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孤儿(下)
正如李寄秋所猜测的那样,只要不与他人接触,自己就仿佛成了一个彻底的隐形人。此外,从玲云筱回到岸上后那迷茫的表情中可以推断,情况远比身形消失复杂——他在对方的记忆中似乎也未留下什么痕迹。
自从那晚之后,李寄秋再也没有出现在玲云筱面前。他担心自己可能已经改变了历史轨迹,因此下定决心,除非遇到关乎生死的紧急情况,否则绝不轻易出手干涉。
出乎意料的是,那个喝了一肚子江水的男孩并没有将实情透露给任何人。他不仅守口如瓶,而且在之后遇到玲云筱时甚至不敢直视她,总是远远地躲开。
显然,那晚的死亡恐吓在他心中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心理阴影。
日子一天天迅速流逝,玲云筱也回归到了辛苦劳作的日常中,再也没有萌生过自杀的念头。
周围的世界仿佛被按下了几十倍速的快进键,以至于李寄秋几乎无法看清任何细节。即便他瞪大眼睛竖起耳朵,也只能勉强捕捉到皑皑白雪飘落的瞬间、春天的花朵悄然绽放以及远处模糊而刺耳的蝉鸣声......
突然间,就好像有人按下了停止键,疯狂的快进节奏戛然而止。
李寄秋敲了敲有些眩晕的脑袋,随后抬头环顾四周。尽管他难以确切分辨季节的更迭,但从当前的气温以及之前隐约捕捉到的场景来推断,现在应该是秋季。
转眼间,这个怪异空间里的一年时间过去了。
村子里发生了一些变化,开垦出的土地更多了,房屋似乎也基本上都得到了修缮,至少不再有之前那般明显的裂痕和破损。现在,每户人家的门窗都安装得整整齐齐,那些曾经用来遮挡风雨的塑料布和草席子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村民们的改变尤为明显,他们身上的衣物虽说仍然朴素且略显陈旧,但已经没有什么补丁了。手中握着的是崭新的镰刀、锄头,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那些曾经破旧不堪的农具已被彻底替换。
李寄秋来到村口新开垦的田地,在那里找到了正在忙着挖红薯的玲云筱。
玲云筱长高了一些,胳膊、腿和脸上的肉看起来也比一年前多了点,就连面色都变得更为白净,原先的蜡黄肤色已经减退了不少。
这个村子的生活日渐好转,相应地,玲云筱的境况也比以前好了许多,这让李寄秋感到颇为欣慰。
只是……那位养父怎么还没出现?玲云筱的七岁生日应该都快到了吧?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就在这时,一阵喧嚣的声音从通往村里的土路上传来。
李寄秋心中一阵狂喜,连忙爬上旁边的山坡,站在高处向村外眺望。
远处,有二三十个人正沿着土路朝村子走来。其中一些人西装革履,穿着十分正式,显然对这样的土路很不适应,走起路来东倒西歪。
而另一部分人则穿着与地理考察队极为相似的户外服装,他们在崎岖不平的土路上行走自如,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恶劣的路况。
这群人的领头是两位中年人,两人都手持登山杖,身穿户外套装。还有一位头发半白、看上去像是干部模样的人,正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
李寄秋仔细打量了半天,总觉得领头两人中的其中一位看起来非常眼熟。
一行人跌跌撞撞地走到村口停下了脚步,根据他们所穿的服装不同,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那些穿着正式的人汗流浃背,扶着膝盖大口喘气;而另一拨人则在眺望四周的峰林,不住地发出由衷的赞叹声。
“终......终于到了......”
“我腿都快走断了......这路也太难走了......”
“是啊......连车都上不来,只能走路......”
“所以、所以才要修路啊......修好路,这儿的老百姓才能过、过好日子......”
“你看这附近的景色,不错吧?”
