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关于命运，弃剑峰下的对话。
青桐微微抬脚，将一块磨盘大小的山石踢动。那石头翻翻滚滚向下跌落，顺着凹凸嶙峋的山体无规则的弹跳加速，狼奔豕突般的夹带着草叶碎石，最终一头扎入山下平原，溅起弥漫沙尘浮土。
她似笑非笑的瞥了一眼天空，然后双臂平展，身体弹起，在空中划出舒展的鱼跃弧线，整个人似陨星般向着山下俯冲而去，衣袂激荡之间有点点火星飘洒四溢，远远看去恍如火凤临世。
青桐一直记得当年家姐从弃剑峰跃下时那抹火痕在她稚嫩心灵里激起的强烈冲动。在家姐走后的6年当中，她身在王城，游历于太学和王族贵胄之间，却常常梦回祝融原，与家姐化身火凤，翱翔天穹。
12岁的时候，青桐回到部族，按照惯例登临弃剑峰拜祀天地，然后接任圣女。她在峰顶那方寸之地仅仅呆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在万人仰望之中由天而降。迎着部族上下微带讶异不解的目光，她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天地亘古，不悲不喜，不憎不恶，拜与不拜又有何关系，她说。
一些年纪很大很大的长老们想要说什么，然而看着那张青涩面孔上眉目之间的森然寒意以及单薄身体背后空间中隐隐显现的火凤虚影，终是无人置疑。
青桐今年24岁，承袭自王族的血统以及龙脉者的身份使得她的样子与全世界的大多数人迥异。她的身体瘦削挺拔，皮肤光滑，体毛稀疏，小巧的脸庞上五官精致，细细的纤腰让人怀疑她怎么能经受得了弃剑峰顶的朔风吹拂——当然这种怀疑只有华岳家的阿嬷敢当面对她说出。
按王城史记库的典籍所载，在很多年前，仙殇之灾还未降临这个世界的时候，来自于原祖世界盘古的人们其形体皆是如此纤细孱质、弱不禁风。而在灾变之后，残存的人类所繁衍出的后裔却渐渐的出现了兽化之像，正是所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在严苛残酷的自然环境之中，厚实的体毛，强健的肢体，近乎野兽的直觉与嗜血好战的性情，强大到完全忽视个体存在的集体意识，以及适应各种野外条件的生活方式，这些变化都在对应着生存的需要。但凡事都有其两面性，在拥有了强悍生存力的同时，人们普遍的智力退化，学习能力低下，善于破坏而拙于建设。
也正是因此，王族与龙脉者的存在保证了族群不至于完全沦为兽类，却也使得人们对这些更像异类的同胞们既倚赖又敬而远之。
身下的地面越来越近，青桐收回展开的双臂，腰肢轻轻的扭动，俯冲的身姿以曼妙的曲线掠过草叶枝头，呈上升姿态的继续拔高了一段距离，接着头上脚下的缓缓降落，双脚纤尘不惊的站立在了地面上。
她抬手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发丝，然后迎着一直静候在不远处的云回长老走去。
“尊主，雨泽节相关诸事均已齐备，就等您为阖族上下赐福了，”身披绛红长袍的老人微微弯腰，双手作揖，说道。
身材颀长的高瘦老人，面上每一条皱纹仿佛都在述说着风刀霜剑的故事，而泛着古铜色金属光泽的皮肤透露出身体中蕴藏的强大力量。身为王族旁支血脉的后裔，华云回长老担任霜火氏族的首席巫祀已有100余个年头。他见证了阴平道之战的惨烈，亲手策划了水虎氏族的北归，更是手刃了在深沙战役中被西苗沙鬼绑架用以胁迫其投诚的妻儿。因着他的存在，当前任和前前任圣女无端失踪之后，各方窥伺蠢蠢欲动的敌人们终不敢轻举妄动。在青桐初继圣女的头几年，也是因为他的无保留支持而顺利渡过了那一段暗潮涌动的风雨之期。
“不急，您帮我看看这个，”青桐说道，她将长及腰部的浓黑长发甩到身前，右手五指如梳篦在发丝中捋过，然后她将手举到胸部，似极细磷粉般的碎屑状事物在五指间闪烁着若有若无的荧光。
“昨晚星辰潮汐极为浓烈，很不寻常，麻烦云老您用这些星屑来占上一卜”青桐弹弹手指，指缝间的星屑凝聚成米粒大的一小团飘向云回长老。
首席巫祀抬手，食中二指竖于额前，仿佛散发了吸力般的将那一团星屑引过去，然后自发的围着手指作环形转动。
他双目凝视着星屑，瞳仁消失只余眼白，仔细看去似有极为细小的闪电在其中生灭。
