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直面人生（四）

夜越来越深，老花猫的鼾声越来越大，油灯在忽闪着，高玉德一句话都不说，不时地用手摸着脚趾头，加林娘坐在地上的破凳子上，只是一个劲地用衣襟擦着越来越深的眼窝……

  不知是爸爸吸烟时的咳嗽声，或是妈妈一个劲的哭泣声，还是老花猫念叨着说送不送的鼾声，把加林吵醒了。加林揉了揉眼，他慢慢地拾起身子，坐了起来，从衣兜里取烟取火，吸了起来。

  实际上，他醒来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一者他合衣靠在被子上睡着，二者加上跳蚤或蚊子叮咬，这些都不能不影响他的睡眠，况且他醒醒睡睡已经都超过八个小时了。要是放到过去，这正是他坐在电灯下读书写字的最佳时间，而现在他只好面对油灯，环视着破烂而亲切的窑洞，德顺爷爷什么时候走的，他一点也不知道。

  从前天到现在，这一两天，对高加林来说，好像经历了大半人生，事情真是太离奇了，生活好像和他开了一个国际玩笑。他一直揪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事情竟然来得这么的突然，一下子使他又从天堂掉到地狱。加林脑子里装的事情真是太多了，而现在又无所事事，这一觉醒来，恐怕再入睡就困难了。

  加林一根烟吸完后，极不自然地起身从炕上溜了下来，几顿没有吃东西，肚子确实饿了，他来到灶边，寻找能吃的东西，母亲看到加林来到案边找东西吃，就赶快起来，踮着脚急忙来到案边，给加林拾掇吃食，她颤惊惊地取来笊篱，从锅里拿出了饼子，递给加林，又从保温瓶里给加林倒了一杯开水，加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加林端起了用广告瓶做的水杯，上面有巧珍用女孩扎头用的皮头绳给他绾的套套，冬天暖手，夏天隔热，巧珍一共给他绾了三个，两个已经破了，扔掉了，这是他的专用杯子，父母一般不动。加林尝了一口，水太烧了。

  加林放下杯子，终于说出回家后的第一句话，“爸、妈，我出去转一下，你们休息吧。不会有啥事的！”加林心平气和地说着，就穿起外套，他从挂在窑壁的挎包里，又拿了一盒烟，装在衣兜，出了窑门。

  窑外漆黑一片，路边的草丛中，不时地传来昆虫的啾啾声，加林点了一支烟吸着后，不由自主地抬头把目光凝聚在刘巧珍家的硷畔上，黑夜中，硷畔上的枣树轮廓影影绰绰，加林有点发呆地看着，他试图寻找昔日那熟悉的身影。

  过去每当静静的夜晚，寂寞难耐的高加林，站在自家的窑洞前，朝这个方向了望的时候，枣树背后几乎同时闪现出一个身影，一个他渴望见到的人，而现在令他神往的影子，永远地尘封在他历史的长河中。

  “巧珍，我的亲人啊！除爸妈外，你就是我最亲的人，你知道我是多么想你啊！”高加林歇斯底里地发出了肺腑的呼唤，他的心上人能感受到吗？一贯倔强的高加林此时已泪水盈眶。几根烟吸完后，加林揉了揉眼，才挪动着似乎灌了铅的双腿，慢慢地朝着村外走去……

  漆黑的夜晚，黄土高原的夜风吹拂高杆植物发出哗啦啦的声音，使人有点毛骨悚然。加林一点也不在意，只是信马由缰的走着，一会儿显身崖畔，一会儿隐身沟壑……

  我们不知道他要去什么地方，那么，就让我们随他一起走吧！

  原来加林来到了他过去洗澡时的池潭傍边，他圪蹴在大石头上。读者还记得高加林教师被下的那天午后，他在这里洗澡遇巧珍的情景，那是几年前，夏季的一个午后，艳阳高照，窝火了几天的高加林拿了一身换洗衣服，来到这里，尽情地在水里发泄着自己的情绪，洗完澡后，赤身裸体地躺在德顺爷爷枣树下的石头上休息时，被一阵“上河里的鸭子下河里的鹅……”的声音吓得惊慌失措，他赶快起身，慌乱地穿起衣服，好在他的窘态没有被来人看见，穿好衣服他，故作姿态的站在石头旁，来人他认识，那是本村刘立本的二女子刘巧珍，已提着草担笼，出现在他的跟前，用那大大的水汪汪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看了看他，并从担笼里给他拿出了几个甜瓜，还用她的花手帕擦了擦，硬是塞在他的手里。令加林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巧珍不但给他甜瓜，后来还替他卖馍，在回家的路上，巧珍送给他一条烟，还给他碘酒让他涂在打着血泡的手上，其中的心计他怎能知道呢？更让他激动不安是巧珍还把少女情窦初开的心花献给了他，使他在人生最痛苦的时候，得到了爱情魔力的支持，使他高加林度过了难关，且曾一度出人头地。

