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1 兴国
圣炎,皇宫大内。
皇帝离开御书房,身心俱疲地回到太清宫,没有召嫔妃侍寝。
小太监先一步进卧室打扫,退出来约一盏茶的功夫,又服侍皇帝进去,结果赫然发现床上多了东西!一个木盒,盒子上一封信!
“啊……”小太监吓得尖叫,然后连忙捂住嘴,跪下来磕头,“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刚才还没有的!”
皇帝皱眉问:“那是什么?”
小太监说:“奴才不知,刚才明明还没有的!奴才决计不敢说谎,皇上饶命!”
皇帝目光锐利,威严犹在,但其实已经开始怕了。
皇宫戒备森严,并不只是守卫众多,而是他们有三重密不透风的灵络基站,称为天网,监控的是每个宫人的特征魄动,有任何异状都会报警。如果说刚才真的没有这些东西,说明刺客是在他眼皮子底下突破天网的?
“来人!”皇帝惊怒交加,叫人布防,检查天网基站。他猜测是被内鬼破坏了一部分,这才出了漏洞,但刺客本人的感知力也是登峰造极的了,来去自由,简直如入无人之境。
看到床上那个木盒和信,皇帝想到的是自己躺在床上入眠,一道暗影神不知鬼不觉地欺近,刀锋对准他的喉咙……他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叫来最信任的侍卫过来检查,发现那木盒里,装着的是一个人头。
“!”那侍卫吓得石化在当场。
——他认出来了,这不就是朱尔吗?
皇帝叫他们仔细检查,只见这人头经过防腐处理,组织中的残魂也是被高阶圣咒净化过了,不会招惹瘴气。刺客还给朱尔的脸细心化了妆,使得死人的面部仍然红润自然,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
“回皇上,没有危险。”侍卫惴惴不安地说。
皇帝挥挥手,低声道:“退下,死守大殿。”
侍卫们脊背发凉,低头退出去了。
皇帝重重地叹了口气,眼神愤恨,心惊肉跳。
据他所知,朱尔是在回收三号的任务中出了意外,被怀芳镜给带走了。他曾派朱艾以双生子感应去追,锁定了圣炎中部的大片区域,但刚形成包围,感应就断了。朱艾推测是他们打草惊蛇,逼得怀芳镜杀了朱尔。之后朱艾带人在那一片山区搜查数月无果,感觉弟弟没什么生还的希望了,而怀芳镜恐怕已经逃出生天。
可此刻,朱尔的人头居然摆在了皇帝寝宫,他自然认为怀芳镜已经回到静灵界,而这出低劣恐怖的下马威是怀化春派人做的?怀府手里的眼线,能自由进出皇宫,随时对皇帝造成生命威胁的高手……
琾彬洲!
自从圣天卷被盗,皇帝对这个逆子判了死刑,愤怒地去看那封密信。
……
父皇,见信如晤。
儿臣不肖,不能当面给您请安。同为圣天卷的见证者,您一定理解我背后的苦衷。有些话不吐不快,父皇,您令我很失望。
……
皇帝没有立刻读下去,而是直起身喘了口气,想起了多年前一些细枝末节的琐事。
琾彬洲五岁那年,展露过极高的血脉天赋,然而刚在皇帝面前晃过一圈,回家就差点被先太子投毒害死。
这就给敏感的小孩上了一课,以至于他毒没吃入口,自己把自己吓出一场大病。那阵子琾彬洲见谁都像是无常索命鬼,整个人战战兢兢,每次吃饭都要让至少两个太监尝过,他才敢动筷子。
后来有一天,也是个半大小孩的老三琾宸海出现在琾彬洲面前,暗戳戳地传授了一番皇家子弟必修的保命守则,第一条就是,永远不要让别人看透你的底牌。
很明显,琾彬洲听进去了,果然不敢再有任何值得称道的表现。但他毕竟年纪尚幼,没什么城府,众皇子看穿他心思,戒备他,排斥他,取笑他,而琾宸海作壁上观。
还有一件事皇帝记得更清楚,是两年后的家宴,王公贵族的小辈们在御花园玩捉迷藏,轮到琾彬洲躲起来,老六老七伙同其他人,说好了不去管他。留琾彬洲一个人在假山后面呆了一夜,天亮才被皇后的人找出来。
老六老七对这事大肆嘲笑,琾彬洲气得又称病不出,后来嫔妃们纷纷带孩子上门道歉,皇后说和,才算过去。
本以为小孩子玩闹也没什么,但皇后不知道的是,琾彬洲后来找人偷了六皇zi宫中一方御赐的砚台,拿它砸死了七皇子心爱的猫,抛尸御花园,再把那砚台洗干净了,给六皇子放回了桌上。
此刻,皇帝环视这间屋子,竟感觉每件物什都让琾彬洲碰过了似的!不知沾过什么污秽毒物。
皇帝很烦躁,因为琾彬洲言不由衷,道貌岸然,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如此阴暗狭隘之人?