“嗯......哪怕放眼整个岭右省,这里都算很漂亮的。好好开发一下,绝对是个旅游胜地。”
“前面的村子看起来就很穷,不过等把路修好了,发展起来也很快的。”
“听说这个村子还临江,哪怕只发展旅游,过几年绝对大变样。”
为首的两个中年人一边闲聊,一边走进了村子。
此时,村民们大多都外出劳作了,村口只剩下蹲在地里、专心致志挖红薯的玲云筱。
其中一位中年人走到田边,俯身仔细观察了一番,很快就认出了地里种的是什么作物,于是他放心地走进田地,来到了正在劳作的小女孩的身边。
来了来了,看来这位就是领养了玲云筱的地质学教授。
李寄秋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二人身边,想要亲眼看看这对父女首次相见的场景。
“小姑娘,你好啊。”中年人在玲云筱旁边蹲下身子,语气温和地与她打起招呼来,“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里呢?能不能请你帮忙把爸爸妈妈叫来,叔叔们有些事情需要和他们商量一下。”
玲云筱手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头也不抬地回答道,“我没有爸爸妈妈。”
中年人闻言一愣,随即露出了笑容,“怎么,是因为爸爸妈妈让你出来挖红薯,所以你生气了吗?没事的,你把他们叫来,我跟他们说……”
不过,他的话还没说完,脸上的笑容便逐渐凝固,随后慢慢消失了。
玲云筱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抬起头看向蹲在自己面前的大人。
从那双大眼睛中,中年人读出了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成熟与悲伤。在看到玲云筱脸庞的一瞬间,他心中顿时明白,这孩子并没有撒谎。
“……对不起,孩子,是我失言了。”中年人在身上摸索了一番,掏出一块巧克力递了过去,“这个就当是我向你道歉的礼物,可以吗?”
玲云筱有些疑惑地看着巧克力,没有伸手去接。
“对不起,我来帮你撕开。”中年人猜到这孩子可能从未见过巧克力,于是主动撕开了包装纸,并掰下一小块自己吃掉示范给她看,随后将剩下的大半块巧克力放在手心里,递到了玲云筱的面前。
“这是给你的赔礼,孩子。快吃吧,这个真的很好吃哦。虽然刚开始可能会有点苦,但后面会越嚼越香的。来,尝尝看。”
玲云筱有些迟疑地接过巧克力,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随即,她皱起了眉头,整张脸都因为苦味而扭成一团。
中年人微笑着鼓励道,“刚开始是苦的,但你要慢慢嚼,细细品味。苦味过后,就是甜味。”
很快,玲云筱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脸上渐渐露出了惊喜和愉悦的表情。她迫不及待地将剩下的巧克力全部塞进嘴里,随着巧克力在口中被细细咀嚼、慢慢融化,那张脏兮兮的小脸上绽放出了前所未见的灿烂笑容。
“谢谢叔叔,这个巧……克力很好吃。”玲云筱站起身,向中年人深深鞠了一躬。
“……不用客气。”看着笑盈盈的玲云筱,中年人脸上露出了深深的同情与不忍,“孩子,能不能带叔叔去找村里的大人呢?找到后,叔叔再送你几块巧克力!让我找找……”
中年人在身上摸索了半天,也没找到第二块巧克力,只能冲着远处的同伴招了招手,大声喊道,“老尤,快过来!把你的巧克力给我!”
老尤?
李寄秋望向急匆匆跑来的另一个人,猛然想起了这个看起来眼熟的家伙是谁。
原来是年轻了二十岁的尤鹏程。此时的他还没有那么老,头顶的头发不仅比之后茂密得多,而且基本都是黑发。
感情这个时候玲云筱和尤队长就已经见过面,那还真是老熟人了。
匆匆赶来的尤鹏程显然明白同事的意图,什么也没问,便将自己的巧克力递给了对方。
“呐,这是给你的预付款。”中年人接过巧克力,塞到了玲云筱手里,“小姑娘,叔叔们有些事情需要和村里的大人们商量,还得麻烦你带一下路。”
自两人初次相遇之后,时间再次加速流逝,但又不时地暂停下来,每一次停留都是玲云筱记忆中印象深刻的场景。
。。。。。。
“孩子,我已经和村里人商量过了,也向政府部门递交了申请。”中年人再次来到村里,蹲在玲云筱面前温柔地说道,“我姓石,叫石韵华。我想收养你,让你做我的女儿,你愿意吗?”
