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4 第一阶段(下)
苍郜国都,飞燕居。
上好的碧螺春浸出茶汤,倾倒在杯子里,定定地吸住了怀芳镜的视线。她短暂地放了会儿空,然后又换上了标志性淡淡的微笑。
世子程凌双手把茶杯端给她,怀芳镜毫不在乎地喝了。
放下茶杯,两人相视一笑。
程凌在苍郜七个世子中排老三,人们叫他“三公子”。他母亲不受宠,本人平时也不爱表现,就喜欢舞文弄墨的,偶尔写些辞赋,在民间有些传唱度。
一个月前,程凌的母亲病重,药石无灵,医官说治不了,国主也就不想管了。只有怀芳镜还在不停地试药,最后让他母亲起死回生。
然后程凌表白了。
怀芳镜起先是没当回事,她可是折家的女儿,而且还与皇帝许过亲!谁敢娶啊?结果程凌再接再厉,说愿意帮他们联合乌昆,发动政变!怀芳镜更加迷惑,这人平时就是个闲云野鹤的主,没听说过有这想法啊。
——为了个克夫的女人跟君父造反么?
程凌就表示你不信,我证明给你看。
……
“你还真进得来?”怀芳镜蛮奇怪的。
程凌说:“是啊,武威将军的人都在宫外了,君父还半点没怀疑我呢。”
怀芳镜皮笑肉不笑地说:“论扮猪吃老虎,世子当世无敌了。”
程凌笑了笑,“姑娘不出手则已,一鸣惊人,君父派我来探你口风呢,一会儿我去给他复命。”
怀芳镜明眸善睐,“你会怎么说?”
程凌先把她的盛世美颜端详个够,反问道:“我平时看着,够佛系的吧?”
怀芳镜说:“那当然。”
“苍郜人都这样,”程凌半开玩笑地说:“地理条件好得很,得天独厚,天灾基本找不上我们,再凭织造特产销往境外,全国上下衣食无忧。但这种好日子算走到头了,就因为君父听了折幼恩的馊主意。”
怀芳镜“哼”了一声,“是,本来你们跟乌昆的关系挺好的。”
程凌深以为然,“对啊,那件事不光折家,君父的权威也受到很大伤害的。更别提事后皇上还非把你派过来……他咋想的?”
怀芳镜烦,嘴角一抽,冷笑——琾彬洲就是非常会恶心人,即便损人不利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那折家找你麻烦,全国的人长期吃瓜啊。”程凌说:“君父就一直摸不清上意,最后干脆不想管了。”
怀芳镜点头,“看出来了。”
她顿了会儿,拳头都在袖子里攥得紧紧,孤注一掷地说:“初来乍到的时候,我也一直在想,怎么办呢?自己是个人质啊,为防止审讯和摄魂,晁都那边的事其实都没告诉我。我不但被这边监视着,还被老家放逐了。”
程凌正襟危坐。
怀芳镜接着说:“后来有一天我想明白,以不变应万变嘛,我只要活着,就是招牌。折家要找我麻烦,找呗,你们吃瓜吃得开心,怀府的知名度就越高。我以前也很悲观,但现在我相信世上自有公论。”
程凌笑了起来。
怀芳镜说:“那些老气横秋的家伙们,总说善恶好坏都没有标准,但实际上,真的没有吗?说这种话的人不过是蹉跎过了,疲惫、妥协,但还不是会告诉下一代要正大光明啊?矫情的很。如果真的失去光明,人就不再是人。”
程凌应道:“没错。”
所以怀芳镜一直以来都淡淡的,不搭理折家人,在都城开一间诊所,无偿行医,广结善缘。久而久之,折家的历史遗留问题反招唾沫星子了,风评两级反转,骂他们无所不用其极的大有人在。
程凌这样的一直在等待机会的,开始蠢蠢欲动,其他人也在观望着,等乌昆出兵的信号,等怀芳镜对折家下手——
天知道程凌那天在殿上有多激动啊?怀芳镜保持端庄,放阿虓下场厮杀,给折家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
“满堂的献祭者!你们恶不恶心?那种东西放都城不怕召虚兽吗?一个个头插鸡毛当凤凰,以为自己是什么玩意儿呢!靠着溺死女族人来保你们一家大老爷们儿,好意思苦大仇深的,还说为苍郜立功?不是国主收留你们早被当街打死了吧?自我感动,傻逼!”
折老太公气得浑身发抖,全家人也哭的哭喊的喊,眼看要动起手来。怀芳镜身边的护卫把她围住,折家人难近她的身,闹得文武百官尴尬极了。
阿虓在安全范围内接着骂:“女的生孩子克夫,你们身上就干净吗?男的就不是诅咒携带者了?要建那灵堂就该把你们全部杀光再供起来!我姐姐能一辈子不嫁人不生孩子,你们还接着生!究竟谁在传播诅咒?怎么不说全都出家当和尚去?”
