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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回峰铅陵(十)


千代泠握着一柄赤色长剑,踏一路星光,自楼府步步朝着永绶王府踏近,入目那一方朱漆大门时,一颗心赫然一落。

——王府门前,正站着赫焰。

“小公子。”

赫焰目光深沉,拱手朝他致了一礼,三个字出口,却是前所未有的沉重。

千代泠心头寞然一笑——他还以为,衡光的暗卫,一向是没有情绪的呢。

纹丝不动的沉吟中,小公子深吸一口气,道:“带路吧。”

书斋里,焚一炉清香,幽然入骨,外门吱呀一声响,座上假寐的人掀了掀媚入骨髓的凤眸,视线以及,首先,便一柄已然多年未见的宝剑。

——浴火剑。

自梁夜大战之后,千代小公子断马封剑,蠲戎提笔,至今,已有六年光景。

可今天,他为那人,重拾的不仅仅一柄浴火剑,更是早已阔别多年的杀生罪恶。

赫焰阖门,走至重华身侧站定,那头千代泠作礼拜道:“参见殿下。”

重华很久没有说话,他便也很久没有抬头。

“自当日无生狱中,你为楼锦衣那一身伤急火攻心,吐血晕厥之后,我就知道,这辈子,你哥盼你娶妻生子,成家立室的念想,注定是要落空的。”

和缓平静的语气,千代泠默然听着,不知悲喜,仅有一句:“殿下明鉴。”

“明鉴?”重华一声反问,随之却是自嘲般的一叹,轻笑一声,道:“呵,我自以为将人间情事看得分明,可到头来,又懂过你们哪一个的心?”

没有,一个都没有。

当年的重熙,他不懂;这些年的宸极,他不懂;如今眼前的这个人,他更是不懂。

轻握住手上扳指,他低沉一口气,继续道:“自年幼相识,到你投我麾下至今,这么多年,我待你,跟亲生弟弟没有两样,是以这一回也一样,我不可能看着你去送死。”

他这一句话落地,千代泠忽然抬起了头。

于是,重华便在他眼中看到了已经多年未曾见过的凛冽寒光。

一股绝然,犹如多年前,他独率百骑,漏夜冒雨,屠夜军整座城池时的孤断。

他他说:“恕泠无状,可是殿下,这一回,我不是来向您请准的。”

重华陡然眯了眯不怒自威的凤眸,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千代泠右臂一动,下一瞬,自袖口中脱出一物,半跪在地,双手奉上。

——那是廷尉印绶。

他微低着头,眉目深蹙,一字一字皆说得清晰无虞:“廷尉府,自此与我无关,千代泠,再于兰台无席,此去莫论生死,我只求殿下以兄长之名,成全小弟这最后一愿——无论日后局势有何变化,请兄长念在小弟当年孽龙岭救驾之功,保楼锦衣平安无恙。”

重华看着他手上的印绶,半晌无语,从他的话中,忽然意识到什么,眉眼更深了一层。

许久,他起身,一步一步走到千代泠跟前,负手而立,也未接他上奉之物,只在一回沉吟后,兀然问道:“你知道什么了,是不是?”

千代泠明显的动了一下,随即,却只将头又低了些,并不答话。

重华直至这一刻才终于表现出了怒意。

冷笑一声,他道:“呵,你可真是贪心呐!……放他一条生路不算,还要保他平安无恙?”

千代泠却似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怒意,赫然一字,掷地有声:“是。”

“是什么是!”重华抬手将他手上印绶打翻出去,又往他身上狠狠招呼了一脚,指着面前岿然不动,却一副甘领惩处样子的人,怒喝道:“我告诉你,要想你的人平安无恙一辈子,除了你,没人能保得了!”

说着,未等千代泠领会尽他这话的意思,他便扬手向身侧一喝:“赫焰!”

“喏!”

赫焰上前,正逢千代泠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抬起头,便看到王上贴身的衡光暗卫,此刻正奉着一面黄玉令牌——给自己。

怔愣一瞬,他转头看着重华的目光,或许是凝聚了这一生所有的难以置信。

重华瞪了他一眼,袖摆一挥,整理番情绪,道:“念在你昔年孽龙岭救驾之功,衡光令我交给你,楼锦衣我至多保三个月,三个月之后,你要么全须全尾的给我滚回来,自己去护着你的人,要么,”说着,他冷笑一声,回手内力一提,取过那边剑架上的衡光剑,剑未出鞘,直抵面前人肩头,继续道:“也用不着你放多少个擎光卫在他身边,这柄衡光剑是怎么杀人的,你最清楚!到时候你人不回来,我就亲自送他去奈何桥边等着你!”

