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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襄阳鏖兵


杨过正想拔出匕首,忽听得窗外有人轻轻弹了三下,急忙闭目不动。



郭靖便即惊醒,坐起身来,问道:“蓉儿么?可有紧急军情?”窗外却再无声音。郭靖见杨过睡得鼻息调匀,心想他好容易睡着了,别再惊醒了他,于是轻轻下床,推门出房,只见黄蓉站在天井中招手。郭靖走近身去,低声问道:“甚么事?”



黄蓉不答,拉着他手走到后院,四下瞧了瞧,这才说道:“你和过儿的对答,我在窗外都听见啦。他不怀好意,你知道么?”郭靖吃了一惊,问道:“甚么不怀好意?”黄蓉道:“我听他言中之意,早在疑心咱俩害死了他爹爹。”郭靖道:“他或许确有疑心,但我已答允将他父亲逝世的情由详细说给他知道。”黄蓉道:“你当真要毫不隐瞒的说给他听?”郭靖道:“他父亲死得这么惨,我心中一直自责。杨康虽然误入歧途,但咱们也没好好劝他,没想法子挽救。”黄蓉哼了一声,道:“这样的人又有甚么可救的?我只恨杀他不早,否则你那几位师父又何致命丧桃花岛上?”郭靖想到这椿恨事,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黄蓉道:“朱大哥叫芙儿来跟我说,这次过儿来到襄阳,神气中很透着点儿古怪,又说你和他同榻而眠。我担心有何意外,一直守在你窗下。我瞧还是别跟他睡在一房的好,须知人心难测,而他父亲……总是因为一掌拍在我肩头,这才中毒而死。”郭靖道:“那可不能说是你害死他的啊。”黄蓉道:“既然你我均有杀他之心,结果他也因我而死,那么是否咱们亲自下手,也没多大分别。”郭靖沉思半晌,道:“你说得对。那么我还是不跟他明言的为是。蓉儿,你累了半夜,快回房休息罢。过了今晚,明日我搬到军营中睡。”



他知爱妻识见智计胜己百倍,虽不信杨过对自己怀有恶意,但她既如此说,也便遵依,于是伸手扶着她腰,慢慢走向内堂,说道:“过儿奋力夺回武林盟主之位,于国家大事上是非分明;两次救你和芙儿,全不顾自身安危,这等侠义心肠,他父亲如何能比?”黄蓉点头道:“这样的少年本是十分难得,但他心中有两个死结难解,一是他父亲的死因,一是跟他师父的私情。唉,我好容易说得龙离他而去,可是过儿神通广大,不知怎地又找到了她。瞧他师徒俩的神情,此后是万万分拆不开的了。”郭靖默然半晌,忽道:“蓉儿,你比过儿更加神广大,怎生想个法子,好歹要救他不致误入歧途。”



黄蓉叹了口气道:“别说过儿的事我没法子,就连咱们大,我也不知如何是好。靖哥哥,我心中只有一个你,你心中也只有一个我。可是咱们的姑娘却不像爹娘,心□同时有两个少年郎君,对武家哥儿俩竟是不分轩轾。这教做父母的可有多为难。”



郭靖送黄蓉入房,等她上床睡好,替她盖好了被,坐在床边,握住她手,脸露微笑。近月来二人都为军国之事劳碌,夫妻之间难得能如此安安静静的相聚片刻。二人相对不语,心中甚感安适。



黄蓉握着丈夫的手,将他手背轻轻在自己面颊上摩擦,低声道:“靖哥哥,咱们这第二个孩子,你给取个名字。”郭靖笑道:“你明知我不成,又来取笑我啦。”黄蓉道:“你总是说自己不成。靖哥哥,普天下男子之中,真没第二个胜得过你呢。”这两句话说得意深挚,极是恳切。



郭靖俯下头来,在爱妻脸上轻轻一吻,道:“若是男孩,咱们叫他作郭破虏,若是呢?”想了一会,摇头笑道:“我想不出,你给取个名字罢。”黄蓉道:“丘处机道长给你取这个‘靖’字,是叫你不忘靖康之耻。现下金国方灭,蒙古铁蹄又压境而来,孩子是在襄阳生的,就让她叫作郭襄,好使她日后记得,自己是生于这兵荒马乱的围城之中。”



郭靖道:“好啊,但盼这女孩儿将来别像她姐姐那么淘气,年纪这么大了,还让父母操心。”黄蓉微微一笑,道:“若是操心得了,那也罢了,就只……”叹了口气,道:“我好生盼望是个男孩儿,好让郭门有后。”郭靖抚摸她头发,说道:“男孩儿,女孩儿不都一样?快睡罢,别再胡思乱想了。”给她拢了拢被窝,吹灭烛火,转身回房,见杨过睡得兀自香甜,鼓交三更,于是上床又睡。



那知他夫妻俩在后院中这番对答,都教杨过隐身在屏门之后听了个清楚。郭靖黄蓉走入内堂,杨过仍是站着出神,反来覆去的只是想着黄蓉那几句话:“我只恨杀他不早……他父亲一掌拍在我肩头,这才中毒而死……你我均有杀他之心,结果他也因我而死。”心想:“我父因他二人而死,那是千真万确、再无可疑的了。这黄蓉好生奸滑,对我已然起疑,今晚我若不下手,只怕再无如此良机。”当下回房静卧,等郭靖回来。



郭靖揭被盖好,听得杨过微微发出鼾声,心道:“这孩子这时睡得真好。”于是轻轻着枕,只怕惊醒了他。过了片刻,正要朦胧睡去,忽觉杨过缓缓翻了个身,但他翻身之际鼾声仍是不停。郭靖一怔:“任谁梦中翻身,必停打鼾。这孩子呼吸异常,难道他练内功时运逆了气么?这岔子可不小。”却全没想到杨过是假装睡熟。



杨过缓缓又翻了个身,见郭靖仍无知觉,于是继续发出低微鼾声,一面走下床来。原来初时他想在被窝中伸手过去行刺,但觉相距过近,极是危险,倘若郭靖临死之际反击一掌,只恐自己也难逃性命,便想坐起之后出刀,总是忌惮对方武功太强,于是决意先行下床,一刀刺中郭靖要害,立即破窗跃出,又怕自己鼾声一停,使郭靖在睡梦中感到有异,因是一面下床,一面假装打鼾。



这么一来,郭靖更是给他弄得满腔胡涂,心想:“这孩子莫非得了梦游离魂之症?我若此时出声,他一惊之下,气息逆冲丹田,立时走火入魔。”于是一动也不敢动,侧耳静听他的动静。



杨过从怀中缓缓拔出匕首,右手平胸而握,一步步走到床前,突然举臂运劲,挺刀正要刺出,只听得郭靖说道:“过儿,你做甚么恶梦了?”



杨过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双足一点,反身破窗而出。他去得快,郭靖追得更快,他人未落地,只觉双臂一紧,已被郭靖两手抓住。杨过万念俱灰,知道自己武功远非其敌,抗拒也是无用,当下闭目不语。



郭靖抱了他跃回房中,将他放在床上,搬他双腿盘坐,两手垂于丹田之前,正是玄门练气的姿式。杨过又恨又怕:“不知他要用甚么恶毒的法子折磨我?”突然间想起了小龙女,深吸一口气,要待纵声大呼:“姑姑,我已失手被擒,你赶快逃命。”



郭靖见他突然急速运气,更误会他是练内功岔了气道:“当此这危急之际只能缓缓吞吐,如此大呼大吸,大有危害。”忙出掌按住了他小腹。



杨过丹田被郭靖运浑厚内劲按住,竟然叫不出声,心中挂念着小龙女的安危,只急得面红耳赤,急想挣扎,苦于丹田被按,全身受制,竟然动弹不得。



郭靖缓缓的道:“过儿,你练功太急,这叫做欲速则不达,快别乱动,我来助你顺气归源。”杨过一怔,不明他其意何指,但觉一团暖气从他掌心渐渐传入自己丹田,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又听郭靖道:“你缓缓吐气,让这股暖气从水分到建里,经巨阙、鸠尾,到玉堂、华盖,先通了任脉,不必去理会别的经脉。”



杨过听了这几句话,又觉到他正在以内功助己通脉,一转念间已猜到了八九分,暗叫:“惭愧!原来他只道我练功走火入魔,以致行为狂悖。”当下暗运内息,故意四下冲走,横奔直撞,似乎难以克制。郭靖心中担忧,掌心内力加强,将他四下游走的乱气收束在一处。杨过索性力求逼真,他此时内功造诣己自不浅,体中内息狂走之时,郭靖一时却也不易对付,直花了半个时辰,才将他逆行的气息尽数归顺。



这番冲□,杨过固然累得有气无力,郭靖也是极感疲困,二人一齐打坐,直到天明,方始复元。郭靖微笑道:“过儿,好了吗?想不到你的内力已有如此造诣,险些连我也照护不了。”杨过知他为了救助自己,不惜大耗功力,不禁感动,说道:“多谢郭伯伯救护,侄儿昨晚险些闹成了四肢残废。”



郭靖心道:“你昨晚昏乱之中,竟要提刀杀我,幸好你自己不知,否则宁不自愧?”他只怕杨过知晓此事后过意不去,于是岔开话题,说道:“你随我到城外走走,瞧一下四城的防务。”杨过应道:“是!”