皇帝拿起信件,接着读了下去。
……
圣杯所见之神启,不可能指向真正的末世。始祖一定给您指出明路,可您老迈无德,妄想长生,不愿担当重任了吧?
十年前那位明理仁德之君,如今被异端玩弄于股掌,弃朝政于不顾。每念及不久后江山旁落,舆图换稿,儿臣痛心疾首,夜不能寐,恨不能替您诛灭乱臣贼子。特此奉上雪天宗卧底名单一份,请父皇检阅。
……
皇帝心中涌上阵阵无力,因为他其实都不知道南疆和雪天宗有什么关系,也不想深究背后的利益勾连。
他只想要完圣体,可琾彬洲当真查出来了?
最后琾彬洲写道:
此名单来自朱尔的记忆,绝无半字虚言。
父皇须知,他们不会给您完圣体。雍谦所图是效仿静灵界神女镇国的制度,借完圣体和圣杯之力主持改革。他盼着圣杯被末世消解,自己就是新纪元的开国皇帝。
……
“做得到吗?”
皇帝冷哼。黑着脸去看信封里附的那份名单,雍谦、夏冉、朱尔等人赫然在列,另外还有包括葛延雨在内的十余名朝廷重臣、四十多个半位面常驻人员、一百多的阿猫阿狗!看得人眼花缭乱。
琾彬洲不会纯瞎编的,这名单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营造出一派四面楚歌,要皇帝如临深渊,再也不敢相信身边的人。
“你的心也乱了。”皇帝扔下那信,回头望进门处的房梁,目光聚焦在虚空,“什么叫圣杯被末世消解啊?”
回应他的,只有风声。
“既然能大摇大摆,厚颜无耻到此等境界,”皇帝恨得食骨拔髓,森然道:“那你想做就去做吧。
“你以为你能做到什么程度?
“你知道究竟什么才是妄想?”
……
一阵风逃也似得离开那儿,背后落下一道惊雷闪电,吹灭皇帝眼前的灯。黑压压的皇宫像一座鬼城,四下里狂风大作,暴雨倾盆。
————————————
九五年,九月初十。
重兵把守的武王府悲喜两重。
喜的是随着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一个大胖小子呱呱坠地了。悲的是王妃难产血崩,没挺过来。
皇后抱到孩子,没说什么。只是觉得王妃很可惜,毕竟是她精挑细选送进府的,才十九岁,就白布蒙头,永远地离开了。
上了年纪的皇后经历过大风大浪,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偏激了。这几年琾彬洲不受控制,国家也乱得面目可憎,她居然有点看破红尘的意思。什么权柄、财富、显贵,好像都没有怀里这个小生命来得珍贵。
嫡长子的出现放在哪家都是希望。皇后望着怀里那红彤彤的小肉球,母性开始觉醒,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回忆飞到琾彬洲刚出生那天,也是这么软趴趴的蜷在她怀里。
皇后还记得,他几个月就会摇头晃脑地撒娇呢,一岁多也不愿意下地走路,非要让人抱着……如数家珍,全都是快乐的回忆。
婴儿时期的小孩都很好玩,他吃喝拉撒不能自理,每天仰起小脸望着大人,全心全意依赖着大人,会给养育他的人留下毕生不可磨灭的记忆。再见到他时,无论他长得多么高大,皇后永远能看见他虎头虎脑,伸出圆手的可爱模样。
那就是舐犊之情。
然后琾彬洲这个长子莫名其妙地得了一个小名,叫头头。
皇后唤“头头”的时候自己都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
晚上,阿垚的地道挖穿,来到此处。
“王爷不来?”皇后莫名松了口气,也难免失落。
阿垚行完跪礼,低声道:“还在纱奈处。”
皇后冷笑,“他准备再添几个子嗣?”
