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4章 埋葬
日子一天天过,当宫里几个皇妃肚子显怀时,天子终于允许诸臣女眷入宫探望了。
左弗将早早准备好的礼物带去,一一拜见后,便又出宫忙自己的事去了。
左弗如此行事,让后宫的女人都松了口气,尤其是贤妃。
看起来,左弗虽与那两个东瀛女人相处比较和睦,但也不见得她会站她们那一边。而且左弗这态度,分明是不想搅和后宫势力的角逐,虽不能争取到她的支持,不过她若是谁都不支持,那么便也算不上损失,这样对大家都好。
在探望了几个皇妃没几日,朱慈烺忽然派人来召见,而且还希望她能穿上县主的朝服入宫。
左弗心里估摸着这是要谈自己婚事了,便让椿芽替自己梳妆打扮。但她没有穿县主朝服,只穿了一身常服,便随着高庸的干儿子高远入宫去了。
朱慈烺在乾清宫坐了很久了,听到外面传报,心底又涌起一丝丝抵抗。
这个自己心心念念很久的人如今却要被自己亲手推出去,早知今日,当初自己封她为县主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若是没有那样做,或许自己现在就不会这样痛苦吧?她会成为自己的妻子吧?
乾清宫的帘子被撩开,他抬头望去,他愣了下,她没有穿朝服来,只穿了一身普通的常服,就如她往常的喜好那般,款式简单,颜色素雅,可偏偏穿在她身上就有种说不出的华彩,让人移不开眼睛。
十年过去了,她的脸上已没了年少时的稚嫩,那双清澈无比的眼睛此刻看着幽深了许多。
时光在她身上刻下了痕迹,殿外的阳光洒进来,将她笼着,他竟有一丝恍惚。
明明是可以时常见到的人,此刻看来却是有些陌生。
他望着她朝自己走来,往日的场景在脑海里浮现。
无数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她朝自己走来,不像其他淑女那样行礼,而是挥手,喊着自己的名字。
是的,就是“兄长”二字她也喊得很少,当她做了什么事,高兴的时候,她总是挥着手喊自己的名字。
旁人觉得无礼冒犯的事,在她做来却不觉被冒犯,只觉她就像凛冽寒冬里的一束向阳花,带着暖人心底的气息,喊着自己的名字,将心底的幽暗照亮,将冷漠驱散。
她嘴角总是挂着笑,有时会笑得很放肆,还会拍自己的肩膀,甚至是用手捶自己,骂自己软弱。
往日的画面与眼前重叠,他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心底的柔情似要化作汪洋将他淹没一般。
“臣,左弗拜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声“臣,左弗”如一个巨浪将所有的美好撕得粉碎,他僵硬在那,慢慢落下的帘子将阳光一点点遮蔽,画面开始褪色。
她不再是那个弗儿妹妹了……
现在的她,军权在握,名声撼天下。
她不再站着挥手了,她朝自己朝拜着,可她的心却永远都不会再贴近自己了。
忧伤如雨后疯狂漫长的野草,顷刻间便是布满心底,那双从无波澜的眼底透出一股哀伤。
为了这祖宗江山,他将自己心爱之人远远推开。
为了这天下,他失去了所有人。
这天下就这么重要吗?
他问着自己。
父亲的面容浮现在眼前,散开的头发覆盖住他疲惫的容颜,沾了污迹的龙袍被风卷起,打着补丁的里衣就像对他的嘲讽。
宵衣旰食,呕心沥血,华发早生,终是被朝臣辜负。
堂堂大明天子最后如一根枯木悬挂在另一颗枯木上,那些阿谀奉承的人走了,只剩下一个老太监陪着殉君王。
值得吗?
值得吗?!!
他反问着自己!
父亲想过这个问题吗?!
“朕非亡国之君,臣是亡国之臣!”
“朕之尸体任尔屠戮,朕以发负面,勿伤朕之子民!”
手,不由自主地攥紧。
君王死社稷,对父亲来说,是值得的吧?所以,他为何还要再软弱?只因她穿着一身常服而来,自己就又动摇了吗?
