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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西府有海棠(2)


霓声社开台那日,上午后台就开始忙活了起来,先把行头和砌末箱子上的封条给撕了,再贴上写着“开锣大吉”“新喜大发”的喜联,祖师爷的龛台上足摆了十六盘贡品。

        正午以段青山为首,带着全班除丑角儿以外的人拜老郎神。丑角儿照理说是不用拜的,因为当年李隆基喜欢票丑,所以流传下来这么个规矩。

        集体开始上妆之前,也要等丑角儿画第一笔,其他人才能跟着动笔。这些规矩平日里倒不严格,每逢开台或祭神日却是一定要遵守的。

        前台开演之前,还要“跳灵官”和“跳加官”,多是生角儿扮的,头戴相纱、脸盖面具,身穿大红官蟒,手执缎料条幅,上书“天官赐福”“加官进禄”等吉庆的话,一边跳一边展示,表达对台下座儿们的美好祝愿。

        霓声社还有擅火彩的,在台上喷得极好,整个凤鸣茶园都闹起来了,年节氛围尤胜。

        前台的叫好声在扮戏房里听得真真的,袁小真从屏风后钻了出来,对着镜子整理行头,随口跟孟月泠说道:“想起来我刚出科那两年跟师兄们争着抢着要跳加官,就是觉得好玩儿,其实一场下来累死了。我记得佩芷去年还说想跳,她怎么没来?”

        孟月泠说:“想必遇到事情耽搁了。”

        她这几日忙着收拾石川书斋的房子,今日答应了要来,孟月泠和袁小真合演《御碑亭》,宋小笙唱二旦王淑英,她定然不想错过。

        佩芷确实有事,赵巧容的汽车开进了吉祥胡同,找佩芷陪她去医院。

        她近日有些干呕嗜睡,像是怀孕的征兆,特地瞒着宋小笙。今日霓声社开台,宋小笙整日不着家,她打算趁此机会去找医生下个诊断,又因为心慌才叫上佩芷坐镇。

        佩芷一时间难以消化这个意料之外的消息,一开始不看好的原因,如今发现这二人倒真把日子给过下去了,确实令人惊讶。

        结果闹了个乌龙,佩芷学过洋文,便充当起来赵巧容的翻译来,洋大夫说这叫“假孕反应”,建议她饮食清淡些,别总窝在屋子里打牌。

        赵巧容显然失落,又气道:“大烟戒了,我这人生最大的爱好便是打牌,打牌哪里不好?不也是在活动筋骨?”

        佩芷看不明白她到底是失落更多还是气愤更多,总之少不了安抚她。等赶到凤鸣茶园之后,已经错过那场闹剧了。

        范二少爷场场不落地追捧袁小真,开台当日还送上了八个大花篮,可袁小真向来是连个眼色都不给他的。过去傅棠曾嬉笑着问过她:“这范二也算一表人才,未曾娶妻,家中有大哥继承家业,他万事不愁,其实还算个良配,你怎么就不搭理人家呢?”

        袁小真不看他,只幽幽地说:“我为什么不搭理他,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么?”

        傅棠便晃了晃扇子,假笑着走了。

        如今范二少爷坐在楼上正中间的包厢,孟月泠和袁小真的《御碑亭》博了个满堂彩,两人相偕着谢场,俨然已经是极默契的搭档了。

        掌声不绝于耳之际,范二少爷不知何时下了楼,出现在台上。不论是冲台的还是坐着的都惊住了,众人还没反应过来,范二少爷毫不顾及颜面地单膝给袁小真跪下。

        袁小真还作王有道的打扮,站在那儿戴着髯口,看起来就是个活脱脱的男人,范二少爷穿马褂,行了个洋人求婚的跪地礼,旁边还站着饰演王有道妻子的孟月泠,场面极其诙谐。

        北二包厢里的傅棠脸上笑容一僵,眼看着周围包厢里的人都站了起来瞧热闹,他却分外沉得住气地坐在那儿翘着腿,茶园内人多气氛浓,他尚且觉得热一般,甩开了扇子扇了扇风。

        袁小真屈身试图拉范二少爷起来,那范二少爷当真迷惨了她,手举着枚戒指说:“小真!你就答应我罢,我追了你这么久,对你的心天地可鉴!”

