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5章玄妙(2)
过了一会,张柬骑马来到一个谷底,他忽然发现,前边山溪的小桥上,仰面躺着一个和尚。
那是一座独木桥,一根长长的、圆圆的木头,横在湍急的溪流上。浪花翻飞,水沫四溅,胆小的人走在上面都会眼晕,经常有人从上面失足滑落。然而,那个和尚却仰面朝天,躺在独木桥正中央,居然还悠闲地跷着二郎腿!那逸然自得的神态,活像是躺在天下最舒服的卧榻上,沉醉在美妙的梦乡。身下流水潺潺,当空白云悠然,他就这样随随便便仰卧在山水之间,犹如融进了天地之中,一切都是如此的完美和谐,自在自然。
更令张柬之感到奇异的是,他似乎与这个和尚有着某种渊源,好像在许久许久以前,他就认识他似的。可是,他又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不管是新州还是长安,都从未与他相遇。
他正感到不可思议,对面山坡上传来一阵吟唱声:
霞光神仙府,紫云道人家。
叶落清风扫,夜临有月华。
是方定道长。自然,横卧在独木桥的和尚也阻住了他的道。
方定道长说道:“和尚,这里不是你的僧房,更不是你的禅床,快快起来。”
和尚开口说道:“丈室容纳三千界,大千世界一禅床。你且说,此独木桥在大千世界之内,还是在大千世界之外?”
据《维摩诘经》记载,与佛陀同一时期的维摩诘居士,他的卧室只有一丈见方,然而千百万人进入其中,不见其拥挤。他坐在禅床上,身体不动不摇,却能以神通之力,将三千大千世界像泥丸一样置于掌心,哪怕是无量遥远的他方世界,亦能将之挪移过来,展现在众人面前。
方定道长虽然不曾参禅,但道家亦有“一粒粟中藏世界,半升铛内煮河山”的境界,他分明感受到了和尚话语里蕴藏着的凛冽禅机。
他一边走上独木桥,一边说道:“和尚,你别看道士我身轻体瘦,可是我心中藏有太极、两仪、四象、八卦,胸中装着海上三仙山、神州七十二洞天。我一脚踏上去,管教你身瘪体裂,心碎胆破。”
和尚纹丝不动,徐徐说道:“你有太极、洞天,我心胸之中岂无日月星辰、山河大地?你能分得开日月星辰么?能踏得碎山河大地么?”
和尚与道士斗得不亦乐乎,张柬之听得意趣盎然。山中风云多变幻。风起于青草丛中,云生于泉水之畔。一阵风吹,一阵云飞,淅淅沥沥的小雨便飘落下来。张柬之说道:“两位,下雨啦,快到那边避一避吧。”
于是,张柬之打头,两位异人跟随他来到山崖下一个自然凹进去的洞窟里。细雨迷蒙,山野朦胧,于是洞窟内外形成了两个截然不同又统一和谐的世界。如同和尚与道士,机锋相斗,又心意相通。
洞窟里天然形成了一张石桌,不知何时,有闲情逸趣者在上面刻画上了纵纵横横的棋盘纹路。方定道长无不惋惜地说:“可惜,没有棋子。不然,便可以上演道士战和尚的好戏了。”
早有古人说道:自从混沌初开,人类启蒙,圣人便立了三教。太上老君创立了道教,佛祖释迦牟尼开创了佛教,孔老夫子的门庭形成了儒教。儒教太呆板,佛教很枯燥,唯有道教长生不老,羽化登仙,最洒脱。果真,道士生活,梅妻鹤子、棋伴琴友;而和尚,青灯古卷,木鱼古佛,终日盘腿枯坐。所以,若论棋艺,道士自然要高出许多。谁知,那和尚却说:“盘上无棋,而心中有棋,请教道兄高着。”
“这……”道士没想到和尚竟然能下盲棋,而他从未尝试过,不禁有些手足无措。善解人意的张柬之及时送上了一些折断的树枝与小石子。黝黑的枯树枝和晶莹的石英石,与人工打磨的黑白棋子相比,也别有一番雅致。
方寸棋盘乾坤大,黑白双色风雷急。方定道长轻轻地捏起一颗白子(古代围棋以执白子为先),点在了小目上。由此,道长的白棋猛捞实地,和尚的黑子取了外势。
道士看看自己遥遥领先的实空,得意道:“肥边易得,瘦肚难求。和尚,看来,你不谙此道啊!”
和尚当即不让,说:“且说,如何是此道?”
道士知道他说棋也在说禅,便也借棋论道:“小尖守角,连三扩边,又一路互通,即是此道。如同我道家炼形归气,炼气归神,外服丹药,便可身轻体健,长生不老。”方定道长银髯飘飘,俨然不老之仙。
胖和尚呵呵一笑,道:“水无常形,兵无常势;棋无常规,道无常法。道士,你只知闭门求活,不能当机取势冲关,其后自有磨难。”
果然,和尚的黑势开始发力,逼得白棋手忙脚乱,幸好,道士及时屈服,总算做出了两只眼。
和尚调侃他说:“你守着一具僵尸,个中滋味如何?”
道士长长吐了一口气,说:“有这两口气,如同我丹田之中炼成了长生不老的丹药,怎奈我何?”
和尚大喝一声:“就算你经过八万大劫,最终还要落空而亡!”
道士与一旁观战的张柬之都凛然一颤。是啊,心性的超越,远比肉体的长生不老更为重要。人,若是不能领悟宇宙人生的真谛,任你腾云驾雾,呼风唤雨,万寿无疆,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细细的雨丝,填满外面的空间;静静的沉默,凝结洞窟里的世界。
道士看着棋盘上相互交织又井然有序的黑白棋子,忽然有所感悟,说道:“太极生两仪,天地分,阴阳存,黑白立,大道定。和尚,你以为然否?”