二人各乘一匹战马,并骑出城。郭靖道:“过儿,全真派内功是天下内功正宗,进境虽慢,却绝不出岔子。各家各派的武功你都可涉猎,但内功还是以专修玄门功夫为宜。待敌兵退后,我再与你共同好好研习。”杨过道:“昨晚我走火之事,你可千万别跟郭伯母说,她知道后定要笑我,说我学了龙姑姑旁门左道的功夫,以致累得伯伯辛苦一场。”郭靖道:“我自然不说。其实龙姑娘的功夫也非旁门左道,那是你自己胡思乱想,未得澄虑守一之故。”杨过料知此事只要给黄蓉获悉,立时便识破真相,听郭靖答应不说,心中大安。



二人纵马城西,见有一条小溪横出山下。郭靖道:“这条溪水虽小,却是大大有名,名叫檀溪。”杨过“啊”了一声,道:“我听人说过故事,刘皇叔跃马过檀溪,原来这溪水便在此处。”郭靖道:“刘备当年所乘之马,名叫的卢,相马者说能妨主,那知这的卢竟跃过溪水,逃脱追兵,救了刘皇叔的性命。”说到此处,不禁想起了杨过之父杨康,喟然叹道:“其实世人也均与这的卢马一般,为善即善,为恶即恶,好人恶人又那□有一定的?分别只在心中一念之差而已。”



杨过心下一凛,斜目望郭靖时,见他神色间殊有伤感之意,显然不是出言讥刺自己,心想:“你这话虽然不错,但甚么是善?甚么是恶?你夫妻俩暗中害死我父,难道也是善么?当真是大言炎炎,不知羞惭。”他对郭靖事事佩服,但一想到父亲死于他夫妻手下,总是不自禁的胸间横生恶念。



二人策马行了一阵,到得一座小山之上,升崖远眺,但见汉水浩浩南流,四郊遍野都是难民,拖男带女的涌向襄阳。郭靖伸鞭指着难民人流,说道:“蒙古兵定是在四乡加紧屠戮,令我百姓流离失所,实堪痛恨。”



从山上望下去,见道旁有块石碑,碑上刻着一行大字:“唐工部郎杜甫故里。”杨过道:“襄阳城真了不起,原来这位大诗人的故乡便在此处。”



郭靖扬鞭吟道:“大城铁不如,小城万丈余……连云列战格,飞鸟不能逾。胡来但自守,岂复忧西都?……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



杨过听他吟得慷慨激昂,跟着念道:“胡来但自守,岂复忧西都?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郭伯伯,这几句诗真好,是杜甫做的么?”郭靖道:“是啊,前几日你郭伯母和我谈论襄阳城守,想到了杜甫这首诗。她写了出来给我看。我很爱这诗,只是记心不好,读了几十遍,也只记下这几句。你想文士人人都会做诗,但千古只推杜甫第一,自是因为忧国爱民之故。”杨过道:“你说‘为国为民,侠之大者’,那么文武虽然不同,道理却是一般的。”郭靖听他体会到了这一节,得是欢喜,说道:“经书文章,我是一点也不懂,但想人生在世,便是做个贩夫走卒,只要有为国为民之心,那就是真好汉,真豪杰了。”



杨过问道:“郭伯伯,你说襄阳守得住吗?”郭靖沉吟良久,手指西方郁郁苍苍的丘陵树木,说道:“襄阳古往今来最了不起的人物,自然是诸葛亮。此去以西二十里的隆中,便是他当年耕田隐居的地方。诸葛亮治国安民的才略,我们粗人也懂不了。他曾说只知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于最后失败,他也看不透了。我与你郭伯母谈论襄阳守得住、守不住,谈到后来,也总只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八个字。”



说话之间,忽见城门口的难民回头奔跑,但后面的人流还是继续前涌,一时之间,襄阳城外大哭小叫,乱成一团。



郭靖吃了一惊,道:“干么守兵不开城门,放百姓进城?”忙纵马急奔面前,一口气驰到城外,只见一排守兵弯弓搭箭,指着难民。郭靖大叫:“你们干甚么?快开城门。”守将见是郭靖,忙打开城门,放他与杨过进城。郭靖道:“众百姓惨受蒙古兵屠戮,怎不让他们进来?”守将道:“吕大帅说难民中混有蒙古奸细,千万不能放进城来,否则为祸不小。”



郭靖大声喝道:“便有一两个奸细,岂能因此误了数千百姓的性命?快快开城。”郭靖守城已久,屡立奇功,威望早着,虽无官职,但他的号令守将不敢不从,只得开城,同时命人飞报安抚使吕文德。



众百姓扶老携幼,涌入城来,堪堪将完,突见远处尘头大起,蒙古军自北来攻。宋兵分别散开,隐身城垛之后守御。只见城下敌军之前,当先一大群人衣衫褴褛,手执棍棒,并无一件真正军器,乱糟糟不成行列,齐声叫道:“城上不要放箭,我们都是大宋百姓!”蒙古精兵铁骑却躲在百姓之后。



自成吉思汗以来,蒙古军攻城,总是驱赶敌国百姓先行,守兵只要手软罢射,蒙古兵随即跟上。此法既能屠戮敌国百姓,又可动摇敌兵军心,可说是一举两得,残暴毒辣,往往得收奇效。郭靖久在蒙古军中,自然深知其法,但要破解,却是苦无良策。只见蒙古精兵持枪执刀,驱逼宋民上城。众百姓越行越近,最先头的已爬上云梯。



襄阳安抚使吕文德骑了一匹青马,四城巡视,眼见情势危急,下令道:“守城要紧,放箭!”众兵箭如雨下,惨叫声中,众百姓纷纷中箭跌倒,其余的百姓回头便走。蒙古兵一刀砍去个首级,一枪刺出个窟窿,逼着众百姓攻城。



杨过站在郭靖身旁,见到这般惨状,气愤难当,只听吕文德叫道:“放箭!”又是一挑羽箭射了下去。郭靖大叫:“使不得,莫错杀了好人!”吕文德道:“如此危急,便是好人,也只得错杀了。”郭靖叫道:“不,好人怎能错杀?”



杨过心中一动,暗念:“莫错杀了好人!好人怎能错杀?”



郭靖叫道:“丐帮兄弟和各位武林,大家跟我来!”说着奔下城头。杨过跟了下来。郭靖道:“你昨晚练气伤身,今日千万不能用力,在城头上给我掠阵罢。”杨过见蒙古兵屠戮汉人,真是当他们猪狗不如,本想随郭靖下去大杀一阵,听了他这话,心中一怔,又不能直说昨晚其实并非练功走火,只得回上城头。



郭靖率领众人,大开西门,冲了出去,迂回攻向蒙古军侧翼。在众百姓之后押队的蒙古军当即分兵来敌。郭靖所率领的大半是丐帮好手,另有一小半是各地来投的忠义之士,齐声呐喊,奋勇当先,两军相交,即有百余名蒙古兵被砍下马来。眼见这队蒙古千人队抵挡不住,斜刺□又冲到一个千人队,挥动长刀,冲刺劈杀。蒙古军是百战之师,猛勇剽悍,郭靖所率壮士虽然身有武艺,一时之间却也不易取胜。被逼攻城的众百姓见蒙古军专心□杀,不再逼攻,发一声喊,四下逃散。



只听得东边号角声响,马蹄奔腾,两个蒙古千人队疾冲而至,接着西边又有两个千人队驰来,将郭靖等一群人围在核心。



吕文德在城头见到蒙古兵这等威势,只吓得心胆俱裂,那敢分兵去救?



杨过站在城头观战,心中反覆念着郭靖那两句话:“莫错杀了好人!好人怎能错杀?”眼见他身陷重围,心想:“城头本来只须不断放箭,射死一些百姓,蒙古兵便无法攻上。郭伯伯眼下身遭危难,全是为了不肯错杀好人而起。这些百姓与他素不相识,绝无渊源,他尚且舍命相救,他又何以要害死我爹爹?”



