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一十二章
书房的香案上,一截黑色锦缎的布条安静躺在原处。
徐知诰仿佛陷入深思,半晌没有挪动,四周静的仿佛空气都是禁止的。
昨日匆忙回府,他没有给任何人丝毫时间去思考,便一口气重罚了后院的人。还将宋氏在他面前做的所有小把戏,都一股脑推给了幽恨。
待阿泱离府后,又当着府中那么多人,将幽恨吊在树上鞭打。
他眼里的怒不可揭,着实上演了一出严父的戏码。
那宋氏不甘心他只是赏了幽恨一顿打,而后听说,更是在回房后气的连粥都喝不下。
再看着眼前这截黑缎,徐知诰心里明白,可能有些事情,是他再也无法挽回的了。
因为不出他所料,宁夜幽恐怕又逃过一死,死灰复燃在不知何处的角落。毕竟当年他出手太急,只是将她打落急流的深潭,却始终没有找见过其尸首。
宁夜幽啊宁夜幽,你到底在哪儿呢?
徐知诰似乎做梦也没想到,一条人命在他的意识里,脆弱的只手就能碾碎。可偏偏自己亲手培养的废物徒弟,竟是想要她一个下落,都会如此的难。
如此可见,一个能读懂他所有秘密的人,是多么恐怖的存在。
南鸾近来在边北搜集的情报中,一个出现在朱赤军中的神秘巫女,让他越来越寝食难安。不祥的预感,当他每晚闭上眼睛,就会化作小茯茶的模样,夜夜萦绕在他周围。
有时想起从前,他还是会不自觉的泪流满面。
当面颊的湿冷让他清醒,他又会无限的自我怀疑。因为他不屑做一个懦弱无能的人,所以除了絮妍,他的心已经容不下别的柔软。天囚族本就是大唐的叛徒,他又何故因一个可耻的族群,去使自己变成‘善良的傻子’?
冰冷孤绝的他,一夜无眠。
若非侍卫鸡鸣时来敲门,他还如一个木偶般纹丝不动。
门开,面色永远苍白的他,直视侍卫的眼睛,问,“何事?”
侍卫吓得不敢抬眼,当即作揖躬下身,回,“边北有急报,杭城失守后,晋军似有往铎州发兵的举措。”
“嗯,知道了。”
侍卫有些不可置信的抬头,只见徐知诰依旧面色无改,当即又慌得不敢多想,紧忙作揖退下。
此时天色还未破晓,灰麻的天空里还有些干冷。
徐知诰双手背在身后,踱步走到庭院中发呆。更深露重下,他的喉间又隐约有些发痒。轻轻咳嗽出声,他才惊觉到,原来自己已有许久没有拖着病恹恹的身体。昔日里沉重到令人窒息的病体,竟不知何时,已经康复多时。
原来,一切还是注定会变的,他又何必庸人自扰。
凤翔节度府大概是不可再做指望了,他曾经敢给无双一个重生的机会,如今就已做好了被背叛的准备。
来金陵大半年光景,看似舒适的日子,谁都不清楚他心里的彷徨。
自从絮妍失踪,他真的太久不曾真心笑过。
不知其是生是死,亦不知她是否藏在某个角落。
之前只查到絮妍在王氏的迫害下,是被宁夜幽带走。可具体被藏在了何处,他至今都查不出细节。
南鸾总共就那么大,他甚至不惜颠覆整个南鸾,可就是找不到。
在见不到絮妍的日子里,他其实是害怕的。
因为他不能确定,絮妍是否已经知道了有关他的诸多秘密。是否不肯再见他,就是因为知道了他的秘密后,便打心底生出了恨。
若真是这样,他也想过最坏的结局。
不管絮妍会有多恨自己,他都不想再错过她一分。这辈子仅剩的温暖,他不能再失去。如果注定这一生都只能活在黑暗中,他就只剩守着絮妍在他人生里的那抹光。
可现实总是爱开玩笑,总是在他恍然大悟之前,给他最恶毒的打击。
不仅是朱温朱友文,苦夙或宁夜幽!眼下,竟是连一个出生乡野的阿泱,都成了他与妍儿之间的横亘。
思绪又闪回眼前,他灰冷的眸子里,不含丝毫温度。
铎州是吗?好一个石敬瑭,好一个,他亲手栽培的玄忌!
