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同衾死同穴,才是他想要的。
年节之时京城之中最轰动的话题,莫过于时时跟随陛下左右、自西戎来的特克里汗,有幸见过他真容的人无不讳莫如深,至于私下关起门来如何议论那又是另一回事。
只要不闹到自己跟前来,谢朝泠便装作不知,皇帝陛下掩耳盗铃、指鹿为马,其他人不管心底如何惊涛骇浪,都只能配合他一起装聋作哑。
反正,那是陛下的风流韵事,跟他们又没关系。
余的属国来使在上元节之后便陆续拿着朝廷赏赐回了去,唯独特克里汗留了下来,还从会同馆搬出,住进了皇帝特地指给他的宅子里,大有从此不走了的意思。
众人的猜测很快成了真,上元节过后没几日,谢朝泠一道圣旨,任命谢朝渊为大内禁军统领,举朝哗然。
皇帝抽疯,将个西戎人提到如此重要位置上,这事底下官员还没法劝,这个职位是只由皇帝任命的他的亲信,连吏部都插不了手,虽说之前不是没有外邦来使在朝廷中担任官职的先例,但是禁军统领,……陛下也当真不怕半夜被人一剑削了脖子。
谢朝泠自然不怕的,比起被一剑削了脖子,谢朝渊有的是法子半夜将他折腾得死去活来,但那又如何呢,关起门来都是闺房乐趣,不足为外人道。
开春之时,谢朝泠再下旨,亲往泰山祭祀。
泰山祭祀承祖制,是大梁历代皇帝登基之后都会做的事情,先前光是准备工夫就做了一整年,这也是谢朝泠登基之后第一回离京。
启行时是二月初,百官随行,拱卫御驾的队伍浩浩荡荡绵延百里,天亮出发,晌午才刚出了京。
谢朝泠靠在车中看书看得入神,下头人送上午膳时才觉车已经停下,推开半面车窗朝外看了眼,他问:“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的话,快午时了。”送膳食来的内侍低声答。
“他人呢?”
这个他自然是说的刚刚任职禁军统领的谢朝渊,谢朝泠话音落下,听到外头驭马声,就见谢朝渊从前方纵马回来,至御驾前才停。
小混蛋从马上下来,但没上车,到车窗边将方才随手摘的春花递给谢朝泠,顺手一抚他面颊,浑不在意是众目睽睽之下。
但也没人敢盯着他们瞧,故谢朝渊的出格动作并未有人看到。
“你方才去哪了?上来用午膳吧。”谢朝泠道,出了宫他也一样让谢朝渊与他同车同辇,半分不避讳。
谢朝渊这才上了车,带上车门谢朝泠也将车窗推上,又一次问他:“你做什么去了?”
“陛下一直在看书,我下去巡逻了一圈。”
谢朝渊随口答,他这个禁军统领果真做得尽职尽责。
谢朝泠沉声笑。
谢朝渊拎起筷子,先给他夹菜。
用过午膳,又喝了半盏茶,谢朝泠很快昏昏欲睡,枕着谢朝渊的腿,眼帘耷下,手里还捏着书,半日才翻过一页。
谢朝渊抽走他的书:“要睡就睡,别看了。”
谢朝泠含糊说了句“你别又跑了”,枕着他睡过去。
谢朝渊慢慢帮谢朝泠揉按肩颈,让他睡得更舒服些,待谢朝泠呼吸平稳才松了手,也靠着车壁开始闭目养神。
直到外头传来隐约的说话声,谢朝渊皱眉动了动眼睫,后头声音似乎还大了一些,谢朝渊睁开眼,小心翼翼将谢朝泠放下,下车去。
来的是个五品工部员外郎,坚持要求见陛下,说要当面给陛下上奏疏,被廖直、王进他们拦住了,正在据理力争。
谢朝渊略微不快,上前喝问道:“吵什么?”
对方涨红了脸:“下官想求见陛下呈上奏疏,还望统领大人帮忙递个话。”
谢朝渊没好气:“要上奏疏你走正常流程递给内阁便是,哪有这样跑来御驾前闹的?”
“内阁不收下官的奏疏,打回来好几次了,下官只能来当面呈给陛下。”
谢朝渊顺手就将他手里奏疏抽了去,直接展开。这并不合规矩,那员外郎脸涨得更红,谢朝渊仿佛没看到,一目十行扫完手中奏疏。
事情有些出乎谢朝渊意料,谢朝泠登基之后工部就已开始为他将来的陵寝选址,地方已经差不多定了,今岁入夏就会动工,这个工部员外郎着急来上奏,却是为了告诉皇帝工部选的那地方问题很大,处在地动多发带上,日后必不得安生。
谢朝渊不动声色问:“这样的纰漏按说工部应该不会出,为何之前没发现?”
