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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念漫漫鸿笺(3)


上海戏界素有“金九银十”的说法,说的便是伶人在九月和十月最是赚钱。究其缘由还要从上海开埠说起,总之如今这十里洋场不仅是远东冒险家的天堂,更是北平和天津两地的名角儿必来的地儿。

        甚至有的角儿直接就在上海安顿下来不走了,开始在上海搭班唱戏,譬如秦眠香。早些年段青山也是在上海唱的,甚至在租界买了栋宅子准备养老,但他是天津人,又说看不惯上海街头到处都是洋人,还是回了天津。

        有的角儿则是受上海的戏院相邀,特地从外地赶来上海,这便叫跑码头了。只不过别的码头唱上个把月的也就走了,上海却是要多留的,辛辛苦苦跑这么远,谁还不是为了多赚几个钱。

        六月末,北平又易了新主,随后战火愈演愈烈,南边来的军队正一路向北进军。上海滩则依旧灯红酒绿,茶余饭后的小开们偶尔谈些这些战事时政,语气颇有些玩味。

        恰赶上原定好的嘉兴和南通的戏院皆发来电函,告知丹桂社孟老板暂且不必如期赴会,时局动荡,万望自珍。上海四雅戏院的宋老板开出天价,想留孟月泠在沪度秋,孟月泠自己倒是无所谓,可还要考虑丹桂社其他人,直言这一趟出来得太久,好些人都是家里有老有小的,尤其是孟丹灵,已经挂记了许久家中多病的女儿。

        他本准备就此打道回府,秦眠香也来帮着宋老板劝他,且还先把孟丹灵给说动了,随后才找的孟月泠。

        孟月泠问她怎么说动得了的孟丹灵,秦眠香语气得意:“这你就不懂了,你自己一个人吃饱了不愁,他们可不一样。宋老板答应给他们的包银也跟着加,我跟他说大伙儿都多赚点儿钱回北平,过个好年,他自然明白其中的利弊。何况眼下战事正热,万一路上再有个好歹,我们怎么跟大嫂交代?”

        孟月泠觉得她说得有道理,点头说道:“那你就去告诉宋老板我答应他了。”

        “真的?”秦眠香窃喜,见他答应这么爽快又忍不住帮他着想,“那你在上海待这么久,你不怕回去就发现姜四结婚了啊?”

        她显然又是在故意逗他,孟月泠晃神的功夫,指间的烟烧到头了,烫到了手指,他赶紧甩了出去。

        秦眠香笑道:“我乱说的,便是结婚也没这么快结的。对了,我上次带她去秦记裁的那身儿阴丹士林旗袍做好了,下回我给你拿来。”

        孟月泠明知故问:“给我拿来做什么?”

        秦眠香说:“当然是让你回去的时候顺道给她送到府上去,这种随手的差事你总不会推辞罢?”

        孟月泠倒是答应了,却说:“等到了天津,我让春喜跑一趟。”

        秦眠香冷哼:“行,你就这么冷着她,她到底也是个大小姐,这么下去倒是很快就能歇下来对你的情意了。前些日子我见着周绿萼了,你猜怎么着,他说你在天津的时候唱《醉酒》拿的那把泥金扇面是他画了送佩芷的,我怎么才知道呢,你们仨之间还有这复杂的关系。”

        听到周绿萼的名字,孟月泠无声冷哼,心想他巴不得逢人便说,语气不咸不淡地提醒秦眠香:“少看周绿萼。”

        秦眠香故意问:“怎么,姜四捧过他,你便也不让我去捧他?”

        这下他哼了出声,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你清醒点。他的戏不行,看多了你也就朝他看齐了。”

        秦眠香叫道:“你盼我点儿好!”

        后来她又压低声音问他:“师兄,你给我交个底,我听说宋老板给你开的每月包银都破万了?”

        孟月泠说:“少打听。”

        秦眠香说:“行,不打听。那他给你开了这么高的价,你不说在上海演几场《醉酒》?”

