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不甘心饮冰虽久,热血未凉,怕老宫楼……
军制的变化, 引得许多人心思浮动,但暂时和程丹若没有关系。
她继续保持两份工作的轮班,一边在安乐堂培养人, 以《赤脚医生册》为基础, 填鸭式管束一些基础的医学知识,一边在皇帝面前当壁花。
今年上班现在四月份, 三个多月的时间, 她在皇帝跟前『露』脸十多回,却只在他询问时,方才回过一句“不爱做梦”。
其他时候,都是“见过陛下”“是”“臣告退”。
无她多么郁闷李的田, 无她多么好奇“二江”是谁,她都没有问过任何一人关的事。
——任、何、一、人。
慢慢的,她似乎有点理解谢玄英了。
在宫廷生活久了, “心”二字会刻入骨髓, 睡觉都睁着半只眼睛。
但这份谨慎显然是正确的。
程丹若发现,自己随侍圣驾的时间变多了。
四月,百花盛开。
皇帝去西苑赏牡丹,预备作画。石太监便叫上程丹若, 令她捧印鉴随行。
微风和煦,牡丹娇艳,碧波随着蜻蜓的蹁跹, 『荡』开一圈圈涟漪。
身着青绿『色』袄裙的宫人们捧笔墨纸砚,高大健壮的太监举着遮阳的伞盖,鸟儿在枝头叽叽喳喳的叫着。
天蓝如洗,白云时而舒卷。
真美。
在这里,看不现代化的垃圾桶和天线, 没有人会拿出机拍照,也闻不摊子上烤热狗的香气,自然的风景是天然的画布,而人是最好的点缀。
天然的浓艳与人工的巧丽融合为一,难分彼此。
程丹若的心弦微微松弛,但很快死死绷紧。
虽然现代的景区很嘈杂喧闹,可怎么叫怎么笑都没人管,在这里,谁敢试试?
愉悦是属于帝王的,底下的人什么也没有。
不过,程丹若察言观『色』,提醒自己『露』出一丝浅笑。
轻轻的,舒展的,淡淡的笑容,抿着嘴,好像心底透出的怡然,一股闲适恭敬的笑,仿佛脸上刻着一句发自肺腑的恭维——多亏了圣明天子,我们这些伺候的人,也有福气享受此等美景。
要笑成这样可不容易,多一分便刻意,一分就冷淡。
程丹若着镜子练了几百次,肌肉形成记忆,才能条件反『射』似的笑出来。
假不假不知道,反正皇帝挺开心的。
他由人服侍着调好颜料,在纸上落笔作画。
平心而,画得好像挺不错的。
石太监拍了一串马屁,什么“气韵生动,恰如石老而润,竹藏风雨,浓艳处见芬芳”云云。
程丹若不懂画,保持沉默。
皇帝画完了牡丹,左右看看,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他问:“大伴觉得,何处需要添笔?”
石太监仔细瞧了瞧,笑道:“既有蝴蝶,何妨有蜜蜂呢?”
画花没有蜜蜂和蝴蝶,等于冬天只有梅花而无雪,必须要互衬托才有意境。皇帝已经画了蝴蝶,若嫌不足,于花蕊处添半只蜜蜂,也是极好的。
皇帝点点头,仍旧沉『吟』。
看来是不满意了。
李太监趁机上前半步,笑说:“绝代只西子,众芳惟牡丹,既有百花之王,何妨有艳冠之佳丽呢?”
说人话,画个美人,比如贵妃,怎么样?
皇帝一笑,似有意动,但犹未动笔。
大看向程丹若。
她垂眸,一声不吭。
皇帝点名了:“程司宝觉得呢?”
“回陛下的话,臣不懂画。”她没给皇帝问“随便说说”的机会,直接答,“不知道该添什么。”
皇帝哑然,摇摇头,说道:“你还真是实诚。”
“臣才疏学浅,实在惭愧。”她适时『露』出一丝赧然。
皇帝反倒笑了笑,宽容道:“尺有所短寸有所,无妨。”
程丹若适时『露』出一丝松口气的表情,退下了。
皇帝在心底暗暗点头。
其实,程丹若是大夏第一个立下军功的女官,恩赏了,难以现圣贤之君的赏罚信明,恩赏要多,实在也多不上去。
司宝女官一职,权力不大,却是御前近侍,面尊贵,是最好的选择。
但作为掌管御玺之人,平时看不出来,关键时刻却非常考验忠心。
皇帝不了解程丹若。
虽然她开解荣安,机敏善变,治疗时疫,妙回春,剿灭无生教之事,更是立功颇多,果敢非常,他可以放心派遣她外头,但安置在身边,却必须考察一番,才能安心让她行走光明殿。
目前看来,程丹若并未辜负他的期许。
从程丹若于光明殿上班的第一天,她的一言一行就尽在掌控。
石敬提过两嘴,李保儿也关注过,但更重要的是,周太监亲自向皇帝回禀了自己的判断。
周太监是谁?
