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情感的矛，金钱的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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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市统一供暖的前一天，我终于下定决心，给我舅舅打了一个电话，约他出来，说要跟他谈一些事情。那天的天气就像我的心情一样，厚厚的云层遮挡住温暖的太阳，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霾，显得雾蒙蒙的。我把舅舅约到了他家附近的一个小饭馆里。
我到那里的时候，还没有到晚上的饭点，饭馆里的人不多，只有零星的三两桌，其中大部分都空着。我走到角落的一个位置坐下，然后给舅舅发了一条短信，告诉他我已经到了。
不多时，舅舅推开小饭馆的门，掀开门帘，寻找着我的踪迹。我发现他后，赶忙站了起来，冲他招招手，他也对我招了招手，然后快步走向我。我站起，把椅子拉了出来，他把厚重的棉服脱了下来，搭在了边上的空椅子背上，坐了下来，拿起面前的一杯热水，小口喝着。“今天真冷。”他说。我想，一会儿还有更让你心寒的事情呢。
“什么事儿呀？还要请我吃饭？”舅舅笑眯眯地说。
我把菜单推到他面前，故作镇定地说：“舅舅，你先点菜吧。”
舅舅把菜单推了回来，说：“你请客，还是你来吧。”
“不不不，我今天有事儿要求您帮忙，”我又把菜单推了回去，说，“咱们之间就别客气了。”
“行，那我就不客气了。”舅舅拿过菜单，翻看起来。
是的，舅舅，我一会儿也就不跟你客气了。
舅舅点了三个菜，说够吃了，就别浪费了，给我也省一些钱。我又要了两瓶啤酒。舅舅问我开没开车。我说特意没开车。舅舅说，那今天咱们爷儿俩就喝点儿。我客套地问了问舅妈和表弟的近况，舅舅说，嗐，别提了，你表弟今年刚上初一，学习成绩总是在中等徘徊，偏科偏得厉害，最近正打算给他找个补习班呢。我“哦”了一声，毕竟这只是我随口问的。我舅舅却滔滔不绝起来，先是说了一阵我表弟的情况，然后又说了说他和舅妈在工作上的难处，接着小心翼翼地询问我是不是要借钱。我笑笑，说，我不打算找您借钱。舅舅舒了一口气，重重地靠在了椅子背上，又开始跟我念叨我姥姥的各种问题，说她现在总是没事儿找事儿，老是念叨我的母亲，还说我也不回去看看她，她总是想见见我这个外孙子。
舅舅喝着酒，哀声怨道：“你姥姥也真是的，那么大岁数了，也不说省省心，每天都神神叨叨的，一会儿怕水管子没关严，一会儿得去厕所看看灯关没关上，尤其是大半夜的，总得去门口看上那么三五次门锁好没锁好，真是操心的命……你说你也是，反正在家呆着也没事儿干，周末的时候也不说带着女朋友回去看看你姥姥，她总是念叨你……你说，他亲孙子就在跟前守着，天天就跟看不见似的，就想看你，打小的时候，你姥姥就疼你……”
“舅舅，我跟吴晓夕分了。”
舅舅放下酒杯，瞪大眼睛，惊诧地问：“啊？你们怎么分手了？什么时候儿的事儿呀？朵朵结婚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
“我小姨都结婚半年了……我们七月份分的，正热的时候。”
“因为什么呀？”舅舅探过头，放低声音，好奇地问。
“没因为什么，感情不好，觉得不合适呗，还能有什么理由？”
“是不是她……”舅舅回头看了看，大声招呼服务员，“服务员，我们的菜帮着催一下……”服务员应了一声，舅舅又扭回头，对我说，“后来我听你姥姥说过一嘴，你那个女朋友……前女朋友结过一次婚，你们分手是不是跟他前夫有关系呀？她没孩子吧？”
“就算是跟她前夫有关系吧，”我不想过多纠结这个问题，说，“都已经过去好久了，我都不怎么想了。”
服务员端上了两道菜，说：“还有一个菜，马上就好。”
舅舅“嗯”了一声，继续问我：“你是不是想让你舅妈帮你介绍对象啊，要是的话，你直接说就行了，干嘛还请我吃饭呀。”
“跟处对象没关系……唉，不过还真跟舅妈有点儿关系。”
“跟你舅妈有关系？”
我本来信心满满的，但是到真的要讲出来的时候，反而有些犹豫了：“其实吧，也不能算是跟舅妈有直接的关系，只能说是多多少少有一点儿关系……”
“你今天说话怎么这么磨叽呀？”舅舅夹了一口菜，直接放进嘴里，然后喝了一口酒，说，“有话直说，我是你舅舅，怕什么的？”
“那我可就直说了，舅舅你可不许急。”
“嘿嘿，什么事儿呀？我怎么可能急呢？”
“舅妈的妹妹和妹夫不是租着我们家的一套房子呢吗，”我不敢直接看舅舅的眼睛，抬手擦了擦额头因为紧张而冒出的汗，顺势挡住了自己的眼睛，说，“那套房子我得收回来，这几个月的房租嘛……这几个月的房租我就不要了，到时候把整年的房租退给他们。”
舅舅急了：“不是，为什么呀？他们怎么了？”
“您先别急，听我说……”
“你总得给我个理由啊，不能说让人家走就让人家走啊，这让我怎么跟人家去说呀，我跟你舅妈那儿也没法交代呀！”舅舅把筷子拍在了桌子上。
“您先听我说完，”我料到他会生气，“舅舅，我想把那套房子给卖了。”
“好好的房子，卖它干嘛呀？”舅舅说，语气依然不怎么好，“你们家的房子不都是回迁没有房本儿的吗？怎么卖？”
“我最近手头紧，有点儿急用。”
