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谋逆者的扳指
三蠡的大广场上伫立着宏伟辉煌的金帐,那是首领风炎所在,空地中央的火架搭了足足有两人高,周围的蛮族牧民忙忙碌碌,为晚上的燃火节做准备。
白皓修和洛桑走来,阳光温暖。广场上有三个蛮族少年,半身赤裸,比中原人壮一大圈,黝黑的皮肤泛着古铜色的光,健美雄壮。而白皓修和洛桑一出现,便吸引了那三个少年的注意。
草原人生性勇猛,皆是好勇斗狠,崇拜强者的。不过白皓修长得像个小白脸,又横着进来,即便听说他救了洛桑也是将信将疑。于那三个少年颠颠地朝白皓修走来,上下打量,但也没有不友好的意思。
不知是不是赶巧,丁宝山也在附近,一看,忙不迭跑过来问:“公子,你没吃饭?怎么这就出来了?”
白皓修转向洛桑,叫丁宝山翻译,“能不能去帮我拿点干果来?”
洛桑一愣,这人居然要把她支开?晒干果的架子她知道在哪儿,隔得老远,从这儿过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有点饿了。”白皓修又补一句。
洛桑皱眉——你刚才为什么不吃饭?
她满腹疑惑,但当着丁宝山的面,不好拒绝,三步一回头地走了。那三个少年与洛桑擦肩而过,齐齐冲她吹了阵口哨。洛桑不看他们,跑得更快。
白皓修挂起虚假的笑容,招呼道:“承蒙照料,听丁爷说三位是茶钦大人手下最年轻的亲卫官。”
丁宝山翻译了过后,为首的那少年挑起眉毛,说:“我叫乔虎,这是铁勤和木风。”
三人神态各异,但皆是不失豪迈地打了招呼。
乔虎热情地说:“你也别站着了,拄拐不累?”说着把白皓修引到旁边的树墩子那儿坐下,又笑道:“今儿晚上燃火,八月就杀八头羊,到时候有祭司敬神,老头儿讲故事。你也跟咱哥几个一起去凑个热闹吧?”
白皓修想起了在正灵院跟文禄昭等人杵在一起的极致尴尬,笑起来:“我腿脚不便,挪来挪去的给大家添麻烦,远远儿的看一眼就好。”
乔虎说:“不麻烦,实在不行让木风背你?”
木风立马叫道:“啊?你怎么不背?我们有轮椅呢!”
乔虎笑了一会儿,道:“说起来,听说老兄你从仵贼手中逃出来的,连自己叫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可是真的一点儿都不记得?”
木风没心机地说:“大夫说你头部没什么伤啊,是被灌了迷药吧?”
铁勤吐槽他们:“哪有这么说话的?”
丁宝山则为自己今天翻译的话捏了一把汗。
白皓修含混道:“是有些乱七八糟的画面,没准儿过几天能想起来。”
铁勤说:“别勉强,贼窝里走一遭都得脱层皮,不管他们。”
白皓修又笑了笑,见几个少年一番闹腾,洋溢着青春的阳光之气,而自己明明跟他们差不多大,已经身体残疾,老气横秋了……
“不过幸好命保住了,功夫也没丢,”乔虎的眼睛里藏着探寻,“不然还怎么英雄救美?”
白皓修说:“只是钻了个空子,把洛桑抢出来了而已,又自不量力替她挡了敌人一掌。”
木风问:“可你退都瘸了,怎么还跑得过那帮仵贼?”
白皓修说:“我能飞一截吧……”说着指尖一卷,一道气流凭空卷起,自三个少年面前扫过,呼的掀起了他们的头发,直蹿上空。
“噢!”乔虎等人叫了一声,惊喜不已:“那兄弟你还真是个元素师啊?会搞那些风雷水火的戏法?”
白皓修心想这说的是元素系鬼道的民间盗版?说:“学艺不精,会一点。”
木风突然说:“你不会是个灵武者吧?”
白皓修面不改色地说:“那怎么可能?”