“……”阿垚尴尬地说:“那倒不会。”
纱奈是当朝圣骑士中最年轻的女性,琾彬洲出卖色相的成功率是极高的,现在基本上拿下了。今天在纱奈府上,搞砸了崩玉行动的贾焕林和他的死党巴罗去集会,与琾彬洲密谈。
这阵子朝野大地震了,先有乌唳大闹远东道,举国震惊,后有圣天卷失窃,人心惶惶。皇帝更是受了多重刺激,做事已经完全失去章法。很多人都被杀,朝野内外谣言四起,说皇帝真要长生,圣杯和圣骑士都是必要道具!
在这种情况下,皇帝最近对武王党的封锁和监视居然在慢慢放松!皇后今天都能出宫来迎接自己的小孙子,而阿垚这一路也比他想象的要轻松。
事出反常必有妖!阿垚是一个从不心怀侥幸的人。
“圣骑士岂是这么好笼络的?”皇后凉悠悠地说:“狗链子都在皇上手里,什么都比不上他们的性命更重要吧?”
阿垚凝重地说:“王爷借抚恤筱君如父母之由,找到了暹罗堂的人。据说当年浸泡冥魂术者的药水,可保圣骑士转投血盟不死!”
皇后一凛,“当真?”
阿垚说:“也许。但即便真的有效,风险也是极大的。且不说那药水是要破坏人的魂器结构,单论血盟的掠夺仪式,一旦发动,皇上就知道了。”
皇后冷冷道:“我倒不怀疑九郎的口才,能把活的说成死的。”
阿垚很中肯地说:“王爷现在确实吸纳了不少新人。因他在暗,幽王在明,翊王肯定先拿幽王开刀。但翊王背后的南疆势大,与魂师一脉对立,所以朝中保守派会支持王爷。”
皇后说:“但九郎还不是找了乌昆,又攀扯静灵界?”
阿垚说:“武王党的核心是咱们辽城势力,而且九郎从来不是谁的傀儡。”
皇后凉薄地冷笑,顿了会儿,说:“他们……都是圣天卷的傀儡。”
阿垚怔住了。
皇后很平静地说:“你来,是想问怀姑娘的事?”
阿垚长揖一礼,激动地跪下去说:“娘娘,王爷身上最大的隐患,已经不是大小政敌了,确如您所说,是圣天卷和静灵界!”
他知道,血池的那棵树,意味着琾彬洲可以强夺圣杯,但又不需要直面圣杯。而且没有立储大典的仪式,就不受不战之誓的约束!这对一个夺嫡无望,甚至已经被宣告死亡的皇子而言,是大过天的诱惑。
但是,这寻找血池的任务非静灵界莫属,魂师是办不到的。阿垚猜想唯一的可能,就是以怀芳镜为要挟了。可有那么容易么?之前他们以为怀芳镜被茉雁府抓走了,那是完全不顾人质的死活,直接弄死了茉雁幽菡!
怀化春不会轻易受人威胁的,但也可以换句话说,拿怀芳镜的“性命”威胁没有用。而琾彬洲还是一意孤行,是不是意味着怀芳镜身上,有比性命更重的东西?
阿垚猜不到那是什么,但玉清知道,皇后知道!琾彬洲最近拜托皇后的事,一定和怀芳镜有关。
“你认为王爷鬼迷心窍了,”皇后审视着,“需要你来替他做决定,是吧?”
阿垚坦荡的眼底有一把火,烧出燎原之势,破釜沉舟地说:“王爷憎恨娘娘,所以感情用事,五心不定……”
皇后瞳孔骤缩,拳头攥了起来,“你说什么?”