眼望着城下的惨烈□杀,心中的念头却只是绕着这个难解之谜打转:“他和我爹爹义结金兰,交情自不寻常,但终于下手害他,难道我爹爹真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么?”他自小想像父亲仁侠慷慨,英俊勇武,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好男儿,突然要他承认父亲是个坏人,实是万万不能。可是在他内心深处,早已隐约觉得父亲远远不及郭伯伯,只是以前每当甫动此念,立即强自压抑,此刻却不由得他不想此节了。



这时城下喊声动天地,郭靖一干人左冲右突,始终杀不出重围。朱子柳率领一队人马,武氏兄弟与郭芙另行率领一队人马,均欲出城接应,只听得号角声急,蒙古又有四个千人队冲到城门之前。忽必烈用兵果然非同寻常,只待城中开门接应,四队精兵便一拥而入。吕文德瞧得心惊肉跳,大声传令:“不许开城!”又命两百名刀斧手严守城门之旁,有敢开启城门者立斩。大将王坚领弓弩手在城头不住放箭。



城内城外乱成一团,杨过心中也是诸般念头互相交战,一时盼望郭靖就此陷没在乱军之中,一时又望他杀退敌军。突见蒙古军阵势乱了,数千骑兵如潮水般向两旁溃退,郭靖手持长矛,纵马驰出,身后壮汉结成方阵,冲杀而前。这方阵甚是严整,片刻间已冲到城门口,郭靖回转马头,亲自殿后,长矛起处,接连七八名蒙古将官挑下马来。蒙古兵将一时不敢逼近。



吕文德对郭靖倚若长城,见他脱险,心中大喜,忙叫:“开城!只可小开,千万不能大开!”当下城门开了三四尺,仅容一骑,众壮汉陆续奔进城来。蒙古军黄旗招动,两队军马分自左右冲到。吕文德大叫:“郭靖兄弟,快进城!咱们不等旁人了。”郭靖见部属未曾尽数脱险,那肯先行入城,反而回马上前,刺杀了两名冲得最近的蒙古勇士。



但大军既动,犹如潮水一般,郭靖虽武艺精深,一人之力,又怎抵挡得了大军冲击?朱子柳在城头见情势危急,忙垂下一根长索,叫道:“郭兄弟,抓住了。”郭靖一回头,见最后一名丐帮兄弟已经入城,却有十余名蒙古兵跟着冲进城门。城门旁的刀斧手一面抵敌,一面用力关门,两尺厚的铁门缓缓合拢。郭靖大喝一声,挺矛刺死了一名蒙古十夫长,纵身跃起,拉住了长索。朱子柳奋力拉扯,郭靖登时向上升了丈许。



蒙古军督战的万夫长大喝:“放箭!”霎时之间千弩齐发。郭靖上跃之际早已防到此着,扯下长袍下襟,右手拉索,左手将袍子在身前舞得犹如一块大盾牌,劲力贯袍,将羽箭尽皆挡开,只是他所乘的坐骑却在城门前连中数百枝长箭,竟如刺□一般。朱子柳双手交替,将郭靖越拉越高。



眼见他身子离城头尚有二丈,蒙古军中突然转出一个高瘦和尚,身披黄色袈裟,正是金轮法王。他从一名蒙古军官手中接过铁弓长箭,拉满了弦,搭上狼牙雕翎,心知郭靖与朱子柳都武艺深湛,倘若射向人身,定被当开,当下右手一松,羽箭离弦,向长索中节射去。这一招甚是毒辣,羽箭离郭朱二人均有一丈上下,二人无法相挡。金轮法王尚怕二人突出奇法破解,一箭既出,又分向朱子柳与郭靖各射一箭。第一箭拍的一声,将长索断成两截,第二第三箭势挟劲风,续向朱郭二人射到。



长索既断,郭靖身子一沉,那第二箭自是射他不着。朱子柳但觉手上一轻,叫声:“不好!”羽箭已到面门。这一箭劲急异常,发射者显是内力极为深厚,此刻城头上站满了人,朱子柳心知若是低头闪避,这箭定须伤了身后之人,当下左手伸出二指,看准长箭来势,在箭□上一拨,那箭斜斜的落下城头去了。



郭靖一觉绳索断截,暗暗吃惊,跌下城去虽然不致受伤,但在这千军万马包围之中,如何杀得出去?此时敌军逼近城门,我军若是开城接应,敌军定然乘机抢门。危急之中不及细想,左足在城墙上一点,身子斗然拔高丈余,右足跟着在城墙上一点,再升高了丈余。这路“上天梯”的高深武功当世会者极少,即令有人练就,每一步也只上升得二三尺而已,他这般在光溜溜的城墙上踏步而上,一步便跃上丈许,武功之高,的是惊世骇俗。霎时之间,城上城下寂静无声,数万道目光尽皆注视在他身上。



金轮法王暗暗骇异,知道这“上天梯”功夫全凭提一口气跃上,只消中间略有打岔,令他一口气松了,第三步便不能再行窜上,当下弯弓搭箭,又是一箭向郭靖背心射去。



箭去如风,城上城下众军齐叫:“休得放箭!”两军见郭靖武功惊人,个个钦服,均盼他就此纵上城头。蒙古兵虽是敌人,却也崇敬英雄好汉,突见有人暗箭加害,无不愤慨。



郭靖听得背后长箭来势凌厉,暗叫:“罢了!”只得回手将箭拨开。两军数万人见他背后犹似生了眼睛一般,这一箭偷袭竟然伤他不得,齐声喝采。但就在震天响的采声之中,郭靖身子已微微向下一沉,距城头虽只数尺,却再也窜不上去了。



当两军激战之际,杨过心中也似有两军交战一般,眼见郭靖身遭危难,他上升下降,再上再落,这两下起伏只片刻间之事,杨过心中却已转了几次念头:“他是我杀父仇人,我杀他不杀?救他不救?”当郭靖使“上天梯”功夫将上城头之际,杨过便想凌空发掌击落,郭靖在半空无所借力,定然身受重伤,堕下城去。他稍一迟疑,郭靖已被法王发箭阻挠,无法纵上。杨过心中乱成一团,突然间左手拉住朱子柳手中半截绳索,扑下城去,右手已抓住了郭靖的手臂。



这一下奇变陡生,但朱子柳随机应变,快捷异常,当即双臂使劲,先将绳索向下微微一沉,随即劲运双臂,急甩过顶。杨过与郭靖二人在半空中划了个圆圈,就如两头大鸟般飞在半空。城上城下兵将数万,无不瞧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郭靖身在半空,心想连受这番僧袭击,未能还手,岂非输于他了?望见金轮法王又是一箭射来,左足一踏上城头,立即从守军手中抢过弓箭,猿臂伸屈,长箭飞出,对准金轮法王发来的那箭射去,半空中双箭相交,将法王来箭劈为两截。法王刚呆得一呆,突然疾风劲急,铮的一响,手中铁弓又已断折。要知法王与郭靖的武功虽在伯仲之间,但郭靖自幼在蒙古受神箭手哲别传授,再加再上精湛内力,弓箭之技,天下无双,法王自是瞠乎其后。他连珠三箭,第一箭劈箭,第二箭断弓,第三箭却对准了忽必烈的大纛射去。



这大纛迎风招展,在千军万马之中显得十分威武,猛地□一箭射来,旗索断绝,忽必烈的黄旗立时滑了下来。城上城下两军又是齐声发喊。



忽必烈见郭靖如此威武,己军士气已沮,当即传令退军。



郭靖站在城头,但见蒙古军军形整肃,后退时井然有序,先行者不躁,殿后者不惧,不禁叹了一口长气,心想:“蒙古精兵,实非我积弱之宋军可敌。”想起国事,不由得忧从中来,浓眉双蹙。朱子柳、杨过等见他扬威于敌阵之中,耀武于万众之前,但竟没半点骄色,心下无不深佩。



忽必烈退军数十里,途中默思破城之策,心想有郭靖在彼,襄阳果是难克。法王道:“殿下亲眼所见,若非杨过那小子出手救援,郭靖今日性命不保。老衲早知那杨过是个反覆无常之徒。”忽必烈道:“不然!料那杨过是要手刃郭靖,为父报仇,不愿假手于人。我瞧他为人飞扬勇决,并非深沉险诈之人。”法王不以为然,但不敢反驳,只道:“但愿如殿下所料。”



蒙古兵退,襄阳城转危为安。安抚使吕文德兴高采烈,又在元帅府大张筵席庆功,这一次杨过也被请为席中上宾。众人对他飞身相救郭靖时出手迅捷、奋不顾身,无不交口大赞。武氏兄弟坐在另席旁座,见杨过一到立时建功,不免心生妒意,又怕经此一役,郭靖感他相救之德,更要将许配于他。两兄弟一言不发,只喝闷酒。



筵席过后,一行人回到郭靖府中。黄蓉请杨过到内堂相见,温言嘉赞。杨过逊谢。郭靖道:“过儿,适才你使力强猛,胸口可有隐隐作痛么?”他担心杨过昨晚走火之余,今日城头使力狠了,只恐伤了内脏。



杨过怕黄蓉追问情由,瞧出破绽,忙道:“没事,没事。”随即岔开话题,道:“郭伯伯,你这飞跃上城的功夫,那真是独步武林了。”郭靖微笑道:“这功夫我搁下已久,数年没练了,不免生疏,这才出了乱子。”其实昨晚他若非运用真力助杨过意守丹田,以致大耗元气,那么使“上天梯”功夫之际,即使有法王射箭阻挠,也难为不了他。但他于此节自然不提,只道:“当年丹阳子马道长在蒙古传我这功夫,想不到竟用于今日。你若喜欢,这功夫过几天我便传你。”