        孟月泠拒绝:“不演。”

        “为什么不演?天津都演了,上海怎么不能演,你不能厚此薄彼。”

        “没行头。”

        秦眠香大恼:“放屁,那你在天津难不成穿的官中行头?我不信。”

        孟月泠懒得理她,准备换身衣裳出门。

        秦眠香追着问:“你的行头呢?我还以为你爹把他那身儿老佛爷赏的蟒送你了,谁让你以前没唱过……行了行了,那我把我的蟒借给你,你唱一场让我学学总行罢?”

        私房行头都是按照角儿的身形尺寸裁定的,他要是穿她的行头,怕是要露一截儿脚踝。孟月泠冷声答她:“特地给你唱一场当教学?秦老板把自己的面子看得太大了。”

        秦眠香知道,要论挖苦人她比不过孟月泠,但她会烦人。

        那年孟月泠携丹桂社在上海呆了整整半年,主要在四雅戏院挂牌演出,偶尔受邀到大新舞台跟师妹秦眠香合演几出双旦同台的戏,譬如《樊江关》,他扮樊梨花,秦眠香扮薛金莲,还有《虹霓关》,他扮东方氏,秦眠香扮丫环,自然都是秦眠香凭借师兄妹的情分促成的。

        亦有秦眠香到四雅戏院与孟月泠合演,《白蛇传》她唱白素贞,孟月泠唱小青,《四郎探母》她唱铁镜公主,孟月泠唱萧太后……孟月泠唱白蛇和铁镜公主不少,唱青蛇和萧太后倒罕见,师兄妹二人不争戏份,孟月泠名声在秦眠香之上,但亦肯为秦眠香作配。

        上海滩的戏迷皆赞兄妹情深,沪外之人则无不艳羡,还有票友痴妄奉天的余秀裳若是也在就好了,动荡不安之下,倒算得上一段沪上佳话。

        连雨不知春去,亦不知夏去,天津骤然下了两日的雨,这天佩芷本来穿着旗袍出门,姜老太太院子里的小荷追出来非让她多添件针织开衫,一袭风吹过,佩芷惊觉秋天竟真到了。

        那天是旧历九月初一,段青山请傅棠品茗,傅棠又邀了佩芷,二人一同前往傅府。门房引着二人进去的时候,佩芷还在小声跟傅棠嘀咕,她不懂茶,分不清他们口中的雀舌还是毛尖。

        至于她今日来的原因,一则是梨园前辈段大贤请私宴,是个可遇不可求的机会,她当然愿意跟着来。二则是傅棠说,段青山是个老饕,家中的厨子来头都不小,还有个专门做点心的师父原来是宫里边的……佩芷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两人低声说着话,快要踏进厅堂的时候,里面迎出来了个穿蜜合色旗袍的女人,肩膀还挂着条蜀锦披肩,眉眼同样有股英气,但跟佩芷的截然不同。

        若用软硬来区分,佩芷的英气是硬实的,必是不可折的性烈女子。但她的英气是柔软的,不如佩芷那么明显,整体的气质看上去更显温婉。

        对方还没开口,佩芷先问傅棠:“这是……”

        段青山无儿无女,妻子早逝后他并未再娶,至今独身一人。徒弟倒是不少,但没听说有这么漂亮的。

        傅棠跟那人对视了一眼,哑然失笑道:“你都在台下看过她那么多场戏了,如今人站在你面前,你倒不认识了?”

        佩芷满脸惊讶,显然不相信。

        袁小真已经朝她伸出了手:“姜四小姐,我是袁小真。”

        佩芷和她简短地握了一下手,还是难以置信:“你竟然是女的?”

        傅棠嗤笑:“我早就要带你去后台见她,看看她卸了装的模样,你非不去,说这刚唱完戏浑身是汗的臭男人没什么好看的。”

        佩芷害臊地瞪了傅棠一眼,显然是在让他闭嘴,袁小真倒是笑了,不甚在意地说:“夏天里刚下了台确实浑身臭烘烘的,水衣上都是汗,没什么好看的。”

