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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君羽来朝(十一)


翌日,夜,端嘉殿。

刻柔疾步从外头走进来时,夙素还在挑拣尚服局新送来的衣裳,濛花锦的花样正看得厌烦,转头便看到自己一向稳重的贴身侍婢面带急色,她心下立时便猜到什么,果不其然,再往后看,不到片刻间,一身白衣的女子已经迈着凌凌飒飒的步子走进来了,面纱遮了半张脸,可做侄女儿的,还是一眼就看出这位无比尊贵的姑姑,眼下眸中泛着的晦暗之光。

心里只紧滞了那么一瞬,夙素脸上便挂上一朵璀璨热络的笑容,搁下手里的衣裳,端步走过去,拜了一拜道:“姑姑今日怎的有兴致来夙素这里了?有什么事情传召一声,侄女还有不去的么?”

话里透着弦外之音,这还是在影射她那么多日子里避而不见的事情,颇有些睚眦必报的性子。

伊祁箬心头一叹,目光定定的锁在眼前的侄女儿身上,启口沉定:“都退下。”

端嘉殿中的宫监侍婢不敢怠慢,在宸极帝姬这一句话之后,纷纷退出殿外。

在看到伊祁箬的第一眼,伊祁夙素私心里便已准备好了要同她大吵一场的准备。而且,或许就是因为长久以来的憋闷怨怼,在端嘉帝姬心里,竟对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隐隐感到期待。

可在她期待的心情里,伊祁箬看了她半晌,却只是转而进了内室,在炕榻上坐了下来。

伊祁夙素在她平静的举动中明显有些发蒙,还未曾回过神来,便听她缓缓的开口,看着她的眼睛道:“昨日我与你叔王召见了逐明国主,君羽归寂要嫁妹来梁,同时,还要娶你回逐明为后,你叔王觉得此婚可成,你舅舅也同意,姑姑持中,总想着还是要问过你的。夙素,这门婚事,你愿不愿意?”

她每说一句话,伊祁夙素心里便多一分心慌。

——在走出这一步时,在那日去找叔王重华道明心中所想,述说自己愿意远嫁海外时,她就没想过要回头。

自己心里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他心里没有半点位置留给自己,当那日在侧帽台,姬格那般平静的对她说出‘终身不娶’四个字时,她的心似乎都跟着那四个字一起同归于尽了。她终于认清自己心中所求的无望,然而在无望之下,她却也不愿意坐以待毙。

——既然,你心中无我,既然,你心怀大爱,那好,你的愿想,我帮你成全,我只想看一看在我赌上自己的一生之后,你会不会为我心痛一些、为我愧疚一些,愿意记得我一些,后悔一些。

微思少顷,她坐在一边,微微一笑,道:“姑姑聪明绝顶,这个问题,真的还需要问吗?”

伊祁箬没有顺着她的思路来,只是坚持的又问了一句:“你愿不愿意?”

于是,对面的侄女含笑端然,乖巧识大体的回道:“为家国,端嘉愿意。”

说出这句话之后,伊祁箬的反应,又一次出乎了她的意料。

她没有动气,没有震怒,甚至连眸中的晦暗,都在这一刻轻散开来,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看着这样的她,夙素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淡,就在精致的蛾眉渐渐蹙起时,她听到她的姑姑说:“我给你讲讲……你父亲,可好?”

那语气,一改宸极帝姬无上的威严,甚至可以称之为温和。

夙素却在听到她说‘父亲’这两个字时,倏然皱紧了眉。

不等伊祁箬开口,她立时道:“姑姑不必讲了,他改变不了什么。他的事,我也不想听。”

语气里有不耐,亦有躲避。

父亲这个字眼,只有在想要激怒眼前的人、或是在她即将发火边缘,妄图强行压制下她的火气时,她才会主动提出来。可她会主动提,并不意味着她就喜欢听别人提。

——明荣太子,伊祁重熙,她的亲生父亲,是她心里最大的忌讳。

伊祁箬对她的反应毫不意外,却也丝毫没有给她反对的权利,轻摇了一下头,她轻声道:“不行。”

真是极轻的两个字,可那其中的压迫,却叫人呼吸困难。

伊祁夙素转头看向她,眼里偕了许多怨怼。

她却浑然不觉一般,继续道:“明日早朝,我会下懿旨,赐你和亲逐明,此去一别,长短不可估量,说不准就是一辈子。你既选择离开,那有些我本想等你再大一些、懂事一些之后再告诉你的事情,现在就不得不说,你想不想听,都得听。”

夙素冷笑一声,问道:“您如此乐此不疲的操控着一切,真的有意思吗?”

