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灭家恨
天色微亮。
虽是初春时分,这南方的气候却是及其温暖的,只是这时,崔晚洳却是浑身冰凉。
乔宇荛翻身从马上跃下,这时候却是顾不得僭越了,连拉带抱的将她从马上抱了下来。
她怀中依旧死死地抱着那个已经浑身冰凉的孩子,衣裙之上全是大片的血迹,瞧上去触目惊心。
大抵是这一夜看了太多的生离死别,乔宇荛这时候竟是有些麻木了,瞧着二嫂的神情,竟是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
伸手想去将她怀中孩儿接过来,崔晚洳却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里面满是血丝,脸上沾了不知谁的血迹。
这时候的她,竟像是一只走投无路的野兽,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绝望的气息。
“荛儿告诉嫂嫂,”大概是那个时候叫得有些狠了,她的声音已经嘶哑,一点都不像平日里那般温柔可亲,倒是有种说不出的难听。“你二哥,是不是也死了？”
乔宇荛低下头去咬着牙,却是不敢告诉她实话。
崔婉洳见他这般神色,心中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她的孩子死了,她的夫君也死了。
一行眼泪从她的眼中流了下来,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却没有看他,只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孩儿,轻声道:“骁儿,你告诉我,为什么？”
她的声音很轻,轻到似乎是风一吹便没有了,她面色平静,眼泪却是不停地往下流,不等他回答,她便冷冷地笑了一声,自顾自的回答到:“我知道,因为羽飒是不是？”
乔宇骁不敢回答,只咬紧了牙关低头不语。
那段日子二嫂有孕在身,二哥便将众多事宜交付与他,个中细节却是没有细说的,只一项,对他千万嘱咐,便是拼尽乔家上下,也要保住她一人。
崔婉洳昂头瞧着他,目光逼人,缓缓说道:“她是人,我的孩儿便不是人了么,我的夫君便不是人了么？”
乔宇骁不敢说话,却听她声音愈发地尖利:“难不成我的孩子便该死么,我的夫君便该死么？乔家上下几百口人,便该死么？！”
她目光直视着他,眼神癫狂:“乔家上下这么多人,便比不上她一条命？本就是一个外人,为何所有人都要为了她去死？！”
乔宇骁身形一震,瞪大眼睛望着她,却见她微微冷笑:“当日我也是不经意间听到了,乔家哪里有什么嫡女,她,根本就不是乔家人！”
乔宇骁只觉得脑中一炸,双耳嗡嗡作响,半晌才开口,声音晦涩:“什么？”
“乔羽飒哪里是乔家人,当年是被白泽送到乔家来的,乔家,便是提白泽养了她这么些年,”她目光愤恨,“又替她,死了这么多人。”
乔家竟然是为了个不相干的人,毁了近千年的根基。
崔婉洳一咬牙,忽然上前一步,抱着孩子在他面前跪了下来,乔宇骁吓了一跳,哪里敢受,侧身让过,伸手便想将她扶起来。
崔婉洳却是不肯动身,只昂头瞧着他,目光凌厉:“骁儿,嫂嫂不中用,也没什么本事,昨日的情形,你也是看见了的,乔家死了这么些人,这个仇不可不报,你二哥已经不在了,嫂嫂便替我这可怜早夭的孩儿求求你,替你哥哥,替乔家,报仇！”
乔宇骁心寂如死,只喃喃道:“报仇……”
他的仇人是天下的九五至尊,这个仇,他如何去报？
崔婉洳咬牙恨声道:“我也知为难骁儿,只是现在乔家男丁之中,只怕是只有你一个了,这灭门的血海深仇,我放不下,想必爹爹也是放不下的,嫂嫂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该死的人不死,却连累了那么些无辜的人！”
乔宇骁仿佛是猛然明白了。
他眼前一闪,那些画面便一帧帧地划过他的脑海。
荛儿小小的身子倒在地上,脑浆迸裂。
侄儿的身子挂在长枪上,哭的撕心裂肺。
二哥对他嘶吼,护我妻儿,一支银亮的长枪从他胸口透体而过。
三哥背对着他,高举长钩,火红的身影被黑色的潮水淹没。
大哥生死未卜。
那暗夜之中,全是乔家人的哀嚎之声。
乔家,终究是倒了。
死了那么多的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嫂嫂说的对,乔家那么多的人,难不成便是该死么？
他只觉得胸口一甜,一口血便忍不住喷了出来。
他乔宇骁,家破人亡了。