        她声音低醇又温柔,佩芷对她颇有好感,朝她笑了笑,转头又白一眼傅棠。

        袁小真便引着他们两个进去见段青山。

        那场私宴就他们四个,段青山不愧是老饕,佩芷一通盛赞他府中厨子的手艺。

        傅棠呛她小家子气,堂堂姜家四小姐像是没吃过好东西一样,段青山看着他们年轻人打闹,笑着乱点鸳鸯谱。

        佩芷和傅棠自然要解释,袁小真静静地看着,她话本就不多,此刻愈发缄默。

        下午他们一起在段府的花厅品茶,袁小真正在低声给佩芷讲茶道,佩芷冷不防地听到段青山和傅棠说起了孟月泠,便立起耳朵听。

        说的是孟月泠在天津的时候,段青山上门找过孟月泠那么一次,本想促成他和袁小真合演一出戏,袁小真唱了这么些年,其实一直反响平平,不温不火的。

        虽然她是个女子,且目前也不是段青山的徒弟里最出名的一个,但段青山最是得意她,也很是看好她的前景。段青山觉得她只是差一出戏,差一出能让她名声大噪的戏。

        袁小真跟段青山学了整整两年的《打金砖》终于能拿得出手了,段青山本想让孟月泠屈尊给袁小真贴一回配角,唱这出戏里戏份不多的郭妃,也算是借机帮袁小真招徕观众。

        这种人情活儿,但凡是随手能帮的,孟月泠都会帮衬一把,更别说是段青山开口相求。但前提还得是袁小真得真有那个本事,他也不是任谁都帮的活菩萨。

        于是便有了停演那日去凤鸣茶园看袁小真的一出。

        段青山本以为这事儿成了,说不定还能让孟月泠在天津多留个把月,也不是什么难事。没想到孟月泠还是没答应,直说要如期前往上海——何止如期,倒像是巴不得赶紧走的架势。

        临走前孟月泠还给段青山推荐了个人选,便是宋小笙,宋小笙是有些本事的,可惜没遇上个好戏班子,其人又缺乏野心,所以至今籍籍无名。

        段青山自然也不能强逼,虽觉得可惜,这事儿也只能就这么算了。

        如今段青山和傅棠说的是,这孟月泠什么时候回来。袁小真听他这个师父的,到现在也没演《打金砖》,一捂又捂小半年了。但他总觉得这出戏会是袁小真的转机,虽说宋小笙是不错,但不够卖座,他还是想去求一求孟月泠。

        梨园行的老前辈都要上赶着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求他孟月泠,傅棠笑着摇摇头:“段老板您这就不厚道了,合着我捧了小真这么些月,还是不如他孟静风来唱一场郭妃实在呢?”

        袁小真也看了过去,闻言低着头抿嘴笑了笑。

        佩芷是知道傅棠捧袁小真的,便是孟月泠在津的那个月里,他也没区进戏园子那么勤快。外界的戏迷跟着他跑,凤鸣茶园的上座率已经比之春天的时候高了不少。

        段青山和傅棠意见显然不同:“您棠九爷为小真花的心思,我这个做师父的都看在眼里,也是真心感激您,不然便不会隔三差五得了好茶便邀您来品茗了。只不过这人啊要成角儿,势必是要有那么一出定海神针般的拿手好戏的。譬如我当年的《定军山》,桂侬的《金山寺》,还有芳君的《梅龙镇》,这戏码一放出去,保准儿当晚的票是供不应求的,要的是这个效果。”

        傅棠不在意地摇摇扇子,轻飘说道:“您啊,您那一套都过时了,眼下民国都一十几年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气运,多少‘挑帘儿红(一唱就红的人)’一步登天,登得高坠得也快,便说静风、秦眠香、余秀裳,哪个不是一步一个脚印儿走出来的。只要戏好,便没有‘金簪雪里埋’一说。”

        二人意见相左,谁也说服不了谁,佩芷赶紧从中插科打诨:“小真,你看他们俩这股劲儿要是拿来竞选精忠庙(早期的梨园公会)庙首,谁能获胜?”

        袁小真笑道:“我看都胜不了。”

        傅棠淡笑,段青山则啐她:“小丫头片子,当然是你师父我赢。”

        屋子里的四个人便都笑了。

        这时段府的下人跑了进来,告知段青山:“老爷,上海那边传来电报,孟老板决定下月初一坐火车离沪,先到咱们天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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