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永绶殿下(一)
很多年以前,当宸极帝姬还是华颜帝姬、永绶王还是定王的时候,紫阙里,他们是一对异母兄妹,亦是彼此最疼爱、牵挂的至亲。
那样的至亲之情,甚至,甚于对生身父母。
华颜帝姬是个极早慧的孩子,后来的岁月里,伊祁箬曾不只一次的想,若是自己自小记性不那么好,或许她与重华之间、或许这九州之上,如今,都会是另一番模样。
征和帝同慈孝霍皇后之间的情爱故事,曾为世人传为佳话,涤荡九州——他是他兄长的挚友,长她九岁有余,却在她年幼时惊鸿一见,自此情根深种,以一朝皇储之尊,许她一世凤妆。她及笄那年,恰逢他登基为帝,以此千里繁华迎她入主中宫,自此母仪天下十七年。在她生前死后,他唯独曾为皇嗣虑,纳过两位内宠。除却她在身边的那十七年,他的紫阙里,近乎从未有过他的笑。
而她——伊祁箬,她是他们夫妻的独女——他们夫妻,求了十四年、等了十四年,方才等到的,这么独一个的至宝。
征和十四年上元,霍皇后于紫阙和鸣殿诞皇嫡长女,帝名之‘箬’,当夜封‘华颜帝姬’,时上元大宴,聘姬氏长女窈为定王重华之妃,待其及笄而嫁。
一切,似乎都那么完满,殊不知就在她出生那日,她与她的兄长重华——他们的命运,就此交连在了一起,半世无解。
那样至尊至贵的出身,生而又伴着先觉那样的预言,华颜帝姬的命运,自小便被置在了人间最高处——所有人,他的父亲、母亲,甚至长兄重熙,所有人待她,除了该有的疼爱之外,似乎都还带了些不一样的情绪——探究、好奇、玩味,甚至还有敬畏。
只有重华。
只有她的二哥重华,待她,是那样纯粹的性情,宠爱到骨子里,除了妹妹之外,再不当她是什么其他身份。
她只是他的妹妹,单纯平静的,他给了她最清静的亲情。
是以,她记得重华,记得他所有的好、他的至情至性,她那样爱重的二哥,直到远赴长泽之后,远离帝都那许多年里,重华年年岁岁都会去看她,不见时,两兄妹也总是免不了一月两三回的家书往来,所谓至亲挚友、无话不谈,盖若此矣。
而重华呢?
征和五年二月初二,国祀花朝节那日,慎娴夫人赫氏诞皇次子,帝以为吉兆,甚重之,以贤帝重华为名,朝臣多色变,时赫氏晋贵妃。
重华——那是功德相继,累世升平之意。
就连史官笔下,都是那样记述的——他出生那日,万鸟齐鸣,千岩竞秀,百兽率舞,繁花盛放。
正是,盛世无双。
他是生来,便被他的父亲置于众矢之的的皇子——有心也好、无意也罢,没有人再有机会去向征和帝讨一个答案。问一问他,为什么在立了明荣太子之后,还会给次子这样一个名字、这样一个说宠可为盛宠、说害亦可为大害的位子,而重华,也承接着朝野内外,那么多或质疑、或奉承、或冷艳、或巴结的目光,一路成长了起来。
于他,唯一剖心相待的,亦是只有他的那个异母妹妹——伊祁箬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她出生时,重华有多欢喜、多高兴。
可惜世事造化,到底却还是将他们推到了针锋相对的两面。
她八岁那年盛夏里,西北战乱四起,定王重华拜将领军,亲征西北平乱。交困之际,她自长泽而来,入帐协战,助他指点杀伐,终是大败戎狄贺兰氏于野,逼其退守白骨关外五百里。那个时候,保家卫国,携手作战,曾是他们之间最好的时节。
一切的变数,都在征和二十六年。
那年十一月暮,华颜帝姬因千华太子执意悔婚,改娶章灼王姬之事而伤情,是以归往长泽小住,岂知才在霍氏祖祠里跪了不到三日,便听到了一个开启了她半世苦厄的消息。
——伊祁箬始终都记得,十二月初四那日,她默然跪于舅父灵前,一遍一遍默诵着《老子》时,酿雪不顾规矩,破门而入时的神色。
——天塌地陷,也就是那样了。
那时酿雪语滞了许久,只对她说了一句话:王上回营,私自起兵,帝已下旨,梁夜盟约,破裂。
就这一句话,改变的,是人世间无数生灵的命数。
“那你为什么要帮他呢?”
她记得,夜国破灭后,林绥在长泽见到她时,是这样问的。
伊祁箬无言以对。
她便道:“这场战事,你大可以自伊始起便置身事外,你却在第一时间,选择站在了你兄长身边。”
是,她第一时间就做出了选择,她的选择,就是她的兄长——即便这一场战事的结果,从最初,便可以预料得到。
——无非,惨烈二字。
“就为了一个姬窈?”
二十七年初,宸极帝姬入定王军帐时,满帐的议事中断,未等重华将一众将领遣出,她赫赫然已指着他的鼻子,质问出这样一句。
算来,那也是她长到娉娉袅袅的年纪里,头一次,真正同重华动怒。
看着她突然出现,并带着如此般的暴怒,王帐深处正座上的重华并没有丝毫的意外。
他淡定的挥手屏退了左右,只等满帐中只剩了自己与她两个人,他方才不紧不慢的扶案而起,一步一步的走到她眼前,看着身量未足,鬼面下却露出一双臻绝眼眸的妹妹,他冷静的反问:“还不够吗?”
