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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门外怅萧郎歌哭拼醉 巷中追艳妇兄妹成仇


几日之后,这天是正月二十九,北京人说:“节也过了,年也跑了。”

这月是“小建”,明天二月初一,后天就“龙抬头”了。花园大院住的那位刘太太蔡湘妹,虽然拖着一条被箭射伤的腿,可是痛痛快快、高高兴兴、风风光光的,过了这个新年与灯节。她跟得禄的老太太和得禄嫂,跟李家的二嫂子、张家的三婶子、马家大姑娘,连斗了二十多天的“梭胡”,赢了好些钱,比她走软绳卖艺挣的钱还多。同时她的当家的一朵莲花刘泰保,在外面赌钱也赢了不少。她真快乐,买了张“胖小子摸鱼”的年画贴在屋里,她希望今年自己生这一个肥头大耳的胖小孩子。她也不想搬家了,而且得禄的老太太现在跟她很好,还要认她作干女儿呢!

可是,前一天晚上,她丈夫刘泰保瞧着她的腿完全利落了,现在要给她一条软绳,她照旧能跳“八仙庆寿”,遂就说:“我说,喂!咱们明儿该干正经的啦!明天买点儿礼,先到鼓楼西看看玉小姐去。年前她不是说以后你可以常常到她宅里去玩吗?那咱们就索性借此拉拢拉拢她。我也不是想巴结玉宅,好在提督衙门找差事;那一箭之仇,咱们也可以不报,只是,爸爸死在土城的事咱们可别忘啦!跟她宅里走熟活了,先打探打探碧眼狐狸的底细,那小狐狸到底是谁?自然,就是小狐狸跟咱们走个头碰头,咱们也是犯不上动手自讨苦吃,可是,斗虽斗不了他,我刘泰保还会用智赚。万一,这宝押对啦,小狐狸落了网,把咱们去年丢的那些脸挣回来是真的!你说怎么样?明天你辛苦一趟。把小狐狸捉住了,咱们威镇九城,你看那时候得有多少镖店请我去帮忙?得有多少宅门请我去教拳?等到五月节,叫你穿绣花裙子,樱桃、桑葚、棕子,咱们成筐整篓的买!”

蔡湘妹说:“你当是我跟了你净图吃穿啦?得啦!别说啦!明儿我去就是啦!你当是就你记着,我把我爸爸死的事情就忘啦?”她边说边拿新绸子的手绢蘸眼泪。

次日,二十九,上午刘泰保就到街上买来了礼物,是两斤福寿饼、一蒲包儿龙井茶叶、一篓儿福橘、斤半蜜枣。下午,蔡湘妹搽好了脂粉,梳了一个巧妙的盘龙髻,戴上鲜红的绫绢花、镀金首饰,换上了花边红缎袄,下边是绣着金凤凰的红缎小弓鞋,手上戴着一串镀金的戒指,胸坎下挂着一条红绸手绢,还有个平金的红缎荷包。对镜端详,磨烦了多半天,刘泰保从街上挑了一辆新车雇来,他拿着四样礼物,蔡湘妹就袅袅娜娜地走出了街门。

街坊的马家大姑娘正在门口买花样儿,她瞧见湘妹就羡慕地笑着问说:“刘二嫂子您出门儿去呀?”蔡湘妹说:“可不是!我到鼓楼西瞧瞧玉宅三小姐去。”刘泰保说:“快上车吧!”湘妹登着车凳儿上了车,刘泰保也跨上车辕,车帘并不放下,车夫收起了板凳儿,就赶着骡子走了。不多时就走到了鼓楼,刘泰保跳下车去,说:“我在这儿等你,你一个人去吧!

见了她……”蔡湘妹说:“你就别嘱咐我啦!”车又往西去了。

到了玉宅的高坡前,蔡湘妹就叫车停住,她下了车,手提着四件礼物,袅娜地走上了高坡。

玉宅的大门洞里正坐着四个仆人,其中的一个一眼看见了蔡湘妹,就惊慌慌向他的同伴说:“来了!那走软绳的小脚娘儿们可又来了!糟糕,她还提着礼物!”于是四个仆人一齐屁股离开了长板凳,都直着眼看蔡湘妹。

蔡湘妹走到临近,拿着点儿架子说:“你们给回一声儿,我姓刘,住在花园大院,我是来望看望看这里的太太和小姐!”说着,就迈动了莲足进了大门槛,把礼物要交给仆人。仆人都不敢伸手去接,一个仆人就恭恭敬敬地说:“刘太太,您先在这儿等一等,我们进去问一声,因为宅里太太和小姐全都病着。”

蔡湘妹惊讶着说:“全都病啦?那我更得赶紧进去看看啦!”仆人又把她拦住,说:“您先在这儿等一等吧!我们太太跟小姐因为病,许多日子没见客啦!我们先进去回禀一声,然后再请刘太太!”说着,一个仆人赶紧转身跑到里院。蔡湘妹把几件礼物放在大板凳上,她就娉婷地站着,跟这里的三个仆人闲谈天。三个仆人全部恭恭敬敬地回答,可是同时都用眼溜看蔡湘妹,都有点神魂儿飘飘然的。

这时里边出来了两个仆妇和大丫鬟绣香,她们见了蔡湘妹,一齐请安。绣香过来说:“因为太太小姐都受惊得了病,房中供着神,所以来了客全都不能接见。小姐知道刘太太来了,还带来礼物,就吩咐我们说:‘谢谢刘太太了,礼物实在不敢收。’刘太太是坐车来的吗?要没坐车,我们这儿派人给您送回去。过些日,小姐的病好了,一定到府上看您去!”

蔡湘妹怔了一怔,做出不高兴的样子,说:“你们看,我大老远的来了!”

绣香说:“实在是屋中供着神,不能在屋中让堂客。因为灯节那天,太太带着小姐出去看灯,回来天晚了,街上的匪徒又闹出了点儿乱子,所以娘儿俩全都病了,过了这些日子了。据大夫说,是受了点儿惊邪。”

蔡湘妹发着怔,喘了口气,说:“那么人叫我见不着,礼物也不收了?

我这礼物可也太薄,这不过为表一表我的心,因为太太小姐都待我不错。

上次要不是小姐亲口对我说过,叫我以后有工夫找她来谈闲话儿,这回我可不敢来,我也知道,像我这样的,不配登上这高门大府!”

绣香赶紧说:“那倒不是!前几天我们小姐还问呢,说‘那位刘太太没来吗?腿上受的那一箭也不知好了没有?’倒是很挂念着您的。现在真是因为病,昨天邱宅里来的少奶奶也没见着!”

蔡湘妹咬着嘴唇,半天才说:“我也不能楞闯进去,我带来的这礼物我可不能再带回去啦!你们告诉小姐,别混疑惑我,今天我是诚意来瞧太太、小姐,一点别的事儿也没有,也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存着好心!”

仆妇都笑着说:“刘太太您这是哪儿的话?礼物您既不能带走,那么我们就大胆替宅里收下,回头再禀报太太、小姐吧!”绣香却用眼瞪着那两个仆妇。

蔡湘妹没法子,无论怎样她今天也见不着玉娇龙了,她只好转身往外去走,嘴里还叨念着说:“我真想不到,今儿我会白来一趟!”两个仆妇把她送到大门外,都抱歉地说:“真对不起刘太太!等我们小姐病好了,她一定去瞧您!”

蔡湘妹也不言语,袅娜着身子走下高坡。那赶车的赶紧预备下小板凳儿,蔡湘妹登着板凳儿上了车,高坡上站着的两个仆妇都说:“刘太太,谢谢您啦!”

蔡湘妹说:“你们告诉小姐,过几天我再来瞧她!”说着,一低头要进车,却见南边离着车不远站着一个人。这人长得极为魁梧英俊,年有二十余岁,穿着青缎大夹袄,黑绒坎肩,头戴一顶镶金边儿的小帽。这人穿得很阔,两只眼可带着些贼气,不住地瞧她的头,望她的脚,蔡湘妹就恨恨地隔着纱窗向外骂道:“兔子眼睛!瞧什么?没见过你家祖奶奶?”外面那人听见了,可是并没言语。

蔡湘妹放下车帘,叫赶车的快些走,可是那人依然跟着,并向赶车的问道:“车里的嫂子娘家姓什么?”

蔡湘妹气得扒着窗向外大骂:“兔羔子!你管得着我姓什么吗?还问我娘家?兔羔子,瞎了眼!”

车窗外的人也生了气,怒声说:“你这婆娘别骂人,老爷问你是抬举你,是喜欢你!”

蔡湘妹气得骂了声:“混蛋!”掀开车帘叫赶车的停住。那人却冷笑了一声,嘴里还嘟嚷着骂着,就走开了。

这时刘泰保赶紧跑了过来,见她媳妇抄着赶车的鞭子要下车去打人,就拦住,问说:“是怎么回事儿?”蔡湘妹指着说:“是那人!那兔羔子,他调戏我,他还问我娘家姓什么,你说气人不气人!”刘泰保瞪了那人的背影一眼,赶车的人笑着说:“那也许是个疯子,刘二爷跟太太就别跟他一般见识了!”

刘泰保又向他媳妇问说:“你见着玉娇龙了没有?”蔡湘妹说:“没见着嘛!玉太太跟玉小姐都病着,不见客。说了半天他们才收下咱们的礼,一下玉宅的高坡就遇见了这兔羔子!”

刘泰保把媳妇劝进车里,叫赶车的快些把车赶走,他却气愤愤追上那人。只见那人大踏步走到鼓楼前,原来这道旁有个黑脸上有两块刀伤的小伙子,正牵着一匹榴红色的大马和一匹青马,在那里等着他。

这魁梧的少年接过来鞭子上了红马,回过头来看了一看,刘泰保就上前愤愤地问说:“朋友!你先别跑,刚才你跟我媳妇问的是些什么话?”