大约十次呼吸的时间过去，云回长老挥手拂动，星屑弥散于天地之间，然后他闭上眼，默立了一小会，再睁开眼，双眸已经回复正常样子。
“如何？”青桐淡淡问道。
“荧惑守心，阳失其位，阴气至此不止,害将及人。所以及人者,阴气右行荧惑之中，引大陵、积尸之气,气佚则厉鬼随而出行”云回长老语速缓慢的说着佶屈聱牙的古语。
“有劳云老释义，”青桐眉头微皱。
“荧惑之星，恋栈于心宿之内，与镇星并列，夺去我霜火氏族本命之星大辰的光芒，此谓荧惑守心，阳失其位，”云回长老斟酌着语言，说道。“阳失其位，阴邪之气即出，移转荧惑引动昂宿东北大陵、积尸二星异变，厉鬼乘邪而出，为祸人世，大凶！”
“何时？”青桐问道。
“血月东升之时，”云回长老很确定的回答道。
“那就是两天之后了，”青桐若有所思的说道，“怪不得这几天我略微心神不定。”
“我有点担心……”首席祭祀欲言又止。
“哦？”青桐眉头挑起，“您担心那些所谓厉鬼么？”
“仙殇之灾尚且无法灭我华夏，区区阴邪厉鬼又能奈何？”云回长老摇头说道，“尊主，您也知道老朽忧心之事非此。”
“事实上，你我都清楚这代表着什么，”老人稍顿了顿，见对方一脸漠然，于是继续说道。“千年以降，荧惑之祸出现过七次。前九百年发生了四次，而最近两百年来发生了三次，间隔越来越短，持续时间也越发长久，这……”
“这代表什么我非常清楚，”青桐抿了抿嘴唇，有点烦躁的打断了云回长老。
首席祭祀清咳一声，年轻的圣女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表示歉意。
一脸皱纹如枯树之褶的老者看着对面女孩眉目间似曾相识的满满倔强之意，不由得轻叹一声。
“青桐，”他说道，语声中尽是倦怠。“我活了快150岁，领先王之命辅弼霜火氏族也有百年之余，我看着你母亲亦晴长大、消失，看着你姐姐语欢长大、消失，看着你长大，也将看着你消失，我已经很累了……”
“云老，若说这世上谁最了解我，即便父王也不如您这般，”青桐柔声说道，“家姐曾说，我终将追随她们而去，但她又说，选择的权利在我手中。父王告诉我，要和命运抗争，要把它，”她伸出青葱如玉的小臂，握紧拳头，“攥在这里面。”
“您知道我是一个怎样的人，云老。我看似随和，实则性子偏激执拗，”青桐摆摆手，止住对方欲说之话。“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如家姐所言，命运临头之时选择的权利在自己手中，但这选择难道真是由你本心所出而非受到诸多身外之物或人的影响作出的判断吗？”
“云老，您所最为擅长的梅花易数，其本源之论乃为‘物皆有数，数皆可求’，可见命运虽深不可测无常无定，但宇宙之大道整体来说自有其规律可循。好比那条贯穿昆仑野的忘川之水，其势煌煌，激飏熛怒，碎浪拍岸，暗潮循回，更有那百舸争流，逆水而上，然其大势不改，终究汇聚入海，正应了盘古世界那位大贤所言——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如此，人处大道之中，你所作出的每一个选择，看似自由心生，其实皆入因果。换言之，你的选择本身就已是命运所预料之中的必然，是命运驱使着你在作出它想要的选择……”青桐摊摊手，停止了讲述，哂然一笑。
云回长老注视着女孩的清澈双目，摇了摇头。“你悟出的这个道理，老朽无法评判是对是错。但老朽觉得，它并不适合你的个性，也不应该出自你这样的年纪。”
顿了一下，他继续说道：“况且，你还没有解答老朽所担忧之事……”
青桐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调皮神情，亲昵的上前挽住老人的手臂，“云老，祭典要开始了，我们且走且聊吧。”
“尊主，请注意您的身份！”首席祭祀脸色一僵，用力想要挣脱开来。
“您都150岁了，青桐才24岁，有什么好注意身份的？”女孩嘻嘻笑着，赖着不去。
“咳咳……男女授受不亲，那边太多人啦，快点放开老朽！”
“谁敢找我麻烦？霜火妖女之名可不是白唤的……”
“那是敌人诋毁之名，我族上下可是视您为天授之尊！”
“我不管，差不多啦，反正我青桐想做之事，没人能拦住……”
“……”
