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此间多是非(2)
佩芷好些天没来看他的戏,今日一来就看到他把扇子给随便丢了,那可是她送给他的,他倒是一点儿也不心疼。
袖口里的手也攥成了拳头,佩芷打算立马去后台找他算账,速度快的话还能在“贵妃”上台前把他给打趴下,这戏也就不用继续唱下去了。
没成想余光瞟到了北楼第二间包厢里坐着个眼熟的人,穿蜀锦长袍马褂,手拿折扇翘着腿,还有梳得整齐的头发,以及总是带着抹似有似无笑容的脸,除了棠九爷还能是谁?
佩芷怒气腾腾地掀开帘子出去,直奔傅棠的包厢。
眼看着贵妃上了台,观众又在叫好,傅棠则意思意思鼓了两下掌,接着便感觉到身边坐下了个人,他扭头一看,看到眼神能杀人的佩芷。
傅棠脸上的笑容有些僵住,没说话。
他跟孟月泠都是能忍住不开口的主儿,非要比出来个胜负的话,自然是孟月泠更能坚持。可佩芷是有话完全藏不住的,她质问道:“棠九爷这是躲着我呢?”
他脸上的笑容疏解开来,否定道:“未曾躲过姜四小姐。”
“那为什么那天他停演你不告知我?你们俩还一起去了凤鸣茶园,也不带我。”
她像个孩子,因为伙伴不带自己玩而生闷气,可他们都早已不是孩子了。
傅棠承认,他和孟月泠较之佩芷心思深沉许多,可但凡换做其他人,早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也就不了了之了。只有她,还是会气冲冲地来问个明白。
傅棠简洁明了地告诉她:“道不同不相为谋。”
佩芷眉头一皱,沉默了半晌,还是刨根问题要他讲清楚何为“道不同不相为谋”。
傅棠不说,她就不走,倒也不耽误他看戏,可就是坐在旁边死死地盯着傅棠,傅棠受不了,放下了继续看戏的念头,扭头问她:“你为何要给他组织票房?”
佩芷不用想就能答:“自然是因为喜欢他,喜欢他的戏。”
傅棠摇了摇扇子:“不对。平常的时候,你要给他组织票房,是因为你好戏、懂戏。可在那天,你只不过是想看热闹,给他和周绿萼的争斗加两把火。”
佩芷语塞,顿时不知如何反驳,更让她无法接受的是,她心底里好像真的是这么想的。
台上的《醉酒》还在上演,佩芷头一回坐北楼包厢,以一个全然不同的视角看着台上的孟月泠,隐约有些陌生的感觉。又想到初看孟的这出戏时,她满心都在把他跟周绿萼做比较,想的净是那些有的没的,她何时变得这么心浮气躁了?
佩芷和傅棠都沉默了起来,暂停了交谈,静静地看完这场戏。散戏时候满场荒凉余味,傅棠攥着扇子立在栏杆前,看着楼下混乱的座位,和佩芷多说了几句。
“其实你没错。都说‘捧角儿’,只不过没几个真把角儿当人看的。热闹起来了,戏好不好先抛在脑后,比的是上座率和排场,角儿也就成了个任人摆弄的玩意了,这跟罐子里斗蛐蛐儿有什么差别?我想静风并不愿意做只蛐蛐儿。”
“你可能觉得我较真儿,听戏不就是图个乐呵,我看得出来你爱热闹。眼下这个年代,没了热闹老百姓都不知道日子该怎么过下去了。可台上的毕竟是个活人,而且戏是好东西,真要喜欢,不应该作践。”
若说上次一起爬树听孟月泠吊嗓让佩芷发现傅棠懂戏,如今则是让她发现傅棠爱戏。
那晚回到姜府之后,佩芷一反常态地有些沉默,傅棠的话似是抛出了饵,她不禁开始回忆。光阴被无数场戏串联,碎片簌簌洒落——她已经浸在这戏园子里太久了,久到有些迷失。
那年佩芷十六岁,从中西女中毕业,考上南开大学,可那亦是她学业的终止之时,
姜肇鸿不同意她继续读书,他认为女孩子只要有些学识够用就好。姜伯昀也是个老古板,自然站在父亲一方,姜老太太无知,听闻外面时常有学生闹□□,也不赞同她去上学。家中最有话语权的三个人就这么拍了板,佩芷闹过也没用。