这人微微一笑,说:“我看她头儿脚儿不难看,才问问她……”

刘泰保当时气得拍着胸脯,说:“小子!你来到北京也得睁睁眼!一朵莲花刘二爷的女眷你敢调戏?小子!”他一耸身要向马上抓这人,不想没有抓住,这人荡马走开了。身后那脸上有刀伤的小子骑着青马掠过,顺手一皮鞭正抽在刘泰保的脖子上。刘泰保大骂,跑着去追,那两人却一齐哈哈大笑,催着马向南跑去了。

刘泰保本想今年得出出风头争争脸,没想到第一次上街,媳妇就受了调戏,他又吃了这个亏。他真气疯了,顿着脚大骂:“好小子!反正你们两人当天逃不出北京城,今天我要搜不着你们的窝处,不斗斗你们,太爷就不叫一朵莲花!”

这时街上有许多人都拥了过来,刘泰保站在人丛中拍胸脯,道字号。

忽然有个人上前来,拉着刘泰保的胳膊说:“刘二爷!我这儿有头小驴,借给你骑,你快追赶那两匹马去好不好?”刘泰保一看,是本地的流氓花脖陶九,遂就说:“好!快牵来!”

花脖陶九跑去牵驴,这里刘泰保又气愤愤地说:“只要追着那两个小子,刘太爷决不能饶他们!这些日我因为在家里过年,不愿惹闲气,现在可就说不得啦!不但我们要斗斗这两人,还得把去年的老账算一算。诸位知道碧眼狐狸的事吗?碧眼狐狸是被兄弟给剪除了,可是那小狐狸依然藏匿在京师,兄弟早晚要把他捉住,牵给诸位看看,是什么模样儿?”接着又低声努着嘴说:“我刘泰保若不是顾忌着玉正堂的面子,也早就把那档子案子破了!”

围着的人一听到刘泰保又拉扯上了玉正堂,就有的惧祸躲开,有的向刘泰保使眼色,好意地悄悄嘱咐他说:“刘二爷,您在街上说话留点神,不然,出点什么事,合不着!”刘泰保却微笑着摇头说:“不要紧!玉大人跟我有交情,刚才我给他送去的礼他全都收下啦!”

这时花脖陶九把一头草驴牵来,并悄声向刘泰保说:“刚才我又听人说啦,那戴金边小帽的家伙这几天时常在玉宅的大门前转,那脸上有刀疤的人就在鼓楼前牵着两匹马等着他,仿佛是等着玉宅的什么人出来似的,说不定就与那狐狸案子……”

刘泰保赶紧摆手,说:“老兄弟请你守严密些!我要不是看出这一点来,我也用不着跟那两个小子赌这口气,兄弟!再见!”说时刘泰保骑上了驴,向众人一拱手,挥鞭嘚嘚的走去。

其实这时那两匹马早已去远了,但刘泰保也根本就没想要追上。他一直到了煤市街全兴镖店。此时他表兄神枪杨健堂回延庆家中探望去了,刘泰保一到这里更是随随便便,他就找着瞪眼薛八、歪头彭九、花牛儿李成、跛脚金刚高勇和那年前受伤现在还没有十分好的铁骆驼梁七,把刚才的事情说了,然后就说:“这人是年有二十六七岁,身材与五爪鹰孙大哥差不多,可是腰躯挺拔,长的模样不坏,比咱们哥儿几个都漂亮。

胡子剃得很干净,身穿青缎大夹袄、青绒坎肩,头戴青缎小帽,可镶着金边儿,仿佛是故意摆阔似的。不过他那匹深红色的大伊犁马,在咱们这儿倒是少见,也许他是由别处来的。他说话有点河南味儿,不知诸位近日在客栈和各镖店里,看见过这么个眼生的人没有?”

瞪眼薛八等人寻思了半天,都说:“没大留神这个人!”

跛脚金刚高勇就说:“戴金边小帽的人现在不多,只要找着他那顶帽子就找着那个人了。”

花牛儿李成说:“他这么阔的人不能不逛堂子,今儿晚上我们到八大胡同串一串,也许能找着他。可是,万一找错了也是糟糕,顶好刘二爷你在嫂夫人跟前请两天假,每晚跟着我们在南城串一串,也许能找着这个人。为办正经事儿,嫂夫人也不应骂你荒唐。”

刘泰保笑了一笑,说:“好!我先进城去一趟,真得向我媳妇请请假,然后我才能够出来在南城住五天。不探出那小子的来历不进城!”于是大家笑了笑,又说了一会儿闲话,刘泰保就走了。他不但回家去告诉蔡湘妹,并到东西城和北城都托付了朋友为他打听头戴金边小帽的人。晚间,他就换上一身阔衣裳到南城,去与花牛儿李成等人一起到八大胡同妓院聚集之所去寻访那个人。

这时八大胡同里非常热闹,最有名的是韩家潭宝华班。听说数年前名侠李慕白困顿京门之时,常来这里逛游,这里有个名妓翠纤与李慕白有过一档子艳事,至今还有许多人能说得出来。宝华班之外尚有金凤班、玉香班、红林院、绮梦楼等等,都是藏香蓄粉,丽人云集,每晚一般富贾豪商咸来此走马寻乐。不过清朝有例,凡是有现在官职的人,一概不许涉足花丛;可是一般做吏的,职位虽小,挣的钱可多,他们出入此间却没有避忌。

这些日,各妓院中就出来了这样的一位“大爷”。此人衣饰阔绰,有时还穿着官靴,似乎是什么衙门中的师爷,又像是哪处王府的大管事的,简直花钱如流水一般,任何人也没有他阔。只是他没有常性,在玉香班认识个姑娘,谈上几句话,他又往对门的红林院;由红林院出来,他又许回到玉香班。他见了刚才他挑的那姑娘就装作不认识,打算另挑,这在妓院里按规矩说是绝办不到;可是他太肯花钱,又太不讲理,有时妓院的伙计也就设法通融通融,不愿闹出事来。好在这人打茶围从来不耽误时间,他只跟妓女谈上几句话就走,他真正是“走马看花”。有时出了头等班子,又许入三等下处,所以这人是近日花丛中的一怪人。

一朵莲花刘泰保、花牛儿李成等人,假充嫖客来到胡同里寻访,头一日听说有这个怪人,第二天就被他们遇着了。遇着的地点是在胭脂胡同,堂名叫作“绮梦楼”。刘泰保分明看见那人走进去了,他也拉着花牛儿李成、瞪眼薛八、歪头彭九往里去走。

这三个镖头虽也都是花丛中魔王、八大胡同里的混混儿,但他们一向逛的只是些下等的娼寮。这绮梦楼的门口油饰得很新,墙上的砖都雕着花鸟,两旁门灯照如白昼,门前停着几辆簇新的大鞍车,出入的人全是绸缎裹到底。他们这四个人,除了刘泰保身穿青洋绉大棉袄,腰系绣花汗巾,还够点样儿;其余这三个,个个都是短打扮,衣服连扣子也没有,只用一条带子系住,为的是脱衣服打架方便。花牛儿李成一脸鼻烟,瞪眼薛八是不怕瞪眼,而且永远撇着嘴。歪头彭九的那脑袋实在难看,四下剃得精光,苍蝇落上那得滑下来,当中可留着像麻绳儿一样的一条小辫,红头绳上拴着一个小铜钱。

他们也知道自己不配进“班子”,然而禁不住刘泰保往里拉,并说:“怕什么?你们哥们儿都是老江湖,什么地方没去过?难道这花钱的地方都不敢去了吗?”花牛儿李成红着脸说:“不好意思,咱们这身打扮不衬!”刘泰保却扬眉吐气地说:“有什么不衬?有钱就衬!咱们来此是为办案,若等你们回去换换打扮,贼早就跑了!”他随说着,随往门去走。门里的毛伙见他们的打扮跟气色就有点儿特别,一听他们说什么来此为是办案,可又有点儿惊惧。

当下刘泰保大大方方地吩咐瞪眼薛八在院中巡风,他挑选了个名叫春莺的妓女,带着李成、彭九进屋去喝茶。这春莺姑娘的房中虽都是些榆木擦漆的器具,但摆设得极为华丽,有雪白的沉香床,跟月亮般明亮的梳妆镜,歪头彭九简直不敢往镜中去看他自己的那根小辫。春莺姑娘倒是毫无名妓的架子,穿得华丽,长得娇美,可又有点小姐和命妇的神色。她殷勤地装烟倒茶,李成跟彭九都坐立不安,刘泰保却还能态度从容。他手托着茶碗,就问说:“春莺姑娘,刚才我看见一个戴青缎金边儿帽子的阔大爷走进来,那是哪屋里的客?”

立在镜边的艳丽的春莺姑娘却指指上头,说:“那是楼上素娥屋里的客,姓罗。素娥跟我是干姊妹,她说,那人倒是花钱不打算盘,只是没常性;他来了一次以后再来,他就不认旧人,打算另挑了。”

刘泰保望了李成一眼,悄声说:“你们给我记住!那人姓罗。”又说:“你们二位在这里坐一会儿,我出去解趟小手儿。”

歪头彭九本来除了辫子上的那个小铜钱之外,另外是一个钱也没带,所以他怕刘泰保掏坏,把他们放在这儿,叫他们丢人。刘泰保前脚出屋,他随之也出来了。刘泰保便瞪眼说:“老九,别这么怯怯吞吞的,今天咱们是来此花钱!你也不是六七岁的小孩,来到外婆家里就认生。”歪头彭九不住摇动他头上那个小铜钱,说:“我也是要上茅房!”刘泰保往屋里推他,又悄声说:“眼看大功就要告成,你别沉不住气,在里边混搅!”