皇帝刚被过继时,先帝还活着。他惶惶然进入东宫,局势一无所知,是负责照顾他的周太监心提点,皇帝才在先帝面前交出了完美的答卷,顺利登基。
毫无疑问,他是皇帝十分信任的心腹。
他始终观察着程丹若,向帝王回禀自己的判断。
“程司宝谨言慎行,勤勉有加。”
这是第一句,因为她光明殿上班,虽和李有等人有旧,太监们她亦多有巴结,可若非必要,绝不与他们谈笑闲聊,更不搞什么干亲。
同时,她每天提前一刻钟达,风雪交加亦未迟,且进出心,在檐下脱掉油鞋油衣,不将水渍带入室内。某天,负责清扫的太监摔了跤,爬不高处,她亲自挽着袖子,把架子给擦干净了。
不轻浮,不轻狂,这是周太监最满意的。
“忠心秉直,松筠之节。”
这是内阁下马威的点评,显而易见,周太监十分欣赏她的不让步,身为帝王近侍,若被大臣裹挟,忍让退步,何以扬君威?
她身为女子,却不畏怯优柔,实在令周太监高看一眼。
故而多加一句:“肖似洪尚宫。”
这里,皇帝已经很满意了。
谁想来,周太监说了一点。
“怜爱弱,施不望报,是仁纯善之人。”
这就是很高的评价了,皇帝不免奇怪:“当真?”
周太监便说了她在安乐堂的举止:“病来如山倒,时有宫人积蓄不丰,难以调养病愈,她多有援,且不收利钱,还完即可。”
皇帝皱的眉头就舒展了。
不收钱,就是收买人心,问题很大,但收钱不收利息,就是纯粹善心了。
然,正月十六,皇帝陪贵妃在西苑走百病。
两人都很低调,不动仪仗,便服行走,正好就看见程丹若的临时医疗点。
贵妃的说法很有意思。
“臣妾听过程司宝不事,却是头一回见着人。”
皇帝感兴趣:“噢?”
“臣妾宫里有病了的,便会告假去安乐堂,两三日也就回来了。”贵妃在宫里十几年,也很清楚生病宫人的死亡率,“都说医术好,下头的人颇承恩惠。但这孩子不爱『露』脸,臣妾从未见过她。”
皇帝笑道:“她是洪尚宫的外甥女,你却没见过?”
“是呢。”贵妃道,“尚宫的『性』子,陛下也是知道的。她同臣妾说,程司宝不过恪尽本职,陛下屡次降恩,已是诚惶诚恐,恳求臣妾不要嘉奖,多多历练才好。”
能踏实干活,不居功自傲的下,谁不喜欢?
接下来的三个月,皇帝亲自验证了这些评价。
程丹若无听见什么政事,都未往外吐『露』过一个字,一些凑趣的场合,大都赶着表现『露』脸,她却始终沉默寡言,形同空气,从未『插』嘴显摆。
像今天直接点名,也是有一说一,不自作聪明。
然而,仅仅如此,她就只是个值得信任的下,最重要的,还是她已经证明了自己的能力。
可惜啊,是个女官。
皇帝心里升隐约的遗憾。
能干活,嘴巴紧,踏实勤勉,刚直坚贞,但凡是男人,哪怕是举人功名,他都会她。
宫里已经有一个洪尚宫了。
唉。皇帝收回神思,专心将笔下的牡丹画完。
欣赏片刻,自诩尚可,便道:“程司宝,将画送去景阳宫,给贵妃赏鉴。”
“是。”程丹若应下差事,并未深想。
行走宫选女官,实在太正常了。
唯独石太监和李太监,隐蔽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一旦皇帝任某人干本职以外的差事,就证明他将其视作了自己人。
时间缓慢地进入四月下旬。
樱桃上市的季节。
今年,程丹若也得了皇帝的赏赐,得了一碟樱桃。可惜她没有诗作,平淡地谢恩,拿回去吃了。
除此之外,她替皇帝跑腿,给贵妃和太送东西的次数,也变多了。
这似乎代表着某种看重,每天走在路上,必有人给她让路请安。
在安乐堂当值时,有什么事需要跑腿,总有人抢着办,去御『药』房询问是否有所需的『药』材,方也大开方便之门。
一时炙可热。
然而,这有什么吗?
去年下半年,她治疗了惠元寺的痢疾,解决了荣安公主的婚事,去山东解决了叛贼,可今年快五月份了,除却跑腿、盖章、当壁花,她有一点贡献吗?
没有。
还不如司『药』的女史,她们培训一年,已经能够看一些病痛,目前热情满满地背着『穴』位图,准备学针灸了。
人人都觉得她红,程丹若自己却越来越苦闷。
就在这时,她听说了一个消息:去岁的榜眼四川赴任,一上任就着推广红薯的种植,今年收获颇丰。
内心的不甘倏地攀上顶峰。
榜眼在推广红薯,晏二在研究水利,谢玄英在打倭寇。
程丹若呢?
是的,她还在治病救人,不算尸位素餐。
可这就是她所能做的全部吗?
明明每天捧着御玺,耳朵里听的都是国面临的危机,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南倭北虏,管不了。
黄河泛滥,帮不。
土地兼并,无可为。
连太监都不如。
司礼监能够干涉政务,石太监说人口田产税收一套一套的,她呢?
一个公章保管员。
程丹若不甘心,却无计可施。
她敢『插』嘴,离死不远了。
该怎么做,才能让自己发挥一些价值,为黎百姓做点事呢?总不能现在爬皇帝的床,争取给他生个儿子,下半辈子临朝摄政吧?
陆游写词说,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她也可以说,胡尚在,倭未剿,说还休。饮冰虽久,热血未凉,怕老宫楼。
世事真是难料。
曾几何时,程丹若所盼望的,只是有一碗安稳饭吃,不被卖,不做妾,平安老死宫中。
如今,她却不甘心了。
若不能在这人世间留下什么,岂非白吃了这么多年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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