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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排难解纷


眼前之人,正是杨过。十六年来,他苦候与小龙女重会之约,漫游四方,行侠仗义,因一直和神雕为侣,闯下了个“神雕侠”的名头。他自思少年风流孽缘太多,累得公孙绿萼为己丧命,程英和陆无双一生伤心,因此经常戴着黄药师所制的那张人皮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这晚与西山一窟鬼约斗倒马坪,对方过期不至,便一路寻来。



西山一窟鬼在群兽围攻之下,人人性命在呼吸之间,陡然间听到杨过说话,又多了一个强敌,均想:“罢了,罢了,连最后一丝逃生之望,也已断绝。”只听杨过朗声又道:“这几位是万兽山庄的史氏昆仲么?各位住手,听我一言。”



史伯威道:“我们正是姓史。阁下是谁?”随即道:“恕我心拙,阁下想必是神雕侠了?”



杨过道:“不敢,正是在下。快喝住这些虎狼狮豹罢,再迟得片刻,假鬼只怕要变真鬼。”史伯威道:“待假鬼人人成了真鬼,再与阁下叙话。”杨过皱眉道:“西山一窟鬼和在下有约在先,你叫恶兽将他们咬死了,我跟谁说话去?”



史伯威听他语言渐渐无礼,嘿嘿一声冷笑,反而急驱群兽加紧上前攻击。杨过喝道:“你既知我是神雕侠,怎地对我的说话不加理睬?”史伯威笑道:“神雕侠便怎样?你有本事,便自行把我的野兽喝住罢!”



杨过说道:“雕兄,好!咱们下去!”左手袖子一挥,一人一雕,从树干上翩然而下。



群兽不待人雕落地,已吼叫着纷纷扑上。神雕双翅展开,左击右拂,拨出一股猛烈无比的劲风,豺狼等身躯较小的恶兽被疾风一卷,站不住脚,踉踉跄跄的跌开。一狮一虎怒吼扑上,神雕横翅扫出,直有千斤巨力,一狮一虎同时被它扫了个筋斗。它左翅跟着拍出,正中一头金钱豹子的脑门,那金钱豹软瘫在地,动弹不得。群兽见它如此威猛,谁也不敢上前,都是远远蹲着,鸣鸣低吼。



史伯威大怒,纵身向杨过扑去,手成虎爪之形,抓向他的胸口。杨过右肩微晃,袖子从上而下,噗的一声,击在他双腕之上。史伯威但感手腕剧痛,有如刀割,禁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史叔刚缓步上前,伸掌平平推出。杨过叫道:“好功夫!”左掌伸出相抵,微微一笑,使上了三成掌力。他十余年来在海涛之中练功,掌力倘若用足了,别说血肉之躯,纵然大树厚墙,也是一掌而推。史叔刚曾得异人传功,内力却亦不同凡俗,身子一晃,竟不后退。杨过道:“小心了!”掌力催动,又加上了两成劲道。史叔刚眼前一黑,知道性命不保,忽听得杨过说道:“啊,你身上有病!”身前一股排山倒海而至的巨力霎时间消于无形无踪。史叔刚死里逃生,呆呆的说不出话来。



伯威、仲猛、季强、孟捷史氏四见他怔怔的站立不动,只道他已受了重伤,急怒之下,一齐扑向杨过。但见他身子微矬,正好一头猛虎从侧面蹿上,杨过伸手抓住猛虎头颈,将这畜生当作了一件活兵刃,挡开史仲猛的银管的史季强的铜杵,让四只虎爪抓向史伯威和史孟捷的头脸胸口。杨过十余年前使那玄铁重剑之时,兵刃已有七十余斤,这头猛虎躯干虽巨,也不过是一百数十斤重,他提在手中,浑若无物。猛虎头颈被抓,惊怒交集,那里还认得出主人,张牙舞爪,向史氏兄弟又抓又咬。伯威、孟捷两人平时虽与猛兽为伍,这时却也闹了个手忙脚乱。



郭襄在旁边拍手笑道:“神雕侠,好功夫,史家兄弟服了罢?”杨过向她瞧一眼,心道:“这个小是甚么路道?她既与花豹为友,为何却又出言嘲笑史氏兄弟?”



史叔刚吐纳两下,气息顺畅,知道未受内伤,神雕侠手下留情,饶了自己的性命,心道:“若凭真实功夫,咱五兄弟齐上也不是他的对手。”眼见二哥和四弟兀自挺着兵刃,伺机向杨过进击,忙叫道:“二哥、四弟,赶快住手,咱们可不能不知好歹。”



管见子史仲猛一听,立即撤回递出去的银管。那大力神史季强却是个莽撞之徒,心道:“甚么叫作不知好歹?先吃我一杵再说。”双手执杵,呼的一声,往杨过头顶压击下去,这一招他叫作“巨象开山”,学的是巨象用长鼻击物的姿势。他那铜杵铸成象鼻之形,前细后粗,微微弯曲,阳刚之中也带阴柔之力,这一击下来,势道威猛之极。



杨过更不闪避,掷开猛虎,左掌翻处,已将象鼻杵前端抓住,笑道:“咱们较量较量,是谁力大?”史季强用力下压,但象鼻杵停在杨过头顶,竟分毫也压不下去。史叔刚叫道:“四弟不得无礼!”史季强向里硬夺,待要收回铜杵,但杵端被杨过抓住了,竟如被生铁铸住了一般。史季强连运三次劲,始终夺不回来。杨过发觉他回夺之力大得异常,心想:“我不显神功,这个一身蛮力的莽夫终是不服。”突然左手往上急拗。这一拗之力集于铜杵中部,运劲既巧且猛,按理史季强非脱手不可,那知他仍是牢牢抓住,只是那条和象鼻般粗大的铜板杵却弯成了曲尺之形。杨过喝道:“好!”转劲向下拗落,铜杵从另一边弯将下来,“啪”的一声,断成两截。史季强被震得双手虎口都破裂寸许,鲜血长流。但这大汉竟有一股狠劲,仍是死命抓住杵柄不放。



杨过哈哈一笑,顺手挥出,半截铜杵笔直插下,没入雪地之中,霎时不见了影踪。地下积雪不到一尺,那断杵却有三尺来长,反给他一插灭迹,神功实是惊人。他游目四顾,见史叔刚、史孟捷等正在喝止虎豹,只是群兽野性发作,又见了人血,实不易立时喝止。



杨过向郭襄打了个手势,叫她用手指塞住双耳。郭襄不明其意,但依言按耳,只见他纵口长呼,龙吟般的啸声直上天际。郭襄虽已塞外住了耳朵,仍然震得她心旌摇荡,如痴如醉,脚步站立不稳。幸好她自幼便修习父亲所授的玄门正宗内功,因此武功虽然尚浅,内功的根基却扎得甚为坚实,远胜于一般武林中的好手,听了杨过这么一啸,总算没有摔倒。



啸声悠悠不绝,只听得人人变色,兽群纷纷摔倒,接着西山十鬼、史氏兄弟先后跌倒,只有十余头大象、史叔刚和郭襄两人勉强直立。那神雕昂首环顾,甚有傲色。杨过心想这病夫内力不浅,我若再催啸声,硬生生将他摔倒,只怕他要受剧烈内伤,当下长袖一挥,住口停啸。过了片刻,众人和群兽才慢慢站起。豺狼等小兽竟有被他啸声震晕不醒的,雪地中遍地都是群兽吓出来的屎尿。群兽不等史氏兄弟呼喝,纷纷夹着尾巴逃入了树林深处,连回头瞧一眼也都不敢。



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生平那里见过这等威势?呆呆站着,竟不知说甚么好。



杨过道:“史氏昆仲请恕无礼,只因在下和西山一窟鬼有约,故特阻住双方动手。待在下这回事了结之后,你们再分高下,在下谁也不帮,袖手观斗。”转头向煞神鬼道:“怎么样?你们要一个个的跟我车轮战呢,还是十个儿一齐上?”



煞神鬼给他啸声震荡之下,虽然翻身站起,但心魂未定,一时答不出话来。长须鬼一揖至地,恭恭敬敬的道:“神雕大侠,你老人家的武功跟我们天差地远,西山一窟鬼如何敢跟你动手?我们性命都是你老人家救的,你此后有何差遣,我们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无不遵从。你要叫我们兄弟退出山西,我们立时便走,决不敢有片刻停留。”



杨过见了他的神情,心中早在怀疑,这时听了他说话,问道:“尊驾可是姓樊,大号叫作一翁么?”



这长须鬼正是绝情谷中公孙止的首徒樊一翁,他自蒙杨过饶了性命,僻地隐居,数年后重入江湖,仗着一身卓绝的武功,成为西山一窟鬼之首。他和杨过相见之时,杨过尚未断臂,这时戴上了人皮面具,自更认他不出,当即躬身答道:“小人正是樊一翁,听从大侠吩咐。”



杨过微微一笑,举手道:“不敢!各位既愿听从在下之言,那也不用退出山西境界。煞神鬼老兄,你放你那四个妾侍回家去罢!”煞神鬼道:“是!”顿了一顿,说道:“四个贱人倘若不肯走,小人用大棍子轰她们出去。”



杨过一怔,想起当日煞神鬼五个妻妾跪地为他求情的神色,倒似对他真有情义,倘若她们情愿跟他,而他反而硬轰四妾出门,只怕反而伤了她们之心,于是笑道:“她也不用。她们倘若愿走,你不得强留,如果愿意跟你,唉,那有甚么法子?你说还要娶四个妾侍,这话当真?”煞神鬼道:“小人不要脸,家里大老婆小老婆打打闹闹,累得神雕大侠费心,又险些害了各位兄弟姊妹的性命,如何再敢胡作非为?小人便有这胆子,我大哥也决不容许。”众人一听,都笑了起来。



杨过道:“好啦,我的事已经了结,你们双方动手便是。”说着和神雕退在一旁,负手在后,只待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再斗。



樊一翁叉手上前,向史伯威道:“西山一窟鬼擅闯宝庄,落得个个遍体鳞伤,今日暂且别过,但不知宝庄要在山西安业呢?还是回凉州去?我们好上门拜访啊。”



史伯威听他言语之中,意思是要登门寻仇,昂然道:“我们兄弟在凉州恭候大驾。倘若我三弟竟然……竟然因此不治,这深仇大恨岂能罢休?不用各位驾临凉州,我们四兄弟自会上门。”



樊一翁一怔,说道:“史三哥本就有病,这事跟我们有何干系,倒要请教。”史伯威怒气上冲,满脸通红,喝道:“我三弟……”史叔刚一声长叹,说道:“大哥,这事不用再提了。西山一窟鬼也是无心之失,小弟命该如此,不必多结无谓的冤家。”



史伯威强忍怒气,道:“好!”向樊一翁一抱拳,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转头向杨过道:“神雕大侠,我兄弟再练三十年武功,也不是你的对手,只好服输,这是输得口服心服。此后也不敢再见你面,你到那里,我们先行退避便是。”杨过笑道:“史大哥言重了。”



樊一翁听他言语中有许多不解之处,忙道:“史大哥请留步。史三哥说我们是无心之失,除了我们十兄弟擅闯宝庄之外,是否此外尚有冒犯之处?倘若真是我们的不是,西山一窟鬼杀头尚且不惧,何惧向贤昆仲磕头赔礼?”



史伯威适才见他们在群兽攻击之下,互掷皮帽,个个确是不怕死的硬汉,倒也是非分明,凄然道:“你们惊走了九尾灵狐,使我三弟的内伤无法医治,纵然磕一千个头,一万个头,又有何用?”樊一翁吃了一惊,想起史氏兄弟率领群兽大举追逐那只小狐狸,想不到这只小畜生竟有这等重大干系?