他刚把歪头彭九推回去,在院中站了半天的瞪眼薛八又跑过来,悄声说:“我听明白啦!那家伙是楼上素娥屋里的客。”刘泰保说:“我比你打听得更明白,快去给咱们取家伙来!”瞪眼薛八赶紧转身走了。

这里刘泰保站在庭中,灯照着他,许多毛伙都拿眼溜着他,他解开汗巾系在里面的小夹袄上,把辫子盘在头顶,挽挽袖头,脚站了个十字步,专等那戴金边帽子姓罗的人一下楼,他就上前去打架。

各屋中全都灯光摇摇,笑语细细。刘泰保在院中站立了一会儿,歪头彭九又由屋子里探出头来叫他,这时却听楼上有男子声音高唱。刘泰保赶紧向彭九摆手,侧耳听楼上传来的歌声。他不大听得懂,因为这既不是梆子腔,可也不是二簧,倒有点儿像是昆曲,只隐隐听得慢声唱道:“……父遭不测母仰药,扶孤仗义赖同宗。我家家世出四知,惟我兄妹不相知,我名曰虎弟曰豹……”

刘泰保暗自冷笑,心说:哪里来的老虎豹子,我刘泰保今天倒要在此施展施展虎豹的身手!他也不管唱歌的人是谁,就扯开嗓子高叫了一声:“好啊!”接着又叫道:“真好嘛!”

两个毛伙忙过来向他请安,说:“大爷!请您到屋里坐去吧!”

刘泰保摇头说:“不!我在这儿也是唱戏啦!再说许他唱就许我叫好,谁也拦不住我!他在姑娘跟前显显嗓子,我也卖弄卖弄嚷嚷!”

这时许多香巢内的门帘全都打开,楼栏杆上也趴满了人,花红柳绿,燕语莺声,都借着灯光向他来望。刘泰保扬脸向楼上招手说:“姑娘们,再请刚才唱戏的那位消遣几段,我一朵莲花刘泰保闯遍山南海北,还没听过这么特别的梆子腔。那位消遣完了,我还要请出一位戴金边帽子的朋友,跟我演出武戏!”

说到这里,就听楼上有人喝了一声:“浑蛋!”声音像霹雷一般。

刘泰保仔细一看,见一个身穿红衣裳的妓女旁边站着一条大汉,这人此时虽未戴着金边帽子,可正是那个姓罗的人。刘泰保就哈哈一笑,说:“好!刘大爷来这儿花钱正为的是来找你,你的花名儿叫什么?”

楼上的这人不懂得“花名”是什么意思,只一拍胸脯说:“我叫罗小虎!”旁边的许多妓女全掩着口咯咯的笑起来。

那人更是大怒,向刘泰保说:“你上来!”刘泰保说:“你下来!”那人找着楼梯就要往下走,却被几个嫖客把他阻住,有人说:“不要惹他,他是铁贝勒府教拳的师傅,一朵莲花刘泰保!”罗小虎把脚顿得楼板直响,说:“管他是谁!”又怒喊着说:“你有胆子上楼来吗?”

刘泰保哈哈一笑,说:“有什么不敢?若要怕你,刘大爷犯不上费尽千方百计到这儿来找你。前天在鼓楼我就想斗斗你,被你骑上马逃走了;今天,你骑上狮子我也要把你揪下来!”说着一扔大棉袄,拍拍双手,表示手中无兵器,此次专凭拳斗。他一步紧一步往楼上来跑,吓得楼上的妓女全都哎呀哎呀的直叫。因为罗小虎的力太大,旁人都拦阻不了,刘泰保一上楼来,吓得别人全闪开了。

刘泰保晓得这家伙必有几下身手,他一上楼来就先发制人,一拳向罗小虎的当胸打去。罗小虎并不闪避,只用手去粘,刘泰保收拳闪避,罗小虎却攻上前来,要伸手擒住刘泰保的腕子。刘泰保却轻移慢躲,等到罗小虎的手蓦然一抄手腕之后,他忽然披拦截砍,其势极猛,右手打开罗小虎的臂,左手向罗小虎的小腹猛捶。

罗小虎一退身,身后就是楼栏杆。刘泰保一拳没打着,再进一步去逼,不想两只手全被罗小虎握住,并且握得甚紧。刘泰保心中着急,怒骂道:“这算是哪一路的拳法?”他双手用力去夺,膝盖向前顶;不料罗小虎用力将他一抡,他的身子就趴在了楼栏杆上。他又用脚去踢罗小虎的脸,没有踢着;罗小虎一撤双手,刘泰保的身子就由楼上飘了下来,楼下的妓女又都惊叫:“哎呀!”

刘泰保一挺腰,身子立定,摆手说:“别害怕!我没摔着!”蓦然,头顶上一个光亮亮的东西又打了下来,瞪眼薛八大喊道:“不好!”刘泰保赶紧双臂一抡,一只由楼上飞下来的大玻璃灯就掉在地下摔了个粉碎。

刘泰保益发愤怒,见薛八已取来家伙,他就说:“扔给我!”薛八把一口单刀飞起来扔过去,刘泰保轻巧地抄住了刀把,然后向楼上指骂着说:“小辈!你用辣手暗算,不是好朋友!滚下来,我借你一件家伙,咱们刀枪对砍,见个高低!”罗小虎在楼上说:“谁同你一般见识!”刘泰保摆刀又往楼梯上跑,说:“你别吹!今儿咱们这武戏当场不出彩,就永不煞台!”

他将要走上楼去,罗小虎却迎下了两三步,刘泰保抡刀就砍。罗小虎向旁一躲,刘泰保再一刀,又被罗小虎闪开,刀“喀”的一声,正砍在楼梯的栏杆上。楼下毛伙便一齐大声喊:“御史大人查街来了!”彭九、薛八却都说:“没有!他们瞎说,刘二哥放心去干!”

刘泰保抖擞着精神,单刀如电,嗖嗖进逼,那罗小虎不住地向上去退。忽然他由怀间抽出了一口兵刃,迎着刘泰保的单刀一削,锵的一声,刘泰保仿佛是扑了个空,大吃一惊,半截刀已飞下楼梯,当啷落地。罗小虎以带环的短刀进逼,刘泰保用半截刀招架,同时喊叫道:“好家伙!你手里也有宝剑!”遂翻身跳下了楼梯。

瞪眼薛八赶紧追来递给他一根扎枪,刘泰保才将枪接到手中,忽觉有暗器飞来;他赶紧闪身,瞪眼薛八的手腕上却中了一支箭,痛得他哎呀一声。刘泰保吓得身上一阵哆嗦,叫道:“哎呀!原来你就是小狐狸!”

罗小虎此时却回到那素娥的屋里,扔下银两,戴上他那顶金边帽子,往外就走。彭九等人都已藏起来,只有刘泰保仍不气馁,他手挺长枪,拦住楼梯,大喊道:“小狐狸!你再滚下来,不动暗器,不用宝剑,咱们俩要拼个死活。走十里地没有遇不见秃子的,想不到旧冤家在此相遇,原来你小狐狸是这般模样,玉宅的高师娘大概就是你的妈……”

他正使劲儿嚷嚷,罗小虎掖起衣裳,已由楼上跃下。刘泰保回身拧枪就刺,罗小虎短刀相迎,刀光枪影,一场好杀。妓女、嫖客全都藏到屋里去了,毛伙赶紧跑了去叫官人。但此时罗小虎用他那口虽短却极锋利的刀,已将刘泰保的枪杆削断,顺势一脚将刘泰保踹翻。刘泰保翻身爬起,抡着枪杆再战,罗小虎又一脚将刘泰保踢得滚开。

身后的李成由屋中抄起一只花瓶飞来,罗小虎一歪头,花瓶从他耳边飞过去,摔在了地下。又有人呼哨着叫道:“衙门的人来了!”罗小虎这才转身走去。薛八、彭九赶紧露出头来去追,但追出门首,他们又都不敢走了,刘泰保怒骂着,说:“你们倒是追上去呀!”

这时有两个毛伙走来向他请安,说:“刘太爷!请您还是到春莺姑娘的屋里坐会儿去吧!我们不敢不去通知衙门,待一会儿官人准来。那个人是逃走了,刘太爷您……”刘泰保摆手说:“不要紧!我在这儿等着官人,一会儿的官司我也打!”毛伙们苦苦央求,刘泰保这才又到那春莺的屋中去坐,只有李成陪着他,薛八、彭九都被他给派走追寻那姓罗的下落去了。

待了一会儿,南城衙门就来了几个人;可是来到这儿一看,动刀打架的人已逃走了,也没闹出什么事来,妓院的人也没敢说出刘泰保的名字。

官人在这里待了一会儿,只好又走了。

此时刘泰保却在屋中闷闷地喝茶,眼前那位美丽的妓女和他笑着谈话,李成低声叨念刚才的事情,他全都不理。他闷坐了半天,才开了盘子,向这位春莺姑娘拱手说:“对不起!打搅你半天!”春莺笑着说:“不要紧,刘老爷客气什么?明儿来呀!”刘泰保点头说:“好,好,明儿见!”

他同花牛儿李成来到院中,又向毛伙们抱拳,说:“打搅打搅!兄弟叫一朵莲花,南北城的人都知道。煤市街全兴镖店的神枪杨掌柜的,那是我表兄,以后万一有什么麻烦事,就到全兴镖店去找我,别客气!”毛伙们齐都恭恭敬敬地说:“刘太爷您别嘱咐啦!这儿您虽不常来,可是您一道出字号来,我们就都知道了。以后求您多维持,有一点儿小事情我们也不敢惊动您,大事情一定去禀报您!”

刘泰保一边拱手,一边同花牛儿李成出了门。李成很高兴地说:“真够面子!老刘你一朵莲花的名头真叫得响!”