“愿意。”玲云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会做很多家务活,而且您也可以教我那些我不会的,保证不给您添麻烦。”
“哈哈哈......我收养你可不是为了让你做家务的,是希望你能成为一个快乐幸福的孩子。”石韵华笑着摸了摸玲云筱的头,接着说道,“咱们商量一件事,我不会强迫你跟我姓。而且我已经向村里的乡亲们打听过了,你的生父姓杨,所以,你要不要......”
“不,我不想随他的姓。”玲云筱果断拒绝了石韵华的提议,稍作思考后说道,“曾经有一位非常疼爱我的奶奶,但她已经去世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随她的姓。”
“哦?可以喔,你真是个好孩子。那位奶奶姓什么?”
“她姓玲。”
“玲?这个姓确实很少见……那我来给你取个名字吧,就叫玲云筱怎么样?”
“嗯。挺好的。”
“‘云’字代表我希望你未来能过上自由快乐的生活,‘筱’字在古文中常用来指代竹子,我希望你能像竹子一样,拥有坚韧不拔、顽强向上的品质。”
自此,玲云筱被石韵华正式收养,离开了偏远落后的小村庄,来到了繁华的大城市。而就在她离开村子的时候,施工队伍也同时进驻,开始着手为村子修建道路和改善基础设施。
石韵华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倾注了全部心血。为了尽快教会玲云筱识字以及城市生活的各种常识,他特地暂时放下了手头的工作,请了长假,并且还高薪聘请了一位专业的幼教老师来协助自己。
在石韵华的精心培育下,聪明伶俐的玲云筱迅速掌握了同龄孩子应学的知识,并在七岁那年顺利通过了小学的入学测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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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学的时光转瞬即逝,对于玲云筱而言似乎并没有太多值得特别回忆的片段。李寄秋从那些匆匆掠过的记忆中,勉强能够捕捉到一些端倪,这位卷王学霸在上学期间几乎只专注于两件事。
第一,学习。玲云筱对学习如饥似渴,仿佛要弥补之前六年错过的所有知识。比常人付出数倍努力地用功学习,曾经困苦的生活让她比任何人都更加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在整个小学和初中期间,玲云筱的成绩几乎一直稳居班级第一。即便到了高中,进入汇聚了众多学霸的重点班,她的排名也始终保持在前三名之内。
第二,锻炼身体。尽管在村子里做过许多繁重的体力活,但玲云筱似乎并不排斥这些。上小学时,她一有空闲时间就会出去跑步。上了初中后,她还请求养父在家里添置了几套健身器材,以便在学习之余进行健身。
当其他同龄人在尽情玩耍、沉迷于游戏和漫画小说时,玲云筱却在拼命地为自己的未来添砖加瓦,除了偶尔看看书和电影外,几乎没有其他任何娱乐活动。
由于从小就要察言观色地生活,玲云筱在处理人际关系上也相当老练,班上几乎没有与她关系不好的同学。但也就仅此而已,虽然没人与她交恶,但也没有人能真正称得上是她的朋友。
对她而言,抓紧时间提升自己比结交朋友更为重要。
石韵华一开始非常欣赏养女刻苦学习的态度,但没过多久,他就开始为对方担忧起来。俗话说得好,幸福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而不幸的人则用一生来治愈童年。他由衷地希望玲云筱能轻松愉快地度过剩余不多的童年时光,用美好的回忆替换掉在那个小村子里留下的阴影。
尽管石韵华多次找养女谈心,希望她不要把自己绷得那么紧,但玲云筱依然不为所动,继续拼命地学习和锻炼。最终,他也只能放弃直接劝说,转而用另一种方式来帮助对方稍作放松。