铁勤笑道:“听说元素师强的可以移山倒海,弱的就只能玩杂耍了,但不管怎么说,对我们西域人都很新鲜,估计兄弟你也是因为这个才被仵贼掳去的。”
乔虎说:“这一趟断了一腿,得了媳妇,也不亏。”
木风狂笑三声,表示赞同。
“……”白皓修没否认了,转过话头,问:“说起来三蠡的战士们应该也有神通?抱歉,我没什么见识。”
乔虎昂然道:“废话,我们跟圣祷武士比也不怕。”
三个少年脸上的骄傲都是如出一辙。
乔虎看白皓修一脸无知,立马摆出大哥的架子,“看着,让你开开眼!”说着走到金帐前,轻轻松松搬来一块半人高的大石,每一步都陷进土地里半寸,将石头卸下时,更是在地上砸出一个凹陷。
——这力量……
白皓修确定这人身上没有半点灵术波动,只是纯粹的肉体机能而已,不由得想起静灵界那些横练的流派。但东西方最大的区别是,静灵界的灵子源流靠自身激发,门槛很高,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的;而圣炎的灵子源流靠灵媒祝祷,约可以等于白得,但后续进阶却也可能离不开灵媒了。
乔虎气沉丹田,臂上肌肉隆起,仿佛突然间粗了一圈。毫无花巧的一拳击出,冲击力在石头内部爆裂。
白皓修的脑海中闪过碎石迸溅的场景,现实却孑然相反,那巨石震了一下,仿佛原有的爆炸被又一层力量闷住,按了下去,随后是一阵“咔咔”声,巨石裂成数百碎片,却只是原地垂落,在乔虎脚边堆成一座小山。
“好!”
围观者稀稀拉拉,相继喝彩。
“乔虎进步很大啊!”有人赞道。
乔虎英气勃发,回头冲另外两个说道:“你们来,要控制冲击范围啊。”
木风和铁勤便也下场。三个人比完了力量,又开始比速度,争相冲到百丈来外的胡杨树上抓鸟。少年们虽然个头高大,可跑起来也能快得拉出残影,瞬间爆发的速度比得上二阶瞬步了。
白皓修静静地望着他们,心里一番感慨——他们真幸福。
这时金帐的门帘被卫兵拉开,首领风炎缓步而出。他身材比乔虎更魁梧,披挂一堆粗犷的饰品,简直像一座黑塔立在帐前。另有四五个虬髯大汉在他身后依次排开,好似一尊尊守护神。但这帮蛮族武士很接地气,一边喝酒一边嘎嘎大笑。
“哎公子,”丁宝山说:“要不要过去见见?孛候昨儿见了魂师,心情很不错呢。”
白皓修警惕着安护府,顺势问:“昨天魂师为什么来啊?”
丁宝山低声道:“要给孛候封王!”
白皓修眉头一挑,哦,那就真跟他没关系了,不过还是问:“封什么王?草原王?”
丁宝山笑道:“呵呵呵,还真是呢。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啊,安护府哪有那么大权力?他们多半是跟乌昆勾搭上啦,想跟西木草原联合起来呢。到时候风炎悖候能统一草原七部,大饼给他们画的。”
白皓修不感兴趣,不过想着如果三蠡和安护府联系紧密,自己最好也别去凑?
正犹豫,只听风炎突然点了身边一个人说:“茶钦!看那几个小子玩的起劲,把你亲卫队的人都拉出来,我们演刀!”
然后茶钦领命,传令官飞快地跑远,竟然真的拉开阵势准备操演一番。乔虎等人一看首领发话,立刻收起玩心,各自准备,也不管“瘸子兄”到底开没开眼了。
白皓修正好挪远一点,这时只听风炎又道:“让那吟游诗人也过来看着,写他几首好诗,给咱们宣传出去。”
于是广场对面,一个二十来岁的布衣青年冒了出来,走到金帐前与风炎问好。
——就是他。
白皓修出来遛弯儿,就是为了来个偶遇。
“那位是?”白皓修状似不经意地问。
丁宝山说:“啊,那是吟游诗人,昨天刚到的,也是为了凑燃火节的热闹。”
白皓修总算把这个词给翻译出来了,问:“吟游诗人是干什么的?”