刘泰保说:“还够面子呢?叫人由楼上推下来一次,踢滚开两回,刀枪全都被人砍折,这跟头栽得还不够大的?我刘泰保从年前到年下,在南北城可真泄够了气啦!唉,想不到小狐狸原来是这么个家伙,宝剑他送回去了,不知他又从哪儿偷来了一口宝刀?”他叹了口气,又一拍胸脯,说:“现在倒好啦!我到底认出他是什么模样啦!只要他不逃开北京,就好办!等着,我刘泰保要布置下天罗地网,不擒住他我决不甘休!”

两人遂说着,遂回到了全兴镖店。此时瞪眼薛八跟歪头彭九早就回来了,他们都说没追上那姓罗的家伙。瞪眼薛八的左腕上贴了一块膏药,他认输了,连连地摇头,说:“这个忙儿我可再也不敢帮了!原来他就是那神出鬼没的小狐狸,咱们再派一百个人,也绝斗不过他。我可不再往里搀腿啦!我还留着我这命呢!”李成跟彭九等人却都主张到延庆请回来神枪杨健堂,到泰兴镖店再把受伤新愈的孙正礼请出来,再到巨鹿县去请俞秀莲……

刘泰保连连摆手说:“算了罢!算了罢!俞秀莲跟这小狐狸是一手儿事,他们不定还有什么关系呢?”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记得年前在土城帮助蔡德纲父女共战碧眼狐狸师徒时,隐隐看见那小狐狸是个身材纤细的人,没有今天姓罗的这么高,这么魁梧。莫非使小弩箭的人,天下也不是小狐狸独一份儿?这姓罗的家伙莫非是小狐狸的师兄弟,一门中学出来的?这么一说,小狐狸是又请来了一个帮手吗?这样一想,刘泰保不禁毛发悚然,觉得祸事重重,都已被自己惹下;朋友全不中用,媳妇的技艺也不算高。跟头是栽下了,虽然爬不起来,可是若来个“溜之乎也”,那更丢人泄气;若说不走,这姓罗的就许勾结上小狐狸,不敢惹俞秀莲,可敢专门跟自己作对。他们既有小弩箭,又有宝刀,玉正堂还暗中纵养着他们;自己现在却是个无业游民,而且“老虎掉在山涧里,伤人太众”,这几个月来,自己的人缘儿一天比一天糟糕。刘泰保这么一想,不禁脑如上箍,心如湮煮,就哇的一声咯了一口鲜血,把屋中的人全都吓慌了。

这时夜已过了子时,八大胡同里的灯虽没灭,可是人已少了。附近几个小馆子冷冷清清,锅里空冒着热气,没人照顾。妓院也多半关上了门,掩住了妒燕娇莺,颊红黛绿,也掩住了轻云似的春梦。

离开八大胡同往南是一条大街,名叫西珠市口,这里有几家旅店,旅店里的客人这时也都睡了。只有路南的一家偌大的客栈,临街的楼窗上还有隐约的灯光,并传出一种浊厚的低吟声,唱着:“我名曰虎弟曰豹,尚有英芳是女儿……”又有捶桌子声、顿楼板声及沉重的叹息声。

这间屋倒是相当宽敞,一张木榻、一张八仙桌、四把椅子,屋中的半天云罗小虎正在一人独斟独饮。他浑身发热,脱了个光脊背,脊背和胸膛上的几处刀剑伤和猛兽的噬伤,在油灯微弱的光焰下显得发黑。他像只中了箭的老虎一般,暴跳得却比老虎还厉害,一个人独饮低唱,又捶胸顿足,心说:玉娇龙!好啊,你真缠住了我,害死了我!我发了财还不行,还得叫我做官!两年来我费尽千方百计,也曾花钱买贿,也曾低首向人,结果,也没摸得半个官做。玉娇龙!难道我一辈子做不得官,你就一辈子也不见我了吗?你有那身武艺,随时可以到我这里来;但你不但不来,反倒连你住的屋子也都换了,叫我连去了三次,也找你不着!

越想越气,他就把酒壶、酒杯,连油灯全都推在地下,又将两把椅子踢翻。立时他这屋中就如天翻地动,乱响了一阵;然后他长叹一声,倒在床上睡去了。昏昏晕晕的,忽然觉着有人进到屋里,罗小虎一惊,立时由怀中抽出来宝刀。只听进屋来的这个人发着南方口音,说:“哎呀!这可了不得了,幸亏我来看,不然要着起火来了!”

原来油灯滚在地上并未灭,还在楼板上呼呼的燃着,这个人踏了两脚,才算给踏灭了。罗小虎于火光中看了看这个人,见是个二十来岁黑脸的小个子,身体挺结实,但有点儿猴相。这人梳着个道冠,穿着短道袍,好像是个小老道。记得今天在店里曾看见过他一回,大概他也是这里住的旅客。罗小虎此时的脑子明白了点儿,便将宝刀徐徐收入怀中,点点头说:“多谢你!幸亏你把火踏灭了,你去吧,不要搅我睡觉。”那小老道也没言语,转身就出屋去了,屋中留下许多难闻的灯油气味。罗小虎也觉着这是在客栈里,不可任意地发脾气,万一起了火,纵使烧不死自己,把别人烧死了也太不对。他叹了口气,又想起了今天在绮梦楼遇见的事:那姓刘的刀法很好,他与我并不相识,为什么要跟我打架呢?北京人真欺负人!接着又胡思乱想起来:我来到北京十几天,走遍了花街柳巷,看尽了少妇长女,竟没有一个比得上玉娇龙一成的,可恨!玉娇龙真美,真狠毒,假若有个长得比她还好的,或与她差不多的,我罗小虎弄到手里也就走了,也就不用为做官求亲,着这鸟急,生这鸟气了!

想到这里,咚的一声,他又把床使力地捶了一下,隔壁却有个山西口音的人骂道:“你娘!不睡觉可干什么?半夜里活诈尸!栈房不是为你一个人开的!”罗小虎大怒,刚要由怀中抽出宝刀,又将自己的怒气压了下去,心说:别不讲理!本来不该搅人。又叹了口气,隔壁那山西客还低声絮叨着,他也忍气不言语。待了会儿,他也就睡去了。

次日,快用午饭的时候他才醒。在楼下大房子里住着的他那两个喽啰,一个叫花脸獾,一个叫沙漠鼠,这两个人进屋来问说:“老爷,今儿还有什么分派吗?”

原来一年来罗小虎离开了红松岭他那群盗党,他身旁就只带着这两个心腹人,帮着他贩马、发财、求官。虽然官职始终没求成,可是他永远命这两人叫他“老爷”,希望有朝一日,得个功名,娶了官太太,这两人就是随身的官人了。然而希望就跟梦似的,无法捉到,自己怀中仍插着宝刀,仍是半天云。这两人虽然也学了两句官话,可是,花脸獾是一脸刀疤,沙漠鼠是两只红眼,神气古怪,依然是喽啰模样。

罗小虎心里不大痛快,就瞪眼说:“没别的分派,还是那两件事,一个去到镖行跟各处去打听汝州侠杨公久;一个到鼓楼西玉家。只要看见那小姐出门,就跟着她,看她往哪里去,就赶紧骑马来告诉!”两个喽啰齐都挺着胸脯,摇晃着脑袋高声说:“好啦!”

罗小虎又说:“再去打听,昨天在绮梦楼和我打架的那一朵莲花刘什么,是个怎样的人?”

花脸獾说:“那不用打听,街上的人都认识他。那是铁贝勒府的教拳师傅一朵莲花刘泰保,在北京有些名头,年前为在玉正堂宅中捉拿狐狸,出过大名!”

罗小虎一惊,赶紧问说:“什么事?玉家怎会叫他拿狐狸?”花脸獾把他在街上听来的这个不太完全的故事都说了出来。罗小虎就明白了,那所谓的“小狐狸”一定就是玉娇龙!她现在匿居闺阁,也一定是被刘泰保逼得无法。于是就冷笑了一下,恨恨地说:“把那刘泰保的住处给我打听出来!”

两个喽啰转身要走,罗小虎又说:“站住!还有点事!”遂叫沙漠鼠把他靠墙的一只木箱开开。这箱中满满的都是金银元宝、零整银子和大叠的银票,还有一大包一大包的珍珠,这全是二三年来,他在沙漠草原之间劫来抢来的和他贩马赚来的钱。

罗小虎说:“拿些银子给这里住的那个小老道,昨夜要不是他,栈房早着起火来了!”沙漠鼠说:“给他十两银子吧?”罗小虎点了点头,又问:“那小老道是个干什么的?他为什么不找个庙里去住?”

沙漠鼠说:“那人好怪,他本不是老道,不过是穿着道士的衣裳卖野药,有个串铃,有个布招牌,有个药箱。他昨天才来,说是由江南九华山来的。他可很留心咱们,只不断地打听咱们是从哪儿来的?老爷是做什么官的?”罗小虎笑了笑,也不介意,两个喽啰就出屋去了。

又待了一会儿,店中的伙计就给他送来了丰盛的酒饭。罗小虎是正月十三日来的,在这魁升店中住了已有二十多日了。他虽行为古怪,性情暴躁,但颇为仗义疏财。本店房中住着一个落第的举子,贫病交加,房饭账欠了已有五十多两,店家无法,逼他搬走。但罗小虎头一天来到时,闻知了此事,立时替他还清了房账钱;并拿出五十两银子,让那穷苦的书生回籍。前天店中又有个谋事未成、憔悴而死的小官员,死在房中无法抬埋,遗下寡妇孤儿在屋中啼哭。罗小虎又资助了二百两,并赠给那孤儿两个大元宝。因此店中无论掌柜、伙计,还是常住的客人,没有一个不说这位戴金边缎帽的人是位阔官,是位善人,是位慷慨热心的侠士;但罗小虎却终日愁眉不开。

这天,他用过午饭之后,又骑着他那匹榴红色的大马在街上闲走;走着走着,不觉又走到北城,眼前又出现了巍峨壮丽的鼓楼。罗小虎不禁心中一阵烦恼,真懒得再往西边去走了,因为即使到了玉宅门前,也不过只能徘徊一会儿,咫尺天涯。这画栋雕梁的一大片房屋,简直就像是山岳,玉娇龙就像被压在这山岳底下了,无法与自己会面。

这时,他的喽啰花脸獾从街旁一个酒铺走出来,招呼他说:“老爷!”