“你不是刚收完房租没多久吗？再说了，你爸你妈没给你留下钱？”舅舅说，“你要钱干什么用？不行的话，我看看我能给你拆兑多少，前提是你得告诉我拿钱干什么？”
“我一开始就说了，我不是借钱，而且你也掏不出来那么多钱。”
“多少钱？”
“……”我咬了咬牙，看着舅舅，说，“七十万左右。”
舅舅惊得张大了嘴巴：“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真的有急用。”
舅舅缓缓闭上了嘴，他看着我，逐渐冷静下来，举起杯子，把酒喝干净，然后认真地问我：“你是不是学坏了？”
我无法否认，只能点点头，说：“我欠了七十万高利贷，下个月就得还，不然的话，到时候利滚利，就真的还不起了。”
舅舅喘着粗气，问：“你去赌博了？”
我又擦了一把汗，说：“嗯，让人家骗了，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
舅舅咬着牙，恨恨地说：“你呀你呀，你让我说你什么好……这顿饭还怎么吃呀！”
我没说话，卑微地低下了头。舅舅问：“你爸妈给你留下的钱呢？”
“都、都输了。”
“嗐……”舅舅又倒了一杯酒，一口饮下，说，“都输完了还欠七十万？”
“嗯……”
“前后一共输了得有一百来万吧？”
“差不多。”
“你可真行！”舅舅说，“不行，我得去报警。”
“别别，舅舅你可千万别去报警，”我赶忙伸手挥舞，试图用语言和手势阻止他，“我只要把房子卖了，就能还上钱，要是报警的话，我可就真活不了了，听说他们手黑着呢。”
“你们家那房子不能买卖，你找谁卖去？”
“我找到帮我卖房子的人了，现在就是想让您跟我舅妈的妹妹妹夫说说，让他们尽快找地方搬家，我把想办法凑钱把一年的房租还给他们。”
“不行，这事儿太大了，我得跟你舅妈说，也得告诉你姥姥一声。”
“您可千万别跟我姥姥说，她那么大岁数了……”
舅舅打断我：“你还知道你姥姥岁数大？你老实点儿比什么不强……你爸爸妈妈不在了，我跟你姥姥就是你最亲的长辈了，你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还想瞒着我们？不行！”
“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出此下策的……舅舅你先别跟我姥姥说了，只告诉舅妈就行了，你得赶紧让舅妈的妹妹搬出去，我这儿得赶紧把房子卖出去，”我故作可怜地说，“再晚的话，我怕人家要账的上门，到时候就晚了。”
“你就是欠揍，让人家收拾收拾你就行了。”
“问题是人家收拾完我之后，到时候就不是还七十万那么简单了。”
“唉……”舅舅又喝了一口酒，咬了咬牙，说，“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只能卖房子吗？”
“我要是有别的办法，怎么会沦落到卖房的地步呀？”
“唉……”舅舅托着下巴，不耐烦地问，“你现在还有钱吃饭吗？”
“还有一点，够混一段时间的。”
“得了得了，这顿饭我是吃不下去了，”舅舅从边上的椅子上拿起棉衣，说，“你自己吃吧。”
“舅舅……”
舅舅没有回头，快速走到账台处，对着柜员指了指我们这桌，然后把账结了，临走之前，他还回头充满厌烦地看了我一眼。
虽然我已经知道了大概会是这种不欢而散结果，但是心中仍然很难过，一点食欲也没有，默默地喝完面前的啤酒后，站起来，穿上衣服也出了小饭店。
外面的天空已经全黑了，我望向天南，看到了猎户座，又想起了小时候父亲带着我认星座时的情景。星星闪闪，就像是我父母在冲我眨着眼睛，我想，如果他们在天堂看到如此堕落的我，会不会很是失望呢。我闭上眼，不再去看星星，可是脑子中父母的形象却越发清晰了。他们张开怀抱，对着我笑，似乎在示意着可以给予我莫大的安慰。可是，爸爸妈妈，我做错了，我没有脸再去面对你们。
我蹲在地上，毫无顾忌地嚎啕大哭起来。在这个冰冷却五彩斑斓的街头，我感到十分无助。残酷的命运就像是一条环环相扣的枷锁，我觉得自己无法摆脱它。那一瞬间，我想到了死亡。虽然我有稳定的退路，可以依靠家中的不动产去抵还债务，但是心中的愧疚却无法得到真正的救赎。我刚刚已经知道，我似乎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人了，当我和舅舅说出那番话的时候，我就已经挖出了一道与他们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了。
我的舅舅作为与我血缘关系非常亲近的亲人，他并没有安慰我，而是直接斥责我。虽然我知道我的行为必须要斥责的，但是在这个时候，我最需要的亲人的抚慰、帮助与支持。
那时候，我应该是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这个世界上金钱真的不是最宝贵的，只要手持情感的矛，就能轻易刺穿金钱的盾。可惜，我的矛不利，我的盾也不那么坚。所以，在那一瞬间，我想到了死亡，即使我无颜去面对逝去的父母，但我依然想到了死亡，因为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有意义的了。那一刻，我悲伤地以为我所有的感情观都破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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