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七章 同门之谊
只听屋外马声嘶嘶,萧爻往外一看,见一名灰衣汉子骑着一匹红马,来到了醉香楼外。那人正招头看着‘醉香楼’三字招牌,嘴里念道:“是这里了。”说完翻身下马。又见那人将马栓在屋外的一棵树桩上,栓好了马后,自马鞍上解下一个金色的盒子,大步走进店来。
萧爻打量着那人,见来人中等身高,面相平平。鹰眼勾鼻,一身风尘仆仆,脸上大有风霜之色,想是他骑马奔波已有多时。
那人向大厅里众人扫视了一遍,并不言语,正要找位置入坐。
屠大郎心道:“师傅叫我在此等候师叔师伯们,说他们事先约好在此聚齐。可我从来没见过师叔师伯。这人腰悬铁剑,手拿金盒,说不定他便是来此聚齐,一同去拜寿的。可是他的年龄与我差不多,应该不是师叔师伯,而是哪一位师叔师伯的弟子。我出门时,师傅曾传给我七句口诀,说是他们八个师兄弟用来记认的令语。我出言试试他,他若真是哪一位
师叔师伯的弟子,就能接过我的话头。”
只听屠大郎朗声说道:“凤鸣九天知秋来。”
萧爻心头微微一惊:“我刚进门时,这王八蛋便说了这句‘凤鸣九天知秋来’。适才忘了问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念这句话有什么用?”
却见那刚进门的人向屠大郎走去,走到屠大郎两步之前立定。又听他说道:“黄沙一剑荡四方。”
屠大郎双眼一亮,立即离座而起。道:“不堪大用唯守孝。家师排行第五,名叫陆孝廉。在下烂名屠大郎,乃师尊座下大弟子。得遇师兄,幸何如之。”
那人说道:“家师是‘黄沙一剑荡四方’黄天荡,排行第四。我叫于通海,是师傅新收的弟子,见过师兄。”
于通海说完,抱拳行了一礼,屠大郎也抱拳行礼。屠大郎道:“四师伯的高徒果然不一般。在下今年三十二,不知于师兄贵庚几何?”
于通海道:“哎呀!那我该叫你师弟了。小弟三月初三的生日,上个月刚满三十六岁。”
屠大郎呆了一呆。道:“我确实比于师兄小了几岁。这个师兄,你就当仁不让了。于师兄,请坐,请坐!”
两人坐定之后。屠大郎叫过店小二,要来了两壶高粱酒。一个叫师兄,一个称师弟,倒像是亲兄弟一般。
萧爻心下暗暗纳奇:“于通海和屠大郎怎么会是师兄弟呢?可刚才于通海进门的时候,他们彼此问候,像是第一次见面似的,互报了名姓和年龄,这才认识。他们要真是师兄弟,该当早就十分熟知了才是啊。”
这事却要从神剑山庄说起。数十年前,关天赐创立了神剑山庄,共收了八名弟子。大弟子名叫凤鸣秋,便是先前三叉路口开茶肆的老板。二弟子司马镇南,居于河北沧州。三弟子慕容扫北,在南京城西郊十五里外,修建了秋暝居,收徒传艺。正是慕容扫北遍邀江湖豪客,要在四月初八庆贺六十大寿。
关天的四弟子名叫黄天荡,现在山西镇远镖局里做了大镖师,于通海是黄天荡的徒弟。
五弟子名叫陆孝廉,屠大郎的师傅。
六弟子名叫段人举,七弟子吴向高,八弟子名叫莫不信。
关天赐共收了这八名弟子,当年神剑山庄强盛之时,关天赐的八名徒弟也倍增荣光。江湖中人送了他们师兄弟八人一个响亮的外号--神剑八雄。
数十年前,神剑八雄同在山庄学习剑道。八人正当血气方刚之年,常聚在一处吃喝玩乐。有一年,正当关天赐七十岁大寿,八人为师傅庆贺生辰。寿宴上八人喝得兴起,待宾客离去后,八人提出连句罚酒。规则是每人说出一句七字令来,令语中要有自己的名号,或者是姓氏,或者是与姓氏有关。谁说得不相关,或是说不出来的,就要罚酒。
规矩定下了后,大师兄凤鸣秋趁着酒兴,当即吟了一句:‘凤鸣九天知秋来’。且不论句法是否合理,凤鸣九霄,是否当真是报告秋季到了的。但这七个字中,包含了凤鸣秋的名字,其他七人尽皆叹服。
司马镇南是二师兄,接着轮到他了。司马镇南便吟了一句:‘独对青灯仰汉才’。众人不解,问他此连句从何而来,要是回答不出,就算违规,要罚酒。司马镇南说道‘我这连句,是接大师哥的韵脚。大师哥说知秋来,我接的是仰汉才,深秋残夜,独坐对青灯,我挑灯夜读。读《史记》,读赋文,十分崇仰司马迁的文采,对司马相如的才华也很敬仰。然而此二人均是西汉时代的人,因此才说仰汉才。我复姓司马,与此二人姓氏相同,这连句当中也有了我的姓氏,按照规矩,我不算违规。’另外七人听了这番解说后,就没罚他的酒。