在进永绶王府交代一切之前,他没有想到,等着自己的,会是这样的结果。

而眼下置身其中,他所能做的,也只是想面前如同兄长一般的王上重重磕一记头,随之郑重抱拳,道一声:“泠,拜别殿下。”

此去,便是千山万水,不知将要面对,会是什么。

另一头,前尘庄的夜,在持续几晚的平静之后,终于等来了一个可以平静的人。

伊祁箬正独自一人坐在炕榻上修剪一瓶花枝,便听外门一动,不多时,一道蓝色身影落入余光中,跟着就听到一个暌违多时的熟悉声音,恭敬拜道:“属下参见帝姬,殿下长乐无极。”

浅浅应了一声,半晌,伊祁箬放下剪刀,转头,便看到一路风尘的思阙。

给她低了杯温热的茶,待其饮罢,宸极帝姬方问:“一路还顺利吗?”

思阙‘嗯’了一声,道:“还要多谢舒蕣王姬那一把火,否则外头的五行八卦阵,属下无论如何都是进不来的。”

闻此,伊祁箬不由摇头一笑,心里却想,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

起身摆好花瓶,她接着问道:“叫你办的事如何?”

思阙跟在她身后,将自己这半年来的作为一一回禀,道:“橦陵侯周老令公那里一直都在派人盯着,这半年以来并未见回峰有任何兵将调动,倒是这一路过来,属下发现,覆水连氏自月初起,陆续往歇山派驻了许多兵马,对外说是今冬天寒犹胜过往,为避免雪崩伤人,不得不在做防备。属下看来,实属蹊跷之举。”

书室案前,宸极帝姬拿笔的手蓦然顿了一顿,脑中浮现出忠信王那张叫人不省心的面孔,心头一时也理不干净。

“连华……”

她低低喃了喃这个名字,话音未落,外头便又有了动静,随即,便见到酡颜匆匆而入。

“殿下,”简单行了个礼,尚且来不及去跟思阙打招呼,酡颜便将手里刚接到的飞鸽传书递了上去,“离大人的飞鸽传书。”

闻听是苍舒离的消息,伊祁箬不由蹙了蹙眉,想起自己之前对他‘不到万不得已,不准交通’的交代,此间不由也有些担心。

而看完了那一纸传信之后,她的心情便已经不单单是担忧了。

“混账!”猛然间拍案而起,她犹嫌不足的又一记重拳砸落案上,骂了声:“糊涂啊!”

对面两个丫头面面相觑,算不清都多久不曾见她发这样大的脾气了,酡颜心里的忧虑成了真,小心的打量了主子一眼,便将她扔出来的书信拾起看了一眼,这一看,她也有些意外。

“廷尉大人代楼御史去长泽?!这是什么意思?”被这个摸不着头脑消息震了一震,酡颜这还疑惑,这两个平日家出了对着干便不剩别的的两个人,如今怎么闹出了这么一出?实在是荒谬的可以!

伊祁箬看了她一眼,既无意也来不及解释,只吩咐道:“酡颜,即刻传书铅华楼,叫温孤诀无论如何,以最快的速度前来见我!”

“喏。”酡颜听罢,不敢有片刻耽搁,应声之后,便匆匆退了出去。

这头,伊祁箬的气还没生完,坐回到椅子上,一双拳还握得死紧,思阙那头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道:“属下愚昧,千代大人论头脑武功,均不输楼大人,他此番既去,想必是下了决心,要为楼大人守住长泽的,您原该更放心才是,怎么会如此不安?”

强压下心头澎湃的怒气,她抬头看了思阙一眼,就在思阙以为她不会回答之时,她方才沉声说了一句话——

“我何时说过,铅陵蘩的目标,是长泽的?”

“——!”

思阙狠狠一惊,半天连问都问不出来。

狠狠的攥着腕间银环,她长舒一口气,咬牙道:“千代泠——他是为护住锦衣,甘愿为他开剑冒生死之险,殊不知他这一子之动,却是祸乱我整盘棋的危险!”

这是,思阙方才缓过来,不确定的问道:“您说,舒蕣王姬为的,不是长泽?”

可是,怎么能不是长泽呢?不是长泽,还会是哪儿呢?

伊祁箬摇头道:“长泽是故老传说——一个存于我长泽之人心中的意义,对我们来说那是家,可对外人而言,不过是一个可供敬仰的神秘所在。除此之外,长泽台也好、霍氏祖陵也罢,她毁之,除却激出长泽人心底怒气之外,不会有半点收获,她铅陵蘩做局一场,为的,绝不单单是如此。”

一旦想清楚这点就会明白,长泽,根本不可能会是铅陵蘩意欲摧毁的目标。

“您的意思,长泽依旧是烟雾?可掩盖又是什么?”

缓缓起身,她走到旁边一面窗下,破开窗格,朝北面望去。

她说——“长泽以南,琉璃以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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