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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权倾朝野(七)


天刚刚擦黑的时候,清宿的上房里来了一位访客。趁着今日朝中事多,那姓越的估计要宿在帝都府宅里赶不及出城回来,苍舒离方才赶在这个时候,来见一见主子。

房门外,思阙亲自望风守着,苍舒离进去不消一盏茶的时间之后,她便兀然听到了一声并着急切与讶然的话音,屋子里,是苍舒离团团转的围在她身边,切切急道:“您怎么都不着急的?!”

——想他才将如今朝堂上的情势与她一一述完,那头玄夜太子在伊祁氏的朝堂上以迅雷之势发展党羽,眼下已渐成堪与摄政王重华分庭抗礼之势,尤其是这半年以来,世家里,更有与其亲近之流,以这般势头下去,不可说是不危险。可宸极帝姬听罢这些,却仍旧稳坐在旁,神色都无变化,直应了那句皇帝不急太监急的老话。

淡淡扫去一眼,将身边一脸急色的人看了看,伊祁箬不急不缓的出了一口气,起身缓缓踱起步来,一边说道:“急有什么用,事已至此,也不是说我着急,便能将他越千辰在我大梁朝中的滔天权势给急没的。”说着,扶在窗格下,她眼里也透出一丝疑虑,声色不由低了些,像是自语一般,道了一句:“只是我千想万想,怎么也没到千代江这一环。”

——在越千辰将千代江对姬窈的心意告知自己之后,伊祁箬始终逃不开那怀震撼的云团。信与不信是一回事,能否顺利的接受,却又是另一种说法了。

她这头说完,想起嘉冕王态度的变化,苍舒离却仍是心里不解,这头才想开口去问,门却被人轻轻叩响,思阙在外头传了一句话,伊祁箬这头心尖一动,随即,便道了一声‘进来’。

于是乎,下一瞬,门被从外头打开,一道白衣身影杳然而至,带着浓重的冷沉之风,让苍舒离心头都跟着一颤。

“拜见殿下。”身后的门又被合上,千代泠朝她拱手行了一礼,随即看向苍舒离,两人各自颔首一礼,并未多话。

千代泠来的突兀,伊祁箬见了他,面纱下却溢出一声浅笑,和缓道:“我才说到你哥哥,你就来了,真是会赶时候。”

闻此,千代泠眉间一怔,紧跟着,却是涌上一层踌躇的薄雾。

他微低下头,勉力道:“为着家兄之事……王如今也不好过。”

听了他这话,伊祁箬却有些意外,当即脱口问道:“你回过帝都了?”

知道她想到哪里,千代泠微有些无奈,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摇了摇头,道:“尚未,是王遣人传信,予我诏令,叫我暂且不必归都,先回一趟迢递。”说着,他脸上神色有些变化,垂首抱拳道:“我想许久未见帝姬,还是该先来将罪领了。”

他话里所指的,自是早前私自替楼锦衣前去东北之境平乱的事。

“罢了。”伊祁箬沉默的看了他片刻,终究一叹,继而又道:“私心之上,你有所为,自也无错,好在这次天狼谷与长泽皆无碍,说来也是你的功劳,还该我谢谢你才对。”

“不敢。”千代泠却道:“是林绥姑娘聪智明慧,早一步洞悉了舒蕣王姬安插在天狼谷的细作,推断出其会在谷君高台讲学时借焚香之名企图药众,如此,我才能带着手下对症下药,直击命门。”

听着他后半句话,她却觉得讽刺——对症下药,直击命门,都是这等容易的对碰了,他竟还能抱着必死之心,还真是求死心切了。

目光落在他身上上下扫视一番,她问道:“身上的伤可都好了?”

“谷君妙手,早已尽无碍了。”

她点点头,心里也便宽释了,谁知不经意的转头一看,却见到一边安静站了好一会儿的苍舒离,此刻正是一脸雨恨云愁的望着对面的千代泠,目光沉沉,也不知在哀怨些什么。

眉尖跟着一蹙,伊祁箬往旁侧扶了扶,挑了挑下巴,朝苍舒离问道:“你那是什么脸色?”

被她这样一说,苍舒离的目光才微微有所动,不过,也只是转头望了她一眼。

随即,伊祁箬便看到他踌躇着启口,朝对面那位素来冷峻不近人的廷尉大人问道:“小公子……当真不进帝都,就这么直接回迢递城么?”

千代泠似乎意外于他会将话锋落到自己身上,一时的怔忡之后,也只答道:“奉王令,泠不敢怠慢。”

伊祁箬看到苍舒离在听了他这句话后,赫然便苏醒了些急态,脱口就道:“可是你……”

“阿离!”