无奈至极的老人，只能任由女孩挽住手臂，缓缓向着部族大营走去。一丝夕阳透过云层缝隙，洒在麦浪翻滚的平原上，风轻拂着道旁的白桦，沙沙作响。不远处营地内的炊烟袅袅，孩童们的嬉闹夹杂着各家阿嬷的呵斥声隐约传来。石墙上的守卫们默然矗立，冷硬如石的身形一动不动，但以二人的目力却能清晰的辨识出他们脸上有别于平常的温和唇线。
“我用了大半辈子的时间，守护这副画面，”云回长老开口说道。
“当年上师给了我两个选择，跟随他精研术数、参悟天道，或是成为霜火部落的首席祭祀、永护氏族。他让我回去自行静思三日再来回禀，于是我在太史院的观星台上静坐了三晚，当我作出选择之后，我去见上师，却发现他已经将行囊和首席祭祀的咒印替我准备好了。”
“我问上师，既然您早已了然我会作出何种选择，那又何必让我耗费三日时光？”
“他说，他并非让我回去思虑如何选择，而是想要我用这三日的静思，想清楚我为何要作出这个选择。”
“我没有告诉上师我是否想清楚，我只是问他，既然您已经知道结果，倘若我现在改变主意，选择跟随您修行，那么您所预知的岂非虚妄？”
“上师没有马上回答我，而是做了一件事，”老人停住脚步，转头看着女孩清秀的脸庞。
他抬起未被挽住的右手，一只金壳甲虫由道旁麦穗上飞起，柔顺的趴伏到沟壑纵横的枯瘦掌心中。然后他将甲虫递给青桐，示意女孩握紧手掌。
“现在，您认为我能预料这只甲虫的死活吗？”他微笑着问道。
“不能，”青桐不假思索的说道，“无论您的卜筮之术如何厉害，但只要下了结论，您就是错的。”
云回长老颔首，然后乘机摆脱女孩的挽束，当先向前走去。
“命运不外如是，”他悠然说道，“在这个例子中，您就是甲虫的命运，但就连您也无法决定它的死活，而是要随着外界——也即是我——的因素来决定。”
“既然如此，命运自身都无法决定未来行止，那么又何来命中注定一说？”老人垂手，指尖拂过金黄的饱满麦穗。“当年，我问上师，命运无法可测，他又为何能预知我的选择？”
“上师只是笑笑，然后摇摇头，不发一言。”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个中道理……”云回长老似乎有些自嘲的说道。
“这有何难？熟悉您的人，都会猜出您会如何选择……”青桐说道，但随即眉头一挑，“不对，上师的意思没这么简单！”
云回长老停住脚步，含笑转身，看着思索中的女孩。
短短半晌之后，青桐展颜一笑，快步走到云回长老身前，摊开手掌，金壳甲虫振翅而起，晃晃悠悠的飞入麦田之中。
“您无法预测甲虫的命运，因为您已身涉它的因果；我无法决定这场因果的走向，因为命运本身不作选择。但如果这时候有第三个人在场，他却能轻松的预测出甲虫的生死——这并非是因为他熟悉我的性情，要论熟悉可能没人比您更熟悉我——这只是因为他不在这一场因果之中，”女孩语声轻快的说着，“这旁观之人明晰一切，他却不能说出来，皆因如此便会也堕入这场因得到错误的果。恰如仙师的那位先祖圣人所言，道可道，非常道，即便圣人了悟宇宙洪荒之大道，但却同样不能说出也无从说出。此为其一……”
“其二，”青桐稍顿了顿，然后继续说着，“上师知道您会怎么做，但他还是给了您两个选择，究其根本，皆因命运虽有既定之走向，但这走向却是由应命之人自身的选择所推动，你的选择可能成就你，也可能毁灭你，但无论如何，都是你自己在推动、配合、完成命运。”
“我想，上师是在告诉您，命运原本是不存在的，但是当你作出选择之后，它就有了。换句话来说，命运，其实永远都掌握在自己手上……”
女孩停止了话语，安静的看着对面的老人。
“惭愧哦……”云回长老哈哈一笑，“老朽花了数十年时光才想明白这个道理，圣女您却只用了短短一瞬……”
“青桐当然是极聪明的，但若没有云老您的引导，又哪会如此轻松的悟出！”女孩转头看向天际，面上泛起明媚笑容。
“走吧云老，今晚您可必须陪青桐饮上几罐桑落酿，不醉不归帐……”她回身走向部族大营。
首席祭祀看着前方的轻盈背影，摇摇头。
“这丫头，何时学会饮酒了……”他低声嘟哝着，迈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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