丁宝山说:“就是四海为家,写故事的旅人嘛。西域人的生活很单调,对吟游诗人都是极欢迎的,免费提供吃住,对方就在燃火节上吟诗助兴,分享他写的故事,离开时又会带走西域的传说。总之是个潇洒浪漫的营生,嘿嘿。”
白皓修“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这时,洛桑出现在广场对面。她抱着干果,但被突然冒出来的亲卫队挡住,一时间过不来,便站在外围张望——竟是在观察那吟游诗人的长相?
白皓修的神经又绷紧了。那少女的杏眼眯成一条细线,但视力没有那么好,相隔太远看不清诗人五官,于是唤了一只飞鸟从天上飞过,绕着吟游诗人转上一圈。
白皓修则一直在看洛桑,只见她突然间瞳孔剧震,脸色惨白,然后掉头就走。
——这反应,果然见过脸!
三十多名蛮族少年从四面八方奔来集结,广场上尘土飞扬,仿佛重重迷雾,将白皓修和那所谓的诗人隔开来。蛮族战士们手持刀盾,高喊着激荡人心的号子,不断变换阵型。诗人坐在金帐前的空地上奋笔疾书,仿佛又有了新的故事可写。
白皓修思考着,从怀里抽出一张绢布,就是洛桑画的,讲述他们在斛云山南段的桦林外发现有两人朝鲛人而去的那张。
洛桑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压抑着心中惊惶。
“坐。”白皓修淡定地拉了她一把,手上小动作不着痕迹,把那张绢布塞给了她。
“……”洛桑立马进入状态,趁丁宝山不注意时扫了眼那绢布,瞳孔一缩,冲白皓修点了个头。
白皓修感觉这就叫报应不爽,阴魂不散。
——这下当真要死在外边了吧?
洛桑忧心忡忡地说:“出来有一会儿了,我们早些回去吧?”
白皓修心里躲与不躲都没什么意义了,摇摇头,“这场面难得一见,坐会儿再走吧。”
洛桑头顶冒汗,心想人都找上门来了,这种时候不应该赶紧回去商讨对策么?怕人家看不着你?
而对面的吟游诗人果然若有若无地抬了个头,看过来了。白皓修装作不觉,但仗着极佳的目力洞悉对方脸上的一系列的微表情——是在想中午投毒没起效,等自己回去再吃么?
诗人埋着头继续写他的故事。
白皓修心想有两件事情是可以确定的:第一,如果身体条件允许的话,他要解决眼前的敌人,并且确认鲛人的情况,摸清对手底细;第二,离开洛桑,不要给她留下隐患。
白皓修把现有的一切条件都往这两个目的上靠,最终理出一个思路,又衍生成计划,在心里默默地推演几次。只觉得这计划十分地不要命,但敌人的刀架到脖子上,他选择的余地也不多了。
白皓修吃几颗洛桑拿来的干果,起身带着她离开。诗人的目光在背后追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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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帐,洛桑像热锅上的蚂蚁,小嘴叭叭叭地说:“我去求风炎庇护我们?实在不行,我冒险带你去安护府吧,总得先躲过这一劫。”
这番就是自言自语,说得很快,白皓修只听懂了几个单词,不过只看洛桑的表情,他无言感动着。
女子柔弱,孤苦伶仃,还能有这般毅力和决绝,去保护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就算她可能少女怀春了。但白皓修很清楚……当年的森莹雪都不会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洛桑也知道白皓修没听懂,又想自己说多了,白皓修会阻止她,于是抿了抿唇,定住心神道:“我出去打探一下,你先吃饭,我很快回来。”
白皓修拉住她手腕,说:“有毒。”指着桌上放凉的食物,凝重地摇头。
洛桑愣住。
“晚上燃火,”白皓修望着她,一字一顿地说完了一个长句子:“你去找风炎说,明天你要去安护府,我和你一起。”
洛桑瞳孔深处绽出瞬间的惊喜,“真的?”
白皓修没有回答,眼神闪烁。
“……”聪慧如洛桑,转眼就明白了。
“今晚吗?”她惶然问:“你要去哪儿?你这伤……”
白皓修一脸淡然,神色轻缓,表示:“此地不能久留了。今晚过后,你去处理你的事情,我去解决我的麻烦。”
洛桑急道:“这怎么行?”