在他还没将后话说出来之前,宸极帝姬及时的一声喝,堪堪将他拦了下来。

苍舒离眉头紧皱朝她看来,才要说话,便见她起身朝自己走过来,边走边道:“时候也不早了,你先回去吧,路上小心些。”

“可是帝姬……”

他还有些不愿意,妄图力争一个说话的机会,可是宸极帝姬却倏然沉了眸色,冷冷低喝了一句:“回去。”

“……喏。”纵使心有不甘,可几回思量后,苍舒离还是没敢顶着犯上的危险,继续跟她顶嘴。

“诶,”他临走到门口时,她从后头走过来,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嘱咐了一句:“记住了,把嘴给我管住,别跟个长舌妇似的,唯恐天下不乱。”

她这话意有所指,苍舒离明白得很,她这是告诫自己,回都之后,不能同楼锦衣提起千代泠回来的事。

“您……”心里还有些别扭,可逢上她那不容置疑的目光,他也没办法再说别的,一时赌气似的回道:“您放心。反正说了也没用的,我才不费这个唇舌!”

后半句话,则是对着那头的千代泠说的。

“臣告退了。”

带着气性的告了退,外门一动,屋子里便剩了他们两个人。

伊祁箬走回来,目光一直落在千代泠身上,悠悠给他指了座,两人面对着面,未等她说话,他便先道了一句:“我知道您要说什么,劝解的话,您还是免了,像离大人说的,反正说来也是无用。”

说着,他不由有些感叹,随口也就真将感叹说了出来:“说起来,这么多年了,难得有几个始终如一的,苍舒离是一个。这样的不大成熟的性子,还能留存到今日而无所变更,您将他护的很好。”

她听着,怅然一笑,低叹道:“他是有些纯恪心性,这是他的难得,可却少有人知道,即便纯净如孩子,心底,也都会有深藏之事的,他也只是不欲为人知罢了。”

千代泠还没弄明白她前一句话中暗藏的深意,那头,伊祁箬整理了一下心绪,看向他颇正色起来,说道:“你说,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可这一回,我还真是没想劝你。”

他一怔,眉眼微微蹙了蹙,一时间除了望着她等着后话,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酝酿一番,她低沉了一口气,道:“天狼谷之事后,绥姐在给我的家书里,便提到了彼时你的心绪,若说别的我不能体会,可这倦累之心,当世没人比我更懂。”

心头一动,他颔首一礼,对她道:“谢殿下体谅。”

“前几日,锦衣来见过我。”片刻后,她说:“我本以为,这些年,他心里一直放不下无端的死,不过是因为大仇未报,而且他又以为这仇在你身上罢了。可原来这也只是我自以为是的了解,如今他已经知道了当年之事的真相,可是他还是放不下。就因为与无端之死有关的人里,有你、有我。”

她这样一说,千代泠微微垂了垂眸,半晌后,沉沉的一摇头,话音微微透着些苦涩,道:“只是有我罢了,当年是我疏漏,才让韩卧薪有机可乘,若说您也有错,实在是有些冤枉。”

——她错在哪儿?难道只为着没有将那一道口谕落笔成旨吗?

伊祁箬没有再继续说这个,顿了顿,眸间却带出一缕更沉重的色彩,随之提起了一个颇有些莫名的话头。

“当年的那场战事,起初,没有人是赞成的。”这个时候,她忽然话锋一转诉说起当年的梁夜大战来,“或者应该说,早在重华起兵的最初,那时我身在长泽,初听此事时,无端、锦衣、绥姐,我身边的每个人,都没有赞成那场战争的,甚至于心在姬窈的无端都在跟我说,太子栩悔婚之事的确欠妥——但也只是欠妥而已,而为着一心所爱,越栩与姬窈,都没有错。连他都觉得那两人无错,更不提本就奉情爱为上的锦衣。”

——由此可见,当初以大梁起兵为始的那场战事,究其根本,是有多不得人心。

可再怎么样,仗还是打了,大梁还是胜了,是以人心,也只能所向与王了。

“那时候我离开长泽前往定王帐,临行时,他们皆以为我是抱着回去阻战的目的的——他们都在东北之境等着我,等我带去太平的喜讯,可最终等到的,却是我入帐参战的消息。”深吸一口气,她缓缓阖了阖眸,睁开眼,继续道:“为着大势,也为着情份,眼见梁夜之间已成水火之势,锦衣与无端,这才不得已,站在我身边。”

听她将这些看似无关的就是一一道来,千代泠隐约意识到了她的目的,不由心思更深了一层,谨慎道:“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没有理会他这个问题,她只是看着他,微微的歪了歪头,几近竭力的说了一句:“可是后来,无端死了。”

瞳孔骤然一缩,对面的男子手指一紧,这一回,并没有说话。

片刻,她又道:“现在,越千辰出现了。”

话说到这里,若说千代泠还不知道她意欲何为,便是自欺欺人了。

许久的安静对视之后,她深吸一口气,问道:“泠,我一向欣赏你是甘于藏锋的聪明人,你想过后事吗?”

沉默。

在他这一句话之后,千代泠奉献出了他这辈子最漫长的一场沉默。

他没有想到,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知道,却还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却还能,为对不起自己的人筹谋。

在这一刻,望进她的眼里,千代泠平生初次这样敬佩一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他重重的点了一下头,对她道:“想过。”

下一瞬,他看到宸极帝姬眸眼中一层极不易察觉忧色溃散,随即便是一丝浅淡笑意。他听到她说:“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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