煞神鬼道:“这只小狐狸有甚么用?嗯,既与史三哥贵体有关,大伙儿合力追捕它便是,谅那小小的狐狸,何足道哉?”史季强大声道:“甚么何足道哉?你只要捉得住这只九尾灵狐,我史老四给你磕一百个响头,啊哈!便是一千个响头,我也心甘情愿。”说到这里,语音竟有些鸣咽。



樊一翁心想:“史氏兄弟善于驯兽,当今之世,再无胜得过他们的了。他们既说得如此艰难,旁人还有甚么指望?”想到这里,不自禁向杨过瞧了一眼。



郭襄忍不住插口道:“你们说来说去,怎地不求求神雕侠?”管见子史仲猛心中一动,寻思:“这位神雕侠武功深不可测,说不定他有法子。”当下道说道:“小姑娘你知道甚么?除非是大罗金仙下凡,否则还有谁能捕得那头九尾灵狐?”杨过微微一笑,明知他是出言相激,却不接口。郭襄道:“这九尾灵狐到底有甚么希奇,请史二叔说来听听。”



史仲猛叹了口气,道:“前年岁尾,我三弟在凉州打抱不平,和人动手,对方突然使用诡计,我三弟一个不慎,身受重伤……”



郭襄奇道:“这位史三叔武功好得很啊,是谁这等厉害?竟能伤得了他?”史叔刚道:“姑娘谬赞。在下这点点微末本领,实如萤火之光。姑娘这般说,岂不让神雕大侠笑掉牙齿?”郭襄向杨过一瞥,说道:“他!他自然不同。我说是旁人啊。”



史仲猛道:“打伤我三弟的,是个蒙古,名叫霍都,听说是蒙古第一护国大法师金轮法王的弟子。”杨过微微颔首,心道:“原来是他,怪不得有此功夫。”



郭襄向杨过道:“神雕侠,请你去把这蒙古王子痛打一顿,为史三叔报了这仇罢!”史仲猛道:“这个却不敢劳动神雕侠的大驾,只须我三弟内伤痊愈,再去寻他,正大光明的打上一架,却也未必再输。只是我兄弟所练的内功另成一派,受了这内伤之后历久不愈,须饮九尾灵狐之血方能治得。”



郭襄和西山一窟鬼齐声道:“啊,原来如此。”



史仲猛道:“那九尾灵狐是百兽中极罕见、极灵异之物,我五兄弟足足寻了一年有余,才在晋南发现了灵狐的踪迹。这头灵狐藏身之处也真奇怪,是在此西北三十余里的一个大泥沼中……”煞神鬼奇道:“大泥沼?是黑龙潭?”史仲猛道:“正是。各位久在晋南,自然知道,这黑龙潭方圆数里之内全是污泥,人兽无法容身。我们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它引到这树林之中。”煞神鬼恍然大悟,道:“啊!怪不得贤昆仲不许我们进入林中。”



史仲猛道:“是啊。想我们姓史的到晋南来是客,便再无礼,也不能霸占晋南之地,此事当直是迫不得已。那九尾灵狐奔跑迅捷无伦,各位适才都是亲眼看见的。我们率领兽群,在林中围得密不透风,眼见灵狐便可成擒,不意各位在林中放起火来。野兽受惊乱窜,给灵狐逸了出去。说来惭愧,我们虽尽全力,终于追不得。那灵狐这一逃回巢穴,再要诱出来可就千难万难了。我三弟的内伤日重一日,势难拖延,我兄弟忧心如焚,以致行事莽撞,言语中缺了礼数,还请各位担代则个。”说着抱拳唱喏,眼光则望着杨过。



樊一翁道:“此事须让我们西山一窟鬼告罪才是。但不知贤昆仲先前如何诱那灵狐出来?此时何以不能重施故法?”史仲猛道:“狐性多疑,极难令它上当,这灵狐尤其狡狯无比。我们用了一千多只雄鸡,每隔数丈烤熏一只,将烤鸡的香味送入黑龙潭中,再让它今日吃一只,明日吃一只,一直食了两个月有余,防备之心渐减,这才慢慢引到这森林之中。这一回它受了大惊吓,便是再隔十年,也不会再上当了。”樊一翁点头道:“确是如此。但若我们直入黑龙潭捕捉,那又如何?”



史仲猛道:“这黑龙潭数里内全是十余丈深的污泥,轻功再高,也是难以立足,不论船只、皮筏还是木排,都是不能驶入。那九尾灵狐身小体轻,脚掌既厚,奔跑又速,因此能在污泥上面滑过。”



郭襄突然想起自己家中豢养的双雕,她姊妹三人常自骑雕凌空为戏,这神雕的躯体比之她家的双雕刻大逾一倍,只怕两个人也载得起,于是说道:“神雕侠,只要你肯赐予援手,便有法子。”杨过微笑道:“史氏昆仲是降狮伏虎的大行家,他们尚且束手,区区纵愿尽力,复有何用?”



史仲猛听他的口气,竟是肯出手相助,这是他兄弟生死的关头,再也顾不得旁的,双膝一曲,便在雪地中跪下,向着杨过拜了下去,说道:“神雕大侠,舍弟命在旦夕,还望大侠垂怜。”史伯威、史季强、史孟捷三人也都跪了下去。



杨过急忙扶起,连称:“不敢。”闪电般的眼光在郭襄脸上一转,说道:“你说我有法子,倒要听听小妹妹的高见。”郭襄道:“你骑在大雕身上,不就能飞入黑龙潭了?”



杨过哈哈大笑,道:“我这位雕兄和寻常飞禽不同,它身子太重,不会飞的。它的铁翅一扫能毙虎豹,却是不能飞翔。”转头向史氏兄弟说道:“说不得,小弟姑且去出力一试,若不不成,诸位莫怪。”



史氏兄弟大喜,心想这位大侠名满天下,自是一诺千金,倘若他亦无法,那也是命该如此了。史伯威又拜了几拜,道:“如此便请大侠和西山诸位大哥同到敝处休憩,从长计议。”



樊一翁道:“这祸端因我兄弟而起,自当听由差遣。”史伯威道:“不敢。大伙儿不打不成相识,各位若不嫌弃,便请交了我兄弟这几个。”西山一窟鬼和史氏兄弟适才过招动手,均知对方了得,双方本无仇怨,只不过一时言语失和,当下各自客气了几句,相互结纳起来。



杨过却道:“兄弟这便上黑龙潭去一趟,不论在与不成,再来宝庄拜候。”西山一窟鬼和史氏兄弟听他没叫旁人同去,素闻他行事独来独往,虽有出力之心,却是不敢自荐。杨过向众人一抱拳,转身向北便行。



郭襄心想:“我此来是要见神雕侠,现下已经见到了。他虽容貌丑陋,但武功惊人,扶危济困,急人之急,果然当得起‘大侠’两字,我此行可算不虚。”但想他不知如何去捕捉九尾灵狐,好奇心油然而生,不知不觉的缓步跟在杨过后面。



大头鬼待要叫她,转念一想:“她一意要见神雕侠,必是有何言语要跟他说。”史氏兄弟不知郭襄的来历,更是不便多说甚么。



郭襄随在杨过之后,相隔数丈,一心要瞧他如何去捉灵狐,只见杨过渐行渐快,神雕和他并肩而行,迈开大步,竟是疾如奔马。顷刻之间,郭襄已落在杨过之后十来丈,遥遥望见他大袖飘飘,似在雪地中徐行缓步,可是和他相距却越来越远。郭襄展开家传轻功,出力追赶,但不到一盏茶时分,杨过和神雕的背影已缩成两个黑点。郭襄焦急起来,叫道:“喂,你等我一等啊!”就这么内息一岔,脚下踉跄,一交摔在雪地之中。她又羞又急,不禁哭了起来。



忽听得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为甚么哭?是谁欺负你了?”郭襄抬头看时,竟是杨过,不知他如何能这般迅速的回来。她既惊且喜,立时又觉得不好意思,低下头来,掏手帕拭擦眼泪。那知适才奔得急了,手帕竟是掉了。



杨过从袖中取出一块手帕,拈在拇指和食指之间,笑道:“你是找这个么?”郭襄一看,正是自己那块角上绣着一朵小花的手帕,突然说道:“是了,便是你欺侮我啊。”杨过奇道:“我怎地欺侮你了?”郭襄道:“你抢了我的手帕去,不是欺侮我么?”杨过笑道:“你自己掉在地上,我好心给你拾了起来,怎能说是抢你?”郭襄笑道:“我跟在你后面,我的手帕便是掉了,你又怎能拾到?明明是你抢我的。”其实郭襄跟随身后,杨过早就知晓,故意加快脚步,试试她的轻功,觉得这个小姑娘年纪虽幼,武功却出自名家所授,一发觉她在雪地摔倒,年怕她跌伤,急忙赶回,见她身后数丈之处掉了一块手帕,当即给她拾起,只是他行动奇速,倏去倏回,虽然在前却能拾到她的手帕。



杨过微笑道:“你姓甚么?叫甚么名字?尊师是谁?为甚么跟着我?”郭襄道:“你尊姓大名?你先跟我说,我才跟你说。”杨过这十余年来连真面目也不肯示人,自是不愿意对一个陌生姑娘说出自己的姓名,道:“你这姑娘好生奇怪,既不肯说,那也罢了。手帕奉还。”说着轻轻一扬,手帕四角展开,平铺空中,稳稳的飞到郭襄身前。郭襄大感有趣,伸手接住,说道:“神雕侠,这是甚么功夫?你教给我好不好?”



杨过见她一派天真烂漫,对自己狰狞可怖之极的面目竟是毫无惧意,心想:“我且吓她一吓。”突然厉声道:“你好大胆,为甚么不怕我?我要害你了。”说着走上一步,举手欲击,郭襄一惊,但随即格的一笑,道:“我才不怕呢。你如真的要害我,还会先说出来么?神雕大侠义薄云天,岂能害我一个小小女子?”



纵是恬淡清高之人、山林隐逸之士,听到有人真诚赞扬,也决无不喜之理,杨过虽然不贪受旁人谄谀,但听郭襄说得恳挚,确是衷心钦佩自己,不禁微笑道:“你素不识我,怎知我不会害你?”郭襄道:“我虽不识你,昨晚在风陵渡却听到许多人说你的事迹。我心中说:‘这样一位英雄人物,定要见见。’因此便跟着大头鬼来见你了。”



杨过摇头道:“我算是甚么英雄?你见了之后,定然觉得见面不如闻名。”郭襄忙道:“不,不!你若不算英雄,有谁还能算是英雄?”她这话一出口,随即觉得这话大有语病,可把自己父亲也说得不如他了,又道:“当然,除了你之外,世上也还有几位大英雄大豪杰,但你也是其中之一。”



杨过心想:“你这样一个十几岁的小娃儿,能知道几个当世的人物?”微笑道:“你说那几位是大英雄大豪杰?”郭襄听他言语中似有轻视自己之意,说道:“我说出来,倘若说得对,你便带我去捉那九尾灵狐好不好?”杨过道:“好,你倒说几位听听。”



郭襄道:“我说啦。有一位英雄,镇守襄阳,奋不顾身,力抗蒙古,保境安民。这算不算大英雄?”杨过大拇指一翘,道:“对!郭靖郭大侠,算得上是大英雄。”郭襄道:“还有一位女英雄,辅佐夫君,抗敌守城,智计无双,料事如神。这算不算是大英雄?”杨过道:“你说的是郭夫人黄帮主?嗯,也可算是一位大英雄。”郭襄道:“还有一位老英雄,五行奇术,鬼神莫测,弹指神通,罕有其匹。这算不算不大英雄?”杨过道:“这是桃花岛黄药师,那是武林前辈,我素来敬仰的。”



郭襄说了三人,见他都欣然认可,心下甚是得意,说道:“又有一位,率领丐帮,锄奸杀敌,为国为民,辛苦劳碌,他算不算是大英雄?”杨过道:“你说的是鲁有脚鲁帮主?此人武功并不怎么,也说不上有甚么大作为,但瞧在‘锄奸杀敌,为国为民’八个字上,算他是一号人物。”郭襄心想:“你自己这样了不起,眼界自是极高,我再说下去,只怕你要说不对了。何况,除了爸爸、妈妈、外公、鲁老伯。我也想不出还有谁了。”