和尚将棋盘上的黑白棋子混作一团,手指指着一片混沌问道:“休说太极,莫提神仙,天地阴阳暂不问,且道黑白未分之际,这一着落在什么地方?”
一句话问得道士瞠目结舌,惊得张柬之魂飞魄散,不知不觉大汗淋漓,湿透了身上的衣衫……
良久,和尚见他两人无言以对,用手扫落满盘棋子,说道:“从来十五路,迷却几多人!”说完,他也不管两人如何发呆,独自走入雨幕,消失在苍茫之中。
且道黑白未分之际,这一着落在什么地方?
神秘的和尚来无踪,去无影,连方定道长也惊呆那里不动。但张柬之心头依然存留着巨大的问号。是啊,棋盘上纵纵横横的一十五条路线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从未混杂、紊乱,而人却迷惑其中,茫然不解。
张柬之见方定道长一直呆在那里沉思不动,也不好意思打扰他,步着和尚的后盾走出了山洞。
雨后的山野,十分宁静,宁静得有几分喧闹:有残存的雨水从高高的树叶上滑落,打在野芭蕉的阔叶上,发出战鼓似的轰鸣;有微风回旋于低矮的灌木丛中,活泼的叶片来回摆动,沙沙作响……张柬之一颗敏感而灵动的心,充分契入到自然中,感受、领略着那种妙不可言的境界……忽然,寂静山野中,像幻觉一样,飘来一阵吟唱:
空手把斧头,步行骑水牛。人在桥上过,桥走水不流。
张柬之停步,侧耳倾听,吟唱声早已无影无踪。他自嘲地一笑,边走边喃喃自语:空手把斧头,步行骑水牛;人在桥上过,桥走水不流……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山间小溪上的那座独木桥中央。“桥走水不流……”小桥下的溪水哗哗流淌。桥那边,走来一位行脚云游的僧人。是他,又是他,自然又是他,那个神秘的和尚。
张柬之问:“大师,刚才是你在吟唱?”
和尚说:“唱没唱我知道,听没听你知道。若是我唱过,此时此刻怎么听不见声音了?若说没有唱,你又如何会因此发问呢?”
张柬之情知遇到了高手,所以不与他斗禅机,而是直截了当说:“大师,我觉得这几句话似懂非懂,乍一听,像是挺明白的,细一想,又稀里糊涂了。”
和尚问:“没听懂?”
“没有。请大师给我详细解释解释。”
“那好,这次给你说个明白的,你听清了。”
和尚吟诵道:东西大街南北走,出门碰见人咬狗。拿起狗头砸砖头,又怕砖头咬着手。
张柬之张口结舌:“这、这、这……”和尚哈哈一笑,佛告须菩提: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和尚吟罢,扬长而去。
张柬之呆立独木桥头,桥下绿水依旧长流。
仿佛神差鬼使,张柬之不经意间听到几句经文,莫名其妙地感到十分亲切,似乎还有几分熟悉。他若有所思,随着细细品赏和尚吟诵的这几句经文,他的脸色越来越祥和恬静,心如止水,一波不生,一波不起……
忽然,他觉得自己的心好像正在悄然打开,融入经文之中: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何以故?须菩提!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所谓我相者,即恃有财产、学问、地位而轻慢他人;所谓人相者,虽然行仁义礼智信,但以此为资本而骄傲自负,蔑视普通人;所谓众生相者,将好事揽入自己怀抱,把坏事推给别人;而以自己的好恶为标准分别取舍者,即是寿者相。
有此四相者,当然是凡夫,而不是菩萨!
……须菩提,于意云何,可以身相见如来不?不也,世尊,不可以身相得见如来。何以故?如来所说身相,即非身相。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张柬之心神跃动,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前半生所经历过的前尘旧事……这一切,都不过是一种虚妄!那么,如何才能透过假相而见诸相非相呢?
……是故须菩提,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这一声,好像来自宇宙中心的呼唤;这一声,恰似发自灵魂深处的呢喃;这一声,他仿佛已经期待了很久很久,好像从一生下来,他就在等待着它的到来……他像是突然之间受到了强烈的电击一样,愣了,呆了,傻了——然而他又能清晰地感到一股气息从他的节节脊椎向上射出,直贯脑髓,冲出脑壳,与这渴望了千百万年的声音融为了一体……
他百感交集,泪流满面,身体情不自禁地微微颤抖……
他脸上的表情在急剧变化!他心中无以言状地激动,充满了巨大的喜悦。像是有一股生命的暖流,从他的灵魂深处源源涌出,滋润了身体的每一个关节、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生命的智慧之泉冲破一切障碍,汩汩喷涌……
他原来在生活和劳作中所领悟的心的妙用,所有的一切,都有机地联系起来,融会贯通了。心灵开窍的感觉真好。他感到他像一片云,在天空中自由自在飘荡,又像回归到童年,躺在娘亲温暖的怀抱里听着娘亲慈爱地哼唱。无限的幸福、无限的光明,愉悦着他的身心,世界在他眼里变得那么美好,那么和谐、清澈。透过房顶,他似乎看到蓝天上几缕白云悠悠飘动;穿透墙壁,远方一抹青山淡淡如烟;绿草茵茵的田野,仿佛近在眼前,无名野花在微风中摇曳,连小树的每一次晃动,都是最曼妙的舞蹈……
……不取于相,如如不动。何以故?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张柬之从和尚的吟诵中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如遭遇雷击开悟,整个人仿如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境界……
张柬之信步在九曲十八弯的天露山崎岖山路上。此时的天露山上,雨过天晴,碧空如洗,好像一块碧玉般澄澈。
一片闲寂中,蝉声透岩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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