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之城(十)


这是妙妙头一次主动伸手去抱他。

        慕声怔了一下,不敢动了,连呼吸都不自知地放轻,全部的注意力不动声色地集中在她的手搭住的地方。他感觉到妙妙搂着他的腰,用力紧了两下,低声道:“今天都没去成花折,等慕姐姐他们回来,让他们给你复述一遍?”

        原是为这个。

        他心里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的事情,向来没人在意,现在竟有人比自己还上心。

        他顿了顿,很乖地应:“嗯。”

        凌妙妙完成了安抚,准备抽回手,他手臂却飞快地一夹,将她的手无赖地压在了自己腰上。

        妙妙哭笑不得,没再挣扎,在昏暗的烛光下,以这种古怪的姿势搭着他,忽然小声道:“子期,你是不是害怕听那个故事?”

        慕容氏的故事已经过半,他应该可以猜到后面是如何的急转直下。

        他寻觅了那么久的真相,临到跟前,却近乡情怯了。

        半晌没听见他有回音,她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胸膛,睫毛忽闪了几下:“就算是真的……那也是过去的事了,过去很久了。”

        他不作声,留恋地反复摩挲着她的腰侧,将那里摸得热乎乎的,半晌,手伸到腰后将她一揽,一把压进怀里。

        妙妙身上只有一层薄薄的寝衣,还是刚才随便套的,二人的身体紧紧贴着,她觉得有些不太自在,推了推他的胸膛,像是小动物的挣扎。

        “嗯,我怕。”他的声音忽然低低地从头顶传来。

        凌妙妙顿了顿,不挣了,仰头看着他的下巴,嘟囔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英雄不问出身?”

        说完,觉得有点人微言轻,补充论证似的,在他冰凉的脖子上轻轻啄了一下,不太熟练,警觉得像是叼虫子的啄木鸟。

        他一僵,手臂登时收紧了,那一下将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引了过去,仰着脖子等了半晌,也没等来第二次。

        他顿了顿,睫毛微微颤了一下,有些委屈:“没了吗?”

        “……什么?”凌妙妙空出来的那只手正在玩他寝衣上缀的黑色珠子,骤然听到发问,满脸疑惑。

        少年眸色暗沉,在昏暗的烛光中勾了勾唇角,捏住她的下巴,低下头望着她,眼中泛着水色,故意道:“……我连阴沟里蟑螂都不如,算什么英雄……”

        凌妙妙望着他的眼珠里果真浮现出了怒火:“人家蟑螂还觉得自己活得怪滋润的呢,哪儿像你……”

        说罢,又觉得心里酸涩,情绪上了头,勾着他的脖子又亲又咬,好几次嘴唇不慎蹭到了少年的喉结,惹得他眸光暗了又暗。

        她这才撒开手,没什么力道地推了他一把,恨道:“说的什么屁话。”

        怒火一消,她便下意识地摸了嘴角,又伸手摸了摸他颈上的几个浅浅的牙印,呆住了,背后一阵凉。

        她大概是让黑莲花教歪了,总是在冲动想打他的时候,下意识上的却是嘴……

        还没想明白,就被人翻身压住了。

        少年吻着她的头发,随即急促的呼吸落在她颈侧,他的手摩挲着她的腰,在她耳侧克制地问:“再来一次好不好?”

        “请您留步。”慕瑶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故事里略去的部分,能不能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们?”

        老头略一沉思,问道:“慕方士想听哪一节?”

        “在房间里,赵公子找慕容氏谈判,他们究竟说了什么?”

        老头抚了抚额头,强笑道:“不瞒您说,那珠子里的记忆有限,很多地方都是破碎不堪,有许多事,还是小老儿自己捋顺,猜出来的。”

        “那按照您的拼凑,他们大约说了什么呢?”