杨过见她脸现踌躇之色,心想:“郭伯伯、郭夫人、黄岛主、鲁帮主这四人都是名扬天下的豪杰,这小姑娘说得出他们名头,原也不足为奇。”于是说道:“你只要再说一个,说得对,我便带你同去黑龙潭捕捉九尾灵狐。”



郭襄待要说姊夫耶律齐,觉得他武功虽高,终还够不上“大英雄”三字,要说武敦儒、武修文二位师兄罢,那更加谈不上,正自为难,突然灵机一动,说道:“好,又有一位,:解困济急,锄强扶弱,众口称扬,神雕大侠!这位倘若不算是大英雄,那你便是撒赖。”杨过笑道:“小姑娘说话有趣得紧。”郭襄道:“那你便带我到黑龙潭么?”杨过笑道:“你既说我是大英雄,大英雄岂能失信于小姑娘?咱们走罢。”



郭襄很是高兴,伸出右手便牵住了他的左手。她自幼和襄阳城中的豪杰为伴,众人都当她是小侄女看待,互相脱略形迹,绝无男女之嫌,这时她心中一喜,竟也没将杨过当作外人。



杨过左手被她握住,但觉她的小手柔软娇嫩,不禁微微发窘,若要挣脱,似乎显得无礼,侧目向她望了一眼,见她跳跳蹦蹦,满脸喜容,实无半分他念,于是微微一笑,手指北方,说道:“黑龙潭便在那边,过去已不在远。”借着这么一指,将手从郭襄手掌中抽出来了。杨过少年时风流倜傥,言笑无忌,但自小龙女离去之后,他郁郁寡欢,深自收敛,十余年来行走江湖,遇到年轻女子,他竟比道学先生还更守礼自持,虽见郭襄纯洁无邪,但十多年来拘谨惯了,连她的手掌也不敢多碰一下。



郭襄丝毫不觉,和他并肩而行,走了几步,见神雕形貌虽丑,躯体却极雄伟,伸手拍了拍它的背脊。她从小便和一对白雕玩惯了,常自拍打为戏,那知这神雕翅膀微展,“啊”的一下,将她手臂推开。郭襄吃了一惊,“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杨过笑道:“雕兄勿恼!何必和人家小姑娘一般见识?”郭襄伸了伸舌头,走到杨过右侧,不敢再和神雕靠近。她那里知道,她家中的双雕乃是家畜,这神雕于杨过却是半师半友,以年岁而论更属前辈,身份大不相同。



两人一雕向着黑龙潭而去。那所极易辨认,方圆七八里内草木不生。黑龙潭本是一座大湖,后因水源干枯,逐年淤塞,成为一片污泥堆积的大沼泽。只一顿饭功夫,杨过和郭襄已来到潭边。纵目眺望,眼前一片死气沉沉,只潭心堆着不少枯柴茅草,展延甚广,那九尾灵狐的藏身所在,想必在其中。



杨过折下一根树枝掷入潭中。树枝初时横在积雪之上,过不多时便渐渐陷落,下沉之势虽甚缓慢,却绝不停留,眼见两旁积雪掩上,树枝终于没得全无踪迹。郭襄不禁骇然:“树枝分量甚轻,尚自如此,这淤泥上怎能立足?”怔怔望着杨过,不知他有何妙策。



杨过折了两根树干,每根长约七尺,拉去小枝,缚在脚底,道:“我且试试,不知成与不成?”身子向前一挺,飞也似的在积雪上滑了开去。但见他东滑西闪,左转右折,实无瞬息之间停留,在潭泥上转了好几个圈子,回到原地。



郭襄笑道:“好本事,好功夫!”杨过见她眼光中充满艳羡之意,知她极盼随已入潭捉狐,但自量又无这等轻身本领,笑道:“我答应过要带你到黑龙潭捕捉九尾灵狐,你有没胆子?”郭襄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我没你这般本领,纵有胆子,也是枉然。”杨过微笑不语,又折下了两根五尺来长的树干,递给郭襄,说道:“缚在自己脚底下罢!”



郭襄又惊又喜,将树枝牢牢缚在脚底。杨过道:“你身子前倾,脚下不可丝毫使力。”伸左手握住了她右手,轻喝:“别怕!”一握一拉,郭襄身不由主的跟他滑入了潭中。初时心中惊慌,但滑出数丈后,只觉身子轻飘飘的有如御风而行,脚下全不着力,连叫:“当真好玩!”



两人滑了一阵,杨过忽然奇道:“咦!”郭襄道:“怎么?”她微一凝神,足下稍重,左脚一沉,污泥没上了足背,她惊叫一声:“啊哟!”杨过一提将她拉起,说道:“记着,时刻移动,不得有瞬息之间在原地停留。”郭襄道:“是了!你瞧见了甚么?是九尾灵狐吗?”杨过道:“不是!那潭中好似有人居住。”郭襄大奇:“这地方怎住得人?”杨过道:“我也是不懂了。但这些柴草布置有异,并非天然之物。”



这时两人离那些枯柴茅草更加近了,郭襄仔细瞧去,说道:“不错,乙木在东,丙火在南,戊土居中,北方却不是癸水,而是庚金之象。”



她自幼听谈论阴阳五行之变,也学了两三成。她与姊姊郭芙性格颇有差异,虽然豪爽,却不鲁莽,可比姊姊聪明得多。黄蓉常说:“你外公倘若见了你,定是喜欢到了心坎儿中去。”黄药师颇务医卜星相、琴棋书画以及兵法纵横诸般杂学,郭襄小小年纪,竟隐然有外祖之风,只是分心旁骛,武功进境便慢,同时异想天开,我行我素,行事往往出人意表,令郭靖、黄蓉头痛之极,她在家有个外号,叫作“小东邪”。比如这次金钗换酒飨客,跟随一个素不相识的大头鬼去瞧神雕侠,又跟一个素不相识的神雕侠去捕捉灵狐,其大胆任性之处,与当年的黄蓉、郭芙均自不同。



杨过听她道出柴草布置的方位,颇感诧异,问道:“你怎知道?是谁教你的?”郭襄笑道:“我是在书上瞧来的,也不知道说得对不对。但我瞧这潭中的布置也平平无奇,不见得是甚么了不起的高人。”



杨赤点头道:“嘿,但那人在污泥中居住,竟不陷没,这可奇了。”于是朗声说道:“黑龙潭中的朋友,有客人来啦。”过了一会,潭中寂静无声。杨过再叫一遍,仍然无人应答。杨过道:“看来虽然有人堆柴布阵,却不住在此地,咱们过去瞧瞧。”向前滑出二十余丈,到了堆积柴草之处。



郭襄忽觉脚下一实,似是踏到了硬地。杨过更早已察觉,笑道:“说来平平无奇,原来潭中有个小岛。”一句话刚说完,突然眼前白影闪动,茅草中钻出两只小狐,却是一对九尾灵狐,一向东北,一向西南,疾奔而远。



杨过叫道:“你站在这里别动!”腰间一挺,对着奔向东北的那头灵狐追了下去。这时他不用照顾郭襄,在雪泥之上展开轻功滑动,当真是疾如飞鸟。可是那灵狐奔得也真迅捷,一溜烟般折了回来,掠过郭襄的身前。突然风声微响,杨过急闪而至,衣袖挥出,堪堪要卷到灵狐,那灵狐猛,在空中翻了个筋斗,这么一来,杨过的衣袖便差了尺许,没有卷到。郭襄连叫:“可惜!”



但见一人一狐在茫茫白雪上犹如风驰电掣般追逐,只把郭襄看得惊喜交集,不住口的叫嚷为杨过助威:“神雕侠,再快一点儿!小灵狐,你终于逃不了,不如投降了罢!”另一头灵狐东一钻,西一纵,时时奔近杨过身边。杨过知它故意来扰乱自己心神,只作不见,始终追逐第一头灵狐,要叫它跑得筋疲力竭。那知这灵狐身子虽小,力道却长,自知今日面临大难,奋力狂奔,全无衰竭之象。



杨过奔得兴发,脚下越来越快,见另一头灵狐为救同侣又奔过来打岔,笑骂:“小畜生,难道我便奈何你不得?”俯身抓起一团白雪,随手一捏,已然坚如石块,呼的一声掷出,正中那灵狐脑袋,当即翻身栽倒。杨过不欲伤它性命,是以出手甚轻,那灵狐在地下打了个滚,复又站定,奔入岛上的茅草丛中,再也不敢出来了。



杨过若是如法炮制,立时便可将那头亡命而奔的灵狐击倒擒住,但他存心和它赛一赛脚力,说道:“小狐狸,我若用雪团打你,你死了也不心服。大丈夫光明正大,我若果追你不上,那便饶你性命。”一口气提到胸间,身子抽前,凌空飞扑,借着滑溜之势,竟已赶到灵狐之前,回身返手来捞。小灵狐大惊,向右飞窜。杨过早已有备,衣袖挥处,将灵狐卷入袖中,左手拿住它头颈提了起来,得意之下,不禁哈哈大笑。



但笑声忽然中歇,只见那灵狐直挺挺的一动也不动,竟已死了。杨过心想:“糟糕,我袖子一卷之力使得太大,这小东西原来如此脆弱,但不知死狐狸的血是否能够治得史老三的内伤?”他提着死狐,滑到郭襄身边,说道:“这只狐狸死了,只怕不中用,咱们再抓那头活的。”说着将死狐往地下一掷,他生怕狐狸装死,虽将它掷出,衣袖后甩,只待它一动,立时将之卷回,但那灵狐一动也不动,显是死得透了。



郭襄道:“这小狐狸生得倒也可爱,想是奔得累死了的。”提起一根枯柴,说道:“我去赶那头小狐出来,你在这里候着。”说着走前数步,将枯柴往草丛中打了下去。



一下打落,待要提起打第二下,说也奇怪,竟然提不起来,似乎被草丛中甚么野兽咬住了,郭襄“咦”的一声惊叫,用力一夺,柴枝反而脱手落入了草丛。



跟着瑟的一响,草丛中钻出一个人来,一头白发,衣衫褴褛,却是个年老婆婆,恶狠狠的望着郭襄,举起柴枝,作势欲打。郭襄大惊,忙向后跃,退到杨过身旁。



便在此时,地下那头死狐狸翻身跃起,窜入了那老妇的怀抱之中,一对小眼骨溜溜望着杨过,原来它竟是装死。



杨过见此情景,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想:“今日输给了一只小畜生,看来这对小狐还是这老婆婆养的。这人不知是谁,江湖上可没听人说起有这么一号人物。若是要那小狐,只怕尚有周折。”于是垂手唱喏,说道:“晚辈冒昧进谒,请前辈恕罪。”



那老妇瞧了瞧两人脚下的树枝,脸上微有惊异之色,但这惊奇的神情一现即逝,挥手说道:“老妇人隐居僻地,不见外客,你们去罢!”话声阴恻恻的又尖又细,眉梢眼角之间隐隐有股戾气。



杨过见这老妇容颜令人生怖,但眉目清秀,年轻时显是个美人,实在想不起这是何人,当下又施一礼,说道:“在下有一位朋友受了内伤,须九尾灵狐之血方能医治,伏望老前辈开恩赐予,救人一命,在下和敝友同感大德。”



那老妇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嘿嘿!”良久不绝,但笑声中却充满了凄惨狠毒之意,笑了一阵,这才说道:“受了内伤,须救他性命。好啊,为甚么我的孩儿受了内伤,旁人却死也不肯救他性命?”杨过悚然而惊,说道:“不知前辈的令郎受了甚么内伤?这时施救,还来得及么?”那老妇又是哈哈大笑,说道:“还来得及么?还来得及么?他死了几十年啦,尸骨都已化作了尘土,你说还来得及?”