黄蓉见杨过神情恍惚,说话之际每每若有所思,他今日奋力相救郭靖乃万目共睹,自是更无可疑,但终究放心不下,说道:“靖哥哥,今晚我不大舒服,你在这儿照看一下。”郭靖点头答应,向杨过说道:“过儿,今日累了,你早些回去休息罢。”



杨过辞别两人,独自回房,耳听得更楼上鼓交二更,坐在桌前,望着忽明忽暗的烛火,心中杂念丛生,忽听得门上剥啄一声,一个女子声音在门外说道:“没睡么?”正是小龙女的声音。杨过大喜,一跃而起,打开了房门,只见小龙女穿着淡绿色衫子,俏生生的站在门外。杨过道:“姑姑,有甚么事?”小龙女笑说道:“我想来瞧瞧你。”杨过握住了她手,柔声道:“我也正想着你呢。”



两人并肩慢慢走向花园。园中花木扶疏,幽香扑鼻。小龙女望了望天上半边月亮,道:“你非亲手杀他不可么?时日无多了呢。”杨过忙在她耳边低声道:“此间耳目众多,别提此事。”小龙女痴痴的望着他,说道:“等到月亮圆了,那便是十八日之期的尽头。”



杨过矍然而惊,屈指一算,与裘千尺别来已有九日,若不在一二日内杀了郭靖夫妇,毒发之前便不能赶回绝情谷了。他幽幽叹了口气,与小龙女并坐在一块太湖石上。两人相对无语,柔情渐浓,灵犀互通,浑忘了仇杀战阵之事。



过了良久,忽听假山外传来脚步之声,有两个人隔着花丛走近。



一个少女的声音说道:“你再逼我,乾脆拿剑在我脖子上一抹,也就是了,免得我零碎受苦。”一个男人声音气愤愤的道:“哼,你三心两意,我就不知道么?这姓杨的小子一到襄阳,便在人前大大露脸。你从前说过的话,那□还再放在心上?”听声音正是郭芙和武修文。小龙女向杨过装个鬼脸,意谓你到处惹下情丝,害得不少姑娘为你烦恼。杨过一笑,拉她靠近自己,微微摇手,叫她不可作声,且声他二人说些甚么。



郭芙一听武修文这几句话,登时大为恼怒,提高了声音道:“既是如此,咱们从前的话就算白说。我一个人走得远远地,永远不见杨过,咱们也永远别见面了。”只听衣衫噗的一声,想是武修文拉住了郭芙的衣袖,而她用力一摔。她话中怒意更增,说道:“你拉拉扯扯的干甚么?人家露脸不露脸,千我甚么事?我爹娘便将我终身许配于他,我宁可死了,也决不从。爹爹若是迫得我紧,我会逃得远远地。杨过这小子自小就飞扬跋扈,自以为了不起,我偏就没瞧在眼□。爹爹当他是宝贝,哼,我看他就不是好人。”武修文忙道:“是啊,是啊。先前算我瞎疑心,芙妹你千万别生气。以后我再这样,教我不得好死,来生变个乌龟大王八。”语音中喜气洋溢。郭芙噗哧一笑。



杨过与小龙女相视一笑,一个意思说:“你瞧,人家将我损得这样。”另一个意思说:“原来我先前想错了,我心中欢喜你,旁人却是情有别锺。”听郭芙语意,对武修文虽是一时呵责,一时使小性儿,将他播弄得俯头帖耳,颠三倒四,但心中对他实是大有柔情。



只听武修文道:“师母是最疼你的,你日也求,夜也求,缠着她不放。只要师母答应你不嫁那姓杨的,师父决没话说。”郭芙道:“哼,你知道甚么?爹虽肯听妈的话,但遇上大事,妈是从不违拗爹爹的。”武修文叹道:“你对我也是这般,那就好了。”



但听得拍的一响,武修文“啊”的一声叫痛,急道:“怎么又动手打人?”郭芙道:“谁叫你说便宜话儿?我不嫁杨过,可也不能嫁你这小猴儿。”武修文道:“好啊,你今晚终于吐露了心事,你不肯做我媳妇,却肯做我嫂子。我跟你说,我跟你说……”气急败坏,下面的话说不出来了。



郭芙语声忽转温柔,说道:“小武哥哥,你对我好,已说了一千遍一万遍,我自早知道你是真心。你哥哥虽然一遍也没说过,可我也知他对我是一片痴情。不管我许了谁,你哥儿俩总有一个要伤心的。你体贴我,爱惜我,你便不知我心中可有多为难么?”



武敦儒、武修文自小没爹娘照顾,兄弟俩向来友爱甚笃,但近年来两人都痴恋郭芙,不由得互相有了心病。武修文心中一急,竟自掉下泪来。郭芙取出手帕,撕了给他,叹道:“小武哥哥,咱们自小一块儿长大,我敬重你哥哥,可是跟你说话却更加投缘些。对你哥儿俩,我实在没半点偏心。你今日定要逼我清清楚楚说一句,倘若你做了我,该怎么说呢?”武修文道:“我不知道。我只跟你说,若是你嫁了旁人,我便不能活了。”



郭芙道:“好啦,今晚别再说了。爹爹今日跟敌人性命相搏,咱们却在园子中说这些没要紧的话,若是给爹爹听到了,大家都讨个没趣。小武哥哥,我跟你说,你想要讨我爹娘欢心,干么不多立战功?整日价缠在我身旁,岂不让我爹娘看轻了?”武修文跳了起来,大声道:“对,我去刺杀忽必烈,解了襄阳之围,那时你许不许我?”郭芙嫣然一笑,道:“你立了这等大功,我便想不许你,只怕也不能呢。但那忽必烈身旁有多少护卫之士?单是一个金轮法王,就连爹爹也未必胜得了。快别胡思乱想了,乖乖的去睡罢。”



武修文向着郭芙俊俏的脸孔恋恋不舍的望了几眼,说道:“好,那你也早些睡罢。”他转身走了几步,忽又停步回头,问道:“芙妹,你今晚做梦不做?”郭芙笑道:“我怎知道?”武修文道:“若是做梦,你猜会梦到甚么?”郭芙微笑道:“我多半会梦见一只小猴儿。”武修文大喜,跳跳跃跃的去了。



小龙女与杨过在花丛后听他二人情话绵绵,不禁相对微笑,均想他二人一个痴恋苦缠,一个心意不定,比起自己两人的一往情深、死而无悔,心中的满足喜乐实是远远不及。



武修文去后,郭芙独自坐在石凳上,望着月亮呆呆出神,隔了良久,长叹了一声。忽然对面假山后转出一人,说道:“芙妹,你叹甚么气?”正是武敦儒。杨过与小龙女都微微一惊,想是他早已在彼,尚比自己二人先到,否则他过来时不能不知。



郭芙微嗔道:“你就总是这么阴阳怪气的。我跟你弟弟说的话,你全都听见了,是不是?”武敦儒点点头,站在郭芙对面,和她离得远远的,但眼光中却充满了眷恋之情。两人相对不语,过了好一阵,郭芙道:“你要跟我说甚么?”武敦儒道:“没甚么。我不说你也知道。”说着慢慢转身,缓缓走开。



郭芙望着武敦儒的背影,见他在假山之后走远,竟是一次也没回头,心想:“不论是大武还是小武,世间倘若只有一人,岂不是好?”深深叹了口气,独自回房。



杨过待她走远,笑问:“倘若你是她,便嫁那一个?”小龙女侧头想了一阵,道:“嫁你。”杨过笑道:“我不算。郭姑娘半点也不欢喜我。我说倘若你是她,二武兄弟之中你嫁那一个?”小龙女“嗯”了一声,心中拿二武来相互比较,终于又道:“我还是嫁你。”杨过又是好笑,又是感激,伸臂将她搂在怀□,柔声道:“旁人那么三心二意,我的姑姑却只爱我一人。”



二人相倚相偎,满心愉乐的直坐到天明。



眼见朝暾东升,二人仍是不愿分开。忽见一名家丁匆匆走来,向二人请了个安,说道:“郭爷请杨大爷快去,有要事相商。”



杨过见他神情紧急,心知必有要事,当即与小龙女别过,随那仆人走向内堂。那仆人道:“我到处都找过了,原来杨爷在园子□赏花。”杨过道:“郭大爷等了我很久么?”那仆人低声道:“两位武少爷忽然不知去了那□,郭大爷和郭夫人都着急得很,郭姑娘已哭了几次啦!”杨过一怔,已知其理:“武家哥儿俩为了争娶师妹,均想建立奇功,定是出城行刺忽必烈去了。”匆匆来到内堂,只见黄蓉穿着宽衫,坐在一旁,容色憔悴,郭靖不停的来回走动,郭芙红着双目,泫然欲泣。桌上放着两柄长剑。