接着到了排行第三的慕容扫北,慕容扫北吟了一句:‘五胡并起战鼓响。’另外七人便说他的连句违背了规矩,要罚他喝酒。慕容扫北说道‘众位有所不知,我这连句是说,东晋末年,皇权跌落,司马氏兄弟不服统属,皇族内发生了一场八王之乱,八王之乱以后,由司马氏掌权的晋王朝告灭。天下纷争,北方五股少数民族势力相继而起。铁骑所到之处,皆所向披靡,五股势力瓜分中原,先后建立了五股政权,剥削天下,惨害生灵。史书上称为‘五胡乱华’。其中一支鲜卑族人复姓慕容,建号大燕,大燕国开国君主慕容恪,是在下的远祖。我这连句是仿二师兄的,说得隐晦了些,但也包含着我的姓氏,因此没有违规。’
那七人听了这话,也没来罚他喝酒。东晋司马家族与司马镇南是宗亲,司马镇南听慕容扫北揭露东晋司马氏的丑事,挑祖宗的不是,从此恨上了慕容扫北,
排行第四的黄天荡吟了一句:‘黄沙一剑荡四方。’他这连句中有自己的姓氏,有自己的名字中的一个荡字,也算过关。
排行第五的陆孝濂却说道‘四位师兄的连句,若非引经据典,便是凌云壮志。在下家境贫寒,家父给在下取‘孝濂’作名字,只望我作个孝子,不失人子之道。在下胸无大志,只待剑术有成后。便回老家去,凭所学剑术,帮扶乡亲父老,于二老膝前尽人子之道,以乐天伦。’陆孝廉吟了一句:‘不堪大用惟守孝。’他的连句中有个‘孝’字,也算过关。
排行第六的是段人举。段人举原籍山东曲阜,生于圣人之乡,曾经中过举子。因见官场腐败,竟无意科考,弃文学武。段人举吟了一句:‘忍弃举子学剑道’,这句也合规矩。
排行第七的是吴向高。吴向高便吟了一句:‘芙蓉渠水叶向高。’这句也算过关,前面七人都过关了,到排行第八的莫不信连句。莫不信想了半晌,始终想不出来。因此他没有连句,被七人罚酒,当天喝得酩酊大醉。
那次连句过后,没过多久,关天赐便即失踪。神剑山庄群龙无首,先是司马镇南与慕容扫北因连句喝酒的事争闹起来,其他人劝不了,受其连累,或帮慕容扫北,或是站在司马镇南一边的。分为了两派,大闹了一场,将神剑山庄也给掀了个底朝天。
八人武功相差不多,在神剑山庄乱斗了一场,没分出胜负,于是约了半年后,在醉香楼中比剑。半年之期一到,八人都赶到了醉香楼。二话不说,就动了手。
初时,尚且顾念同门之谊,下手也有所保留,与平常切磋一般。渐渐地,就有人负伤。八人正值血气方刚的年龄,关天赐没失踪之前,有关天赐压着还不敢怎么样。关天赐一旦失踪后,八人少了那份镇压,没了顾忌,谁都不肯服谁。
师兄弟八人相处久了,对彼此的招数了解得很全。那比剑受伤的,以为自己手下留情,而对方全力相搏。宿仇未消,又添新恨,索性新仇旧恨一块算,越斗越是激烈。八人在醉香楼中,打了七天七夜,人人身受重伤,实在连拔剑的力气也使完了,才各自负气遁走。
大弟子凤鸣秋作为大师兄,以为自己武学天赋最高,剑术最强,其他七人应该遵从统领。见七个师弟均不服管束,这个大师兄实在当得太没面子,从此有了归隐之心,江湖热血也渐渐冷淡。就在句容县三叉路中处开了一茶亭,过着半归半隐的生活。萧爻在茶肆遇到凤鸣秋时,见他落寞消沉,正是因此而起的。直到萧爻夸赞他武学天赋最高时,他才来了些精神。
司马镇南去了北直隶,在河北沧州开山立柜,开始招收徒弟,在北方闯下了不小的名头。
慕容扫北留在南京,建造了秋暝居,四处收徒,传扬剑法。在两淮一带,名气越来越大。江湖中人提到慕容世家,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南京城秋暝居中的慕容扫北。
黄天荡回到山西,投在镇远镖局,做了镖师。与同行于大友是挚友,在一次保镖的途中,途径五台山时,被一伙强盗前来劫镖。于大友中毒箭死去,临死前,将儿子于通海交付给黄天荡照料。五年前,于通海正式行过拜师之礼,成了黄天荡的弟子。
