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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8章 山歌响


通判姓齐,  家里几亩薄田,数个兄弟,是典型的耕读之家,  全家供他一个人读书科举。

        然而很不幸,不知是天赋有限,还是没碰上对路的考官,虽然早早中了秀才,却蹉跎到近三十才中举。好在“穷秀才,富举人”,他中举后,家中积蓄了一些银钱,  可惜兄弟多,  也只是温饱罢了。

        春闱之年,他带上银钱上京,  预备科考。可考卷一出来,  顿时傻眼。

        太他妈难了。

        于是名落孙山。

        思来想去,与其自己再苦读,不知何年能中,  不如以举人的身份做官,  为儿子物色个好老师。

        当时的他就是怀抱着这样天真的想法,被打发来贵州的安顺军民府当通判了。

        知府是和他同一天上任的,  且只有第一天上班了。

        和通判不同,知府是得罪了上头,  被贬官至此,  因此心气大失,从不过问府中事务,不是下棋就是饮酒,  喝高了还去山里“悟道”。

        齐通判既羡慕他是进士出身,被贬还能当知府,又不甘心随之沉沦。

        他的儿子被送去了龙冈书院念书,作为父亲,齐通判想给儿子做个表率,让他知道今后若能高中,该如何治理一方,而不是像知府一样尸位素餐。

        然而,想做不代表能做。

        贵州这个烂摊子,知府都放弃了,别说齐通判。

        他干了两年多,啥也没干成。

        初来的豪情壮志被消磨大半,若非突如其来的叛乱,齐通判可能也会在残酷的现实中放弃本心,最终与世沉浮。

        但他看见了改变的机会。

        安顺改变的机会,也是他改变命运的机会。

        举人碍于出身,当不了大官,可谁不想往上爬呢?齐通判知道自己的弱势,因而愈发需要一个后台。

        都说“同进士,如夫人”,像他这样连同进士都不是的,大概和通房丫头没什么区别。

        哪位大人物看得上他呢?

        他又该怎样做出一番事业,为子孙后代做一个表率?

        答案近在眼前,就看他是否能抓住。

        齐通判决定献上自己的投名状。

        -

        说实话,程丹若并未多注意齐通判。安顺军民府是军政一体的地区,在大军到达后,其控制权便转移到了军队的手中。

        加上知府已死,通判这个不知道几把手的人,不过是个干活的工具人。

        她没有想到,齐通判有这样的魄力,向她请兵抄家。

        理由简单明了,在叛军攻占安顺期间,有个别大户子弟,与其来往密切,疑似通敌。

        他想借兵围一下人家的大宅子。

        程丹若:“……”怎么说呢,地方官和本地大户的斗智斗勇,都是换汤不换药。

        后者靠胥吏和人脉架空,前者靠大义和名分威逼,但招数老不怕,好用就行。

        她同意了。

        一夜后,齐通判表示,曾经和叛军眉来眼去的人已经下狱,各家为表忠心,决定献上钱财和人手,帮助修筑驿道。

        程丹若点点头,面上不动声色:“辛苦你了。”又道,“听说令郎在龙冈书院就学?”

        “是,犬子资质愚钝,不求显贵于人前,只盼能在圣人故地感受教化。”齐通判十分谦逊。

        程丹若道:“虎父无犬子,令郎一定前途远大。”

        又命玛瑙准备一方砚台相赠。

        齐通判按捺住欣喜之情,从容告退。

        有了本地大户的支援,人手和银钱顿时充裕了不少。

        程丹若立时雇佣本地的妇女,为修路的人做棉鞋。冬天已经到了,衣服少穿两件不一定有事,穿草鞋在结冰的山间行走,却很容易冻掉脚趾。

        鞋是不要钱的,有的人家为了这双鞋,全家老少出动,男的掘石头搬树,女的砍荆棘开路。

        开路辛苦,他们就唱歌娱乐。

        程丹若路过的时候,第一次听见了真正的苗家歌声。

        “阿哥今冬去修路,深山遍地全是树。”

        “肩挑石头背上土,累死累活真辛苦。”

        “阿哥不要说辛苦,开好道路就来福。”

        “卖了稻米买盐巴,白得一双好鞋助。”

        “冬鞋穿在脚上头,想你就在心里头。”

        “等到来年卖了米,换得银钱把你娶。”

        “阿妹不求金和银,只看一腔真心意。”

        “嘴上说来八百遍,从没见你把谁娶。”

        程丹若开头听得十分感动,后面直接笑场。

        但思忖过后,立马叫来了金爱和赤韶。

        赤韶在金阿公的劝说下,并未留在永宁,和金爱回到了安顺,继续跟着金仕达读书。

        据耳报神金爱说,自从见识过赤江寨主的嘴脸,赤韶读书用功多了。

        “这是《汉夷本草》。”她布置作业,“你们俩照这个编几首山歌出来,等我回来的时候,若是能听见百姓传唱,就记你二人一功。”

        金爱对这些事总是兴致勃勃,充满兴趣:“遵命。”

        赤韶却只是安静地应了声,小鹿似的大眼睛转了转,不知道思量什么。

        少顷,也乖巧地答应:“是,夫人。”