郭靖一见杨过,忙道:“过儿,你可知武家兄弟俩到敌营去干甚么?”杨过向郭芙望了一眼,道:“两位武兄到敌营去了么?”郭靖道:“不错,你们小兄弟之间无话不说,你事先可曾瞧出一些端倪?”杨过道:“小侄没曾留心。两位武兄也没跟我说过甚么。料来两位武兄定是见城围难解,心中忧急,想到敌营去刺杀蒙古大将,若是得手,倒是奇功一件。”



郭靖叹了口气,指着桌上的两把剑,道:“便算存心不错,可是太过不自量力,兵刃都给人家缴下,送了回来啦。”



这一着颇出杨过意料之外,他早猜到武氏兄弟此去必难得逞,以他二人的武功智慧,焉能在法王、尹克西、潇湘子等人手下讨得了好去?却想不到只几个时辰之间,二人的兵器也给送了回来。郭靖拿起压在双剑之下的一封书信,交给杨过,与黄蓉对望一眼,两人都摇了摇头。杨过打开书信,见信上写道:



“大蒙古国第一护国法师金轮法王书奉襄阳城郭大侠尊前:昨宵夜猎,邂逅贤徒武氏昆仲,常言名门必出高弟,诚不我欺。老衲久慕大侠风采,神驰想像,盖有年矣。日前大胜关英雄宴上一会,匆匆未及深谈,兹特移书,谨邀大驾。军营促膝,杯酒共欢,得聆教益,洵足乐也。尊驾一至,即令贤徒归报平安如何?”



信中语气谦谨,似乎只是请郭靖过去谈谈,但其意显是以武氏兄弟为质,要等郭靖到来方能放人。郭靖等他看完了信,道:“如何?”



杨过早已算到:“郭伯母智谋胜我十倍,我若有妙策,她岂能不知?她邀我来此相商,唯一用意,便是要我和姑姑伴同郭伯伯前去敌营。郭伯伯到得蒙古军营,法王、潇湘子等合力纵能败他,但要杀他擒他,却也未必能够。有我和姑姑二人相助,他自能设法脱身。”随即想到:“但若我和姑姑突然倒戈,一来出其不意,二来强弱之势更是悬殊,那时伤他可算得易如反掌。我即令不忍亲手加害,假手于法王诸人取他性命,岂不大妙?”于是微微一笑,说道:“郭伯伯,我和师父陪你同去便是。郭伯母见过我和师父联剑打败金轮法王,三人同去,敌人未必留得下咱们。”



郭靖大喜,笑道:“你的聪明伶俐,除了你郭伯母之外,旁人再也难及。你郭伯母之意也正如此。”



杨过心道:“黄蓉啊黄蓉,你聪明一世,今日也要在我手下栽个□斗。”说道:“事不宜迟,咱们便去。我和师父扮作你的随身僮儿,更显得你单刀赴会的英雄气概。”



郭靖道:“好!”转头向黄蓉道:“蓉儿,你不用担心,有过儿和龙姑娘相伴,便是龙潭虎穴,我们三人也能平安归来。”他一整衣衫,说道:“相请龙姑娘。”



黄蓉摇头道:“不,我意思只要过儿一人和你同去。龙姑娘是个花朵般的闺女,咱们不能让她涉险,我要留她在这儿相陪。”



杨过一怔,立即会意:“郭伯母果有防我之心,她是要留姑姑在此为质,好教我不敢有异动。我如定要姑姑同往,只有更增其疑。”当下并不言语。



郭靖却道:“龙姑娘剑术精妙,倘能同行,大有臂助。”黄蓉懒懒的道:“你的破虏、襄儿,就快出世啦,有龙姑娘守着,我好放心些。”郭靖忙道:“是,是,我真胡涂了。过儿,咱们去罢。”杨过道:“让我跟姑姑说一声。”黄蓉道:“回头我告知她便是,你爷儿俩去敌营走一趟,半天即回,又不是甚么大事。”



杨过心想与黄蓉斗智,处处落于下风,但郭靖诚□老实,决不是自己对手,同去蒙古军中后对付了他,再回来相救小龙女不迟,于是略一结束,随同郭靖出城。



郭靖骑的是汗血宝马,杨过乘了黄毛瘦马,两匹马脚力均快,不到半个时辰,已抵达蒙古大营。



忽必烈听报郭靖竟然来到,又惊又喜,忙叫请进帐来。



郭靖走进大帐,只见一位少年王爷居中而坐,方面大耳,两目深陷,不由得一怔:“此人竟与他父亲拖雷一模一样。”想起少年时与拖雷情深义重,此时却已阴阳相隔,不禁眼眶一红,险些儿掉下泪来。



忽必烈下座相迎,一揖到地,说道:“先王在日,时常言及郭靖叔叔英雄大义,小侄仰仰慕无已,日来得睹尊颜,实慰生平之愿。”郭靖了一揖,说道:“拖雷安答和我情逾骨肉,我幼时母子俩托庇成吉思汗麾下,极仗令尊照拂。令尊英年,如日方中,不意忽尔谢世,令人思之神伤。”忽必烈见他言辞恳挚,动了真情,心中也自伤感,当即与潇湘子、尹克西等一一引见,请郭靖上座。



杨过侍立在郭靖身后,假装与诸人不识。法王等不知他此番随来是何用意,见他不理睬各人,也均不与他说话。马光佐却大声道:“杨兄……”下面一个“弟”字还未出口,尹克西在他大腿上狠狠捏了一把。马光佐“啊哟”一声,叫道:“干甚么?”尹克西转过了头不理。马光佐不知是谁捏他,口中唠唠叨叨骂人,便忘了与杨过招呼。



郭靖坐下后饮了一杯马乳酒,不见武氏兄弟,正要动问,忽必烈已向左右吩咐:“快请两位武爷。”左右卫士应命而出,推了武敦儒、武修文进帐。两人手足都被用牛筋绑得结结实实,双足之间的牛筋长不逾尺,迈不开步子,只能慢慢的挨着过来。二武见到师父,满脸羞惭,叫了一声:“师父!”都低下了头再也不敢抬起。



他兄弟俩贪功冒进,不告而行,闯出这样一个大乱子,郭靖本来十分恼怒,但见他二人衣衫凌乱,身有血污,显是经过一番剧斗才失手被擒,又见二人给绑得如此狼狈,不禁由怒转怜,心想他二人虽然冒失,却也是一片为国为民之心,于是温言说道:“武学之士,一生之中必受无数折磨、无数挫败,那也算不了甚么。”



忽必烈假意责怪左右,斥道:“我命你们好好款待两位武爷,怎地竟如此无礼?快快松绑。”左右连声称是,伸手去解二人绑缚。但那牛筋绑缚之后,再浇水淋湿,深陷肌肤,一时解不下来。郭靖走下座去,拉住武敦儒胸前的牛筋两端,轻轻往外一分,波的一响,牛筋登时崩断,跟着又扯断了武修文身上的绑缚。这一手功夫瞧来轻措淡写,殊不足道,其实却非极深厚的内功莫办。潇湘子、尼摩星、尹克西等相互望了一眼,均暗赞他武功了得。忽必烈道:“快取酒来,给两位武爷陪罪。”



郭靖心下盘算:今日此行,决不能善罢,少时定有一番恶战,二武若不早走,不免要分心照顾,当下向众人作了个四方揖,朗声道:“小徒冒昧无状,承王爷及各位教诲,兄弟这□谢过了。”转头向武氏兄弟道:“你们先回去告知师母,说我会见故人之子,略述契阔,稍待即归。”武修文道:“师父,你……”他昨晚行刺不成,为潇湘子所擒,知道敌营中果然高手如云,不由得担心郭靖的安危。郭靖将手一挥,道:“快些走罢!你们禀报吕安抚,请他严守城关,不论有何变故,总之不可开城,以防敌军偷袭。”这几句话说得神威凛然,要叫忽必烈等人知道,即令自己有何不测,襄阳城决不降敌。



武氏兄弟见师父亲自涉险相救,又是感激,又是自悔,当下不敢多言,拜别师父,自行回城。



忽必烈笑道:“两位贤徒前来行刺小侄,郭叔父谅必不知。”郭靖点头道:“我事先未及知悉,小儿辈不知天高地厚,胡闹得紧。”忽必烈道:“是啊,想我与郭叔父相交三世,郭叔父念及故人之情,必不出此。”郭靖正色道:“那却不然,公义当前,私交为轻。昔日拖雷安答领军来攻襄阳,我曾起意行刺义兄,以退敌军,适逢成吉思汗病重,蒙古军退,这才全了我金兰之义。古人大义灭亲,亲尚可灭,何况友朋?”