        他叹了口气,道:“赵公子径自去问慕容氏的身份,慕容氏先是沉默,随即据实告知。说自己……”他小心翼翼地瞥了慕瑶一眼,“说自己不是人,是……是……”他似乎有点不太确定,音节在嘴里将吐未吐。

        “魅女。”柳拂衣适时接道。慕瑶脸色苍白,但没有打断。

        “对,魅女。”老头眼睛一亮,有些紧张地询问道,“这魅女,是妖吧?我只怕讲出来引起恐慌,只得删去了这一节。”

        慕瑶神色复杂,指尖下意识地捻在一起,似乎不太想接受现实:“真是魅女?”

        柳拂衣道:“魅女天生无泪,若痛极悲泣,只会泣血。在那一堆透明的眼泪里,才会有一颗血珠子。”

        他顿了顿,抬抬手,示意老头继续。

        “赵公子的脸色很难看,只反复问她,为什么要蛊惑自己,为什么要骗自己?”

        “慕容氏愣了好一会儿,说自己没有,可赵公子不信,似乎是负着气,不久后便收拾东西离开了。”

        赵公子为人自傲自负,在某些事情上,一旦有了先入为主的猜测,难免有些固执己见,刚愎自用。

        越是在乎,越是多疑,越是止不住地乱想。

        而魅女美艳绝伦,天生就是蛊惑人心的胚子,她强辩自己是真心,又有几个人会信呢?

        慕瑶和柳拂衣一时无言,半晌,柳拂衣对着慕瑶耳语了几句,后者转身回了花折。

        待她走远了,柳拂衣才低声问:“那孩子生出来的时候,可有异状?”

        “……”老头沉默了一会儿,咂嘴道,“刚生出来的时候,皮肤白得似雪,耳朵很尖,胎发长得盖住了额头,也不哭,长得是古怪得很呐。可是第二日的时候,就变得和寻常婴儿一般模样了。”

        “哦对了。”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比划起来,“这孩子小时候,头发长得忒快,一夜之间便从肩膀长到后腰,离开花折的前一日,他娘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大剪刀,似乎是犹豫了很久,才给他握住,一把剪了。”

        “什么样的剪刀?”

        老头回忆了一下:“就是农人剪草的那种剪刀,只是剪刀轴子上,刻了个弯弯的月牙。”

        “断月剪?”柳拂衣低声喃喃,暗自诧异起来。

        慕瑶回来了,问:“那赵公子到底叫什么?”

        “这倒不知道,只是听慕容氏有一次唤他‘轻欢’。”

        赵……轻欢……

        高门大户……长安城……

        慕瑶半晌没缓过神来,这故事里的主人公,竟是赵太妃赵沁茹的亲弟弟……轻衣候。

        今日桩桩件件,都令她觉得心惊肉跳,她捉妖世家收养的孩子,生母居然是个棘手的大妖。

        这个大妖竟也是魅女……那么……和“她”有关系吗,还是说……

        她陷入了更深的沉思:如若轻衣候真的是慕声的生父,那么他手里那块玉牌,是什么情况下得来……爹娘又为什么要撒谎,说阿声是妖怪窝里捡来的呢?

        他做了个梦,梦里马蹄哒哒掠过窗边,细条状的光影纷乱,狭小的房间里,他趴在窗台上,巴望着窗口。

        这里不是那拥有如血般红罗帐的绣楼,身旁的人说的也不是轻软的南部方言。偶有马蹄掠过,扬起黄色的灰尘。

        他知道,这里不是他的家。

        裸露瘦削的脊背上有几道交错的红痕,手臂上还有青紫的甲印,惊心的累累伤痕。

        在这逼仄阴暗的房里,他曾经拥有的那一段温柔怜爱也烟消云散。

        女人跪坐在他身后的垫子上,兀自对着一面破旧的镜子点妆描眉,给那一张绝色的脸,带上艳丽的假面,眉尾斜飞,像是祸国妖姬依仗的利剑。

        漆黑眸子里倒映的天穹,慢慢从湛蓝到昏黄。

        他整日趴在窗边,期冀地望着那一点亮光,却不知道自己应该等谁。

        有时候,只是看着檐下的燕子衔着泥搭出个巢,还没等搭好,街上的小乞丐拿棍子一捅,巢便塌了,几枚小小的蛋打碎在地上,在泥点的残骸中绝望地流出浓稠的汁液。

        燕子拍着翅膀,在空中悲鸣,眼睁睁地看着,却无家可归。

        乞丐们残忍地笑着,趴在地上将蛋液争抢分食。

        他向后缩了缩,搭在窗棂上的手指发凉。

        头顶拢上一层阴影。她身上劣质的香气伴随着风笼罩了他,他扭过头,她居高临下地睨着他,嘴角带着一丝冷淡的笑意:“饿吗?”