        --

        程丹若在安顺待了一个月,陆续处理掉了不少工作,有生民药铺的私事,有军需军粮的公事,还有私人社交。

        侯府、晏家、陈家、冯家都不必说了,日常人情往来,值得一提的是张御医。

        她和张御医时常书信往来,交流医学心得。

        两人的信都很客气,张御医的品阶很低,她还是称之为“明善公”,明善是张御医的字,而张御医投桃报李,称呼她为“涂林君”。

        张御医是江西人,为她引荐了当地的一大药商。

        程丹若打算开春就派人去问问,看是否有合作的可能。

        长春号的文大奶奶,虽然远隔千里,居然也写信来,声称自家做了羊毛纺织的生意,请她指点,并附上若干礼物。

        程丹若没想到文家这么有诚意,考虑到是同乡,也回了帖子。

        又要和清平书院的山长写信,感谢清平学子在安顺的贡献,拉一拉关系。

        新投效的金仕达,她也按照西席的规格,替他置办年货,亲手写贺帖给他们。金家父女还是第一次收到这样的贺帖,私底下难免一番感慨。

        齐通判家也一样,她专门送了一套书给他儿子,鼓励小朋友好好念书。

        待这些工作全部处理完毕,已经十二月中旬,该预备过年了。

        玛瑙问:“夫人可要回城过年?”

        程丹若道:“我要去安南。”

        玛瑙面露忧色。

        “别担心,我已经提前做了安排,应当不会有事。”她安抚。

        从十一月开始,大军就对普安进行封锁,但叛军似有预感,在近半月间,频频出动骚扰,试图突破防线。

        月初,一支队伍不知怎么绕过了封锁,袭击了运粮的队伍,目的十分明确,就是劫走军粮。

        但——运粮队不是运粮队。

        被油布罩得结结实实的马车里,藏的不是粮食,而是伤愈的士卒。他们原本是跟着韦自行的,被送往惠民药局治疗,如今好转大半,程丹若养不起了,打发他们回前线继续战斗。

        伪装成运粮队,则是她灵机一动的想法,不止实行了一次。

        伤员回归总计三批,每次都是一样的打扮,一样的马车,只会做出些微区别。她不知道是什么地方让对方认为,这次的应该是粮食,反正他们上当了。

        她打算自己第四批过去,为了安全,车上不再载人,改装药材。

        如此,车辙一定会比真正的粮食浅很多,叛军分辨后,多半不会再费力袭击。

        她也就安全了。

        当然了,要装得和前面一模一样,她就不能坐马车或是轿子,甚至不好骑自己的马。夏栀子可是难得的白马,倘若惹得他们起疑,可就得不偿失了。

        出发当天,蒙蒙细雨。

        程丹若穿上罩甲,骑上马,和所有的护卫将士一般,头戴斗笠,脸蒙纱巾。

        寒冷的白雾中,队伍有序地出发,进入山间驿道。

        群山在侧,时有兽吼。

        日光穿透了白雾,折射出瑰丽的色彩。

        今天有零度了吧,好冷。程丹若调整了围巾,白气顺着一缕缕溢散。

        远远的,什么地方传来歌声。

        “一针一线缝冬衣,思念郎君心就喜。”

        “盼望开春无战事,稻谷种在田地里。”

        此时,程丹若方才恍然。

        于她而言,战争是在九月方开始,迄今不过两三个月,可百姓而言,已经将近一整年了。

        明年的春天,战争可以结束吗?

        --

        快过年了,但此时的安南却陷入了战备的紧张。

        叛军的反应和决断力,都非同一般,只是感觉到围城的兆头,就立即动手,出兵骚扰,阻拦封锁线的布防。

        谢玄英一面应对,一面想,黑劳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对手。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数月来,战争让他痛苦、迷茫、乃至自我怀疑,但同时又让他振奋、清醒、甚至莫名血气涌动。

        他厌恶战争,却如鱼得水。

        屈毅说,他很像老侯爷。

        老侯爷谢云自继承家中的爵位后,戎马一生,哪怕获封侯爵,也仍然在奔赴战场的路上。他辗转东南,去往西北,与瓦剌大战一场后力竭而亡。

        可惜的是,兄弟中见过老侯爷的只有大哥谢维莫。

        谢玄英出生时,祖父就已经过世了。

        他无法在亲长身上寻到答案。

        “公子。”赵望打断了他的思绪,回禀道,“第四批粮食已经到了。”

        谢玄英微微颔首:“验收吧。”

        “是。”

        关于粮食,谢玄英原本有自己的打算。

        他原想将运粮队作为诱饵,吊出叛军动手,然后趁他们回程时埋伏,在他们以为得计,最松懈的时候将其剿灭。

        这样做的目的不止是消耗对方的兵力,更是想跟随他们的踪迹,寻找不为人知的小路。

        叛军对地形实在太熟,总能找到官兵不曾发现的密径。

        漏洞堵不住,谈什么围城?

        但他没有想到,所谓的故布疑阵,其实并不是假的。

        前面回归的三批士卒,每人都携带了一部分额外的粮食。全部计重分好,能一斤不少运到安南的,计功行赏,缺斤少两的,轻则挨罚,重则砍头。

        不得不说,这个计策不算奇,却足够安全。

        明摆着的诡计不是诡计,四批队伍哪怕有一支被劫了,还有四分之三的粮食能平安到达。

        嗯,他的丹娘果然有勇有谋。

        谢玄英拿出香囊,隔着绸缎摩挲里头的发丝,心中升起浓浓的思念。

        几乎同一时间,掀帘而入的程丹若顿住了脚步。

        下意识地……摸了摸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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