  高加林慢慢地从石头下来，凉风吹拂着他的头发，使他大脑清醒了许多。加林一边吸烟，一边想着，如果早先和巧珍把婚一结，那会怎样？如果黄雅萍在他去县城工作以前回到南京，或者和张克南结婚，那该又会怎样？如果他和黄雅萍只是保持着同学关系，好好工作也不会因为走后门而被开除，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是也说过，前门进来的不一定都是好人，后门进来的不一定都是坏人嘛。

  这话又说回来，毕竟高加林和志同道合的黄雅萍恋爱，一度是高加林人生中最为妙曼的时期，一个农家子弟能和当年的校花谈恋爱，这使他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也使他的激情就像火山爆发那样得到了尽情的释放。

  然而现实生活中只有后果、结果、苦果，而没有如果。现在加林站在这里，满脑子装的都是刘巧珍，往事历历在目，而最让加林感到内疚的还是大马河桥上的分别，那种和巧珍诀别的场景时时的在撞击着加林的灵魂，那天巧珍含着泪花离他而去，他也是很痛苦的。望着巧珍消失的背影，他曾一度失去理智，他把车子推到小路上，找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把车子一撂，在沟底里滚爬摔拌，哭成了一个泪人，他屁股着地发疯地厮打着自己的头，往事不堪回首。现在高加林彻底明白了，当他站在巧珍身上去追黄雅萍时，就注定了他婚姻的失败。黄雅萍也是抛弃了张克南重新选择他的，事实上当他和黄雅萍恋爱时，黄雅萍不断地用爱情来考验他时，考验得他死去活来，那时他就明显地意识到自己已经错了，他不该掉进黄雅萍爱情的陷阱，但对理想爱情的企及使他对和黄雅萍的婚姻还存侥幸。高加林现在终于想明白了，他对黄雅萍的那种真挚强烈地感情并不完全是针对黄雅萍她本人的，而在很大的程度上是同她的故乡六朝古都的南京有关。因为西北穷山恶水中的一个小县城和美丽的江南一线城市，那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因而，他对黄雅萍的那种所谓的真情实爱，其实或多或少仍不过是他自己的心里造影罢了。而我们的巧珍就不同了，在高加林看来，巧珍那是出的水芙蓉，质朴可爱。反过来，巧珍对他的爱似乎是一种天生的爱，在高加林的女性情感世界里，除了母爱之外，巧珍是最爱他的，特别是巧珍说过的这句话：“加林哥，我觉得你比我爸我妈还亲！”现在，失落中的巧珍已随马拴而去，一想起这句话，加林的心里好像插进了一把杀猪刀子，钻心的痛。是的，是他的虚荣心害了他自己，更害了爱他的刘巧珍。时间改变了一切，实践证明了一切，经过情感折磨的高加林现在他可以对天发誓，如果命运再给他一次机会的话，让他从黄雅萍和刘巧珍之间做出选择，那么他会义无反顾地选择刘巧珍，这一点他可以像伟大领袖毛主席保证。时至今日，令他惆怅的是，他和生活之间不知是谁开了谁的玩笑？他将如何面对未来的生活，加林苦苦地思索着，这时的高加林就像《悲惨世界》中刚出狱的冉阿让，而德顺爷爷就像卡福汝主教，正像卡福汝主教把冉阿让的灵魂赎回，从黑暗的思想和自暴自弃的精神里把他救出来一样，德顺爷爷用他那朴实无华的富有哲理的语言把高加林的灵魂净化一样，高加林要以理性来面对生活！

  高加林怀着复杂的心情缓步离开了让他惆怅的地方，他走斜坡，攀曲径，脚底下的草蔓绊缠着他的脚，他也在所不顾，继续艰难的前行，一直朝着塬上攀着，他终于站在高原上，环顾茫茫原野，衣服被四周的凉风拂拂，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高加林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秋风凄凄，黑夜魖魖，萦绕在高加林耳边的是昆虫的啾啾声和远处的鸟鸣声，这时的高加林正在度过黎明前的黑暗。

  （各位亲们:第一章已完。这是征求意见稿，请多提宝贵意见。特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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