        他不自然地眨着眼睛,捂着肚子,抿了抿唇,声如蚊讷:“饿。”

        “饿啊。”她笑着,慢慢蹲下来,搂住他的脖颈,扭过去,强令他向外看,冰凉的手指让他打了个哆嗦,“看到了吗?”她指着外面那几个衣衫褴褛的癞头乞丐,“去啊,去跟他们一起吃。”

        他直往后缩,眼中的不安愈来愈重:“娘……”

        “娘养不起你。”她下了结论,脸上的微笑恶毒,“你去自己要讨要吃的吧,若是要不来,就去偷,去抢。”

        她望着他,栗色瞳孔中含着的笑意,像是无法摆脱的诅咒,“要是这点本事也没有……”她艳丽的红唇轻启,“就去死。”

        “……”他战栗着,在她转身离开的刹那,慌乱地抱住她的腿,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线生机。

        “娘……”他发出小兽似的惶恐的哀求,“我听话,我听话……”

        可不可以不要丢下我……

        她猛地回头,涂着红色丹蔻的十指猛地掐住他小小的脖颈,直接将他顶在了破旧的矮窗上,矮窗发出嘶哑的吱呀。

        她眸中的恨意汹涌,“要不是因为你,我何至于落得如此境地?”

        他张了张口,没有发出声音,她率先松开了手,他倚着窗滑落到地上,咳嗽起来,雪白的颈上留下两点青紫的掐痕。

        她蹲下来,俯视着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只垂死的小狗。她怜悯地抚摸他的发丝,话语中还有尚未褪去的冷意:“小笙儿,你要乖。杀死他之前,自己去讨饭吃,嗯?”

        “娘不会不要你的。等你杀了他,娘便带你走,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好不好?”

        她平静下来后,许诺异常温柔。

        小孩子,总是易于哄骗,甚至不用哄骗,只要她像以前那样对着他笑一笑,他便什么都依了。

        他怀着一点小心翼翼的期冀,好了伤疤忘了疼似的,又亲近了她:“那……娘去哪里?”

        她无声地正了正簪子,微微笑了:“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她低下头来,抚摸他的脸,尖利的指甲,有几下剐蹭到了他颊上,“小笙儿喜不喜欢弟弟妹妹呀?”

        她的手极凉,像是一块冰贴着他,冻得他浑身僵硬,他本能地摇了摇头。

        他想,娘是疯癫了,哪里来的弟弟妹妹?

        她高兴地笑着:“嗯,真乖。娘也不喜欢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有人将被子折了两折,裹在他身上,被子太厚了,因此边角翘了起来,她嘟囔了几句,翻身过来用身子压住。

        她隔着被子手脚并用地抱着他,像抱着树干的熊,抱得那样紧。

        他睁开了眼,恰与她四目相对,眼前的人骤然一惊,旋即不好意思地将胳膊腿放下去,滚到了一边。

        被子边角立即翘起来,他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伸手一捞,将女孩抱进了怀里。她的脸蛋贴着他的心口,热乎乎的一团。

        这样的热,直接辐射到四肢百骸,他的血管里终于奔流着正常的、鲜红的血液,从那样的如坠冰窟的寒冷中抽身而出。

        “还冷吗?”她问。

        “……”

        “你刚才一直发抖。”她的睫毛一动一动,痒痒地扫着他胸前的皮肤,又执着地问了一遍,“……还冷吗?”

        他闭着眼睛,一点一点吻着她温热的脸颊:“不冷了。”

        阳光从帐子顶上投射下来,每一片光斑都温柔明媚,在阳光下行走的女孩,带着一身光明磊落的温热,大大方方地钻进他怀里,抱着他。

        暖得像是在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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