杨过知她忆及往事,心情异常,不便多说甚么,只得说道:“我们昧然来此求这只灵狐,原是不该,常言道无功不受禄,老前辈若有所命,只教在下力之所及,自当遵办。”



那白发老妇眼珠一转,说道:“老妇人孤居泥塘,无亲无友,全仗这对灵狐为伴。你要拿去,那也可以,你便把这小姑娘留下,陪伴老妇人十年。”



杨过眉头一皱,尚未回答,只听郭襄笑道:“这地方都是烂泥枯柴,有甚么好玩?我才不爱在这儿呢。你若嫌寂寞无聊,便请前辈到我家去,住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我爹爹妈妈定对老前辈款以上宾之礼。岂不是好?”那老妇脸一沉,怒道:“你爹妈是甚么东西,便请得到我?”郭襄性子豁达大量,别人纵然莽撞失礼,她总是一笑便罢,极少生气。那老妇这句话重重得罪了郭靖、黄蓉,若是给郭芙听到了,立时便起风波,郭襄却只微笑着向杨过伸了伸舌头,不以为意。



杨过觉得这小姑娘随和可亲,丝毫没替他招惹麻烦,向她略一点头,意示嘉许,转头向那老妇道:“前辈对这小妹妹赐垂青目,原是她难求的机缘,但她未得父母允可,自己未便做主……”



那老妇厉声道:“她父母是谁?你是她甚么人?”杨过微一踌躇,对这两句话均感难以回答。郭襄已接口道:“我爹爹妈妈是乡下人,说来老前辈也不会知道。他……他么?他是我的……大哥哥!”说着眼望杨过。



这时杨过双目也正瞧着她,两人眼光一触。杨过脸上戴着人皮面具,死板板、阴沉沉的不现喜怒之色,但眼光中却流露出亲近回护的暖意。郭襄心中一动,不禁想道:“倘若我真有这么一位大哥哥,他定会处处照顾我、帮着我,决不像姊姊那样,成日价便是罗唆骂人,这个不对,那个不许的。”想到此处,脸上充满了温柔敬服的神色。杨过道:“是啊。我这个小妹子年幼不懂事,我便带她出来阅历阅历……”郭襄本来担心杨过出言否认,听他如此说,不由得满脸喜色,又听他道:“她见这九尾如此神异,知道必是一位了不起的前辈高人所养,是以随晚辈同来拜见。得睹尊范,实是有幸。”



那老妇冷笑道:“说话乱拍马屁,又有何用?你们如此追逐我的灵狐,是尊重前辈之道么?快快给我滚了出去,永远休得再来滋扰!”说着双掌一挥,一掌挥向杨过,一掌推向郭襄。三人相隔一丈有余,那老妇凌空出掌,原是击不到杨、郭二人身上,但郭襄见她手掌拍出,一股寒气便袭了过来。杨过衣袖微摆,将她推向郭襄的掌风解于无形,对推向自己的掌风却不理睬。



那老妇人原本不想伤害二人,只求将他们逐出黑龙潭去,因此掌上只使了五成力,但见眼前二人竟是浑若闲事,不由得又惊又怒,气凝丹田,手掌上加了一倍力量,仍是两掌推出,这时已顾不得对方死活了。郭襄一觉掌风袭到,胸口立感闷塞,但见杨过衣袖一挥,寒气登消,心知两人正自比拼内功,眼见那老妇剑拔弩张,容色可怖,杨过却意定神闲,自是占了上风。



那老妇身形疾闪,倏地窜前,这一下快得出奇,只听“嘭”的一声响,双掌已结结实实的击在杨过胸前。她一击即退,不待杨过还手,已退出在两丈以外。郭襄大惊,拉着杨过的手道:“你……你可没有受伤么?”那老妇厉声道:“你中了我‘阴寒箭’掌力,已活不到明天此刻,这可是自作自受,须怪不得旁人。”



当十五年前,杨过的武功已远非这老妇所能及,这时他内外兼修,渐臻入神坐照的化境,那老妇的“寒阴箭”虽然狠毒凌厉,却如何伤得了他?只不过他与这老妇无怨无仇,又是为求她心爱之物而来,贸然捕捉灵狐,终究自己理亏,因此便任她拍击自己三掌,竟不还手。



那老妇二十余年来苦练“寒阴箭”掌力,已能一掌连碎十七块青砖,而每块青砖的砖屑决不四散飞扬,实是阴狠强劲,兼而有之。她见杨过中了自己双掌,定已内脏震裂,但仍是笑吟吟的浑若无事,心想:“这小子临死还在硬挺。”说道:“乘着还未倒毙,快快带了小娃儿出去罢,莫要死在我黑龙潭中。”



杨过抬起头来,朗声说道:“老前辈僻处荒地,或不知世间武学多端,诸家修为,各有所长。”说罢纵声长笑,笑声雄浑豪壮,直有裂石破云之势,显是中气沛然,内力深湛。



那老妇一听,知他竟然丝毫未受损伤,不由得脸如死灰,身子摇晃,这时才知他让了自己三掌,自己可绝非他的对手,当下不等他笑完,提起怀中灵狐,撮唇一吹,另一头灵狐也从草丛中钻出,跃入老妇怀中。那老妇厉声说道:“尊驾武学惊人,令人好生佩服,但若要恃强抢夺老婆子这对灵狐,却是休想,你只要走上一步,老婆子先捏死了灵狐,教你空手而来,空手而归。”



杨过见她说得斩钉截铁,知道这老妇人性子极硬,宁死不屈,不由得大费踌躇。倘若抢着出手点她穴道,再夺灵狐,瞧来她竟会一怒自戗。这样史叔刚纵然救活,岂不是另伤了一条无辜性命?



便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接着有人说道:“老僧一灯求见,盼瑛姑赐予一面。”



郭襄四顾无人,心中大奇,听这声音并不,响亮,明明是从近处发出,但四下绝无藏身之处,这说话的人却在那里?她曾听母亲说过,知道一灯大师是前辈高人,曾救过母亲之命,又是武氏兄弟之父武三通伯伯的师父,只是她从未见过,这时忽然有人自称“一灯”,自是又惊又喜。



杨过听到一灯的声音,也是十分喜欢,他知一灯所使的是上乘内功“千里传音”之法。这功夫虽然号称“千里传音”,自然不能当真声闻千里,但只要中间并无大山之类阻隔,功夫高深之人可以音送数里,而且听来如同人在身侧,越是内功深湛,传音越是柔和。杨过只听了他这两句话,心下大为钦服,自叹这位高僧功力浑厚,自己颇有不及,又想:“这老妇原来叫作瑛姑。不知一灯大师要见她何事?有他出面调处,灵狐或能到手。”



黑龙潭中这个老妇正是瑛姑。当年一灯大师在大理国为君之时,瑛姑是他宫中贵妃,老顽童周伯通与她私通,生下一子。后来裘千仞以铁掌功将孩子震伤,段皇爷以妒不救,孩儿因之死亡,段皇爷悔而出家,是为一灯。瑛姑在华山绝顶杀裘千仞不得、追周伯通未获,其后漫游江湖,终于在黑龙潭定居。这时一灯到黑龙潭外已有七日,每天均于此时传声求见,但瑛姑记着数十年前他狠心不救孩儿的恨事,心中怨毒难解,始终不愿和他相见。



杨过见瑛姑退了几步,坐在一堆枯柴之上,目光中流露出恶狠狠的神色。过了一会,听得一灯又道:“老僧一灯千里来此,但求瑛姑赐予一面。”瑛姑提着一对灵狐,毫不理会。杨过心想:“一灯大师武功高出她甚多,若要过来相见,非她能拒,何必如此苦苦相求?”只听得一灯又说一遍,随即声音寂然,不再说了。



郭襄道:“大哥哥,这位一灯大师可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咱们去见见他可好?”杨过道:“好!我正要去见他。”但见瑛姑缓缓站起,目露凶光,看着这副神情心中极不舒服,于是握着郭襄的手,说道:“走罢!”两人身形一起,从雪地上滑了出去。



郭襄被杨过拉着滑出数十丈,问道:“大哥哥,那一灯大师是在那里啊?我听他说话,好似便在身旁一般。”杨过被她连叫两声“大哥哥”,听她语声温柔亲切,心中一凛,暗想:“决不能再惹人坠入情障。这小姑娘年幼无知,天真烂漫,还是及早和她分手,免得多生是非。”但在这污泥之中瞬息之间也停留不得,更不能松开她手。郭襄道:“我问你啊,你没听见?”



杨过道:“一灯大师在东北角上,离这里尚有数里,他说话似近实远,使的是‘千里传音’之术。”郭襄喜道:“你也会这法儿?教教我好不好?日后咱们相隔千里,我便用这法儿跟你说话,岂不有趣?”杨过笑道:“说是千里传音,其实能够声闻里许,已经是了不起的功夫了。要练到一灯大师这等功力,便如你这般聪明,也得等头发白了才成呢。”郭襄听他称赞自己聪明,很是高兴,说道:“我聪明甚么啊?我能及得上我妈十分中的一分,就心满意足了。”



杨过心中一动,见她眉目之间隐隐和黄蓉有三分相似,寻思:“生平所见人物,不论男女,说到聪明机变,再无一人及得上郭伯母,难道她竟是郭伯母的么?”但随即哑然失笑:“世上那有这等巧事?倘若她真是郭伯母的女儿,郭伯伯决不能任她在外面乱闯。”问道:“令堂是谁?”



郭襄先前说过父亲和母亲是大英雄,这时不好意思便说自己是郭靖、黄蓉的女儿,笑道:“我的妈妈,便是我的妈妈,说出来你又不认得。大哥哥,你的本事大呢,还是一灯大师的大?”



杨过这时人近中年,又经历了与小龙女分手的惨苦磨练,虽是豪气不减,少年时飞扬跳脱的性情却已收敛了大半,说道:“一灯大师望重武林,数十年前便已和桃花岛主齐名,是当年五大高人中的南帝,我如何能及得上他老人家?”郭襄道:“要是你早生几十年,当世便有六大高手了。那是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神雕侠。啊,还有郭大侠和郭夫人。那是八大高手。”杨过忍不住问道:“你见过郭大侠和郭夫人么?”郭襄道:“我自然见过的,他们喜欢我的很呢。你识得他们么?待万兽山庄这事一了,我同你一起去瞧瞧他们好不好?”



杨过对郭芙砍断自己手臂的怨气,经过这许多年后已渐淡忘,但小龙女身中剧毒以致迫得分隔十六年,此事却不能不使他恨极郭芙,当下淡淡的道:“到得明年,或者我会去拜见郭大侠夫妇,但须得等到我见到我妻子之后,那时我夫妻俩同去。”他一说到小龙女,忍不住心头大是兴奋。



郭襄也觉得他手掌心突然潮热,问道:“你夫人一定极美,武功又好。”杨过叹道:“世上再没一人能有她这么美了。嗯,说到武功,此时一定也已胜过我许多。”郭襄大起敬慕之心,道:“大哥哥,你定要带我见见你的夫人,你答应我,肯不肯?”杨过笑道:“为甚么不肯?内人一定也会喜欢你的,那时候你才真的叫我大哥哥罢。”郭襄一怔,问道:“为甚么现下叫不得?”



便这么一停,她右足陷进了污泥。杨过拉着她一跃,向前急滑十余丈,远远望见雪地上有一人站着,白须垂胸,身披灰布僧袍,正是一灯大师,当下朗声说道:“弟子杨过,叩见大师。”带着郭襄,提气奔到他的身前。



一灯大师站处已在黑龙潭的污泥之外,他乍闻“弟子杨过”四字,心头一喜,见他拜倒在地,忙伸手扶起,笑道:“杨贤侄别来无恙,神功进境如斯,可喜可贺。”



杨过站起身来,只见一灯身后地下横卧一人,脸色蜡黄,双目紧闭,似乎是具死尸,不禁一呆,凝目看时,却是慈恩,惊道:“慈恩大师怎么了?”一灯叹道:“他为人掌力所伤,老衲虽已竭尽全力,却也回天乏术。”



杨过俯身按慈恩脉搏,只觉跳动既缓且弱,相隔良久,方始轻轻一动,若非他内功深厚,早已死去多时,问道:“慈恩大师这等武功,不知如何竟会遭人毒手?”