所有的情绪渐渐退去,他望着她,沉默了片刻后,道:“这里无外人,弗儿妹妹不用多礼了,平身吧。”
“谢陛下。”
挥手间,宫婢将绣墩拿来,左弗再次道谢后,坐下。
“弗儿,今日喊你来,是为你的婚事。”
待茶水端上来后,朱慈烺道:“安顺候与你父亲联名请旨,希望朕做主为你赐婚。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朕还是想问问你的意思,毕竟弗儿乃朕左膀右臂,说是君臣,可情谊却超越旁人,朕不想你委屈。”
“一切但凭陛下做主。”
左弗面无表情,回应也是一个臣子该有的态度。
朱慈烺望着她,见她神情平淡,想起坊间那些传言,心底又抑制不住地涌起一股心酸。
两情相悦,是真得吧?
可她为什么会喜欢那样一个浪子呢?
自己早早安排了徐汉的婚事,就是因为觉得徐汉才是个威胁。后听说,张景瑄与她走得近,自己又将张景瑄调走,可到头来,原来她心仪之人竟是那个浪子吗?
“弗儿妹妹是当真情悦安顺侯吗?”
“回陛下,安顺候对臣很好,臣本来对他很反感,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多年的等候坚持,臣岂能无动于衷?陛下问臣是否真心情悦安顺候?”
左弗望向朱慈烺,然后慢慢站了起来,行了一个大礼后,道:“是的,臣心悦安顺候,想与他结发一生。安顺候亦懂臣的心思,对臣许下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臣深受感动,望陛下成全!”
终是说出来了!
脸上的笑容再也无法伪装,他僵硬在那儿,心尖似要爆裂般,疼痛就像个石碾带着一股惯性,直接将他碾压得痛不欲生,以至于笑容也无法再维持下去。
气氛变得沉默,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艰难地蠕着唇,问道:“弗儿……你可知朕的心意?”
“陛下的心意臣知道。”
“那你为何从未给过朕回应?”
他的声音渐渐晕上一丝怒气,他走了过来,抓住她的肩膀大声质问道:“你现在连一个真心的笑容都不愿给我了吗?!”
左弗冷眼望着他,一字一顿道:“陛下是想要臣遗臭万年,当妖姬吗?”
他的手瞬间僵硬了。
原来,她什么都明白……
只是,她不愿……
“陛下生于皇家,即便国朝式微亦不曾受过苦难,锦衣玉食地长大,所以即便是经历了国破家亡,目睹了诸多的妻离子散,易子相食的人间惨剧,可您还是改不了皇室子弟的任性吗?”
左弗的声音很冷,她的怨气就像要爆发前的火山一般在身体里聚集着。
一个真心的笑容都不愿给?
是背叛了他们共同的理想的?!
又是谁从一登基就开始算计她的?!
君王有君王的难处,她可以理解。但一次又一次的算计,一次又一次的利用,她也变得难以理解起来了。
毕竟人心肉长的,她左弗还没有成仙得道,容不得那么多算计利用。
“陛下,臣是个人,不是个物件。臣之所以不再真诚是因为以前的朱慈烺不在了,现在剩下的只是一个君王。为臣之道难道不就是这样吗?忠于君父,时刻保持着为人臣的本分与应有的礼节,陛下,比起您的江山,臣笑得真诚与否又有什么关系?
陛下,昔年在江东门时,您问臣,想要嫁个什么样的人?臣说不想嫁人。您问我为什么?臣当时说,臣气量小,容不得三妻四妾,可男儿往往薄情,做不到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臣宁愿不嫁。
陛下,臣连容忍其他女子的气量都没有,又怎会去当妖姬呢?无名无份,即便我有了您全部的宠爱又如何?您一样要娶后,一样要纳妃,一样要生孩子。
而臣呢?不但无名分,臣将来的孩子也将无名分,即便臣可以忍受身为女人的委屈,可又怎么忍得下为人母的委屈?而且……您会让我有孩子吗?”