罗小虎下了马,上前问说:“怎么样?”花脸獾悄声答说:“那宅门前停着两辆车,可那是别处来的,玉小姐还是没有出门儿。我想待会儿,也许能出来送客。”

罗小虎一怔,心里想起前几天在玉宅门前看着的那个穿红衣红裙的小女人,那小女人还不错,遂就问说:“你看清楚到她宅里去的是女眷吗?”罗小虎立时将马交给花脸獾,就向西走去了。

罗小虎原不是什么好色之徒,他只是喜欢注意女人。他知道自己有个未见过面的胞妹,大概名字就叫作“英芳”。莽莽天涯,不知道那妹妹流落于何所,也许已做了别人的妻子,也许已沦落于烟花之中。所以他只要看见一个年轻的妇女,便觉着有可能是自己的胞妹,就必要设法打听打听人家的姓氏和出身。同时他还有一种心理,就是玉娇龙那样多情而美丽的人,却不能与自己朝夕相共,所以他恨不得找一个比玉娇龙美丽的人,以做玉娇龙的替身。

当下他又来到玉宅的门首,见这里只停着两辆很平常的骡车,两个赶车的人在高坡下等着,就坐在车上的凳儿上喝茶谈话。时候已然不早了,夕阳斜铺在这条街上,往来的人也不很多。罗小虎是走过去了又走过来,同时他可看见一个三十来岁的秃子,抹着一脸鼻烟,像个地痞似的人,在这里也转了两个来回,并且用眼溜了他两下,后来拐进一条小巷里去了。

罗小虎也不大注意这人,他只往东走去,扬着脸向高坡上看看;又转身回来,再看看天空。天空上,二月的纤云被夕阳照得黄中透红,十分美丽。晚风习习吹着,虽然还很凉,但却不跟冬天的风一样,这是有点儿发软了。云霞之间鸦鹊乱飞,街上已有卖馄饨的担子过来了。这古城的风光虽然没有新疆草原上的那种香气,也没有大漠高山上那种奇景,然而却别有一种风味,是一种柔美的掠人心底相思的风味。罗小虎又不禁顿了一下脚,恨恨地说:玉娇龙!莫非你是变了心?故意以“做官”来为难我吗?

这时迎面来了十多匹马,马上都是佩刀的官人,护卫着一位身穿紫色马褂的老将军,下了马往高坡上去了。罗小虎心想:这一定是玉正堂了,好大的威风!

他又徘徊了一会儿,心中十分急躁,就想离开此地。这时,坡上就送下客来了,果然是一群女眷;可是送客的都是婆子、丫鬟,却看不见小姐玉娇龙。被送出来的是两位女客,都是旗装,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太太,穿戴倒还朴素;另一位女眷年只二十上下,恭恭谨谨的在那中年妇人的身后随着,像是个做儿媳妇的。这小媳妇虽是旗装,可像缠过足,走路还扭扭捏捏的,不大好看;可是那瘦长的脸儿,娇红的脂粉,纤眉秀目,虽比不过玉娇龙,可是也逊不了三五分。她穿的衣服是大红缎子的,虽不如玉娇龙那么豪华,但却更为娇艳。罗小虎立时两只眼睛发直。

此时那婆媳二人已带着仆妇们上了车,车往东去了,罗小虎赶紧快走,追了上去。直追到鼓楼前,他找着了花脸獾,要过马来,上马就追着车去走。迤逦地过了许多条马路,来到了东城,两辆车就鱼贯地走进了一条胡同。这胡同口有一座木头牌坊,罗小虎仰面去看,四个字他倒也还认得,写的是“三条胡同”;往南一看,原来不远就是东四牌楼。罗小虎催马进去,见那两辆车在一个门前停住了,这门虽不如玉宅那么大,可是至少也是个官员之家,美丽的小媳妇于夕阳影里随着她的婆母进门去了。罗小虎张望了一下,拨马就走,心中十分懊恼,暗暗恨道:怎么这些标致的女子尽都出在富贵之家?都是这样装腔作势的连人也不看?可恨!

他策马出巷,顺着大路向南去走,就想:玉宅的院落太深,而且戒备得又甚紧,我要想给玉娇龙传一封书信都办不到。看刚才那家子,门户还小一点,家中的人口也必定不多,那婆媳与玉宅不是近亲也是好友,我不如去托她们,叫她们替我把一封信传给玉娇龙。不过要好好地去托她们,不然她们不肯管,而且还一定见不着,一定谈不了话。这还得深夜带着刀去,虽然有些不讲理,可是我除了请她们秘密捎书之外,并无别意,也不算什么的。于是他拿定了主意,要赶回店房去写信。

马出了前门,将走过正阳桥,忽听身后有一阵细碎紧急的蹄声。他回头一看,原来是一头草驴,骑驴的正是一朵莲花刘泰保,一身青布短打扮,挂着一个镖囊,脸有点儿瘦了。罗小虎一声冷笑,刘泰保骑着草驴向着他的马紧追,并说:“姓罗的!我知道你今天进城去啦,我在门脸等了你半天啦!刘泰保现在把脑袋拿在手里握着啦,要跟你回头碰一碰,并且要碰到底。咱们两人顶好找个旅馆谈谈天,我不怕,我知道你更不能怕。绮梦楼里的一场争战,那不算什么,不能由那就说结下深仇。我也知道你不是小狐狸,可是至少你跟小狐狸是师兄弟。来!下了你的坐骑,咱们谈一谈,也不妨请出那位小狐狸来咱们讲讲理!事情没有什么难办的,如果你们真是侠义英雄,我刘泰保拱手叫你老师傅,过去的事算是我的错。我带着媳妇一走,永远不回京城;不然,可以把我的脑袋送给你们做一件谢礼;再不然,你们两人一齐放冷箭,我刘泰保单刀相迎,虽然明知多半必输,可是我还不含糊。”

刘泰保的草驴紧顶着马屁股,他嘴里如连珠一般说出了这一篇话,罗小虎却哈哈大笑,回着头说:“刘泰保!我劝你趁早离开北京!你我既无深仇,你更不必苦苦追着我。你说那什么小狐狸,那人我认识,可是……我不能告诉你,不过我知道你的武艺比她差得远得多!”

刘泰保瞪眼说:“差得远我也要斗,你告诉我那人的住址和姓名吧!”罗小虎摇摇头,没工夫跟刘泰保多说话,催马紧走,就把刘泰保的草驴丢在后边了。刘泰保在后泼口大骂,罗小虎忍着气只是大笑。

少时他就回到了店房,下马进门,命店伙将马牵到棚下,咚咚咚地跑上楼去。一进屋,却吃了一惊,原来那卖药的小道士正在他的屋中站着,猴头猴脑的,神情极为可疑。罗小虎就瞪眼说:“你为什么趁着无人到我屋来?有什么事?”

这小道士昂然说:“我给你来送银子了。昨天我替你扑灭了火,那不算什么,你叫人给我十两银子,我不能收。好!现在你回来啦,我给你吧!”说着他就把十两银子放在桌上。这小道士因为鬓发很长,所以显得脸有点儿瘦,其实他不但不瘦,两只胳膊还很健壮,说完了话他转身就走。

罗小虎只笑了笑,四下看了看,见屋里的东西倒没有挪动。他也不大介意,便躺在床上歇息,脑中不禁又回想起刚才所遇见的那旗装的少妇,不由得由羡爱之中又引起了一阵忧烦。他长叹着,又捶床唱起来:“我家家世出四知,惟我兄妹不相知,我名曰虎弟曰豹,尚有英芳是女儿……”唱过之后,又在屋中来回走了走,便喊叫店伙拿来纸墨笔砚。罗小虎就跟惹气拼斗似的,用拳头握着笔,在信纸上写着大字,写的是:娇龙贤妻妆次:我来京已有半月,只同你会过一面,你不容我与你多谈,便催我走去,我心中真熬烦。几次去找你,你却搬了屋子,可见你是故意避我,你的心是变了!别后一年多,我依你的话拋开朋友,改了行业,而且发了大财,但官是没法弄到,真叫我堂堂好汉无计可施,只有叹气而已!看这样子,一辈子我也做不到官了,难道是你也因此一辈子就不跟我见面了吗?你有那样高超的武艺,何必在宅中充小姐,受一朵莲花那等小辈之气!

我劝你快些随我走,咱们有钱,可以到处享福,何必非做官太太才行?这封信请你三思,收拾行李等候我,后天我要亲自去接你……写过之后,草草粘封了,就带在身边。此时,他的两个喽啰花脸獾与沙漠鼠就一齐回来了,罗小虎把桌上放的十两银子交给花脸獾,说:“那卖药的小道士还很有骨气,他不肯要这银子。给你们,你们两人分了,把它花了吧!”又问那沙漠鼠说:“打听出来了什么事没有?”