一灯道:“我和他在湖南隐居,近日来风声频传,说道蒙古大军久攻襄阳不下,发兵绕道南攻大理,以便回军迂回,还拔襄阳。慈恩见老衲心念故国,出去打探消息,途中和一人相遇,二人激斗一日一夜,慈恩终于伤在他的手下。”杨过顿足道:“原来金轮法王这老贼又来到中原!”



郭襄奇道:“你怎知是金轮法王,一灯大师又没说是他?”杨过道:“大师说他连斗一日一夜,那么慈祥恩大师自不是中了旁人的奸计暗算。当今之世,能用掌力伤得了慈恩大师的,屈指算来不过三数人而已,而这数人之中,又只金轮法王一人才是奸恶之辈。”郭襄道:“你找这奸徒算账去,好不好?也好替这位大和尚报了这一掌之仇。”



慈祥恩横卧地下,双目紧闭,气息奄奄,这时突然睁开眼来,望着郭襄摇了摇头。郭襄道:“怎么?你不要报仇么?啊,你是说那金轮法王厉害,生怕我大哥不是他的敌手。”



一灯道:“小姑娘猜错了。我这徒儿生平造孽甚多,这十余年中力求补过,恶业已消去大半,但有一件事使他耿耿于怀,临死之际不得瞑目。这决不是盼望有人代他报仇,将仇人打死,而是介愿能获得一人饶恕,便可安心而逝。”郭襄道:“他是来求这烂泥塘中的老太婆么?这个人心肠硬得很,你如得罪了她,她是决不肯轻易饶人的。”一灯叹了口气,道:“正是如此!我们已在此求恳了七日七夜,她连相见一面也都不肯。”



杨过心中一凛,突然想起那老妇人所说的孩儿受伤、别人不肯医治那一番话,说道:“那是为了她的孩儿受伤不治之事了?”一灯身子微微颤动,点了点头,道:“原来你都已知道了。”杨过道:“弟子不知此中情由。只是曾听泥潭中那位前提过两句。”于是将为追九尾灵狐而与那老妇相遇的经过简略说了。



一灯轻轻的道:“她叫瑛姑,从前是我的妻子,她……她的性子向来是十分刚强的。唉,再拖下去,慈恩可要支持不住了。”郭襄心中立时生出许多疑团,但一时也不敢多问。



杨过慨然道:“人孰无过,既知自悔,前事便当一笔勾销。这位瑛姑,胸襟也未免太放不开了。”他见慈恩去死不远,不由得大起侠义之心,说道:“大师,弟子放肆,要硬逼她出来,当面说个明白。”



一灯沉吟半晌,心想:“我和慈恩二人此来是求瑛姑宽恕,自是万万不能用强。但苦苦哀求多日,她始终不肯见面,瞧来再求下去也是枉然。杨过若有别法,试一试也好,就算无效,也不过不见面而已。”说道:“贤侄能劝得她出来,她是再好不过,但千万不能伤了和气,反而更增我们的罪孽。”



杨过点头答应,取出一块手帕,撕成四片,将两片塞在慈恩耳中,另两片递给郭襄,做个手势。郭襄会意,塞在耳内。杨过对一灯道:“弟子班门弄斧,要教大师见笑了。”一灯合十道:“贤侄妙悟神功,世所罕见,老衲正要领教。”杨过又谦了几句,气凝丹田,左手抚腰,仰首纵声长啸。



这啸声初时清亮明澈,渐渐的越啸越响,有如雷声隐隐,突然间忽喇喇、轰隆隆一声急响,正如半空中猛起个焦雷霹雳。郭襄耳中虽已塞了布片,仍然给响声震得心魂不定,花容失色。那忽喇喇、轰隆隆霹雳般的声音一阵响似一阵,郭襄好似人在旷野,一个个焦雷在她身畔追打,心头说不出的惶恐惊惧,只盼杨过的啸声赶快止歇,但焦雷阵阵,尽响个不停,突然间雷声中又夹着狂风之声。



郭襄唤道:“我受不住啦!”但她的喊声全被杨过的呼啸掩没,连自己也听不到半点,只觉魂飞魄散,似乎全身的骨骼都要被啸声震松。



便在此时,一灯伸手过来,握住了她的手掌。郭襄定了定神,觉得有一股暖气从一灯的手掌中传了过来,知他是以内力助己镇定,于是闭目垂首,暗自运功,耳边啸声虽然仍然如千军万马般奔腾汹涌,却不如适才那般令人心惊肉跳。



杨过纵声长啸,过了一顿饭时分,非但没丝毫衰竭之象,反而气功愈来愈壮。一灯听得也不禁暗自佩服,虽觉他啸声过于霸道,使的不是纯阳正气,但自己当日盛年之时,却也无这等充沛的内力,此时年老力衰,自更不如;心想这位杨贤侄内力之刚猛强韧,实非当世任何高手所能及,不知他如何练来。杨过随着神雕在海潮狂涛之中练功,一灯并不知情。



再过半柱香时分,迎面一个黑影从黑龙潭中冉冉而来。杨过衣袖一拂,啸声登止。郭襄吁了一口长气,兀自感到一阵阵头晕脑胀。



只听得那人影尖声说道:“段皇爷,你这么强凶霸道,定要逼我出来相见,到底为了何事?”一灯道:“是这位杨贤侄作啸相邀。”



说话之际,那人影已奔到身前,正是瑛姑。她听了一灯之言,惊疑不定,寻思:“世间除了段皇爷之外,居然尚有人内功这等高深。此人虽然面目难辨,但头发乌黑,最多也不过三十余岁年纪,怎能有如此功力?先前他受我三掌不伤,已令人惊奇,这啸声却直是可怖可畏。”适才杨过的啸声震得她心魂不定,知道若不出潭相见,对方内力一催,自己势非神智昏乱、大受内伤不可,受了对方挟制,不得不出,脸色自然十分勉强。



她定了定神,向杨过冷然道:“灵狐便给你,老婆子算是服了你,快快给我走罢。”说着抓住灵狐头颈,便要向杨过掷来。杨过道:“且慢,灵狐乃是小事,一灯大师有事相求,且请听他一言。”瑛姑冷冷的望着一灯,道:“便听皇爷下旨罢!”



一灯喟然道:“前尘如梦,昔日的称谓,还提它作甚?瑛姑,你可认得他么?”说着伸手指向横卧在地的慈恩。这时慈恩已改作僧装,比之三十余年前华山绝顶上相会之时,面目亦已大不相同。瑛姑瞧了他一眼,道:“我怎认得这和尚?”



一灯道:“当日用重手法伤你孩儿的是谁?”瑛姑全身一震,脸色由白转红,立时又从红转白,颤声道:“裘千仞那恶贼,他便是尸骨化灰,我也认得出他。”一灯叹道:“来隔数十年,你还是如此怨毒难忘。这人便是裘千仞!你连他相貌也不认得了,可是还牢牢记着旧恨。”



瑛姑大叫一声,缩身向前,十指如钩,作势便要往慈恩胸口插落,细瞧他的脸色,果然依稀有几分像裘千仞的模样,但凝目瞪视一阵,又不太像,只见他双颊深陷,躺在地下一动不动,人已死去大半,厉声道:“这人当真是裘千仞?他来见我做甚?”



一灯道:“他确是裘千仞。他自知罪孽甚深,已皈依我佛,投在我门下出家为僧。法名慈恩。”瑛姑哼了一声道:“作下罪孽,出家便可化解,怪不得天下和尚道士这般众多。”一灯道:“罪孽终是罪孽,岂是出家便解?慈恩身受重伤,命在旦夕之间,念着昔年伤了孩儿,深自不安,死不瞑目,因此强忍一口气不死,千里跋涉,来到此处,求你宽恕他的罪过。”瑛姑双目瞪视慈恩,良久良久,竟是一瞬也不瞬,脸上充满着憎恨怨怒,便似毕生的痛苦不幸,都要在这顷刻间发泄出来。



郭襄见她神色如此可怖,不禁暗自生惧,只见她双手提起,运劲便欲下击。郭襄虽然害怕,但忍不住喝道:“且慢!他已伤成这个样子,你再打他,是何道理?”



瑛姑冷笑道:“他杀我儿子,我苦候了数十年,今日才得亲手取他性命,为时已经太迟。你还问我是何道理!”



郭襄道:“他既已知道悔悟,旧事何必斤斤计较?”瑛姑仰天大笑,说道:“小娃儿,你说得好轻描淡写!倘若他杀的是你儿子,你便如何?”郭襄道:“我……我……我那来的儿子?”瑛姑哼了一声,道:“倘若他杀的是你丈夫,是你,那又怎样?”郭襄脸上一红,道:“你胡说八道,我那里来的丈夫、情人?”



瑛姑恼怒愈增,那愿更与她东扯西缠,凝目望着慈恩,双掌便要拍落,突见慈恩叹了一口气,嘴角边浮过一丝笑意,低声道:“多谢瑛姑成全。”



瑛姑一愣,手掌便不拍落,喝道:“甚么成全?”转念间已明白了他的心意,原来他自知必死,却盼自己加上一掌,以便死在自己手下,一掌还一掌,以了冤孽。她冷笑数声,说道:“那有这样的便宜事?我不来杀你,可是我也不饶你!”这三句话说得阴气森森,令人不自禁的感到一阵寒意。



杨过知道一灯决不会跟她用强,郭襄是小孩儿家,说出话来瑛姑也不重视,自己再不干预,此事终无了局,于是冷然道:“瑛姑前辈,你们相互间的恩恩怨怨,我亦不大了然,只是前辈说话行事未免太绝,杨过不才,此事却要管上一管。”



瑛姑愕然回顾,她击过杨过三掌,又听过他的啸声,知道此人武功之高,自己实难望其项背,想不到在这当口,他又出来恃强相逼,思前想后,不由得悲从中来,往地下一坐,放声大哭起来。



这一哭不但杨过和郭襄莫名其妙,连一灯大师也是大出意外。只听她哭道“你们要和我相见,软求不成,便出之硬逼。可是那人不肯见我,你们便不理会了。”



郭襄忙道:“老前辈,是谁不见你啊?我们也帮你这个忙。”瑛姑道:“你们只能来欺负我女流之辈,遇到真正厉害的人物,你们岂敢轻易惹他?”郭襄道:“我这小丫头自是无用,但眼前有一灯大师和我大哥哥在此,却又怕谁来?”



瑛姑微一沉吟,霍地站起,说道:“你们只要去找了他来见我,跟我好好说一会子话,那么要灵狐也好,要我跟裘千仞和解也好,我全依得。”杨过道:“前辈要见的是谁?却是如此难见?”瑛姑指着一灯,低声道:“你问她好了。”



郭襄见她脸上似乎隐隐浮过一层红晕,心中大奇:“这么老了,居然还会害羞。”



一灯见杨过和郭襄一齐望着自己,缓缓道:“他说的是老顽童周伯通周师兄。”杨过喜道:“是老顽童么?他和我也很说得来,我去找他来见你便是。”



瑛姑道:“我的名字叫瑛姑,你须得先跟他说明白了,再来见我。否则他一见我便走,那可再也寻他不着。只要他肯来,一切惟君所命。”



杨过见一灯缓缓摇头,心知周伯通和瑛姑必有重大过节,因而无论如何不肯见面,但心想周伯通童心甚盛,说不定能用个甚么古怪计策将他骗来,说道:“那老顽童在甚么地方?晚辈尽力设法邀他前来便是。”



瑛姑道:“此去向北百余里,有个山谷,叫作百花谷,他便隐居其间,养蜂为乐。”



杨过听到“养蜂为乐”四字,立时便想起小龙女,又记起周伯通当年自小龙女处习得指引玉蜂之法,不由得眼眶一红,说道:“好!晚辈这便去见他,请诸位在此稍候。”说着向瑛姑问明了百花谷的所在,转身便行。郭襄跟随在后。



杨过俯首低声道:“那位一灯大师武学深湛,人又慈和,你留在此处,向他讨教一些功夫,只要他稍加指点,你便终生受用不尽。”郭襄道:“不,我要跟你去见那个老顽童。”