陆孝濂回到老家河南郑州后,靠着一身武艺,打打拼拼,也能找到些周转。照顾双亲,殷勤奉养。屠大郎的父辈原是一屠户,家境颇阔绰。屠大郎因仰慕陆孝濂的武艺,想拜在陆孝濂手下学武,多次央请其父代为求师。在陆孝濂回家后,屠大郎的父亲对陆孝濂多有接济。陆孝濂感其诚意,待二老去世后,收屠大郎做徒弟。
段人举回到曲阜老家后,作了安顿,就离开老家,开始漂泊天涯,四处追查师傅失踪的事。二十年来,走遍大江南北,并没有寻到关天赐的踪迹。
吴向高跟着慕容扫北留在南京,做了慕容扫北的管家。也收了一个徒弟,就是花添骄。萧爻前些时候在李药香家里遇到过。莫不信却做了锦衣卫。
神剑八雄年轻时候在醉香楼中剧斗一场,其后各奔天涯。转眼之间,此事已过去了二十多年。八人在各自的领域,均有各自的建树。却也经历了不少风浪,经过这许多年来的打磨历练。当初的菱角已渐渐损去,变得圆了、滑了。年轻时的锋芒也渐渐变谈,变成了内敛、成了容达。
八人分散后,各自闯荡,每每遇到困难挫折,要自己独挑大梁时,便不由得想起了同门师兄弟。要是师兄弟不分散,齐心协力,该有多好。然而,事实已无可挽回。前行之路一旦选定,纵是步步荆棘,也得咬牙走完。八人仗着所学本领,独自挺了过来。都常常打听其他人的讯息,相互耳闻。如今二十年过去了,观照时下,少年子弟江湖老,八人都已鬓发如霜,不复青春年少,红颜朱华。每每念及同门之谊,想到当年那无谓的混战,无不感叹良多,唏嘘不已。
慕容扫北名闻两淮,势力雄厚,在八人之中,尤显得风生水起。然而,对当年的事一直耿耿于怀。打听得其他七人的落脚之地后,欲借着这次庆祝六十岁生辰,邀请七人前来。趁着尚且健在,消解当年的仇怨,再叙一叙同窗之谊。有生之年了却这一桩心头大事后,再无抱憾了。因有此念,他写下了请柬,在给七人的请柬末尾附上了当年的连句,吩咐弟子分路送去。
其他七人,也都有消除仇怨、再叙同门情谊的想法。接到慕容扫北的请柬后,想到了同门间深厚的友谊,无不含泪拆阅。时隔二十多年不见,当真见字如见人。
当那七人看到慕容扫北附在请柬末尾的连句。便想起了年少之时,同在神剑山庄学剑的一幕幕。垂暮之际,再回想年少之事,仿佛又重新亲自经历了一遍。原来时光不会骗人,走过的每一步都刻在了年月里,被一个叫作曾经的盒子封存着。一经打开,才看到了另一个年月里的自己,当时年少不知味,只有重新品味时,才能辨别其中的酸甜苦辣。就算是最平常,最不起眼的日子,那都滋味无穷。那个年月里,铭刻着共同的青春年华。因为共同拥有,变得分外珍贵。
那七人收到请柬后,无不慨然答允,都决定要在四月初八这天,来秋暝居了结二十年前的宿怨。
除了慕容扫北之外,其他七人彼此亦有联络,邀在醉香楼同聚,再一道去秋暝居给慕容扫北拜寿。收了弟子的,想让自己的弟子去结识结识师兄弟的门徒。陆孝濂派屠大郎先来,自己赶后。黄天荡派于通海先来,自己却在后头。
然而隔了二十年互不见面,八人的形貌有所改变,担心见面之后认不出来。有徒弟的,更是生怕徒弟们彼此不认识,而致错过。陆孝濂便将师兄弟八人的故事给屠大郎说了一遍,将那七句连句给他看,要他背熟。吩咐屠大郎到了南京城外醉香楼时,若遇到其他的师叔师伯,或是其子侄弟子,便将连句说出来,以作相认的切口。
却是屠大郎最先赶到醉香楼,因想着还有其他人,先订了两张桌子,以方便接待。萧爻进店时,屠大郎见萧爻是一练家子。说出了切口中第一句‘凤鸣九天知秋来’。试探萧爻,倘若萧爻是八人中任意一人的弟子,就会说出下一句切口来应接。但萧爻不知此间故事,因此没搭话。
屠大郎由此而知萧爻并非自己等待的人,萧爻要坐的桌子,又正是他预定了的。他就出声喝止萧爻,要萧爻改坐别桌,两人因此闹了一场。
于通海是黄天荡的弟子,出门时,他的师傅黄天荡也作过同样的吩咐。他是知道切口的。
于通海听屠大郎说出了切口,便接说出‘黄天一剑荡四方’来接应。两人相认后,知道了对方的身份。因上一代的师傅是神剑山庄的传人,是师兄弟,到了这一代,仍旧算作神剑山庄的传人,按年龄大小,以师兄弟相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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