣者也将受到血证之变无可救治；其三，蜃景之门中的景象应为盘古祖地之映射，此门或可跨越，但与玄门恰恰相反，肉身可过、元神难通。”
吕朝轻轻呼出一口气，“前两点姑且不论，最为关键的是第三点。人尽皆知，圣者之所以为圣者，除了对于天道规则的深刻领悟，便是他们那能够化虚为实、凝结元婴法胎的强大元神。他们可以舍去躯体，纯以元神穿越玄门，然后再或夺舍或重塑肉身，但却万万不能舍去元神。“他看着灌同双眼，缓声说道，“换言之，这巨渊海墟中的蜃景之门，便是专为我等凡境修行者所准备的、通往原祖之域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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