杨过皱眉道:“这是十分难逢的良机,你怎地白白错过了。”郭襄道:“找到老顽童后,你要走了,我也得回家去,还是让我和你同去罢!”这几句话中,大有相处之时无几、多得一刻便好一刻之意。



杨过见她对自己颇为依恋,心想:“我若真有这么一个小妹妹为伴,浪荡江湖,却也减少几分寂寞。”微微一笑,说道:“你一晚没睡,难道不倦吗?”郭襄道:“倦是有些倦的,不过我要同你去。”杨过道:“好罢!”拉起她的手掌,展开轻功飞奔。



郭襄给他这么一拉,身子登时轻了大半,步履间毫不费力,笑道:“若是你不拉着,我也能跑这么快,那才好呢。”杨过道:“你的轻功根底已很不错,再练下去,终有一天会这样。”突然仰起头来,一声唿哨。郭襄吓了一跳,伸左手按住耳朵。杨过却非作啸,只见神雕从石侧树丛中大踏步出来。杨过道:“雕兄,我们北去有事,你也去罢。”神雕昂首啼鸣数声,也不知它懂不懂,便与杨过、郭襄并肩而行。



行出里许,神雕越奔越快,郭襄虽有杨过提携,仍是渐渐追赶不上。神雕不耐烦了,双膝一弯,矮了身子。杨过道:“雕兄愿意负你一阵,你谢谢它罢!”郭襄不敢对神雕无礼,先向它裣衽施礼,这才坐到它背上。



神雕跨开大步,郭襄但觉风生耳际,两旁树木不住的倒退,虽然未如她家中双雕飞行之速,却也有如快马。杨过大袖飘飘,足不点地般随在神雕之旁,间或和郭襄指点江山,议论风物,说几句。郭襄大乐,但觉生平际遇之奇,从未有如今日,只盼神雕行得慢些,那百花谷愈是迟到愈好。



日未过午,一人一雕已奔出百余里,杨过依着瑛姑所指的路径,转过两个山坳,突然间眼前一亮,但觉青青翠谷,点缀着或红或紫、或黄或白的鲜花。两人一路行来,遍地不是积雪,便是泥泞,此处竟是换了一个世界。



郭襄拍手大喜,叫道:“老顽童好会享福,竟选了如此奇妙的所在。大哥哥,你说此处怎么会这生好法?”杨过道:“此处山谷向南,高山阻住了北风,想来地下又有硫磺、煤炭等类矿藏,地气特暖,因之阳春早临,百花先放。”郭襄道:“雕伯伯,多谢你了!”从雕背上跃下,与杨过并肩而行。



两人走进山谷,又转了几个弯,迎面两边山壁夹峙三株大松树冲天而起,挡在山壁之间,成为两道天然的门户。耳听得嗡嗡之声不绝,无数玉蜂在松树间穿进穿出。



杨过知道周伯通便在其内,朗声说道:“老顽童,小兄弟杨过,携同小朋友来找你玩儿啦!”他其实与周伯通辈份相差三辈,叫他祖师爷也还不够,但知周伯通年纪虽老,却胡闹贪玩,越跟他不分尊卑,他越喜欢。



果然叫声甫歇,松树中钻出一个人来,杨过一见,不由得吓了一跳。十余年前与周伯通初见之时,周伯通已鬓眉如银,那知此时面貌丝毫无改,而头发、胡子、眉毛,反而半黑半白,竟然比前显得更年轻了。只听他哈哈大笑,说道:“杨兄弟,怎地到今日才来找我?啊哈,你戴这鬼脸吓谁啊?”说着便来抓杨过脸上的人皮面具。



周伯通这一抓是向左方抓去,杨过右肩略缩,脑袋反而向左稍偏,周伯通登时一抓落空。他五指箕张,停在杨过颈侧,微微一怔,不禁仰天大笑,说道:“杨兄弟,好功夫,好功夫!只怕已经胜过老顽童当年年轻之时。”



原来两人这么一抓一让,各已显示了极深湛的武功。按说周伯通这么一抓,手指的劲力笼罩了丈许方圆之内,杨过别说偏头相让,便是纵身急跃,也决避不过他这么一抓,非是伸手抵隔,硬碰硬的对掌,方得拆解。但杨过右肩略缩,后招便是要以铁袖功袭向周伯通前胸。老顽童凝神待架。左侧的劲力登弱,杨过将头轻轻一侧,对方硬抓住的刚劲尽数卸去。郭襄丝毫不知其中道理,只是听周伯通称赞杨过,心中得意,说道:“周老爷子,你现下的功夫强呢,还是年轻时强?”周伯通道:“我年轻时白头发,现下黑头发,自然是今胜于昔。”郭襄道:“现下你都胜不过我大哥哥,从前自然更不及他了。”



周伯通并不生气,呵呵笑道:“小姑娘胡说八道!”突然伸出双手,抓住她背脊和后腰,高举半空,打了三个圈子,轻轻向上一抛,又接住了轻轻放在地下。



神雕与郭襄同来,突见周伯通将她戏弄,心中生气,“刷”的一下,展翅向周伯通扫去。周伯通心想:“我倒要试试你这只扁毛畜生有多大能耐!”双掌运力,还击出去。只听得“嘭”的一响,双力相交。周伯通凝立不动,雕翅的扫力从他身旁掠了过去。神雕待要追击,杨过喝道:“雕兄请勿无礼!眼前这位乃是前辈高人!”神雕收翅昂立,神色极是倨傲。周伯通心中佩服,笑道:“好畜生!力气倒不小,怪不得摆这么大的架子。”



杨过喝道:“这位雕兄不知已有几百岁,它年纪可比你老得多呢!喂,老顽童,你怎地返老还童,雪白的头发反而变黑了?”周伯通笑道:“这头发胡子,不由人做主,从前它爱由黑变白,只得让它变,现下又由白变黑,我也拿它没有法子。”郭襄道:“将来你越变越小,人人见了你,都拍拍你的头,叫你一声小弟弟,那才好玩呢。”



周伯通一听,不由得当真有些担忧,呆呆出神,不再言语。其实世间岂真有返老还童之事,只因他生性朴实,一生无忧无虑,内功又深,兼之在山中采食首乌、茯苓、玉蜂蜜浆等大补之物,须发竟至转色。即是不谙内功之人,老齿落后重生,筋骨愈老愈健之事,亦在所多有。周伯通虽非道士,但深得道家冲虚养生的要旨,因此年近百龄,仍是精神矍铄,这一大半可说是天性使然。



杨过见他听了郭襄一言,蓦然里担了无谓的心事,不禁暗自好笑,说道:“周兄,只要你去见了一人。我保证你不会越变越小。”周伯通道:“去见谁啊?”杨过道:“我说出此人的名字来,你可不许拂袖便走。”



周伯通是直性子,人却不傻,否则又如何能练到这般深湛的武功?他听了杨过这两句话,隐隐已猜到他的来意,说道:“世间我有两个人不见。一位是段皇爷,一位是他的贵妃瑛姑。除这二人之外,谁都见得。”杨过心想:“看来只有使个激将之计。”说道:“原来你曾输在他们手里,武功不及,因此见了他们害怕。”周伯通摇头道:“不是,不是!老顽童行事卑鄙下流,对不起他二人,因此没脸和他们相见。”



杨过一呆,万万想不到周伯通不肯和瑛姑见面竟是为此,他转念极快,说道:“难道他二人大祸临头,命在旦夕,你也不肯伸手相救么?”



周伯通一愣,他对一灯大师和瑛姑负疚极深,两人若是有难,便舍了自己的性命相救,也无半分踌躇,然见郭襄笑吟吟的绝无丝毫担忧神色,大笑道:“你想骗我吗?段皇爷武功出神入化,怎会有大祸临头?倘若真有厉害的对头,他打不过,我也打不过。”



杨过道:“老实跟你说了罢!瑛姑思念你的紧,无论如何要你去跟她一会。”周伯通倏然变色,双手乱摆,厉声道:“杨兄弟,你只要再提一句,就请立即出我百花谷去,休怪老顽童翻脸不认人。”



杨过大袖一挥,说道:“周老兄,你想逐我出百花谷,却也不那么容易。”周伯通笑道:“嘿嘿,难道你想跟我动手不成?”杨过道:“正要领教!惹我输了,立时便出百花谷去,永世不再上门。若你输了,可得随我去见瑛姑。”周伯通道:“不对,不对!第一,我怎会输给你这小娃娃?第二,就算我输了,我也决不去见刘贵妃。”杨过怒道:“你赢了固然不去见她,输了仍然不见,那么咱们赌赛甚么?”周伯通道:“不见便是不见,有甚么好说的?快快动手罢!”杨过见软骗不成,只能用强,当真动手比武,可也实无胜算,说不得,只有走到那里是那里了。



周伯通生性好武,虽在百花谷隐居,每日仍是练功不辍,但以他如此功力,普天下那里找对手去?这时见杨过愿意比武自是心痒难搔,跃跃欲试,心想若再多言,只怕他忽而又不愿动手了,岂不是错过了良机?当下左掌一提,喝道:“看拳!”右手一拳打了出去,使的是七十二路“空明拳法”。



杨过左手还了一掌,猛觉得对方拳力若有若无,自己掌力使实了固然不对,使虚了也是极其危险,不禁暗暗吃惊,当下展开十余年来在狂涛怒潮中所苦练的掌法还击出去。他呼呼呼连劈了三掌,掌力激荡,身周花树上花瓣纷纷下坠,红黄紫白,便如下了一阵花雨,好看煞人;再劈三掌时,四下里喀喇、喀喇之声不绝,竟是枝干断折。杨过初时担心周伯通年老力衰,受不住自己刚猛无俦的掌力,出掌时均是一发即收,但六招一过,立知对方内力固厚,拳法巧妙更远在自己之上,只要稍一不慎,登时便会败在老头儿的拳下,这才鼓劲出招,再不留半分余力。



周伯通打得高兴,大叫道:“好功夫,好掌法!这一架打得可真过瘾。”



两人拳掌所及的圈子渐渐扩大,郭襄一步步向后退开。酣斗了良久,老顽童那七十二路空明拳堪堪打完,他虽在招数上占了便宜,但以劲力而论,却总不及杨过在海潮中练出来的汹涌奔腾、无穷无尽之势。



郭襄站在一旁,但见群花飞舞之中,杨过与周伯通拳来足往,激斗不休。她明知两人谁也没有伤害对方之意,但高手比武,打到如此兴发,只要稍有失闪,立时便有性命之忧,不禁暗自为杨过担心,两只手掌中都捏了一把冷汗。



周伯通见自己练了数十年的“空明拳”始终奈何不了杨过,心中暗赞:“好小子,了不起!”突然招式一变,左掌右掌,双手同时进搏,使的正是他独创一格的双手两用之术。这么一来,有如是老顽童摇身一变,化身为二,左右夹击。



杨过以单掌对他双手,本就吃亏,这时更感支绌。当年小龙女受挫金轮法王,其后杨、龙二人会面,杨过右臂已失,小龙女怕他难过,只约略一提,并没细说如何双手分使两种不同招数。这时周伯通乍使了出来,杨过暗暗心惊,只得左掌加劲,右侧衣袖也接了对方一小半的攻势。



郭襄虽然无法领会两人招数中精妙奥妙之处,但两人自旗鼓相当而转为杨过处于劣势,却也瞧得出来。她越看越惊,猛然想起父亲教自己练武之时,双手曾以两种不同武功同时与自己及兄弟郭破虏拆招,看来周伯通此时所使的正是父亲这门功夫。她不知父亲的这本事便是周伯通所授,还道这老儿不知如何从父亲那里偷学了武功去,忍不住叫道:“老顽童住手,不公平,不公平!大哥哥,不用跟他打了。”



周伯通一怔,跳开两步,喝道:“甚么不公平?”郭襄道:“你这怪招,是从我爹爹那里偷去的,用来跟我大哥哥打架,不害羞么?”周伯通听她口口声声叫杨过为“大哥哥”,只道她真是杨过的妹子,一时想不起杨过的父亲是谁,笑道:“小姑娘又来胡说,这功夫是我自己在山洞里想出来的,怎说偷自你的爹爹?”