两月后的洛阳。
新的政权似乎已经逐渐更迭掉李存勖之前的旧部势力。
满城遍地的牡丹,也正争相齐放。李嗣源今时不同往日,被各方势力拥簇着登上大典,早已有些迷失在权势的温床里。
近来他时常找宦官畅聊以往,竟连周边各藩进贡的美女都无暇赏析。
也难怪,俯首称臣好几十年,年近六十才真正翻身,他这一生曲折,的确够他感慨良多。
说起李嗣源最近的感慨,就不得不说起,之前在河东备受宠溺的永宁郡主,如今被困洛阳宫门,竟是连个公主的封号都被褫夺这件事。按说一个公主就算被贬,也不可能毫无由头就被贬了。可偏偏这位永宁公主,就是被李嗣源不以任何缘由,亲手夺了分封。
被困深宫的永宁,可不是什么从此安分的角色。
李嗣源若非查到了些许蛛丝马迹,俨然是不可能这般对待自己的女儿。
早年他为了不让朱赤军名存实亡,不得已与当时还未得实权的徐知诰结盟,借用其‘建业书院’的江湖势力来避祸李存勖。这段鲜为人知的往事,于如今看来,李嗣源觉得甚为羞耻。好在那徐知诰后来也不再拿此事纠缠,否则,他还真容不下徐知诰躲在淮南。
只是近来,他的暗卫使查到与南鸾关系匪浅的新齐,徐知诰便是新齐的国相。某种不好的预感时刻在警告,他曾经就太小看了徐知诰。
当年南鸾横空出世,宁夜幽神出鬼没,因李存勖在洛阳的维护,他无力防范其势力的扩张。不想着南鸾竟迅速壮大,近年来不仅对河东的暗卫使紧咬不放,还悄悄将触手伸进了他的洛阳皇宫。
据暗卫使的线索,这两年一直忤逆他的永宁,竟在私下会晤南鸾藏在洛阳的线人。
至于永宁与南鸾到底为何私交,又为何选在他迁都洛阳之后,为何偏偏是永宁,而非被他遣去不毛之地凤翔的李从珂,这些,都是他如今比较好奇的。
自从荣登洛阳的至尊位,他没有一天不在忧心。
毕竟得来的太突然,他甚至自己都没想清楚叛出河东之后,他又该以何自处,又该如何面对义父的旧部。
如今回首,他早已没有了起初的意气风发。
因为亲眼看着曾经的故人,一个接着一个的陨落,年纪越来越大的他,也会感到孤独。
可今非昔比的荣耀加身,让他眼里容不下沙子,更不能容许他的女儿再有背叛他的丝毫念头。
只是暗卫使如今还没有确切的证据,不然,他真的一刻都等不了。
白天听闻洛阳城百花争艳,后宫几位新立宫妃都有意出宫去赏花。新政下的那些朝臣,无不想借此机会示好投靠。所以当即便有新朝官员的后眷提议,将在当月花开正艳举办一个女眷赏花会。
李嗣源正烦李永宁的事找不到机会,对于一个被贬的废公主,他实在找不出别的理由再去彻查。
好一个赏花会,真是给了李永宁一个绝佳的时机。
灰暗沧桑的眼白上,浑黄沉着着暗红的血丝,他已经又是一夜不眠。
不日便是赏花会了,他也是时候着手布置。为了证实女儿没有背叛他,他这次必须亲自动手。那个藏在洛阳的南鸾线人,他知其存在,便再也容不得其继续留在洛阳。
近来南鸾的动向明显不在针对凤翔了,他有预感,南鸾的风很有吹来洛阳的意向。如果永宁真的背叛了他,势必会尽快去找南鸾的人接头。他只要安排得当,找人假扮南鸾线人给后宫送消息,永宁是否生了叛心,便很快见分晓。
不管这次李永宁是否真的会去见这个南鸾线人,他都断定以后不会留分毫机会给有异心的人。
因为凤翔边境的石敬瑭,似乎正在一步步脱离从厚。
他深知不能再等了,虽说从厚是他长子,可这孩子直到如今年岁,都总是一副耿直易怒的性子。对于日后继承他大统的担子,他似乎不能放心交付。
石敬瑭这小子若不能全心辅佐从厚,那他当初将朱赤交到其手中的布局,就会在将来的某天变成从厚日后的绊脚石。
卢龙幽州他志在必得,至于淮南,只要徐知诰此人还在,他就还有忌惮。可石敬瑭这个人,是他看好的,唯一还能与徐知诰有关联的筹码。一个能将河东郡马,朱赤军主帅,还有建业书院关联的人,又怎能使人相信,他很简单?
哼,有趣至极!
待断掉南鸾想潜伏洛阳后宫的念想后,他下一步便是要替他的从厚‘清君侧’了……
没人懂得,这世上永远都不会有密不透风的墙。即使是固若金汤的河东暗卫使,也总有能挖空千里长堤的蚂蚁。
李清欢自从半年前与南鸾的人见过面,便开始着手被废黜后的拉拢人心。
她没有实权了,可曾经由她亲手提拔的巾帼军,却可以逐渐被重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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