也就是他作为地质学家最擅长的事情之一——户外生存探险。
玲云筱非常喜欢这项运动。在寒暑假期间,父女俩一起探索了全国各地的山川河流。旅途中,石韵华还向女儿传授了许多野外生存的知识,而玲云筱则以和上课一样认真的态度,将这些内容全部吸收掌握。
让石韵华有些意外的是,女儿并不厌恶自己出生的家乡,反而还相当偏爱桂州。他们甚至还在某座山上花费了整个暑假的时间,亲手搭建了一座小木屋,打算将其作为父女俩以后的度假小屋。
不仅如此,父女俩还多次回到玲云筱出生的那个小村庄。经过多年的发展,村子已经蜕变成了全国知名的旅游景点,每年仅凭旅游业就能让村民们赚得盆满钵满。
在高二暑假回村时,玲云筱特意找到了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男生,两人愉快地交谈了许久。这让石韵华感到十分欣慰,看来艰难的童年生活并没有扭曲养女的内心。
然而,李寄秋却看得很清楚,那个男生根本不敢与玲云筱对视,说话时也显得畏畏缩缩。尽管身处凉爽的空调房内,却仍在不停地擦冷汗。
这个男生就是当年被玲云筱按着头喝江水的熊孩子。将近十年过去了,那件事情依然在他的心中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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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玲云筱十八岁生日那天,石韵华送给她一套具有桂州少数民族特色的服装作为礼物,并在切蛋糕时询问了女儿关于高考以及未来志愿的规划。
玲云筱原本也打算学地质专业,但遭到了石韵华前所未有的强硬反对。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学什么专业都可以,唯独不能学地质。
见女儿似乎有些不服气还想要争辩,石韵华便既像告诫又像倒苦水一般,把自己的心里话都说了出来。
学地质出野外是家常便饭,不是背一大包沉甸甸的标本就是扛着笨重的测量仪器走二三十里山路。经常翻过几座山、越过几条河后才发现,采样点依然遥不可及。好不容易到了采样点完成工作,接下来又要背着石头下山。俗称上山背馒头,下山背石头。
他知道玲云筱能吃苦能受累,但地质的苦和累都不是重点,重点是钻深山老林时真的会有生命危险。过激流、攀峭壁,数不清的毒虫毒蛇,山林间夜晚的失温和腐败动植物堆积所散发出的毒气,每年都能带走不少地质人的性命。
因此无论如何,石韵华都不能答应让自己心爱的女儿去学地质。
最终,玲云筱主动做出了让步,决定选择学医。她希望像养父一样,通过自己的努力去帮助更多的人。
大学生活对于玲云筱来说,与小学、初中、高中时期并无太大差异,甚至可以说更加忙碌了。
高等学府有太多的课程和丰富的知识可供学习,整个校园生涯玲云筱几乎都泡在教室、图书馆和宿舍,并没有像自己的舍友那样逛街、四处玩乐和交男朋友。虽说追求者向来络绎不绝,但她从来都是冷冰冰地直接回绝掉,不给对方留下丝毫念想。
旁观这一切的李寄秋看得有些焦急,因为玲云筱的容貌正逐渐变得与他记忆中熟悉的模样无异,但这个空间却似乎没有要结束的迹象。
他并不担心同伴会以比自己年长五岁的形态复活,真正让他感到恐惧的是另一种可能会出现的、最可怕的情况。
身边的场景飞速闪过,时间来到了灰雾爆发的这三年。
最终,快速播放的画面定格在了几乎让李寄秋心脏骤停的那一段记忆上。
自己正站在一片松树林的外围。不远处,一辆越野车沿着公路驶来,然后停在了树林的边上。
玲云筱推开车门,手拿伞绳,朝松树林走去。
时间会停留在这里也是理所当然的。
毕竟,遭受枪击绝对是她在死前记忆极为深刻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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