郭襄道:“好罢!便算你不是偷的,你有两只手,我大哥哥只一条臂膀,打了这么久,还比甚么?倘若我大哥哥跟你一样也有两只手,你早输了!”周伯通一呆,道:“这句话却有点道理,可是他便有两只手,却不能双手同使两般拳招啊!”说着哈哈大笑,甚是得意。



郭襄道:“你明欺我大哥哥断臂不能复生,便来说这风凉话。你倘若真英雄好汉,比武过招是便不能占人便宜,大家公公平平的打一架,那才分得出谁强谁弱。”周伯通道:“好!我双手同使一门拳招便是。”郭襄小嘴一扁,道:“嘿嘿,亏你不害羞,这还算公平!”周伯通道:“难道我学他一样,也去教女人砍一条臂膀下来?”



郭襄一怔,向杨过望了一眼,寻思:“原来他这手臂是给女人砍断的。不知那恶女人是谁?怎地如此狠心?”随即说道:“那倒不用。你只须将一只手缚在腰带之中,大家独臂对独臂,不就公平了?”



周伯通觉得这样比武倒是好玩,又自恃单手使用一门武功本就习练有素,未必便不及双手,于是右臂往腰带中一插,向杨过道:“这要教你败而无怨。”



当郭襄和周伯通说话之际,杨过在旁听着,始终不插一言。他自断臂以后,虽不忌讳旁人说及“独臂”两字,但一直自负己虽独臂,决不输于天下任何肢体完好之人,待见到周伯通自缚右臂,显是对自己有轻视之意,凛然说道:“老顽童,你这么做作,岂不是小看了杨过?我的独臂倘若打不过你的双手,我便自……自……”他本要说:“自刎于这百花谷”,但突然想起与小龙女相会之期已在不远,岂可自轻?一时语塞,竟然说不下去。



郭襄大悔,她当初原是以小儿女的心情极力回护杨过,这时想到他是当代大侠,名满天下,决不能与自缚手臂之人相斗,忙道:“大哥哥,都是我不好……”奔到周伯通身前,将他右臂从腰带中拉了出来,说道:“我大哥哥便是一只手,也敌得过你双手齐使,不信你便试试。”



杨过不待周伯通再说甚么,身形微斜,单掌便劈了过去。周伯通左手还了一拳,自忖不能占他便宜,右臂垂在腰侧,竟不举起出招。



周伯通虽以单臂应战,然招数神妙无方,杨过仍感应付不易。瞬息间二十余招过去,杨过暗想我虽只一臂,但方当盛年,与这年近百岁的老翁拆到一百余招仍是胜他不得,我这十多年来的功夫练到那里去了?但觉周伯通发来的拳掌之力中阳刚之气渐盛,与“空明拳”的一味阴柔颇不相同,心念一动,猛地里想起了终南山古墓石壁上所见的【九阴真经】,此刻周伯通所使招数,正是真经中所载的一路“大伏魔拳法”拳力笼罩之下,实是威不可当。杨过大喝一声?“大伏魔拳法”何足道哉?你双手齐使,接一下我的‘黯然销魂掌’!”



周伯通听他叫出自己所使拳法的名称,已然一怔,又听他说要用一门甚么“黯然销魂掌”,更是奇怪。他自幼好武,于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见闻广博之极,但“黯然销魂掌”这名目今日却是第一次听到。只见杨过单臂负后,凝目远眺,脚下虚浮,胸前门户洞开,全身姿式与武学中各项大忌无不吻合。他踏近一步,左手成掌,虚按一招,意存试探。杨过浑如不觉,理也不理。周伯通说道:“小心了!”发拳往他小腹击去。



他生怕伤了对方,这一拳只用三成力,那知拳拳刚要触到杨过身上,突觉他小腹肌肉颤动,同时胸口向内一吸,倏地弹出。周伯通吃了一惊,忙向左跃开,心想内家高手吸胸凹腹以避敌招,原属寻常,但这等以胸肌伤人,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当下好奇之心大起,喝道:“你这是甚么武功?”杨过道:“这是‘黯然销魂掌’中的第十三招,叫作‘心惊肉跳’!”周伯通喃喃的道:“没听见过,没听见过!”杨过道:“这是我自创的一十七招掌法,你自然没听见。”



杨过自和小龙女在绝情谷断肠崖前分手,不久便由神雕带着在海潮之中练功,数年之后,除了内功循序渐进之外,别的无可再练,心中整日价思念小龙女,渐渐的形销骨立,了无生趣。一日在海滨悄然良久,百无聊赖之中随意拳打脚踢,其时他内功火候已到,一出手竟具极大威力,轻轻一掌,将海滩上一只大海龟的背壳打得粉碎。他由此深思,创出了一套完整的掌法,出手与寻常武功大异,厉害之处,全在内力,一共是一十七招。



他生平受过不少武学名家的指点,自全真教学得玄门正宗内功的口诀,自小龙女学得【玉女心经】,在古墓中见到【九阴真经】,欧阳锋以蛤蟆功和逆转经脉,洪七公与黄蓉授以打狗棒法,黄药师授以弹指神通和玉箫剑法,除了一阳指之外,东邪、西毒、北丐、中神通的武学无所不窥,而古墓派的武学又于五大高人之外别创蹊径,此时融会贯通,已是卓然成家。只因他单剩一臂,是以不在招数变化取胜,反而故意与武学通理相反。他将这套掌尘定名为“黯然销魂掌”,取的是江淹【别赋】中那一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之意。自掌法练成以来,直至此时,方遇到周伯通这等真正的强敌。



周伯通听说这是他自创的武功,兴致更高,说道:“正要见识见识!”挥手而上,仍是只用左臂。杨过抬头向天,浑若不见,呼的一掌向自己头顶空空拍出,手掌斜下,掌力化成弧形,四散落下。



周伯通知道这一掌力似穹庐,圆转广被,实是无可躲闪,当下举掌相迎,“啪”的一下,双掌相交,不由得身子一晃,都只为他过于托大,殊不知他武功虽然决不弱于对方,但一掌对一掌,却无不及杨过掌力厚实雄浑。



周伯通吐出胸中一口浊气,喝采道:“好!,这是甚么名目!”杨过道:“这叫‘杞人忧天’!小心了!下一招乃是‘无中生有’!”



周伯通嘻嘻一笑,心想“无中生有”这拳招之名,真是又古怪又有趣,亏这小子想得出来,于是又猱身而上。杨过手臂下垂,绝无半点防御姿式,待得周伯通拳招攻到近肉寸许,突然间手足齐动,左掌右袖、双足头锤、连得胸背腰腹尽皆有招式发出,无一不足伤敌。



周伯通虽然早防到他必有绝招,却万万想不到他竟会全身齐攻,瞬息之间,十余招同时攻到,说来“无中生有”只是一招,中间实蕴十余招变式后招,饶是周伯通武学深湛,也闹了个手忙脚乱。他左臂本来下垂不用,这时不得不举起招架,竭尽全力,才抵挡了这一路掌法,说到还招,竟是不能的了。总算一一挡过,急忙跃后丈许,以防杨过更有古怪后招。



郭襄叫道:“周老爷子,你两只手齐用也不够,最好是多生一只手。”周伯通也不以为忤,笑道:“小女娃子,你叫我三只手么?”



杨过见他将自己突起而攻的招式尽数化解,无一不是妙到巅毫,不禁暗暗叹服,叫道:“下一招叫做‘拖泥带水’!”周伯通和郭襄齐声发笑,喝采道:“好名目!”杨过道:“且慢叫好!看招!”右手云袖飘动,宛若流水,左掌却重滞之极,便似带着几千斤泥沙一般。



周伯通当年曾听师兄王重阳说起黄药师所擅的一路五行掌法,掌力之中暗合五行,此时杨过右袖是北方癸水之家,左掌是中央戊土之家,轻灵沉猛,兼而有之,当下不敢怠慢,左手使“空明拳”中的一招,右手使一招“大伏魔拳”,以轻灵对轻灵,以浑厚对浑厚,两下冲击,两人同声呼喝,各自退出数步。



这四招一过,一老一少都暗自佩服对方。杨过心想:“自练成这黯然销魂掌以来,所遇强敌当以此翁为最,若要胜他,委实不易。倘若真分胜负,非以内力比拼不可,那时若不是一死一伤,便如洪七公与我义父比武那般,闹个同归于尽,却又何苦?”不由得收起了狂傲之气,一躬到地,说道:“周老前辈,佩服佩服,晚辈甘拜下风。”转头向郭襄道:“小妹子,周老前辈是请不动的了,咱们走罢!”



周伯通忙道:“且慢,且慢!你说这套甚么销魂掌共有一十七路,尚有一十三路未施啊?怎地便走了?”杨过道:“咱们无怨无仇,何必性命相拼?你向来对我很好,又待我妻子很好,我一直心下感激。你武功高强,晚辈认输便是。”



周伯通连连摇手道:“不对,不对!你没输,我也没输,你要出这百花谷,除非把一十七路掌法使全了。”他自听到杨过叫出四路掌法,甚么“心惊肉跳”、“杞人忧天”、“无中生有”、“拖泥带水”,名目既趣,掌法更怪,便是常人也欲一穷究竟,何况周伯通一来好武,二来好奇,非得尽见全豹不可。



杨过道:“咦,这可好笑了。我既然请不动你,那便拍手便走,难道连请客的也得留下吗?”周伯通央求道:“好兄弟,你余下那一十三招掌法,我怎猜想得到?请你大发善心,做做好事,说给我听了。你要学甚么功夫,我都教给你便是。”



杨过心念一动,说道:“你要学我这掌法,丝毫不难。我也不用你教武功,只是你学了之后,须得跟我走一遭,去见一见那位瑛姑。”周伯通愁眉苦脸,说道:“你便杀我的头,我也不见她。”杨过道:“既然如此,晚辈告辞。”



周伯通双掌一错,纵身拦住去路,跟着呼的一拳打出,陪笑道:“好兄弟,你便施下招罢!”杨过举掌隔开,使的却是全真派武功。周伯通连变拳法,杨过始终以全真派掌法和【九阴真经】中所载武功抵敌。



杨过要将周伯通击败,原非易事,但只求自保,老顽童却也奈何他不得。不论周伯通如何故露破绽,如何假意示弱,杨过终不上当,那“黯然销魂掌”中新的招式再不显示,偶尔却又将“心惊肉跳”、“杞人忧天”、“无中生有”、“拖泥带水”这四招略加变化的使将出来,更令周伯通心痒难搔。



两人激斗将近半个时辰,周伯通毕竟年老,气血已衰,渐渐内力不如初斗之时,他知再难诱杨过使出黯然销魂掌来,双掌一吐,借力向后跃出,说道:“罢了,罢了!我向你磕八个响头,拜你为师,你总肯教我了罢!杨过师父,弟子周伯通磕头!”说罢便跪将下来。



杨过暗暗好笑,心想世间竟有如此好武成癖之人,忙抢上扶起,说道:“这个那里敢当?那黯然销魂掌余下一十三招的名目,我可说与你知。”周伯通大喜,连叫:“好兄弟!好兄弟!”



郭襄道:“大哥哥,他不肯跟咱们去,你别教他。”杨过却知老顽童是个“武癖”,他听了一十三招的名目之后,更加无可抗拒,势必磨着自己演试,微微一笑,说道:“听个名目并不打紧。”周伯通忙道:“是啊,听听名目有甚么要紧,小姑娘忒也小器。”



杨过坐在大树下的一块石上,说道:“周兄你请听了,那黯然销魂掌余下的一十三招:徘徊空谷,力不从心,行尸走肉,庸人自扰,倒行逆施……”说到这里,郭襄已笑弯了腰,周伯通却一本正经的喃喃记诵,只听杨过续道:“废寝忘食,孤形只影,饮恨吞声,六神不安,穷途末路,面无人色,想入非非,呆若木鸡。”郭襄心下凄恻,再也笑不出来了。



这一十三招名称说将出来,只把老顽童听得如痴如狂,隔了良久,才道:“想那‘面无人色’这一招,如何用以克敌制胜?”杨过道:“这虽是一招,其实中间变化多端,脸上喜怒哀乐,怪状百出,敌人一见,登时心神难以自制,我喜敌喜,我忧敌忧,终至听命于我。此乃无声无影的胜敌之法,比之以长啸镇慑敌人又高出一筹。”周伯通道:“这是从【九阴真经】的慑心大法中变化出来的么?”杨过道:“正是!”