        周围爆发了一阵吁声,臊得袁小真双颊滚烫,还有胆子大的趁乱吼了声:“袁小真,你就答应范二少罢!”

        袁小真一门心思跟范二少爷讲道理:“我早跟你说清楚了,你来捧我的场,我欢迎,其他的概无可能。何必在这大好的日子里给人当笑话看?”

        范二少爷问她:“我愿意给你场面,不让你寒酸嫁进我范家,你还不肯答应?”

        袁小真脸上挂了急躁:“你说这些有什么用?赶紧下去成不成?后面还有戏呢。”

        楼上的傅棠皱眉听着,也听不大清楚,小声知会邵伯去后台请几个霓声社有力气的男人出来,他擅自做回主,把这范二少爷给丢出去。

        范二少爷语气严肃地质问袁小真:“即便你已经是残花败柳,我仍视你如同珍宝,你怎么就不识好歹?”他今日闹这一出,就是为了让袁小真骑虎难下,就像姜四逼佟璟元离婚一样。

        袁小真急得气恼起来:“你讲话客气些!”

        霓声社那几个唱武生和画脸的都已经出来了,穿着水衣水裤,脸上都还上着妆,下一场是《龙凤呈祥》,角色多,大伙都在后台准备着。几个人强行把范二少爷提了起来,就要拽下台,台下观众都笑着看这场闹剧。

        富少痴迷女戏子,大庭广众跪求婚,打响了天津卫新年的头一份喜报,国人自古传下来爱撮合姻缘的习惯在此时发挥得淋漓尽致,都等着袁小真答应,没想到霓声社竟开始赶人。

        范二少爷没想到这么快就上来了人赶他,急忙嚷道:“你的那些事情,我都知道了!我不嫌弃你,等成了婚也会一心一意待你,你又何必自轻自贱?”

        袁小真气得当台摘了髯口,随手塞到了孟月泠的手里,中气十足地质问范二少爷:“你少污蔑我!你们放开他,让他说清楚,我为什么事情自轻自贱?”

        几个师弟松开了范二少爷,范二少爷拂了拂衣裳的褶皱,朝着台下指着袁小真说道:“她曾找过天香院的鸨母,拿了那种药!已经是残花败柳了,你们谁还敢娶她?我敢!”

        袁小真当即脑袋里轰隆了一声,赤红着脸盯着范二少爷,其他人的视线则都落在她的身上,她闭着眼睛都感觉得到。

        孟月泠对这些绯闻不感兴趣,知道袁小真难堪,低声跟她说:“走了,别理会他。”

        袁小真转身要跟孟月泠一起下台,没想到范二少爷冲上来拽住了她,霓声社的师弟又冲上去制服范二少爷,台上又闹了起来,台下的观众则议论纷纷。

        范二少爷嚷着叫着:“小真!你就答应我罢!我对你是真心的!”

        曹世奎紧紧一巴掌捂上了他的嘴:“答应你爹个头。”

        袁小真哪里受过这等污蔑,可她无法解释,当初帮佩芷的忙,她确实去过天香院找鸨母要过避子汤药,不想如今被范二少爷拿来做文章。

        她只能坚持道:“我没去过,你少给我泼脏水。”

        曹世奎跟着应和:“你这是得不到就想着毁掉呢,大伙别听他的!”

        范二少爷辩驳道:“谁说我要毁掉!小真,你做过的事情为何不承认,我又不在乎这些!”

        袁小真激动地指着他说:“你闭嘴!我即便做过,也不会嫁给你!”

        “你承认了?可他们没人敢要你的。”范二少爷随手指了个台下的男观众:“你愿意娶她么?”

        男观众脸上带着玩味的笑容,看了看袁小真,摇了摇头。

        范二少爷又指了另一个男观众:“你呢?”

        男观众连连摇头:“我结婚了!”

        范二少爷脸上闪烁着得逞的笑,转头说:“小真,你看!”