对至情至性之人而言,伤其情,便是要其命。
是以,确然足够了。
她扯起他的领口,双眸中含着无尽的悲恸与无奈,“你起兵,你赢了又怎么样?就算几年之后夜国山河尽入囊中又能如何?二哥,他们俩已经在一起了,你为什么……”
声音渐次绝望,渐次低微。
“为什么?”重华似乎有些意外,哼了一声,他反问她:“绰绰,别跟我说,你不恨。”
恨。
伊祁箬倏然愣在那儿,半晌无语。
恨这个字,沉重而复杂,想起初闻太子栩悔婚之讯时的情景,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恨谁。
重华深深地看着她,眉眼间,渐渐凝聚起一泓深刻的心疼。
“其实,我最心疼的是你,你知不知道?越栩从不是我选定的妹夫,把你交给他,我几千几万个不愿意,可他能有你竟还不知足,他竟敢不要你,他竟敢——!”
随着渐怒的情绪,他挣开她早已放松下来的手,回身赫然一掌,劈裂了桌案。
他眉目含恨,深入渊,“那是我的婚宴、我的窈窈,他说毁就毁、说要就要,他凭什么?!瀛溟之子是么?千华太子是么?我伊祁重华就要看一看,等他大夜山河尽因他一己私欲而败毁时,天下百姓,谁还会念他越栩是仁德睿智的千华太子!”
她从未看过,重华这样恨。
她知道,他爱极了姬窈,更不提此事一出,越栩一句悔婚另娶,改变的是四个人的人生。
对于重华而言,太子栩为一己之私,对不起的是另外三个人——不只是他伊祁重华自己,还有他的挚爱、他的妹妹,都是越栩这一句话的牺牲品,为此,他起兵,他意欲置他于死地,他或许自作聪明,但初心之上,也并非单为自私二字。
这也是伊祁箬直到最后,也无法真正去恨重华的原因之一。
“那姬窈呢?”她问:“不论是为什么——受迫也好,情愿也罢,她已经和他拜过天地了,她的名字,甚至已经写进越氏玉牒之中了,就算你赢了又怎么样?她已经是他的妻子了,你赢了,杀了她的夫君,她就能原谅你吗?她就能回到你身边吗?”
后来,姬格曾说,重华一生挚爱姬窈,可其实这全心之爱里,却也当真无一丝了解,否则,一切后事,本不必有。
“为什么不能?”重华回头看着她,“他不是她的夫君,他不配,他只是一个卑鄙小人,若非他以两国安定来威胁她,窈窈又怎么会背井离乡,她怎么会离开我?……绰绰,你记住,你要恨他,不能再爱他,知道么?”
他那样认真的神情里,她忽然生出了许多许多的不忍。
单单为重华的不忍。
“你就没有想过,你私自起兵,会有什么下场?梁夜议和之事初定,四海黎庶正是休养生息之时,你凭什么就断定,父皇会准你起兵?你凭什么就认为,世家门阀会没有异声?你凭什么就觉得,这场战事,我大梁就一定能赢?你凭什么相信,你杀了他,我就能原谅你?”她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拉着他的战甲,慢慢滑落下去,直至颓坐在他脚边,她还在问:“这些,你都想过没有?”
——你有没有想过,若是父皇一怒之下,夺你兵权要你性命,怎么办?
——你要我怎么办。
重华屈膝蹲了下来。
“我是你哥哥,我疼你,你当然要原谅我。就算你恨我,我也会等着——等你放下了他——你一定会放下他的,他不值得。你放下了他,也就原谅了我。”
在她跟前,他摘下她的遮面,擦拭着她的泪水,极尽疼惜。
“至于世家、朝臣、父皇……”他给了她这样一个答案:“权欲。”
他说:“我就断定这权欲二字,任何一个上位者,都跳脱不出。”
——绰绰,你聪明颖悟,又岂会不知父皇心中,对权欲的渴望?
——或许,你真的不知道,他之所以要嫁你入夜,也不过是仗着你心里对伊祁氏的忠诚,为着来日,你身在夜国,能以天纵之资,兵不血刃,助大梁大统九州。
听到这个答案的宸极帝姬,低头哭出了声音。
权欲。
——二哥,其实不知道的是你——父皇对权欲的渴望、对大统的向往,这天底下,只有我最清楚。
年前岁暮时,她回紫阙,面见父皇,之后,她就明白了许多事。
他捻起她的下颔,叫她抬头正视着自己,正色无他,问:“绰绰,你是留,还是走?”
——留,便是助我一道,向着破灭越氏,收服夜国,勇往直前,绝不回头;至于走,也无妨。
——你走出去,我也不怪你。你我,依旧是兄妹,永志不变。
伊祁箬心头,却只剩苦笑。
其实,早在她踏入他的王帐——抑或更早,早在他起兵那一刻,她就已经别无选择。
长出一口气,她阖了阖眸,跪坐起来,慢慢抱上了他。
“我恨他。”她这样说,“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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