还是个孩子啊……

——还指望着,人活一世,想做不想做的事,都能用‘意思’二字来衡量呢,伊祁箬心头一笑,这怎么不是个孩子呢?

对她的问题置若罔闻,伊祁箬接着道:“你父亲年长我许多,算来整整有二十岁,人说长兄如父,可他这辈子,都是我在为他操心。就连化解他女儿心里对他的芥蒂,他都没法子亲力亲为,只能假手于我。”

伊祁夙素觉得很可笑。

眼前这个女子,生而命格无双,这些年,皇室内外,在朝在野,她也的确处理着所有的事,可是,自己心里对那个人的怨恨,她怎么能有这个自信,觉得凭她一己之力便能开解呢?

未免夜郎自大。

她眼里含了一丝讽刺,道:“姑姑真的觉得您有这个能耐,化解我对他的恨吗?”

“那要看你恨他什么。”她眸光坚韧,一字字的问:“夙素,你告诉我,你恨他什么?”

伊祁夙素与她对视了片刻,眼里莫名的阴寒起来,唇边泛起冷笑,故作风轻道:“姑姑那么聪明,还是您来告诉我吧。”

她眼里,多多少少,竟也含着那么一丝期待。

伊祁箬微一垂眸,复又抬起静静的看着她,平静的道出她心底所想:“你恨他就那么死了,是不是?”

堆积了多年的怒火,在她这一句依旧模棱两可的话里爆发,伊祁夙素赫然起身,冲着眼前的女子大喊道:“您都现在都不肯把话说明白吗?!您说的,我嫁到逐明,可能就是一辈子不见故土,即便这样,您都不愿意把话说明白,不愿意亲口承认一句他的生死吗?!”

——有多少事情,你们也算是做得天衣无缝,瞒得滴水不漏,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姑姑,你不是不知道我的觉察,可是这些年,您宁愿一直与我装傻,也不愿跟我说一句实话,即便到了今日分离在即,我也没这个资格得您一句实话吗?您当我是个孩子,可您十五岁时,却早已权掌天下,您当我比你,是有多不如?

——我不求掌权执政,可难不成,我连自己亲生父亲的生死下落,都不能知道吗?

在她满心满腹的质疑与愤怒里,伊祁箬却仍是叫人咬牙切齿的波澜不惊着,缓缓道:“那是他的生死、他的决定,我无权置喙,就如同今日你说要嫁君羽归寂,即便明知你是置一时之气,我也只能同意,就因为这是你自己选的。”

夙素怒极反笑,不住的颔首道:“您还真是仁慈,真是大方……我怎么不见您对林太傅如此?又怎么不见您对这些年死在您手里的那些白骨冤魂如此?”

傻丫头,你又怎么知道,那并非他们的选择呢……

“因为,他们不姓伊祁。”

她站起来,一步一步朝她走去,看着她的眼睛,在她的震撼与疑惑里,定定道:“我一生家国至上,便是家,至于国之上。”

心下无声的叹了口气,她拉起侄女的手,眼里诚挚斐然,“夙素,你要理解他,不到万不得已,不是真做不到,他是不会离开你和尧儿的,你们都是他的亲生骨肉,他不舍得。”

女孩却忿然甩开她的手,大喊道:“你们什么都不说,凭空一句话就要全天下都去理解你们?凭什么?!”

——他就那么死了,昨日还是健康平安的慈父,转眼间暴毙而亡,就此淡出了我的生命,那时候,我才多大?尧儿才多大?他怎么忍心?你怎么忍心?今天竟要管我要理解?理解?!呵,宸极帝姬,您的要求,说荒谬都是抬举!

伊祁箬看着她发火,心里亦在翻来覆去的权衡。

这些年,她对重熙的恨,她很明白,与伊祁尧不同,她从小便一直长在父亲身边,舐犊情深,更甚于她自己对兄长的情义,所谓爱之深恨之切,便是如此。可这一切事情的真相,牵一发而动全身,却是她一辈子都不想说出口的。

——那一夜发生在千阙中的所有事情,如果可能,她真想带到享殿棺椁里去,一辈子不为人知。

即便,这代价是要让她独自一人,承担尽诟病与罪孽也罢。

忖度片刻,她终于道:“你从小伶俐,也是从来都知道,你父亲心里有一个人。那人并非你生母连后,也非尧儿的母亲逄氏。你是不是一直很好奇,那个人是谁?”

伊祁夙素登时浑身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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