这几句话侃侃而谈,法王、尹克西等均是相顾变色。杨过胸口一震,心道:“是了,刺杀义兄义弟,原是他的拿手好戏,不知我父当年有何失误,致遭他毒手。郭靖啊郭靖,岂难道你一生之中,从未做过任何错事么?”想到此处,一股怨毒又在胸中渐渐升起。



忽必烈却全无愠色,含笑道:“既然如此,郭叔父何以又说两位贤徒胡闹?”郭靖道:“想他二人学艺未成,不自量力,贸然行刺,岂能成功?他二人失陷不打紧,却教你多了一层防备之心,后人再来行刺,那便大大不易了。”忽必烈哈哈大笑,心想:“久闻郭靖忠厚质□,口齿迟钝,那知他辞锋竟是极为锐利。”其实郭靖只是心中想到甚么口中便说甚么,只因心中想得通达,言辞便显凌厉。法王等见他孤身一人,赤手空拳而在蒙古千军万马之中,居然毫无惧色,这股气概便非己所能及,无不钦服。



忽必烈见郭靖气宇轩昂,不自禁的喜爱,心想若能将此人罗致麾下,胜于得了十座襄阳城,说道:“郭叔父,赵宋无道,君昏民困,奸佞当朝,忠良含冤,我这话可不错罢!”郭靖道:“不错,理宗皇帝乃无道昏君,宰相贾似道是个大大的奸臣。”众人又都一怔,万料不到他竟会直言指斥宋朝君臣。忽必烈道:“是啊,郭叔父是当世大大的英雄好汉,却又何苦为昏君奸臣卖命?”



郭靖站起身来,朗声道:“郭某纵然不肖,岂能为昏君奸臣所用?只是心愤蒙古残暴,侵我疆土,杀我同胞,郭某满腔热血,是为我神州千万老百姓而洒。”



忽必烈伸手在案上一拍,道:“这话说得好,大家敬郭叔父一碗。”说着举起碗来,将马乳酒一饮而尽。随侍众人暗暗焦急,均怕忽必烈顾念先世交情,又被郭靖言辞打动,竟将他放归,再要擒他可就难了,但见忽必烈举碗,也只得各自陪饮了一碗。左右卫士在各人碗中又斟满了酒。



忽必烈道:“贵邦有一位老夫子曾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话当真有理。想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唯有德者居之。我大蒙古朝政清平,百姓安居乐业,各得其所。我大汗不忍见南朝子民陷于疾苦之中,无人能解其倒悬,这才吊民伐罪,挥军南征,不惮烦劳。这番心意与郭叔父全无二致,可说是英雄所见略同了。来,咱们再来乾一碗。”说着又举碗饮乾。



法王等举碗放到口边。郭靖大袖一挥,劲风过去,呛□□一阵响处,众人的酒碗尽数摔在地下,跌得粉碎。郭靖大声怒道:“住了!你蒙古兵侵宋以来,残民之逞,白骨为墟,血流成河。我大宋百姓家破人亡,不知有多少性命送在你蒙古兵刀箭之下,说甚么吊民伐罪,解民倒悬?”



这一下拂袖虽然来得极是突兀,大出众人意料之外,但法王等人人身负绝艺,竟然被他打落碗,均觉脸上无光,一齐站起身来,只待忽必烈发作,立时上前动手。



那知忽必烈仰天长笑,说道:“郭叔父英雄无敌,我蒙古兵将提及,无不钦仰,今日亲眼得见,果真名下无虚。小王不才,不敢伤了先父之义,今日只述旧情,不谈国事如何?”郭靖拱手道:“拖雷有子,气度宽宏,蒙古诸王无一能及,他日必膺国家重任。我有良言奉告,不知能蒙垂听否?”忽必烈道:“愿听叔父教诲。”



郭靖叉手说道:“我南朝地广人多,崇尚气节。俊彦之士,所在多有,自古以来,从不屈膝异族。蒙古纵然一时疆界逞快,日后定被逐回漠北,那时元气大伤,悔之无及,愿王爷三思。”忽必烈笑道:“多谢明教。”郭靖听他这四字说得不由哀,说道:“就此别过,后会有期。”忽必烈将手一拱,说道:“送客。”



法王等相顾愕然,一齐望着忽必烈,均想:“好容易鱼儿人网,岂能纵虎归山?”但忽必烈客客气气的送郭靖出帐,众人也不便动手。



郭靖大踏步出帐,心中暗想:“这忽必烈举措不凡,果是劲敌。”向杨过使个眼色,加快脚步,走向坐骑之旁。



突然旁边抢出八名蒙古大汉,当先一人说道:“你是郭靖么?你在襄阳城头伤了我不少兄弟,今日竟到我蒙古军营来耀武扬威。王爷放你走,我们却容你不得。”一声吆喝,八名大汉同时拥上,各使蒙古摔跤手法,十六只手抓向郭靖。



摔跤勾打之术,蒙古人原是天下无双,这八名大汉更是蒙古军中一等一的好手,忽必烈特地埋伏在帐外擒拿郭靖。但郭靖幼时在蒙古长大,骑射摔跤自小精熟,眼见八人抓到,双手连伸,右腿勾扫,霎时之间,四人被他抓住摔出丈余,另四人被他勾扫倒地。他使的正是蒙古人正宗摔跤之术,只是有了上乘武功为底,手脚上劲力大得异乎寻常,那八名大汉如何能敌?忽必烈王帐外驻着一个亲兵千人队,一千名官兵个个精擅摔跤,见郭靖手法利落,一举将八名军中好手同时摔倒,神技从所未见,不约而同的齐声喝采。



郭靖向众军一抱拳,除下帽子转了个圈子。这是蒙古人摔角获胜后向观众答谢的礼节,众官兵更是欢声雷动。那八名大汉爬起身来,望着郭靖呆呆发怔,不知该纵身又上呢,还是就此罢手?



郭靖向杨过道:“走罢!”只听得号角声此起彼和,四下□千人队来往奔驰,原来忽必烈调动军马,已将郭杨二人团团围困。郭靖暗暗吃惊,心想:“我二人纵有通天本领,怎能逃出这军马重围?想不到忽必烈对付我一人,竟如此兴师动众。”他怕杨过胆怯,脸上神色自如,说道:“我二人马快,只管疾冲,先过去夺两面盾牌来,以防敌军乱箭射马。”又在他耳边低声道:“先向南冲,随即回马向北。”



杨过一怔:“襄阳在南,何以向北?”随即会意:“啊,是了,忽必烈军马必集于南,防他逃归襄阳,北边定然空虚。先南后北,冲他一个出其不意,措手不及,便可乘机突围。我当如何阻住他才好?”



杨过心念甫动,只见忽必烈王帐中窜出几条人影,几个起落,已拦住去路,跟着鸣鸣之声大作,一个铜轮一个铁轮往两匹坐骑飞到,正是法王出手阻挡二人脱身。郭靖见双轮飞来之势极为刚猛,不敢伸手去接,头一低,双手在两匹坐骑的颈中一按,两匹马前足跪下,铜铁双轮刚好在马头上掠过,在空中打了一个转,回到了法王手中。就这样微一耽搁,尼摩星与尹克西已奔到二人身前,法王与潇湘子跟着赶到,四人团团围住。



金轮法王、潇湘子等均是一流高手,与人动手,决不肯自堕身分,倚多为胜,但郭靖武功实在太强,每人又均想得那“蒙古第一勇士”的封号,只怕给旁人抢了头筹,但见白刃闪动,黄光耀眼,四人手中均已执了兵刃。法王所持是个金轮,尹克西手执一条镶珠嵌玉的黄金软鞭,潇湘子拿着一条哭丧棒模样的□棒,尼摩星的兵刃最怪,是一条铁铸的灵蛇短鞭,在他手上臂上盘旋吞吐,宛似一条活蛇。



郭靖眼看四人奔跑身形和取兵刃的手法,四人中似以尹克西较弱,当即双掌拍出,击向潇湘子面门。潇湘子□棒一立,棒端向他掌心点来。郭靖见□棒上白索缠绕,棒头拖着一条麻绳,便如是孝子手中所执的哭丧棒,心想此人武功深湛,所用兵刃怪模怪样,必有特异之处,当下右手回转,一招“神龙摆尾”,已抓住了尹克西的金鞭。尹克西待要抖鞭回击,鞭梢已入敌手,当即顺着对方一扯之势,和身向郭靖扑去,左手中已多了一柄明晃晃的匕首。这一招以攻为守,乃是十八小擒拿手的绝招。



郭靖叫道:“好!”双手同施擒拿,右手仍是抓住金鞭不放,左手迳来夺他匕首。这时右手夺他右手兵刃,左手夺他左手兵刃,双手已成交叉之势。尹克西满拟这一匕首刺出,敌人非放脱金鞭而闪避匕首不可,岂知他连匕首也要一并夺去。



就在这时,法王的金轮和潇湘子的□棒已同时攻到。郭靖一扯金龙鞭不下,大喝一声,一股罡气自金鞭上传了过去。尹克西胸口犹如被大铁锤重重一击,眼前金星乱舞,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郭靖已放脱金鞭,回手招架。尹克西自知受伤不轻,慢慢退开,在地下盘膝而坐,气运丹田,忍住鲜血不再喷出。