直到错过了大学报道的期限,这件事也就板上钉钉了。佩芷哭了几日,几日过去,便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前两年仲昀还不以为然,拿这件事嘲笑过她,说她想上学也不过是三分钟热度,几天就抛在脑后了。佩芷没反驳,只是实打实地冷落了他半个月,他才知道这件事开不得玩笑。
其实她不过是性情使然,姜佩芷就不是会自怜自艾的人。后来佩芷便开始给自己找乐子,没多久就沉浸在了戏园子里。
学业停止的第二年,姜肇鸿还动过让佩芷成婚的念头,她是定了亲许了人家的,对方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佟家大少爷,名唤佟璟元。
佟家自然也百般乐意,可姜老太太第一个不准,直说佩芷还小,要在家里多陪她几年。赵凤珊也劝说他,叔昀还没娶妻,佩芷不急。
她倒是无形中躲过了一遭,否则还真不知道怎么应付。
佩芷想着这些,倦倦地就睡着了。
次日又轮到姜老太太纳罕,纳罕佩芷不过出去了半天,就又把自己关进房中。
老太太站在房门外,关切问道:“我的乖孙女,最近是谁怎么着你了?奶奶瞧着你不开心呐。”
佩芷正攥着本书卧在榻上,书没看进去,频繁出神。她只是莫名地觉得有些羞于去见孟月泠,脑海里总是回想他昨晚唱《醉酒》时把扇子丢了的场面,一遍遍地想,把自己的脸颊臊得发烫。
她回姜老太太:“奶奶,我没事儿,您别瞎操心我了,我好着呢。”
这厢她油盐不进,姜老太太便去找姜家第二的富贵闲人,姜仲昀无端端地受了老太太一通训斥,无非是怪他平日里不够关心妹妹,姜仲昀表面不敢忤逆姜老太太,出了房门直奔佩芷的院子,抓她出门逛戏园子。
“我平白无故挨了奶奶的骂,姜佩芷,赶紧的。天津卫的角儿那么多,走了一个周绿萼你就害相思病了?”
佩芷狠生生地瞪他一眼,他竟然还停留在她捧周绿萼的时候,那都是多久的事儿了:“你才害相思病,你全家都害相思病。”
那晚佩芷便跟姜仲昀一起光顾了协盛园,恰好盛老板在门口,离老远就叫道:“姜二少!”
佩芷朝他笑了笑,旁边的仲昀则冷哼一声。
盛老板凑上来要开口寒暄,还想着问问这位脸生的面孔是哪位少爷,仲昀就先一步上了楼,奔着包厢去了。
盛老板指着仲昀背影问:“这,这位是……”
她本可以给仲昀再安上个姜大少或者姜三少的名头,先凑合用着。可大哥古板,从不进戏园子,三哥远在国外,也不好用。她以往在外用的都是“石川”这个名字,要不是当初着急给赵巧容找钱夹,也不至于冒用仲昀的名头,真是麻烦。
佩芷面不改色心不跳,从容回答盛老板:“他啊,不太熟。”
到底没说出个姓甚名谁,佩芷便也上楼了,剩下盛老板独自在门口纳闷,想着这不熟的两个人长得还有点像是什么回事……
佩芷掀开帘子进了包厢,正好看到仲昀抿了一口香片茶,眉头闪过嫌弃,立马撂下了茶盏。
他跟佩芷说:“我坐下了才咂摸过来,他这刚刚那声儿‘姜二少’不是叫我的,四妹妹,你可别拿着你二哥的名头做坏事。”
据仲昀对她的了解,凡是捅娄子的事儿,她必不会用自己的名字。
佩芷白他一眼:“我还没嫌你的名声臭呢。”
“欸?你这话就不中听了。”
姜仲昀自然知道孟月泠这号人物,只是他不大懂戏,不如佩芷往戏园子跑得勤快。
他和他的那些狐朋狗友都是在夜里饮酒取乐,个个都是宝艳楼胡同的常客。估计佩芷每日大轴戏快看完的时辰他才慢悠悠地出门,凌晨归家,美其名曰“应酬”。但他也还知道每周在家安生呆两日,不知是做给谁看的。
今晚孟月泠唱《金山寺》,《白蛇传》的故事家喻户晓,仲昀便是再不懂戏也看懂了。
佩芷问他:“那你能看出来他的戏好么?”