左弗的话就像无数个刀片刮过心尖,抓着她肩膀的手不由自主地落下,他望着她,眼底满是苦涩。
“弗儿……真得什么都知道……”
“陛下,臣有过怨,可臣在怨过后又能理解您。毕竟,权利过于集中在一个臣子手里,任谁都会担心的。从您登基那天起,臣就不该将您再当兄长看了,是臣愚笨,所以才会失望怨愤。可臣现在想明白了,君就是君,若想要国家昌盛,子民安顺,君王就必须有所牺牲。”
她后退两步,裣衽而拜,“大明有此君父乃是百姓之福。”
“可你对朕失望了,不是吗?”
他道:“那日你如此倔强,是恨朕了吧?恨朕背叛了我们曾经的理想,是恨朕到头来还是私心难去,想得依然是我朱家的江山,是不是?可弗儿你告诉我,若我不去维护,这江山又该如何继续下去?换个天子,不还是一样吗?
朕就是这普天之下最大的乡绅,君王与士大夫共享天下,这是几千年来的规矩,朕打不破,你也打不破,这天下不能没有君王。”
左弗沉默了。
心底那句话终是没说出口。
朱慈烺就是朱慈烺,在她这个现代人看来就是一个几百年前的土著皇帝,没有这几百年的累积,他怎知这世上还有另一种方式可以管理国家?
而且……
那方式也未必适合现在的大明,所以又何必说出口呢?
她跪了下来,磕头道:“臣只要活着一天便会用尽全力保住陛下的江山,臣不是不懂事之人,臣对这片土地的热爱不会比您少,臣只希望在有生之年能看到这片大地上团花锦簇,百姓再无饥饿,所有人都能吃得饱穿得暖,所有孩童都能有书读,臣希望在太阳升起的地方就有我大明的疆土,陛下,您还要质疑臣的用心吗?”
他沉默了,许久后才发出一声轻叹,“或许,是朕错了吧……”
他轻轻摆手,“你的心意朕知道了,朕会安排的,你退下吧。”
“多谢陛下。”
她起身,转身,朝着外面走去。
他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眼帘,那声“弗儿”终究是压在了喉间,再也没叫出口。
胃部又隐隐作痛,近来他时常有种眩晕感,胃部也常常隐痛,情绪激烈时就更明显。十年帝王生涯,没有一天可以清闲,长期的熬夜,睡眠不足正在摧毁着他的健康。
去年起,他便常常觉得有些乏力,御医看过,说是气血亏损,脾胃虚弱,开了药,喝了一段时间的确好了一些,可却总反反复复的,最近也时常感觉胃有点不舒服,可再请御医看,也无甚异常,只说是疲劳所致。
所以近日来,他便改成三天或者五天一朝,他不能走父亲的老路,北伐还未成功,他必须要保养好自己的身子,这样才对得起历代先祖。
喝了口热水,将胃部的不适缓了缓,将孙训珽与左大友的请旨奏折拿出来,他望了久久,最终轻叹了声,提起御笔在上面写了个“准”字。
搁下笔,全身的力气似被抽光了,他觉得眩晕得有些厉害,他缓缓起身,走向后殿。
今日再无心思办政务,他只觉疲劳得厉害,他想睡一会儿了……
左弗走出乾清宫,阳光从头顶上方洒下来,她停下脚步,感受着这温暖。
久久后,一滴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滴落下来。
即便是朦胧的心动,可真正抛去时亦是难过。
什么都说出口了,什么也都说明白了,或许,这样的告别才是最好的吧?
年少时的纯真终要被埋葬。
成长……
本来就是一件残酷的事。
她缓步前行着,风吹干了她的眼泪,缓缓关闭的宫门内外终究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她与他无论倒回过去多少次,依然只会是今日这结果,不会出现任何意外。
他爱江山胜过美人,她亦不愿为男子附庸,一开始,结果便已注定。
宫门关闭了,宫门外她的马车旁又多了一辆马车。她望着马车里下来的人,伤感随着他向自己走来的脚步而驱散……
在这偌大的世界里,他们是两个异类,或许……
这才是最合适她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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