白皓修宽慰地一笑,语气少有的柔和,“我向来命大,没事的。”
洛桑说:“我才不信。”
白皓修:“……”
洛桑深呼吸,喘了几下,望着那食篮,真想哭。对方已经出手了,而自己什么也没察觉呢!
“我带你逃走吧?”她病急乱投医,眼眶含泪,“以你的伪装手段,应该没问题吧?我可以把我们换下来的衣服剪碎,操纵鸟儿把气味分散出去。我们往关渠逃,躲上一阵子。他们大概是顺着我的马蹄印找来的,这次我们小心一点就好了。”
这次洛桑没有比划,这么一大篇说出来,白皓修眨巴眨巴眼,叫她说明白一点。
洛桑真哭了,她也委屈,她也忍不住想问,想了解得多一些,可又不知该怎么说。末了又只能把质问吞下,把计划画下来解释。
白皓修眸色深沉,心里一阵疼惜,不由得仔细端详洛桑的眉眼,想伸手碰碰她。不过也只是想想,末了,露出一个释怀的微笑,说:“我今晚必须走了。”
洛桑抬头望他。
白皓修装神秘,表示:“我有任务。”
洛桑理解了之后,将信将疑……
白皓修也没再说话,就这么安静地望着这女孩,眼神流连。她的五官不像鲛人那么精致,甚至还有点没长开的婴儿肥,额头上有两颗痘痘。但她水光莹润的双眼很动人,肌肤娇嫩,吹弹可破,以白皓修的视力,甚至能看到一层细小的,透着莹莹日光的绒毛。
——那是“人间”之美啊。
良久,洛桑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背过身去,从贴身的衣兜里摸出一个温热的锦囊,递了过来。
“我想,”洛桑的声音细若蚊蝇,“这个你拿着。”
白皓修心想,啊......定情信物。
——他还是有几分当帅哥的“自觉”。
洛桑也没敢看他,兀自将那锦囊打开,取出一枚通体透白的骨扳指,内侧用血脂刻染出了一个圣炎的文字。
“顾氏商队的老板,我的师父……”她用微微发抖的声音说:“曾是淮王,琾宸海的手下。四年前淮王夺嫡,和先太子斗得两败俱伤,最终太子死于暗杀,淮王则被扣上谋逆的帽子,被皇上赐死了。”
白皓修:“??”
这番话,好多生词儿,而且很明显无关风月,于是显得少年有点自作多情……
白皓修的表情绷住了,一阵尴尬。
洛桑没比划,也不解释,仿佛只是为了倾诉,一股脑儿地将心事全说出来,“在那以后,淮王母族翁氏倒台,生母淑妃自缢,部下党羽死的死,逃的逃。我师父只是给他们运输财货的,所以能躲过一劫。本来我以为他都跟过去一刀两断了,可也不知谁找到他,拜托他借这次出商,把这枚骨扳指交给安护府的抚西候翁尧将军。他是淮王的亲舅舅,也是唯一一个还有些势力的翁氏。”
白皓修直接放弃理解了。
洛桑指着扳指内侧,说:“这个字是‘宸’,琾宸海的宸,持此物者可号令淮王旧部,好像叫做……长留旧党还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师父究竟算不算长留的人,总之他已决定隐退,便想把这最后一份忠心……尽了。谁知会被在千岩泊,戌蚩人劫道……”
白皓修什么也听不懂,静静地站着,看她流泪。
洛桑哽咽道:“后来的事,你也都知道了。除了师父,没人知道这东西在我这里。我昨天不敢告诉那个魂师,因为淮王的罪名,到底是谋逆啊……可我,我现在也没办法了。今天晚上……我听你安排,告诉风炎我要去安护府,但我不会对他们说实话。我会告诉抚西侯,说这淮王信物遗失在千岩泊了,否则,否则我怕,没人会去救我师父。呜……”
白皓修下意识伸出手,却停在她肩上,抖了一下,犹豫着没落下去。
洛桑更是无助,但她理解,同是天涯沦落人,白皓修比她还难呢。
白皓修无声叹息,只将那骨扳指收起来,珍而重之地放进怀里。
“物在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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