周伯通眉花眼笑,问道:“那么‘倒行逆施’呢?”杨过突然头下脚上,倒过身子,拍出一掌,说道:“这是‘倒行逆施’的三十七般变化之一。”周伯通点头道:“那是源自西毒欧阳锋的武功了。”杨过站直身子,道:“不错,不过我这掌法中逆中有正,正反相冲,自相矛盾,不能自圆其说。”



周伯通想了片刻,不明其理,搔头问道:“那是甚么?”杨过道:“此中详情,可不足为人道了。”周伯通“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心知再问下去,杨过是决计不肯再说的了。



郭襄在一旁瞧着,见他搔耳摸腮,神情惶急,不由得生了怜悯之心,走到他的身边,低声道:“周老爷子,到底你为甚么定然不肯去见瑛姑?咱们一齐想个法儿,求大哥哥把这套掌法教你,好不好?”



周伯通叹了口长气,说道:“这是我少年时的胡涂事,说出来实在难以为情。”郭襄道:“怕甚么啊?你说了出来,比藏在心中还舒服些。我跟你说,我做了错事,爹爹妈妈问起,我从不隐瞒,给爹妈责骂一场,也就完了。否则撒个谎儿骗了过去,自己后来反倒憋得难过。这一次我悄悄出来,爹妈知道了定要生气,可是已经出来了,我也不会瞒着不说。”



周伯通见她一派天真无邪的神色,又望了望杨过,说道:“好,我把少年时的胡涂事跟你说了,你可不许笑话。”郭襄说道:“谁笑话你了?”拉着他的手,亲亲热热的挨在他身旁,道:“你就当作说旁人的事,要不然就当是说个故事。待会儿,我也说一件我做过的坏事给你听。”



周伯通瞧着她文秀的小脸,笑道:“你也做过坏事么?”郭襄道:“自然,你以为我不会做?”周伯通道:“好,那你先说一件给我听听,”郭襄道:“岂止一件,连十件八件也有。嗯,有一个军士在城头守夜睡着了,爹爹叫人绑了,说要斩首示众。我见他可怜,半夜里悄悄将他放了,叫他快快逃走。爹爹很是生气,我招了出来,爹爹将我打了一顿。又有一次,一个穷人家子羡慕我妈妈腕上的金钏儿好看,我就偷了出来送给她,妈妈找来找去找不着,我肚里暗暗好笑,可没说出来。因为说了出来之后,妈妈不在乎,姊姊却会向那女孩子要回来。”



周伯通叹了口气,道:“这些事比起我那件事,可都算不了甚么。”于是将他如何随师兄王重阳赴大理拜会段皇爷,如何刘贵妃随他学艺,如何两人做下了胡涂之事,如何刘贵妃向他痴缠,他又如何回避不见,段皇爷如何一怒而舍弃皇位、出家为僧,诸般情事,一五一十的都向郭襄和杨过说了。



郭襄怔怔的听着,直到周伯通说完,眼见他满脸愧容,便问:“那段皇爷除了有刘贵妃外,还有几位妃子?”周伯通道:“他虽不如大宋天子那么后宫三千,但三宫六院,数十位后妃总是有的。”郭襄道:“着啊!他有数十位后妃,你连一位夫人也没有,他顾全朋友之义,该将刘贵妃送了你才是啊。”



杨过向她点了点头,心想:“这小姑娘不拘于世俗礼法之见,出言深获我心。”



周伯通道:“他当时虽然也有此言,但刘贵妃是他极心爱之人,他为此连皇帝也不做而去做和尚,可见我实是对不起他之极了。”



杨过突然插口道:“一灯大师所以出家,是为了对你不起,不是你对他不起,难道你还不知道?”周伯通奇道:“他有甚么对我不起?”杨过道:“只为旁人害你儿子,他忍心见死不救。”



周伯通数十年来始终不知瑛姑曾和他生有一子,听了杨过之言不由得大奇,忙问:“甚么我的儿子?”杨过道:“我所知亦不详尽,只是听一灯大师这般说。”于是转述了一灯在黑龙潭畔所说的言语。



周伯通猛然听说自己生过一个儿子,宛似五雷轰顶,惊得呆了,半晌做声不得,心中一时悲,一时喜,想起瑛姑数十年含辛茹苦,更大起歉疚之情。



杨过见他如此,心想:“这位老前辈是性情中人,正是我辈,我又何惜那一十七招黯然销魂掌?”说道:“周老前辈,我将全套掌法一一演与你瞧罢,不到之处,尚请指点。”当下口讲手比,将那一十七路掌法从头至尾演了出来,只是“面无人色”那一招,因他脸上戴了人皮面具,未予显示,但他说了其中变化,周伯通熟知【九阴真经】,即能心领神会,反是于“行尸走肉”、“穷途末路”各招,却悟不到其中要旨。



杨过反复讲了几遍,周伯通总是不懂。杨过叹道:“周老前辈,十五年前,内人和我分手,晚辈相思良苦,心有所感,方有这套掌法之创。老前辈无牵无挂,快乐逍遥,自是无法领悟其中忧心如焚的滋味。”周伯通道:“你夫人为何和他分手?她人又美,心地又好,你钟情相思,原也怪你不得。”



杨过不愿再提小龙女被郭芙毒针误伤之事,只简略说她中毒难愈,为南海神尼救命去,须隔十六年方得相见,自己日夜苦思,虔诚祝祷祝她平安归来,最后说道:“我只盼能再见她一面,便是要我身受千刀万剐之苦,也是心甘情愿。”



郭襄从不知相思之深,竟有若斯苦法,不由得怔怔的流下两行清泪,握住杨过的手,柔声道:“老天爷保佑,你终能再和她相见。”



杨过自和小龙女分别以来,今日第一次听到别人这般真心诚意的安慰,心中大是感激,一言之恩,自此终身不忘,当下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向周伯通行了一礼,说道:“周兄,告辞了!”和郭襄并肩自来路出去。



郭襄行出数步,回头向周伯通道:“周老前辈,我大哥哥这般思念他的夫人,你的瑛姑亦自这般思念于你。你始终不肯和她相见,于心何忍?”周伯通一惊,脸色大变。杨过低声道:“小妹子,别再说了。人各有志,多言无益。”两人一雕,自来路缓缓而回。



郭襄道:“大哥哥,我若问起你夫人的事,你不会伤心罢?”杨过道:“不会的,反正没过几个月,我便可和她相见了。”话是这般说,心下却大是惴惴:“再过几个月,我真能和龙儿相会吗?”



郭襄道:“你怎么跟她识得的?”杨过于是将自己幼时怎样孤苦伶仃,怎样在重阳宫学艺,受师父及同门的欺侮,怎样逃入古墓、为小龙女收容,怎样日久情生,怎样历尽艰辛方得结成夫妇等情,择要说了,只是郭靖、黄蓉、李莫愁等人的名字却都略过不提。



郭襄默默听着,对杨过用情之深大有所感,终于又说了一句:“但愿老天爷保佑,你终能和她相会,从此不再分离。”杨过道:“多谢你,小妹子,我永远记得你这番好心。日后见了我妻子,我也会告诉她。”说到这里,语音已然哽咽。



郭襄道:“我每年生日,妈妈和我烧香拜天,妈妈总叫我暗中说三个心愿,我常常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到今年生日时,我可就早想好了,我会盼望大哥哥和他夫人早早团聚。”杨过道:“还有两个心愿呢?”郭襄微笑道:“我可不能跟你说。”



便在此时,忽听得身后有人大呼:“杨兄弟,等我一等!”听声音正是周伯通。杨过大喜,回过身来,只见周伯通如飞赶至,叫道:“杨兄弟,我想过啦,你快带我去见瑛姑。”郭襄喜道:“那才是呢,你不知人家想得你多苦。”周伯通道:“你们走后,我想着杨兄弟的话,越想越是牵肚挂肠,倘若不去见她,以后的日子别想再睡得着,这句话非要亲口问她个清楚不可。”杨过和郭襄见此行不虚,都十分欢喜。



依着周伯通的性子,立时便要去和瑛姑相见,但其时已晚,郭襄星眼困饧,大见倦色,于是三人一雕在林中倚树而睡。次日清晨再行,未过巳时,已来到黑龙潭边。



瑛姑和一灯见杨过果真将周伯通请来,当真喜出望外。瑛姑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伯通走到瑛姑身前,大声道:“瑛姑,咱们所生的孩儿,头顶是一个旋儿呢?还是两个旋儿?”瑛姑一呆,万没想到少年时和他分手,暮年重会,他开口便问这样一个不相干的一句话,于是答道:“是两个旋儿。”周伯通拍手大喜,叫道:“好,那像我,真是个聪明娃儿。”跟着叹了口气,摇头道:“可惜死了!”



瑛姑悲喜交集,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哭了出来。周伯通拍她背脊,大声安慰:“别哭,别哭!”又向一灯道:“段皇爷,我偷去了你妻子,你不肯救我儿子,大家扯个直,前事不究,都是不用提了。”



一灯指着躺在地下的慈恩道:“这是杀你儿子的凶手,你一掌打死他罢!”



周伯通道:“瑛姑,你来下手!”



瑛姑向慈恩望了一眼,低声道:“倘若不是他,我此生再也不能和你相见,何况人死不能复生,且尽今日之欢,昔年怨苦,都忘了他罢!”



周伯通道:“这话也说得是,咱们便饶了他啦!”



慈恩伤势极重,全仗一口真气维系,此时听周伯通和瑛姑都说恕他杀子之仇,心中大慰,再无挂怀之事,低声道:“多谢两位。”向一灯道:“多谢师父成全!”又向杨过道:“多谢施主辛苦。”双目一闭,就此逝去。



一灯大师口诵佛号,合十躬身,说道:“慈恩,慈恩,你我名虽师徒,实乃良友,相交二十年,功过切磋,无日或离,今日你往生极·乐,老衲既喜且悲。”当下与杨过、郭襄一齐动手,将慈恩就地埋葬了。



周伯通和瑛姑四目对视,千言万语,真不知从何说起。



杨过瞧着慈恩的新坟,想起那日在雪谷木屋之中,他与小龙女燕尔新婚、见到慈恩发疯的种种情景,这一位以铁掌轻功驰名江湖的一代武学大师,终于默默归于黄土,心中不胜感慨。



瑛姑从怀里提出两只灵狐,说道:“杨公子,大德深重,老妇人愧无以报,这两只畜生便请持去罢。”杨过接过一只,谢道:“蒙赐一头,已领盛情。”



一灯道:“杨贤侄,你两只灵狐都取了去,但不必伤它性命,只须割开灵狐腿上血脉,每日取血一小杯,两狐轮流割血,每日服上一杯,令友纵有多大的内伤也能痊愈。”



杨过和瑛姑一齐大喜,说道:“能保得灵狐性命,那是再好不过。”当下杨过提过了灵狐,向一灯、周伯通、瑛姑拜别。瑛姑道:“你取完狐血之后,就地放了,两只小畜生自能回来。”



周伯通突然插口道:“段皇爷,瑛姑,你们一齐到我百花谷去,我指挥蜜蜂给你们瞧瞧,我又新学了一门掌法,嘿嘿,了不起,了不起。杨兄弟,你治好了你的朋友之后,和你小妹子也都来玩玩。”



杨过笑道:“其时若无俗事牵绊,自当来向三位前辈请聆教益。”说道躬身施礼而别。



两头灵狐眼珠骨溜溜的望着瑛姑,啾啾而鸣,哀求乞怜。瑛姑喝道:“杨公子会饶了你们性命,吵甚么?”郭襄伸手抚摸狐头,微笑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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