沙漠鼠挤着两只烂眼,说:“我今天打听出来的事情可很多。我新交的那个泰兴镖店的伙计,他告诉我说,他们镖店的大镖头五爪鹰孙正礼,现在伤已然好了;今天刘泰保找了他去,听说他在屋中直嚷嚷要打姓罗的,要拿小狐狸。”

罗小虎微微冷笑,便说:“今天我也见着刘泰保了!那小辈他已自己说明他与我交手必输,所以我也不愿与他一般见识了。”

沙漠鼠又说:“可是听泰兴镖店里的人说,孙正礼的师妹俞秀莲又将来到北京!”罗小虎笑道:“倒盼她来,好叫我看看,长得比我的心上人如何?”沙漠鼠说:“杨健堂可也要回来了,刘泰保更要四面八方去请朋友,我怕到时咱们孤掌难鸣!”罗小虎索性哈哈狂笑起来,说:“一点儿也不用怕,我有宝刀!”

正说着,忽见有人把头探进来,正是那小道士。小道士点手叫花脸獾,笑着说:“来!我请你喝酒!”花脸獾临出屋时还向他的主人问:“老爷!今儿晚上还到哪里去?我出去喝酒怕一时不能回来。”罗小虎说:“你不要管我,今晚我要到个别的地方去,用不着你跟着!”他拂拂手,叫沙漠鼠也出屋去,独自一人在屋中沉思了一会儿,又不住地冷笑。

少时店伙又给他送来酒饭,饭他吃了,酒却一点也没喝。这时灯已点上了,罗小虎就暗暗扎束利落了身体,先躺在榻上养神。街上的更锣敲到二更时,他就起来,又预备了一下,便扑灭了灯走出屋去。

楼上各房间中,有的客人已睡着了,有的是流连在八大胡同里还没回来,所以多半屋中都没灯光,楼梯更是黑乎乎的如同一眼井似的。罗小虎将要往下去走,忽见一人在自己的前面顺着楼梯咚咚地跑下去了。罗小虎问了声:“是谁?”那人连言语也没言语,一下楼梯就没有了踪影。罗小虎心说:奇怪!莫非是贼?他也追下了楼梯。

只听大房子里有许多人说笑,他就叫道:“花脸獾!”连叫了几声,沙漠鼠才由大屋中出来。门一开,里面传出骰子在磁盆中乱转之声,罗小虎就问:“花脸獾呢?”沙漠鼠笑着说:“花脸獾叫那小道士给灌醉啦,现在屋里睡着呢!”罗小虎悄声说:“我现在要进城去办点事,今晚也许不回来,楼上的屋子要好好看着,小心贼把咱那箱子里的东西偷了去!”沙漠鼠点头答应,罗小虎就向门外走去。

此时天上悬着一弯新月,路上行人已很稀少。罗小虎也没骑马,他就慢慢地走,进了城走到东四牌楼,已然三更了。大街上,两旁的铺户全都紧闭着门板,如人合上了眼睛。四周都是静悄悄的,没有一点活动的东西,一切仿佛都已睡熟了;只有远处的梆锣声,隐隐的,直如梦呓一般。

罗小虎进了三条胡同,来到那门前,忽然他又有一阵犹豫,暗想:白天我也没打听打听,这家是姓什么?是怎样的人家?我就贸然地进去,去找人家的儿媳。虽然没有存着旁的念头,就是只叫人传封书信,可也就够冒昧的了!

他转身走去,想要再到玉宅,设法将信直接交给玉娇龙,不必无故的来搅人,好像来欺负人家的少妇。但又停住脚步想了一想,却觉得那少妇真是姿色动人,也真许是个未嫁的姑娘?那么自己就一半威吓,一半请托,与她结婚。即或被玉娇龙知道了也不要紧,叫她看看,我虽没做官,然而也有女人跟我。这样一想,他就脱去了外面罩着的长衣,卷了个卷儿,连鞋一起都放在门前的上马石后面,一耸身上了墙。向下一看,各屋中都有灯光,罗小虎不禁吃了一惊,心说:怎么回事?这家为什么这么晚还不睡觉呢?

罗小虎顺着院墙、房顶直往后院去走,就见有个人也往后边来了,他赶紧趴在房上。就见下面的人似是个仆人,走到屏门就站住了身,向里面叫着说:“邓妈!”西边灯光辉煌的屋中就走出来一个仆妇,问说:“什么事?”那男仆说:“老爷叫我来说,天不早了,请五奶奶跟少爷、少奶奶歇息吧!不至于有什么事了!”仆妇却说:“五奶奶很害怕,少奶奶也不肯睡。可是,事情也说不定!前几年我在院里服侍俞姑娘的时候,就遇见过这么一回事,也是有个男子骑着马追车,果然夜里就有人来了;要不是俞姑娘的武艺好,可真不定出什么事啦!”

男女两仆在下面说话声音不大,可是房上的罗小虎全都听得清清楚楚,他心中不胜惊讶,暗道:原来白天那小媳妇已然看出我来了,知道我今夜必来,那小媳妇莫非也有玉娇龙那样的本事吗?好!我倒要会一会她。于是他就趴在房上,屏息静气的一点也不动。等到男仆人转身走了,女仆人回屋之后,罗小虎却从房上一跃而下,并无多大的声音;屋中有人正在说话,也似乎没有觉得。

罗小虎压着脚步走到了窗前,用手指蘸了点儿唾沫,轻轻地将窗纸划了一个小窟窿,他就弯着腰,向屋里去看。只见屋子虽然不像玉宅那么宽大,陈设器具却也十分讲究;屋中没有别人,只是一个年轻的男子和一个旗装的小媳妇。男子像个文弱书生似的,穿着一身青绸衣裤,辫子盘在头上,正望着那小媳妇笑。那小媳妇是个背影,也是一身青,手中握着一口刀。两人像是一对小夫妇,情景极为温馨和谐。虽在这防守贼人的紧张情况之下,但小夫妇仍然互相嘻笑,悄声说话。那小媳妇忽然一转身,灯光照着她的侧面,娇艳非常,正是罗小虎白天看见的那个小媳妇。她摆着手,又轻轻地跺脚,娇笑着:“你别跟我闹,奶奶就在里间啦!贼也许一会儿就来!”她那少年丈夫仍然笑着,要胳肢她。小媳妇却抬抬刀,仿佛要跟她丈夫打架似的,但她又娇媚地笑着,说:“真别闹啦!好文雄,别跟我闹!听听动静,待会儿贼准来!可是到时候你千万别先出头,你没经过大敌,我不放心!”那少爷文雄笑着说:“你也没经过大敌,我也不放心。”

两人说笑着,极为亲爱。

窗外的罗小虎心中却非常难受,而且嫉妒,心想:怎么人家就有闺房之乐,我罗小虎却不能?他瞪着一只眼向里看着,心里把原来的目的也忘了。却不料背后“吧”的一声,有一墙瓦飞来,正打在他的后背上。他又痛又惊,赶紧抡刀回身,屋中的灯光也突然灭了。他跳到院中向房上去看,只见黑乎乎的什么东西也没有。

此时屋中那小夫妇一齐出来,抡刀扑上他来。罗小虎却退后了几步,一手握着宝刀,一手摆着,说:“别动手!我来没有恶意!”不料话未说完,那文雄抡刀向他连砍,大怒着说:“白天你尾随我的妻子,晚间你又来,还敢说没有恶意?”说着钢刀如电光一般的削下。罗小虎疾忙以宝刀相迎,那小媳妇却急急地说:“文雄快躲开!叫我……”

小媳妇的刀法新奇,两三下杀得罗小虎不得不退后。同时罗小虎也不愿伤着人家,他回身一耸,上了东房,并向下边说:“我来是求小嫂子给我办点事!我这儿有一封信……”不料小媳妇已然飞身追上房来,钢刀在他眼前一晃;罗小虎疾忙用宝刀相迎,刀碰在刀上,只听呛啷一声,小媳妇手中的刀被削断,惊讶得往旁边一闪身,罗小虎也向后退了一步。不料后面早有个人,不知是谁,一脚向他踢来,罗小虎就咕咚一声摔下了房去,下面的文雄抡刀向他就砍。罗小虎情急,一脚踢去,正踢在了文雄的腕上,踢落了文雄手中的钢刀;同时罗小虎急快地滚起来,以宝刀向文雄砍去。只听一声惨叫,文雄卧倒,罗小虎倒吃了一惊。

这时那小媳妇已由房上跳下来,手中的刀虽被削去了一截,可是她仍舞动如飞,向罗小虎来砍。罗小虎愤愤的迎战了两下,这时屋中就有喊叫声,外面并有人语嘈杂,罗小虎就一耸身又上了房。

不料房上趴着一个人,蓦地一抄他的脚,啪嚓一声,罗小虎又坐在了房瓦之上。趴着的那人挺身而起,扑了过来,模样虽然看不清,但那身影很是短小。罗小虎将宝刀一晃,问说:“你是谁?”这短小的人却连话也不答,只徒手过来要夺罗小虎的宝刀。

罗小虎一滚身就滚下房去,双腿一挺,站住了身。这原是个偏院,正院中却人声杂乱,并有女人的哭泣之声。罗小虎正想跑开,可是房上那短小的影子又如一只夜猫子似的,嗖的一声扑下来。罗小虎将刀一晃,那人一缩头,手反抄上来要夺罗小虎的刀。罗小虎施展刀法,寒光闪闪;那人徒手应敌,左蹿右跃,简直像个猴子一般,身手极为敏捷。罗小虎的刀虽然没有被他夺了过去,可是觉得此人十分厉害;尤其是那几个扫堂腿,假使罗小虎没有点儿真功夫,早就被他给扫倒了。

罗小虎刀法愈急,那人却愈不稍退后,拳脚的来势反愈猛,罗小虎就虚晃一刀,飞身越过了墙去。墙的这边是另一家住户,这家住户也被西邻的吵闹之声惊醒了,各院中也全都点上了灯,并有人在屋中向外问:“谁?”罗小虎又上了房,踏着房瓦快走。