法王与潇湘子、尼摩星见郭靖一上手就将尹克西打伤,都是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少了一人抢那“蒙古第一勇士”的头衔,惧的是郭靖如此厉害,只怕自己也折在他手□。当下三人不敢冒进,严密守住门户。



郭靖见招拆招,细察潇湘子和尼摩星的两件奇特兵刃。那哭丧棒显是精钢打就,但除了沉重坚实之外,一时之间也瞧不出异处。尼摩星的蛇形兵器却甚是古怪,活脱是条头呈三角的毒蛇,蛇身柔软屈折,当是无数细小铁球镶成,蛇头蛇尾均具锋锐尖刺,最厉害的是捉摸不定蛇身何时弯曲,蛇头蛇尾指向何方,但见那铁蛇短鞭在尼摩星手中忽而上跃飞舞,忽而盘旋打滚,变幻百端,灵动万状。郭靖当年见过欧阳锋蛇杖的招数,杖上怪蛇乃是真蛇,兼之剧毒无比,尼摩星的蛇形兵刃纵然厉害,究是死物,出招收招之际定有规矩可寻,因此心中最忌惮的仍是金轮法王。



四人拆得数招,突听一人虎吼连连,大踏步而至,魁梧奇伟,宛似一座肉山,正是马光佐到了。他手挺一根又粗又长的熟铜棍,在尼摩星身后往郭靖头顶砸了下去。四位高手激斗正酣,各人严守门户,绝无半点空隙,郭靖的掌风、法王的金轮、潇湘子的□棒、尼摩星的铁蛇来往交错,织成了一道力网,马光佐这一棍砸将下去,给四人合组的力网一撞,虽然无声无息,熟铜棍猛地反弹上来。他一觉不对,大喝一声,劲贯双臂,硬生生将铜棍在半空止住,饶是如此,双手虎口已震得鲜血长流。他高声大叫:“邪门,邪门!”手上加力,更进刚劲,猛击而下。



法王与他正面相对,料得他这一棍击下,吃到的苦头更大,只是微微冷笑。杨过在侧瞧得明白,知他膂力虽强,武功却连郭靖的一成也及不上,出手一味刚猛,若是与郭靖天下阳刚之至的“降龙十八掌”正面相撞,那□还有生路?便算郭靖不下毒手,给法王、尼摩星等的兵刃扫上了一些,也非受伤不可,他爱这浑人心地质□,又曾数次回护自己,眼见他这一棍击下,定然遭殃,大叫:“马光佐,看剑!”君子剑出手,往他后心刺去。



马光佐一呆,铜棍停在半空,愕然道:“杨兄弟,你干么跟我动手?”杨过骂道:“你这浑人,在这儿瞎搅甚么?快给我回去!”长剑颤动,连刺数剑,只刺得马光佐手忙脚乱,不住倒退。杨过长剑急刺,迫得他一步步退后。马光佐腿长脚大,一步足足抵得常人二步,退得十余步,已离郭靖等甚远。他见眼前剑光闪烁,全力抵御都是有所不及,更无余暇去想杨过何以忽然对己施展辣手。



杨过等他又退数步,收剑指地,低声道:“马大哥,我救了你一命,你知不知道?”马光佐大声道:“甚么?”杨过低声道:“你说话小声些,别让他们听见了。”马光佐瞪眼道:“为甚么?我不怕这个郭靖。”这两句话仍是声音响亮,于他不过是平常语气,在常人却已似叫喊一般。杨过道:“好,那你别说话,只听我说。”马光佐倒真听话,点了点头。杨过道:“那郭靖会使妖法,口中一念咒语,便能取人首级,你还是走得远远的好。”马光佐睁大了铜铃般的眼睛,将信将疑。



杨过有心要救他性命,心知若说郭靖武功了得,他必不肯服输,但说他会使妖法,这浑人多半会信,又道:“你一棍打他的头,棍子没撞上甚么,却反弹上来,这岂不古怪?那卖珠宝的胡人武功很厉害,怎么一上手便给他伤了?”马光佐信了七八成,又点了点头,却向法王、潇湘子等望了一眼。



杨过猜到他心中想些甚么,说道:“那大和尚会画符,他送了给僵□鬼和黑矮子,身上佩了这符,便不怕妖法。大和尚有没给你?”马光佐愤愤的道:“没有啊。”杨过道:“是啊,这贼秃不够朋友,也没给我,回头咱们跟他算帐。”马光佐大声道:“不错,那咱们怎么办?”杨过道:“咱们袖手旁观,离开得越远越好。”马光佐道:“杨兄弟你是好人,多亏你跟我说。”收起熟铜棍,遥望郭靖等四人相斗。



郭靖此时所施展的正是武林绝学“降龙十八掌”。法王等三人紧紧围住,心想他内力便再深厚,掌力如此凌厉,必难持久。岂知郭靖近二十年来勤练“九阴真经”,初时真力还不显露,数十招后,降龙十八掌的劲力忽强忽弱,忽吞忽吐,从至刚之中竟生出至柔的妙用,那已是洪七公当年所领悟不到的神功,以此抵挡三大高手的兵刃,非但丝毫不落下风,而且乘隙反扑,越斗越是挥酒自如。



杨过在旁观斗,惊佩无已,他也曾在古墓中练过“九阴真经”,只是乏人指点,不知真经的神奇竟至于斯。他以真经功诀印证郭靖掌法,登时悟到了不少极深奥的拳理,心中默默记习,一时忘了身上负着血海深仇,立意要将郭靖置于死地。



金轮法王的武功与郭靖本在伯仲之间,郭靖虽然屡得奇遇,但法王比他大了二十岁年纪,也即多了二十年的功力,二人若是单打独斗,非到千招之外,难分胜败,再加上潇湘子和尼摩星两个一流好手相助,法王本来不难取胜,只是郭靖的降龙十八掌实在威力太强,兼之他在掌法之中杂以全真教天罡北斗阵的阵法,斗到分际,身形穿插来去,一个人竟似化身为七人一般;又因他一上来便将尹克西打伤,这一下先声夺人,敌对的三人先求自保,不敢放手攻击,是以虽然以三敌一,也只打了个平手。



又拆数十招,法王的金轮渐渐显出威力,尼摩星的铁蛇也是攻势渐盛。郭靖暗感焦躁:“如此缠斗下去,我终究要抵敌不住。过儿和那大个儿到那边相斗,那大个儿武功平平,这会儿该当已料理了他。须得尽快跟过儿会合,共谋脱身。”四人全力拚搏,目光不敢有瞬息旁顾,杨过与马光佐在十余丈外观斗,郭靖等四人均无暇顾及。



忽听得怪啸一声,潇湘子双脚僵直,一窜数尺,从半空中将哭丧棒点将下来。郭靖侧身避过,突觉眼前一暗,哭丧棒的棒端喷出一股黑烟,鼻中登时闻到一股腥臭之气,头脑微微一晕。他暗叫不好,知道棒中藏有毒物,忙拔步倒退。潇湘子见他明明已闻到自己棒中的剧毒,竟然并不晕倒,不禁大异,暗想:“便是狮虎猛兽,遇到我棒中的蟾蜍毒砂也得晕倒,他居然若无其事,这可奇了。”当下二次窜起,又挥毒砂棒临空点落。



当年潇湘子在湖南荒山中练功,曾见一只蟾蜍躲在破棺之后口喷毒砂,将一条大蟒蛇毒倒,心有所悟,于是捕捉蟾蜍,取其毒液,炼制而成毒砂,藏于哭丧之中。棒尾装有机刮。手指一按,毒砂便激喷而出,发射时纵跃窜高,毒砂威力更增。这毒砂棒在遇到巨蟒猛兽时曾经用过,当者立晕,岂知郭靖内力深厚,竟能强抗剧毒。



法王与尼摩星便在郭靖之侧,虽非首当其冲,但闻到少些,已是胸口烦恶欲呕,忙窜跃远离。潇湘子鼻中早已塞有解药,在黑气中直穿而前,挥棒追击。郭靖一掌“见龙在田”往他僵直的膝盖上击去。潇湘子收棒挡格,未及发毒,身子已被掌力住得飘开五尺。



郭靖斜过身子,却见尼摩星的铁蛇递近身来,当下一掌“潜龙勿用”击出。尼摩星忙横过铁蛇,右手握蛇尾,左手执蛇头,在胸口一挡,岂知郭靖这一掌之力却是在出掌之处的四周,掌心虽对准他的胸口,他胸口竟是毫不受力,尼摩星一挡挡了个空,情知不妙,面门与小腹上已感到掌力,总算他身子矮小,行动敏捷,急忙往地下一扑,随即几个小□斗,就似个大皮球般滚了开去。



郭靖见有隙可乘,叫道:“过儿,咱们去罢!”向空旷处跃出数步。金轮法王见他脱出包围,飞窜赶来。郭靖身后与蒙古兵将相距已不过数丈,十余枝长矛指向他背心。郭靖双臂一振,架开长矛,反手抓住两名军士向法王投去,叫道:“接住了!”法王如伸手接住,这么一延缓,势必给郭靖走得更远,当即侧过左肩一撞,两名军士飞出丈余,金轮猛往郭靖背上砸去。