阿垚说:“他恨你。”
皇后张开嘴,仿佛吸不进空气,身子颤抖着,“他恨我?”
阿垚很残忍地说:“因为是你把这一切灌输给他的,你甚至没有权利这么做,你根本不是他的母亲。”
皇后的眼里全是空洞,扶着椅子站起身,从冤屈、愤怒、狐疑,再到恍然失措,欲哭无泪。
她重重地又坐下来了,手扶着额头,落下两滴凄凉的泪。
阿垚抱着必死的决心问:“所以娘娘觉得,天下变革至此,九郎当真适合做这个皇帝么?”
皇后的眼睛从手掌的阴影里抬起来,带着怨毒和恐怖将目光射向他。
阿垚说:“娘娘知道,您放下了,可九郎不能。”
皇后凄然问:“他恨我吗?他真的把一切都怪罪于我?”
阿垚停顿了一会儿,沉重地说:“没错。”
皇后的手撤下来,不轻不重地落在桌子上,面容冰封,悲壮决然。说:“这是始祖抛弃了我们啊,上天戏弄了我们!首当其冲,直面毁灭的就是皇族!皇上疯了,九郎也要步他后尘?其他皇子要么死要么做了傀儡……那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办?”
阿垚字字清晰地问:“娘娘说‘我们’,谁是我们?”
皇后的眼中烈焰熊熊,“天下啊,圣炎的天下!”
阿垚在震撼中落泪,浑身发抖。
皇后的目光又落下来,指着他的鼻子,直戳心窝子地问:“可你不觉得自己是叛徒吗?”
阿垚大声说:“魂师如果信仰不纯,还能保持现在的位阶吗?正是因为我这样的人存在,更说明圣杯也希望我们寻求新的出路,不是吗?”
皇后噎声问:“可你对九郎?”
阿垚顿时像被捅了一刀一样,颤声道:“九郎一岁的时候,臣就在他身边侍奉,朝夕相处二十载,情同手足!我与娘娘一样,希望他平安顺遂。可您知道……他们留不住圣杯,便会随圣杯去了!我们再是愚忠,圣炎的国力就会一夜之间倒退六百年!您看看现在的朝堂吧。”
皇后同样落泪,最后一丝希望就快破灭了。“那我不该帮他,是不是?”
阿垚忙说:“您告诉我,还来得及。”
皇后摇头,“来不及了,已经被送过去了。”
阿垚一怔,追问道:“送到哪里?苍郜吗?”
皇后的手掌向上抹掉眼泪,恢复了她的骄傲和冷静,摇了摇头,“事已至此,垚儿,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阿垚无比恐怖地低下了头。
隔了许久,皇后才问:“我听说静灵界有一种法器,叫做灵源印鉴,其中存有六大御灵系分化后的灵子,可以把所有属性的异能转化成鬼道是么?”
阿垚点头,“他们会给一些,来自体制外的人开放窗口,就用灵源印鉴让那些人快速适应灵术。”
皇后问:“你也用过吧?”
阿垚闭上眼,默认了。
皇后无奈道:“你留下来活动,要做什么,我帮你,但你要有分寸,有取舍。”
阿垚感激地苦笑:“我知道。我已经不是个东西了,只盼着能够舍身殉国,旁人怎么看我,都当唾面自干,更不在乎后世评说。”
皇后的脸上流露出欣慰和悲悯,叫他起来。
阿垚身位拔高,俯视坐着的皇后,室内狭小,竟有种顶天立地的感觉。
皇后说:“有一个人。”
阿垚作揖,谨听吩咐。
皇后道:“顺义街安然点当铺,找老板姜小雨,说你有清竹港的宛瓷,要一百三十两不还价。他会说看了货再谈价,你说两天后午时到货,请他尽管找人来验。如果他找的是叶三娘,你亮明身份,诉你所求便是。”
阿垚问:“这叶三娘是……?”
皇后的三根手指轮番敲在桌上,发出“哒哒哒”的声音。
“静灵界四大贵族,夜柏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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