走过了许多层院落,不防身后又有短小的黑影追来。罗小虎疾忙由房上过墙,跳到外面,这里已出了胡同,是一片黑茫茫的旷野。那短小的黑影又如箭一般的追来,罗小虎回身抡刀,怒喝一声:“你是谁?这样苦苦地逼我?”黑影儿嘿嘿一笑,并未答话,又扑过来夺他的刀。罗小虎真气极了,嗖嗖地抡刀;那黑影疾忙躲闪,才躲避开却又扑上来,并趁空打了两拳,踢了一脚。小虎身体结实,拳打上脚踢上的都不倒,可是这条黑影儿却真真叫他生气,缠住了他,叫他没有一点办法。

这黑影是一步也不放松,看那样子他并非要害他的性命,只是要夺他这口宝刀。罗小虎紧紧地握住了宝刀,且战且走,黑影一步一步地追上。忽然,罗小虎觉得一脚登空,原来身后就是一个大深坑,他一下子掉在坑中。坑里很脏,大概有不少泥水,上面的那人便哈哈大笑。罗小虎向上面怒骂了几声,上面也没有还言。

罗小虎在坑中生了半天的气,这才爬上来,还紧紧握着宝刀提防那人再来夺;可是四下去看,不见黑影,大概那人是已走了。罗小虎喘了喘气,信步走着,两只脚觉着很湿,心中又不放心刚才自己闯祸的那家:那个小媳妇的武艺不错,还会上房,想不到北京城处处有这样的奇人!只是她那个女婿本领不济,被自己误伤了,岂不要叫那小媳妇伤心吗?唉!自己太不对了!

可是想到扒窗偷看到的那些甜蜜的情形,他心中却又嫉妒得慌,就想:我几时才能与玉娇龙成为夫妇呢?她在京城这几个月,并不是安分守己,不出闺门;她也盗宝剑,做飞贼,可是她就不肯出来与我私自会会面。

她认识这个会武艺的小媳妇,一定还认识不少的能人,无论哪个,还不能替她捎一封书信给我吗?但她就不那么办,我没做成官,她就要将我拋了,好个负心的女子,今夜我非得去找她不可!

当下罗小虎将宝刀插在腰带上,在黑沉沉的夜色之下,他又辨别着路径,往鼓楼去走。此时街上就有更声紧急地敲着,并有马蹄声嘚嘚响,似是查街的官人来了。

罗小虎穿越着小巷,迤逦地走到了北城,寻着了鼓楼往西,少时就来到了玉宅的门前。这里很是清静,除了门前的八棵大槐树被风吹着萧萧作响,此外便没有别的动静,屋中也似乎没有什么防备。

罗小虎来到门前,就一伏身,要蹿上屋去,却听有人嗤的一声叫。罗小虎大惊,抽出刀来,问了声:“是谁?”只觉得前胸蓦然一痛,原来中了一镖。罗小虎痛得几乎坐在地下,他一弯腰将镖拔出,不料流星锤又自后打来,正打中在他的脖颈上。同时树上嗖地跳下一人,抡刀向他来砍;身后一流星锤险些又打中了他的屁股。

罗小虎一面挥刀迎敌,一面闪身,跑下了高坡;嗖嗖的两镖又自上飞来,一镖打空了,一镖被罗小虎接住。他不敢再斗,转身就跑。后面的两人却紧紧地追来,并高声向他大骂,一个是女人的声音,说:“你快些站住!

不然我可就要拿镖打死你了!”罗小虎赶紧一低头,但是镖并没有飞来。

又听是一个男子的声音,说:“朋友!站住吧!你已受了伤,还想跑吗?站住咱们谈谈,你是为小狐狸来的,我们也不是为别的事!只要你告诉我们,那小狐狸是玉宅的什么人,咱们俩就算是一条线儿上的了!”

这声音非常厮熟,是那一朵莲花刘泰保的声音,罗小虎不由得更加气愤,回身说:“好啊!你也敢来欺负我?”说着就要过去与刘泰保厮杀,但是那女人的飞镖又打来了,幸亏没有打着。罗小虎回身再跑,并后悔自己今晚没有带来弩箭;可是带来那弩箭也没有多大的用,并不能将人射死。

他急急地跑出了很远,后面的人才不追了,他这才慢慢地走。胸前的伤痛,身体的疲倦,他并不在意,他只是懊恼。因为自己的武艺最好是一刀一枪,或是角武比力,他完全不要以巧胜人;今天遇见的那条黑影,神出鬼没,不知使的是哪一家的拳法。又加上刘泰保那冷不防就打来的流星锤,刘泰保女人的飞镖,真令他难防难挡,他的肝肺都气得要炸了!古城中这窄小的胡同,他真觉得行不开!他在沙漠里、草原上,是盖世无敌的好汉,然而在京城中,他就要受一般小辈的欺侮。

罗小虎愤愤地走到了南城,找个僻静的地方爬过了城墙,就回到了西珠市口。他住的这家店房,楼上楼下全都没有灯光,他跳墙进内,也无人觉得,他就摸着了楼梯向上去走。不想走到了楼上,忽见眼前又有一条黑影走来,要从他的怀中夺他的宝刀!他赶紧一手护住胸,一拳打去。那人闪开,又来了一个扫堂腿,扫着了,可是罗小虎没被扫倒。罗小虎愤怒极了,反身去扑,并问:“你是谁?”黑影仍不答。罗小虎拳飞脚起,那黑影也舞拳相敌,但却不如罗小虎的力大。

他们在楼上这样咕咚咕咚的一阵乱打,各屋中的客人就全都惊醒了,有人嚷嚷着问:“什么事?”罗小虎就说:“有贼!”同时拳脚不停。那黑影却一转身跳上了楼栏杆,一跳而下,罗小虎还要下楼去追,却听下面一声冷笑,黑影儿就不见了。

此时各屋中都点上了灯,罗小虎就偷偷溜回自己的屋内,赶紧掩上了门,往床上一躺。胸口上的镖伤十分疼痛,脖子也发酸,一口怒气顶在心里出不来,他简直恨一切的人。此时外边吵吵嚷嚷的,脚步踏得楼板咕咚咕咚的乱响,店家也仿佛被惊醒了。罗小虎就暗自寻思:那条短小的黑影实在可恨,不知他是谁,偏来和我作对,由东城追我到南城来。而且他知道我住在这里,以后这东西一定要时时跟我为难,妨碍着我的事,我怎样将他剪除了才好?

当夜罗小虎的店中既乱,伤处又痛,所以没有怎么睡,到天明他才迷迷糊糊的仿佛入了梦境。直睡到过午,外面有人咚咚地乱捶门,罗小虎这才忍着伤痛起来,将门开了,就见门外是他带来的那两个喽啰花脸獾与沙漠鼠。这两人本来是见他们的“老爷”到这时还没有起来,就很疑惑,如今一开门,见“老爷”是两脚污泥、满胸血迹,他们就大吃了一惊!

二人疾忙进屋,随手把门紧紧地掩上,沙漠鼠悄声问说:“怎么了,老爷?”罗小虎瞪眼说:“少问!”他低头看看,胸前的血迹实在不少,无怪乎痛。又掏出自己写的那封信,就见也被血迹浸红了一半,他一气嗤嗤的撕扯了,花脸獾、沙漠鼠全都直瞪着两只眼发怔。

罗小虎一边换衣裤和袜子,一边又吩咐说:“快出去给我买刀创药,再买一口朴刀来!”沙漠鼠答应了一声,转身就走。花脸獾又把屋门紧紧关上,然后走近前来,悄声问说:“昨天夜里的事儿?”罗小虎摆摆手,不叫他多问,只说:“你们要防备一点,现在有许多人都在暗中要害咱们!”

花脸獾压着声音说:“今天外边可都传开了,说东城铁掌德啸峰家昨晚去了贼人,惊了他家的少奶奶,伤了他家少爷。”

罗小虎一听,便不禁惊愕!因为德啸峰是个很有名的人,自己向来很景慕他。不想昨晚自己去的那人家,就是德啸峰的家,还误伤了他的儿子,实在是太不应该了。他心中一懊烦,就又躺在了床上。花脸獾又说:“今天内外城都很严,茶馆酒店全有衙门的探子。咱们这两天,还是别出门才好!”罗小虎点了点头,又叹气。

花脸獾将罗小虎脱下来的那染着血的衣裳藏在床底下,把那口宝刀也压在褥下。这时外面又有人捶门,罗小虎赶紧坐起身来;花脸獾向他摆手,请他先躺下,并拉过棉被盖在他身上,将地上放着的两只泥袜子也踢到床下,这才去开门。原来外边是沙漠鼠带着那在本店住的小道士,小道士背着药匣子,迷嘻地笑着;罗小虎却不禁吃了一惊,脸色也变了。

沙漠鼠近前来,悄声说:“这位道爷,他有好的药,专能治刀伤,他在江南给许多人治过。”

罗小虎瞪着小道士,突然问说:“你行走江湖有多少年了?”

小道士把药匣放在一个凳儿上,往近走走,说:“至少也有十年了,我们是世世走江湖卖药,我匣子里的药都是祖传的秘方。”

罗小虎瞪大了眼睛,说:“你倒不会武艺?”

小道士猴子一般地迷嘻笑着,摇头说:“我没学过那些,我做生意的人,也用不着武艺。可是我常给会武艺的人治病,江湖上一些有名的侠客、镖头、山大王,他们受了伤,都请我去治;我的补铁平金散、生龙活虎膏,都是四远驰名!”

花脸獾又把屋门关好,罗小虎自己掀开了被卧,露出了血色模糊的镖伤。小道士就打开了他那药箱,取出来两贴膏药和一包面子药。罗小虎又问说:“你行走江湖,你可晓得江湖间谁的武艺最高?谁的名气最大?”

小道士说:“若论武艺,谁也超不过江南鹤、李慕白、猴儿手,老小三辈!”