场面一片混乱,推搡中,折老太爷一口老血喷出来,软软地倒在人堆里。怀芳镜见状,眼角直抽,但眼底射出一股畅快到极致的冷光,杀气淋漓!程凌在对面看得满脸鸡皮疙瘩。
——她早该这么做了。
四十年前是那个老头下令溺死她母亲,一年前也是他下令烧死怀芳镜。
而“自罪”是最没有意义的事!
于是程凌看到一个甩开枷锁的怀芳镜,和一个即将爆发的静灵界。
老国主烦躁地吩咐人们把受伤的都抬下去,没受伤的也拖下去,死了的厚葬,没死的另做安排,从此打散这些可怜虫,眼不见心不烦。
折家人知道大势已去,换了种绝望的哭法,被风卷残云地弄走了。其他人评头论足的,隔岸观火的,预感到一座被捂住的火山就要喷发。但谁的动作都没有程凌快,下朝后,他火速联合相国、大学士、武威将军,叫他们准备控制禁卫军,自己赶紧找到怀芳镜摊牌。
只要她表个态,一呼百应!
……
“此战分三个阶段,对不对?”程凌明显变得兴奋起来了。
怀芳镜静静地听他说。
程凌说:“第一阶段已经快过去了,你们和皇上,各自扫平境内叛党。但皇上动作比你们可快得多,还能在这边煽动茉雁府,各州贵族,遍地开花。你们疲于应付,就要一边镇压,一边准备释放神女,这是第二阶段。但以贵国之谨慎,一旦动手,意味着你们有速战速决的准备了。”
怀芳镜恍然。
——哦。
——原来他们还要确认,静灵界这边有把握直接干掉圣杯?
但其实怀芳镜心里没底,不单是对静灵界,还有是对程凌,本来就是赌。
原本他们的计划是在明天押送路上劫囚的,房树生安排了好多人,周密筹划过了,救了怀芳镜就跑,没把程凌这股力量算在内。因为他们的接触当真不多。
琾彬洲的监视非常严密,怀芳镜没有机会进行政治活动,所以现在程凌在确认,怀芳镜也在他身上押了一注。赢了,她能彻底摆脱人质的困境,输了,那就失去逃跑窗口,死在这里。
“杀死皇上不解决问题,”程凌接着说:“太子绑定圣杯,但幼子能发挥什么力量?朝臣们立刻会杀了他,圣杯落入端王之手。你们能拉拢乌昆,很大程度是因为皇后害怕这个结局,可她并不能阻止你们对圣杯出手,也不能阻止乌昆继续扩张。所以她会借机离开王都,并且尽可能地要求你们,一次性解决问题吧?”
怀芳镜心说好可怕的人。
“献祭圣杯。”程凌目光炯炯地望着她,但又有点像在小心安抚着一只警惕的猫咪,说:“尽快、稳妥地,不必等到千年纪元。而一旦皇上看到这等苗头,必定亲征,对你们上层打歼灭战。即为第三阶段,决战,对不对?”
怀芳镜静止了一会儿,心想我刚才都说了不知道诶!
——但很明显人家不需要你说这个。
“你希望一战定胜负吗?”怀芳镜眼里的雾散开来,清清楚楚地问。
程凌没应这话,但眼神分明是默认。
怀芳镜说:“太狂妄了。”
程凌垂眸,想了一下。
“我们是要节约成本,增加胜算,手段有的是,怎么都可以,”怀芳镜说:“但核心在于,我们不做决定。”
程凌一怔。
“今天是琾彬洲,明天是别人,任何一支视我们为威胁的,他们来做决定,要打多久就打多久。”怀芳镜字字清晰地说:“打到千年纪元或者更久以后,直到完全胜利。”
程凌的眼睛都看呆了。
她像变了个人,酡红的脸颊,玫红的眼角,释放出程凌从未见万种风情。嘴上说天下大事,但眼中秋波荡漾,妩媚动人,剧烈的反差感像浓烈而分明的火!程凌原地呆滞了一会儿,热血翻腾,却也视野清明,迷惘尽退了。
怀芳镜很平静地说:“三公子,谢谢你今天来见我,我会等你的好消息。也请你对我们有信心。”
程凌站起身,长揖到地。怀芳镜也站起来,回身一礼。
那时外面还很安静,黄昏天色中,清脆婉转的鸟鸣逐渐变得聒噪,风的声音呼号,太阳沉没在群山背后。
九六年十月廿六,圣炎入夜。
世界变得热闹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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