姜仲昀眯了眯眼睛:“是跟别人的不大一样,能感觉出来,他的戏有韵味儿,我说不明白。”
佩芷开心地笑了。
姜仲昀又说:“所以你如今是迷上孟月泠了?演青蛇的是宋小笙罢?我认出来了。”
佩芷惊讶:“你竟然还知道宋小笙,可他和孟月泠差得远了,你好好看孟月泠成不成?”
仲昀摇头:“看得见摸不着的,有什么意思?把戏园子的老板叫来,等戏散了让他带孟月泠来这儿打个招呼。”
昨日刚听了傅棠那一番话,此时仲昀就举了个活例子,佩芷嫌弃地看着他:“你拿他当什么了,还让人来包厢里给你问好。”
仲昀不解:“这怎么了?不都是这样,他爹孟桂侬当年也得来包厢给咱爹问声儿好。我看你现在是真迷他,把他惯得礼数都丢了。”
佩芷心里不是滋味,可又不知道怎么去跟仲昀说,只能扭头不理他,散了戏闷头就要往出走。
这时候楼下的人都在挤着出去,乱哄哄的,姜仲昀拉住她,骂她是“驴脾气”,兄妹俩在包厢里打闹了两下。
这时门帘子被掀开,宋小笙妆都没卸,特地来跟姜仲昀打招呼。
“二爷,看到您今儿个来了,专程来给您问个好。”
姜仲昀松开了佩芷,略微正色:“行,我也是闲着没事儿,跟我妹妹来凑凑热闹。”
他指着穿男装的佩芷:“这是我四妹,你拿她当个男的看就成,在这儿还冒充我呢。”
佩芷白了仲昀一眼,宋小笙聪明,自然知道怎么回事,又叫了声“姜四小姐”。佩芷看着他谦卑的态度,不敢想要是换做孟月泠站在这里的情景,赶忙让他下去卸妆了。
协盛园门外站着俩姜府的小厮,是常跟着仲昀出门的,来的路上佩芷还嫌弃他看个戏也要带下人,不成想这人还真带对了。
五步以外,有个梳中分发、穿粗布衣裤的男人,佩芷不认识他,可认得他手里的扇子。男人正举着扇子,姿态招摇,生怕路过的人看不到一样。
干货店的掌柜端着瓜子凑了过来,照例给佩芷递了递,佩芷摇头拒绝。
掌柜的告诉她:“昨儿个孟老板唱贵妃,醉了之后赏了把扇子,这不落到他手里了,在这儿嘚瑟半天了。”
佩芷一笑置之,本打算跟仲昀走了,没想到掌柜的接着说:“明面儿上是嘚瑟,其实是找卖家呢。那扇子一看就是值钱物件儿,更别说是孟老板拿过的,自然有人想买,可他狮子大张口,这就不要脸了……”
佩芷一咬牙,狠狠给了仲昀一掌,仲昀大叫:“姜老四!你干什么!疼!”
佩芷语气激动,指着拿扇子的男人发号施令:“那是我的扇子,把扇子给我抢回来。”
小厮立马冲上去出手,对方自然反抗争抢,可两拳难敌四手,还是被按在了地上挨揍。姜仲昀也过去踹了两脚,夺过扇子交到佩芷手里。
协盛园二楼的一扇窗户半开着,孟月泠已经卸了戏妆,面庞清隽又冷淡,立在窗前抽烟,左手还端着个盛放烟灰的琉璃蝶。
下边发生的事情他自然看得清清楚楚,他以冷笑置之,低声说了句:“纨绔。”
随后“啪”地一声阖上了窗子。
仲昀自言自语道:“还敢惹你姜二爷的妹妹。”
佩芷又给了他一掌,打得仲昀向后躲了两步:“在协盛园附近我才是姜二。”
姜仲昀冷哼:“成,合着我的名头被您给褫夺了,那我现在是谁啊?”
佩芷随口说道:“你是姜二少的家奴。”
“有穿我这么好的家奴?”
“那你是家奴头儿。”
姜仲昀气得发笑,挥手让两个小厮把人给放了。接着姜家的汽车到了,佩芷独自上车回家,仲昀则去会狐朋狗友了。
路上,佩芷攥着手里的扇子,并没有感受到失而复得的快乐。
他把扇子那么一丢,像是情分就尽了,她总觉得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说话了。而且他在天津最多停留月余,走了之后还不知道下次何时再来,她又没什么去北平的机会,那便是这辈子都不再见了。
不知怎么的,思及此处,竟有些哀从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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