罗小虎笑道:“猴儿手是个什么人?我还没有听人说过,大概人物不会出色,武艺不会高强吧?”

小道士说:“哈哈!你是不知道,猴儿手的名头可大极了!他是凤阳府谭二员外的少爷,李慕白的大弟子,谁比得了?”

罗小虎笑了笑,又问:“你可知道有一位高朗秋?”小道士摇头说:“没听说!”罗小虎又问:“你可去过武当山?”小道士点头说:“去过,那山上道士们的武艺是一代不如一代了。”罗小虎又说:“你可知道新疆有个半天云罗小虎?”小道士摇头,点上半截蜡烛,烤化了两贴膏药,并往膏药上洒那面子药。

罗小虎又问说:“你可知道有个杨小豹?”

小道士说:“三年前江湖闻名,偷盗了宫中四十几颗珍珠,后来死在保定府的单刀小太岁杨豹,我倒是晓得,可是没听说过什么杨小豹。”

罗小虎吃了一惊,立时心中涌上来一阵悲哀,又瞪着眼,赶紧问说:“杨豹死后,他家中还有什么人?”

小道士拿着膏药,说:“昨天新出事的,铁掌德五爷家的儿媳妇杨丽芳,那就是杨豹的胞妹。”罗小虎立时怔了。

小道士把两贴滚热的膏药向罗小虎胸前的伤处用力一按,他立时哎呀一声,昏晕了过去,把小道士吓了一跳。花脸獾和沙漠鼠赶紧过来唤救他们的“老爷”,小道士惊讶着,说:“怎么,他的身体是这么虚?连一贴膏药都禁不住?”花脸獾要去找草纸好点着了熏救,沙漠鼠是连声叫着:“老爷!老爷!罗老爷!”那小道士也直发怔。

忽然罗小虎苏醒过来了,他急急地摆手,驱这些人全都出去,他却在这里不禁痛哭,偌大的英雄竟如同女子一般呜呜地啜泣。

从此,他也不出屋子了,饭吃得很少,酒也不再喝,更听不见他再唱那“我名曰虎弟曰豹,尚有英芳是女儿”的悲歌。同时也不知那小道士给他贴的是什么膏药,伤不但不好,反倒肿起来了。

过了三四日,这三四日内外的风声很紧,都说京城藏着大盗,内城提督衙门、外城御史衙门,都正在饬派官人到各处寻查形迹可疑的人。并听说一朵莲花刘泰保、神枪杨健堂、五爪鹰孙正礼等人,现在日夜在街上乱转,他们必要捉获杀伤德大少爷的那个贼才甘心。

除了沙漠鼠还时常出门去打听打听消息,脸上有刀疤的花脸獾简直不敢出门,他成天跟小道士在一起赌钱,“老爷”给他的银子被小道士赢去了很多。小道士不仅会赌钱,并且江湖的见闻极广,但谁也猜不透这小道士是个何许人。

在楼上的罗小虎虽然身负重伤,而且心灰意懒,可是他时时谨慎地防守他那柄带环子的宝刀。他知道有人正惦记着他的这口宝刀,而且那个人大概就住在这里;因为每夜他都觉得屋外有响动,只是那个人不能得手。他疑惑那小道士是个绿林中人,但是细瞧可又不像,叫沙漠鼠、花脸獾他们去探查,也是一点可疑的痕迹也探不出来。

天是渐渐暖了,罗小虎的伤换了两贴膏药,却更加重了。这天不过是晚间二更天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人走进了他的屋中。他这屋中的桌子上还正燃着明晃晃的灯烛,罗小虎听见了脚步声,就赶紧忍着痛一翻身,同时按住了褥子,褥子下面就是他的那口宝刀。他瞪大了眼,看见床前站着一个青缎衣青缎小帽的少年男子,细条身子,俊俏的脸庞,啊呀!不是个男子,原来正是他的情人玉娇龙。他说:“啊!你这时才来?”

玉娇龙却向他摆手,俊俏的脸上如铺着一层秋霜,一点儿也没有温暖,一点儿也没有柔媚。她走近一步,低着头,严厉地向他质问,声音极小,说:“你住在北京是什么用意?为什么这些日你都不走?你到德家做出的那是什么事?你可知道那杨丽芳就是你的胞妹吗?你杀死的那德文雄就是你的妹夫,你简直是强盗,我当初错认了你!”

罗小虎心痛得如刀割一般,他翻身坐起来要争辩,玉娇龙却不容他说话,又往下愤愤地说:“你在这里再住几天,一定要事发被捕!我现在无法救你,我自救尚且不暇。我等了你三年,希望你有个出身,没想到全成了泡影,你反倒日趋下流!我的父母已将我许配了现在顺天府丞鲁翰林,我无法违背。我今天来就为的是把这些话告诉你,是怪你自己不长进,非我无情!”

罗小虎张着手急叫道:“娇龙!”玉娇龙连看也不看就翩然出屋,罗小虎又悲哀地叫着:“娇龙!贤妹!”

玉娇龙已走出去了,忽又顿住了脚,一转身,似乎是要再回屋去看看;但这时蓦然有一人从她的身后扑来,玉娇龙疾忙回身闪开。这个人如同个猴子似的,很短小,舞着双手又向她来扑。玉娇龙飞快地闪避,同时拳飞脚起,就把这人一脚踢倒;这人一滚身往上站起,玉娇龙追过去又是一脚,就把这人踹得骨碌碌地滚下了楼梯。

玉娇龙不敢在此多留,便从栏杆上一跳,跳到了楼下;那猴子似的人却爬起来又一蹿,倒把玉娇龙头上的青缎帽打落在地下。玉娇龙愤愤地一掌打去,打得那人又后退了两步,玉娇龙向外疾忙走去。

此时柜房中已跑出几个人来,玉娇龙早已走到门外。可是她才一出门,不防门前正站着两个人,一个人拿着点着松香的火折子一晃,玉娇龙就觉得眼前一片火光,赶紧闪开。同时,这拿火折子的人可也吓了一大跳,惊愕地说:“哎呀!原来是她呀!这些日子我刘泰保做梦也没想到是她呀!”

玉娇龙一惊,回身以小弩箭连珠般的向那说话的人射去,那刘泰保跟着另一个人却往西撒腿就跑。那店中也人语喧哗,街上还有铺户未关门,玉娇龙就疾忙地向东走去。此时夜色渐深,更鼓已敲到了三下,巍巍的古城,已入了沉睡的状态。玉娇龙越城潜回到宅中,她的心绪也万分的不宁。

原来这些日刘泰保每夜都要在罗小虎住的店房门前探望,今天不料探出来一件出他意料之外的事,倒把他吓呆了。刘泰保带着花牛儿李成,两人向西跑出了很远,花牛儿李成因为屁股中了一支小箭,就跑不动了,喘着气说:“站住吧!站住吧!到底刚才你拿火折子照的那个小伙子是谁呀?他怎么那么厉害呀?没说话就放箭!”

刘泰保却说:“那就是小狐狸,我真没想到是她!怪不得俞秀莲不肯告诉我实话。如今,如今,今儿的事连我的媳妇都不能告诉!现在知道了她是谁,倒难办了!”这两人就回全兴镖店去了。

此时,那罗小虎住的店房之内,却大乱了一阵。那卖药的小道士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可是他拾着了一顶青缎小帽。店掌柜是暴跳如雷,指着这小道士嚷嚷着:“怪不得我这店里这几天常出事,闹得客人都不安,原来你不是好人,趁早儿你滚!要不然我可要把你交官了!”

小道士掩着脸生着气,也不言语;倒是有在住的老客人和管账的先生,劝着掌柜的,说:“还是别声张吧!现在街面上正紧着,叫他再住一晚上,明天一定叫他搬走就是了!”店掌柜的这才不得不压下点儿气,又向小道士说:“明天请您走吧!您欠下的店钱我们也不要了!求您别再给我们这儿生事儿啦,我们这儿可是正经买卖。”小道士点了点头。

此时沙漠鼠早跑到楼上去告诉了罗小虎,说:“那小道士原来是贼,刚才被个外边进来的人给打啦!”罗小虎似乎没听见这些话,只仰面躺着,瞪着两只大眼睛发怔,他那两眼被烛光照得通红,红得可怕,沙漠鼠吓得赶紧退身出去了。

后半夜店房中无事,次日早晨,那小道士连他的那只药箱忽然都不见了,店门还没开,不知他什么时候就走了。在一进门的白照壁上留下了几个用炭写的字,是:

我乃江南大侠猴儿手谭飞,我走后店中仍有贼人,一定还要出事,请店家小心为要。

同时,罗小虎褥子下的那口带环的宝刀忽然也不见了,他急躁、愤恨,但又不敢声张,也无处再去寻那猴儿手。他也明白了,小道士猴儿手给他贴的膏药一定不是什么好膏药,不然为何越贴伤越重呢?他暴躁着,叫沙漠鼠给他出去另请名医,他希望早些能够行动,好出去办他自己的事,同时命花脸獾天天出去打听外边的事。他知道刘泰保、杨健堂、孙正礼等人已全都知道他住在这儿了,只是因为他现在负着重伤,杨健堂等人不愿来抓他这一个病夫;只在等着他的伤愈了,再来拿他,或与他比武。可是他现在如同被人监守起来,若想逃走,恐已甚难。所以把他那两个喽啰全都吓得战战兢兢,天天吃不下饭去,只盼着他们的“老爷”快些把伤治好,好悄悄地离开北京。

同时,他们又闻得玉正堂的小姐玉娇龙已许配给了顺天府丞鲁君佩,又因为北京有些无赖汉给玉娇龙造出了很多谣言,说玉小姐是什么“小狐狸精”,所以鲁家为息人言起见,把婚期提前了,大概是下月中旬就要迎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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