        不想袁小真已经掀开台帘儿下去了,不愿意再跟他这个疯子争论。

        他像是觉得袁小真已经是自己的了,大声叫道:“你们没人敢娶小真,那我就娶了!从今以后……”

        傅棠站在北二包厢的栏杆前,拿扇子敲了两下,吸引了部分人的目光,接着越来越多的人看过来。

        傅棠脸上噙着笑,不咸不淡地说了两个字:“我娶。”

        满园一片阒寂,看客俱是哗然,谁也没想到会闹到这个地步。

        范二少爷的愠道:“棠九爷!您别瞎搅合!”

        傅棠用扇子指向了袁小真的小师弟:“去把你师姐请出来。”

        袁小真还没走远就被叫了回去,孟月泠独自回了扮戏房,忍不住用手轻揉额侧,大抵是觉得吵闹。而袁小真一掀开台帘儿,就听到傅棠的声音从楼上传来。

        “范二少爷说没人敢娶小真,这话我听着不舒服,觉着不应该是这么个理。在座凡是爱听戏的,或是跟傅某相熟的,都知道我平时出入各处爱带着小真,也捧了小真好些年了。所以啊,今天范二少爷把小真架到这儿,我也就不得不张口了。”傅棠看向袁小真问道:“小真,你答应么?你年轻漂亮,戏也好,可有得选。不像我,除了有点儿臭钱,一无是处,还学会逼着姑娘嫁人了。”

        众人都知道他表面上是说自己,实际是在骂范二少爷。

        袁小真仰头跟傅棠对视,她还从未这样光明正大地盯着过他,傅棠也不回避她的视线,脸上还笑吟吟的,这种时候难免显得不郑重。

        可她知道,他只是习惯这么笑了,代表不了什么的。

        其实她应该拒绝,傅棠此举不过是为了帮她把面子博回来,她要是拒绝,效果会更好。可袁小真亦有私心作祟,眼前这么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错过了就再没有了。

        她朝他露出一笑:“我答应了。”

        傅棠脸上的笑容顿了那么一刹,楼上楼下的人鼓起掌来,恭贺一桩好姻缘结定。只有范二少爷一人笑不出来,怔怔地像是难以接受眼前现实。

        傅棠礼貌地朝周围和楼下的人作了个揖,回到椅子上坐下了,袁小真也回了后台,准备下一场戏。曹世奎把失魂落魄的范二少爷扯了出去,凤鸣茶园的管事出来告知,请大家稍安勿躁,《龙凤呈祥》照常上演。

        佩芷姗姗来迟,身着白袍的赵子龙已经上台了,眼看着刘备也要上来了,佩芷悄悄去了后台,推开扮戏房的门,露出个脑袋猫在那儿。

        孟月泠已经穿好了孙尚香的行头,不准备坐下了,闻声回头看过来,一见是她忍俊不禁。

        佩芷闪身进了屋子里,故意咂着嘴说:“这么漂亮的香香,怎么就便宜了刘备那个老头儿?”

        孟月泠无奈答她:“小真唱的刘备,想必在候场。”

        佩芷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我还以为是段大贤唱刘备。”

        若是段青山唱,那这刘备是有些老了。

        佩芷给他解释:“我表姐临时来找我,我陪她跑了趟医院,所以耽搁了,没赶上看你俩的《御碑亭》。”

        孟月泠点头:“猜到了。”

        他催她到前台去落座看戏,还建议她去傅棠的包厢,佩芷有些不情愿:“北楼包厢我坐不惯。”

        孟月泠也不强迫她:“他或许有新鲜事儿跟你说。”

        佩芷便一溜烟儿去找傅棠问了,孟月泠看着她风风火火的背影,总觉得时间没有变过一样,可实际大家早已经在尘寰走过一遭了,眼下所感不过是追悼往昔产生的错觉。

        正是那几日间,佟府请了大夫到偏院为宋碧珠安胎,佟璟元恰好碰上下人要把佩芷留下的东西给处理掉,其中就有几包药。佟璟元看着已经显怀的宋碧珠,又想到佩芷,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拿了包药给大夫瞧。

        大夫赶紧拿得离宋碧珠远了些,告诉佟璟元是避子汤药,频饮伤身。佟璟元坐那儿愣神,半晌发出哀戚的狞笑。

        没想到紧接着宋碧珠不见了,卷走了佟家偏院里值钱便携的珠宝,再也没出现在天津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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