微风和熙,虫鸟低鸣,清晨微有薄雾,太阳同昨日一般照常升起,只是他却是知道,今日与昨日,却是不同了。
这个十几岁的少年,终于忍不住,站在原地放声大哭了起来。
自此之后,乔羽飒,再不是他的四姐。
不远处传来一声尖啸,他抬头望去,却见一朵黑色的烟火在天空中爆破开来。
他脸色一变,正欲翻身上马,却又猛地停住了,回头望向崔婉洳。
崔婉洳目色平静,心底却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轻声说:“骁儿尽管去便是,不必担心我,放心,”她眼中忽然闪现出母狼一般凶狠的目光,“我还没走看见该死的人去死,怎么会舍得去死？”
她又低头看了看怀中那具已经凉透了的小小身体,目光温和慈爱:“我还要多陪我的孩儿一会儿,你且记得,来接嫂嫂便是。”
乔宇骁还想说什么,她却不再理他,只在路边坐了下来,轻轻晃动着,嘴里念念有词,到像是哄着孩子去入睡一般。
似乎她的孩儿还活着一般。
又一朵烟火在不远处爆开,乔宇骁顾不得许多,只得对着她一抱拳道:“嫂嫂稍后,骁儿去去便回。”
乔宇骁翻身上马,冲着东南方疾驰而去。
昨夜鏖战,却是有一部分人逃了出来,那朵烟火升空之后,便有附近逃生的暗卫来集合,乔宇骁赶到的时候,便瞧见两方人马聚集,这次两方派出三百余的暗卫,此时却只剩下不足二十人。
几乎每个人身上都有伤痕,甚至有人断臂折腿,即便如此,却也是被人搀扶着赶来汇合了。
便是从这些暗卫的身上,都能看得出来这一战有多惨烈。
却是在看见他的一瞬间,所有人都站直了身子。
“骁公子！”
语声虚弱,却是依旧整齐划一。
乔宇骁心中一凛,原本沮丧之心瞬间荡然无存。
他还是乔家的骁公子,他还没有死,爹爹也还在,乔家并没有倒,二哥调教出来的暗卫这般忠心,这世间还有什么仇是他报不了的？
两方人马各自带来各方消息,大公子乔宇澈被擒,生死未知,二公子乔宇拓身亡,三公子失踪,下落不明,也不知是被生擒,还是死无全尸。
乔羽飒,却是被白泽嘲讽救走。
乔宇骁冷笑,她果然活着。
最该死的人,偏生却活的好好的。
乔家财势滔天,最重要的便是乔家内库之中的存物,当年涿鹿之战,姬轩辕便是靠着玄女赐下的神兵信符打败用兵如神的蚩尤,那些信符在此役之后被火族护法大长老乔长老收回,这么些年来一直不曾面世,这些东西非同小可,却也不是都能带走的,除了那些凶险异常的必要之物,所有神器全部在暗中沉入了护城。
而乔家的根基,全部迁往西域。
西域本是苦寒之地,与大熹又隔着一片死亡沙漠,西域各国小而富强,却也是个好去处。
沿途之中自然有剩余的暗卫接应,寻找走散的乔家人。
乔宇骁回到原处之时,崔婉洳已经用手挖好了一个土坑,他赶步上前,脱下自己的外衣将这个只有两岁的小侄儿包了起来。
从始至终她面色平静,平静到有些死寂了。
“嫂嫂,”乔宇骁上前一步轻声道:“待事情了了,骁儿定然会回来,好好地给他立个墓,让侄儿在地下也安生些。”
崔婉洳冷冷地摇了摇头:“便是立了墓碑又如何,葬在哪里不是一样,死了便是死了。”
世家一向重视子孙死后是否能入祠堂,她虽是二房,夫家却是嫡出,这般说,乔宇骁便明白,这位嫂嫂,只怕真的是心如死灰了。
崔婉洳伸出手,一双手上满是鲜血,那孩子满身是血,一张脸却是干干净净的,就那么安静地躺在土坑之内,睫毛浓黑,在紧闭的眼下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崔婉洳又瞧了他一眼,眼神中带着些迷茫,似乎是不相信,昨天还在乖巧地喊她娘亲的孩子,怎么忽然就没有了。
她闭了闭眼,双手用力一推,那土便盖了下去。
自此之后,这世间除了仇恨,再没有什么能让她挂念了。
乔宇骁在一旁瞧着,在她起身以后,双膝一弯,便跪了下去。
后面的暗卫也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圆管用力向空中一抛,一朵暗蓝色的鸢尾花的烟火在空中绽放。
拾起地上落在一旁的长剑用力往地上一插,嘶声吼道:“送小公子上路！”
后面暗卫也随着他一同将手中的武器往泥土中一插,嘶声吼道:“送小公子上路！”
崔婉洳在一旁静静地瞧着,面色清冷。
这时候便是乔家任何人也不知,在曙安城外,却是有一队人马将护城河围了起来,三日之内不许任何人靠近,一队队朝廷人马,在里面日夜不停地打捞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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