郭靖情知只要还得一招,立时给他缠住,数招一过,尼摩星与潇湘子又跟着攻上,那时想脱身又得大费周章,当即夺过两枝长矛向后戳出。他脚下竟没片刻停留,背上又如长了眼睛一般,一矛刺向法王右肩,一矛刺向他胸口,准头劲力,绝无分毫减色。法王暗暗喝采,金轮横砸,喀喀两声,双矛齐断,看郭靖时,却已钻入了蒙古军阵中。



蒙古军奉忽必烈将令,在帐外排得密密层层,务要生擒郭靖,此时给他抢入阵来,众兵将擒他不得,伤他不能,只听得刀枪撞击,叱喝叫嚷,反而阻住了法王等三人的追击。



郭靖藏身军马之中,犹如入了密林,反比旷地上更易脱身。他几个起伏,奔到一个百夫长马前,伸手将他拉下马来,随即跃上马背,在众军中东冲西突,斗然间绕出阵后,放马急奔,口中长哨。那汗血宝马站在远处,听得主人招呼,如风驰至。



杨过远立观望,突见汗血宝马疾驰而前,奔向郭靖,暗叫:“不妙!”心想郭靖只要一乘上宝马,忽必烈便是尽集天下精兵也追他不上了。情急之下,猛地大叫:“啊哟,痛死我也!”摇摇幌幌的似欲摔跌,随即低声向马光佐道:“别说话,快走开!越远越好。”他那一声大叫运了丹田之气,虽在众军杂乱之中,郭靖必能听见,料得他听见后定然来救,马光佐倘若在旁,说不定给他一掌送了性命。马光佐很肯听杨过的话,虽不明白他用意,还是撒开长腿,向王帐狂奔。



郭靖听得杨过的叫声,果然大是忧急,不等红马奔到,立刻回过马头,又冲入阵,向杨过站立之处驰来。法王心头一转,已明杨过用意,让郭靖在身边掠过,不加阻拦,却回身挡住了他的退路。



郭靖驰到杨过身前,急叫:“过儿,怎么啦!”杨过假意摇幌身子,说道:“那大汉不是我敌手,但不知怎的,我一运真力,一股气走逆了,丹田中痛如刀绞。”这番谎话全无破绽,马光佐武功平常,只出手砸了一棍,郭靖已然看出,杨过如说给马光佐打伤,不免令他生疑,但说运力出了岔子,外表上却决计瞧不出。何况前一晚郭靖误认杨过练功走火,此时激斗之下旧伤复发,事极平常。郭靖眼见他左手按住小腹,额上全是大汗,伤势甚是不轻,忙道:“你伏在我背上,我负你出去。”杨过假意道:“郭伯伯你快走,小侄性命无足重轻,你却是襄阳的干城。合郡军民,尽皆寄望于你。”郭靖道:“你为我而来,岂能撇下你不顾?快快伏上。”



杨过犹自迟疑,郭靖双腿蹲下,将他拉着伏在自己背上。就在此时,抢来的那匹马接连中箭,长声哀鸣,倒毙于地。郭靖一生经历过无数凶险,情势越危急,越是鼓足勇气,沉着应付,说道:“过儿,别怕,咱们定须冲杀出去。”长身站起,迳往北冲。



此时法王、尼摩星、潇湘子又已攻到身前,郭靖眼瞧四周军马云集,比适才围得更加紧了。王帐前大纛之下,忽必烈手持酒碗,与一个和尚站着指指点点的观战,显见胜算在握,神情极是得意。



郭靖大喝一声,负着杨过向忽必烈扑去,只三四个起伏,已窜到他身前。左右卫护亲兵大惊,十余人挺着长刀长矛上前阻拦。郭靖掌风虎虎,当者披靡,一名亲兵被他掌力扫得向外跌开,只须再抢前数步,掌力便可及忽必烈之身。众亲兵舍命来挡,又怎敌得住郭靖的神勇?法王眼见危急,金轮飞出,往郭靖头顶撞去。郭靖低头让过,脚下丝毫不停。



杨过心想:“倘若他拿住了忽必烈,蒙古人投鼠忌器,势必放他脱身。我再不下手,更待何时?”稍一迟疑,终于又问一句:“郭伯伯,我爹爹当真罪大恶极,你非杀他不可么?”郭靖一怔,此时那□还有余暇细想,顺口答道:“他认贼作父,叛国害民,人人得而诛之。”杨过道:“好!”更无半点迟疑,提起君子剑,对准他后颈便插了下去。



突然眼前白影闪动,一棒挥来,将他长剑挡开。杨过顺手黏引,御开对方棒力,看清楚这棒是潇湘子所发,心下诧异:“我剑刺郭靖,何以你反而阻挡?”但随即省悟:“啊,是了,郭靖若是死在我剑下,那蒙古第一勇士之号便归于我。嘿嘿,你这僵□那知我是为父报仇,这区区世间虚名,岂放在心上?”他疾出数剑,将潇湘子的哭丧棒逼开,回剑又向郭靖背心刺落。潇湘子仍是挥棒挡开。



此时郭靖正以掌力与法王的金轮、尼摩星的铁蛇周旋,那知杨过在自己背后捣鬼,只道他正奋力与潇湘子相斗,说道:“小心他棒中放毒。”法王与尼摩星在郭靖对面,却瞧得明白,眼见杨过已可得手,却两次被潇湘子挡开,齐声喝道:“潇湘子,你干甚么?”



潇湘子阴恻恻的一笑,猛地挥棒击向郭靖,郭靖侧身避过。杨过第三次欲再下毒手,潇湘子又伸棒架开他的长剑。郭靖挂念杨过身上有伤,怕他挡不住哭丧棒,回过左掌往潇湘子胸口疾拍。潇湘子忙退开数步。



此时杨过无人拦阻,挥剑又向郭靖颈中刺落。那知潇湘子生怕杨过得,一退即进,哭丧棒疾点杨过后心要穴,要他不得不先救自身。郭靖右掌正与法王各以上乘内力相比拚,却发觉自己与杨过同时遇险,他不救自己,先护杨过,左掌“神龙摆尾”,砰的一声,击中□棒,只震得潇湘子全身发烧,一张白森森的脸登时通红。



但便在此时,尼摩星着地滚进,铁蛇挺上,蛇头已触到郭靖左胁。郭靖全身内劲有七成正在对付金轮法王,三成震开潇湘子的□棒,全无余力抵御铁蛇,危急中左胁斗然向后缩了半尺,总算避过了敌招最厉害的锋芒,但铁蛇蛇头还是刺入他胁中数寸。



郭靖一运气,肌肉回弹,铁蛇进势受阻,难再深入,跟着飞起左腿,将尼摩星踢了个□斗。尼摩星眼见铁蛇刺中要害,这一招定然送了郭靖性命,“蒙古第一勇士”的荣号已经稳稳到手,大喜之下,万料不到敌人竟有败中求胜的厉害功夫,这一腿正中胸口,喀喇一响,三根肋骨齐断。



这一边潇湘子和尼摩星同时挫败,法王却乘虚而入,掌力疾催。郭靖左胁气门已破,再也抵挡不住,只觉一股大力排山倒海般压至,再行硬拚,非命丧当场不可,只得卸去掌力,以本身二十余年上乘内功强接了这一招,身子连幌,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他命虽垂危,还是顾念杨过,叫道:“过儿,快去抢马,我给你挡住敌人。”



杨过眼见他拚命救护自己,胸口热血上涌,那□还念旧恶?心想郭伯伯义薄云天,我若不以一命报他一命,真是枉在人世了。当即从他背上跃下,将君子剑舞成一团剑花,护住了郭靖,势如疯虎,招招都是拚命。法王与潇湘子一呆,叫道:“杨过,你干甚么?”杨过不答,刷的一剑向法王刺去,剑尖颤动,又向潇湘子回刺。两人见他双目通红,神情大异,不由得退开两步,都料他要抢那“蒙古第一勇士”的名号,要独占击杀郭靖之功。



郭靖道:“过儿快别理我,自己逃命要紧。”杨过只道:“郭伯伯,是我害了你,今日我和你死在一起。”剑光霍霍,只是护着郭靖,竟不顾及自己安危。



法王与潇湘子提起兵刃,一齐攻向郭靖身前。但杨过剑招灵动,竟逼得二人近不了身。蒙古数千军马四下□围住,呼声震动天地,眼望着三人激斗。



郭靖连声催杨过快逃,却见他一味维护自己,又是焦心,又是感激,触动内伤,再也支持不住,双膝一软,坐倒在地。



尼摩星断了三根肋骨,仍是强忍疼痛,提着铁蛇慢慢走近,想来刺杀郭靖。杨过狂刺数剑,俯身将郭靖负在背上,向外猛冲。他武功本就不及法王,这时负着郭靖怎能支持?又斗数合,嗤的一声,左臂被金轮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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