那员外郎当下激动道:“之前陛下下旨让户部丈量田亩,朝中勋贵官员多有在外侵占民田的,陛下陵寝选址处的民田先前就被好几个大的世家瓜分了,那些人怕东窗事发,借工部之手以陛下陵寝定址为由,避开了户部的清查,内阁里也有他们的人,自然不敢让下官这奏疏呈到御前去。”
他没有明说是哪些世家,但谢朝渊听明白了,工部尚书位置上的人一直就是杨学临,赵氏倒台后如今杨氏是朝中第一世家,这员外郎越级要告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将奏疏塞进袖子里,谢朝渊抬了抬下巴:“行了,你先下去吧,这事再说。”
那人吹胡子瞪眼:“统领大人这是何意?”
“再说便是再说的意思,”谢朝渊嗤道,“陛下这会儿正在歇息,你敢去惊扰他?总归帝陵那边还没动工呢,急什么。”
将人打发走,谢朝渊重新上车去。
谢朝泠已经醒了,眼神有些迷茫,像是刚睁开眼,谢朝渊抱着他重新枕回自己身上,给他喂了杯温水。
润过嗓子后谢朝泠终于彻底醒了神,坐起身:“说了不许乱跑你怎么又下去了。”
谢朝渊看着他笑:“哥哥睡得太沉了,我一个人无聊。”
“……你自己反省一下你昨晚做了什么吧。”谢朝泠小声嘀咕,小混蛋明知道今早要启行,昨夜还往死里折腾他。
没好意思再说这个,谢朝泠转而问道:“方才外头有人来禀报事情是吗?说了什么?”
那员外郎嗓门大,他虽睡得迷迷糊糊也听到了些声音。
“陛下对下头人太宽容了,这种敢跑来打扰你歇息的,就该给他们点教训。”谢朝渊提醒他道。
谢朝泠摇了摇头:“说正事吧。”
谢朝渊这才将奏疏递给他,再将先前那员外郎说的话复述了一遍,谢朝泠并不意外:“哦,这事我知道。”
谢朝渊问:“哥哥知道却隐而不发,是要等待时机?”
谢朝泠看他一眼,点头道:“之前是没有证据,我收到消息时已经准了工部的选址提议,之后又要准备祭祀之事,就暂且压着这事了,等从泰山回来了再说吧,趁着他们放松警惕以为事情过去了时发难,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杨氏心也大了,但没到必须铲除的地步,借着这事让他们吃吃瓜落,长个教训也是好的。”
“杨学临是幸王岳父。”谢朝渊意有所指。
谢朝泠淡定拂了拂衣袖:“将事情告诉我的人就是幸王,他也算是个聪明人。”
谢朝渊啧了声,谢朝泠又笑了:“你好像很失望?”
“从前哪能想到,有朝一日他会成为你的心腹亲信。”谢朝渊酸溜溜道。
“你心眼怎这般小,这几年他没少帮你我。”
谢朝泠懒得再说:“傍晚到了驿站,带你去个地方。”
傍晚时分,御驾在行经的驿站驻跸。
之后谢朝泠换了身便服,与谢朝渊一起带了一队亲信,赶在入夜之前乘马去了他说要带谢朝渊去的地方。
是附近的一处山谷,春日花木扶疏、和风旖旎,夕阳之下漫山遍野都笼着金光,仿若世外桃源。
谢朝泠立于马上,举目远眺,能看到天际暮霭。
谢朝渊饶有兴致,问他:“这是什么地方?”
“朕以后的帝陵便修在这里。”
谢朝渊闻言略微诧异,这处地方风水是瞧着不错,离京城也近,但与其他皇陵却相距甚远,这并不合制。
“死后在此长眠,做鬼也风流,”谢朝泠回头与谢朝渊笑,“六弟觉着呢?”
“所以哥哥故意纵容工部行事,等日后事发,他们便不好用那些祖宗规矩来阻拦你将帝陵选在这里?”
谢朝泠依旧在笑,没有否认,不止是选址,他还要做更出格的事情。
生同衾死同穴,才是他想要的。
“六弟可还喜欢这里?”谢朝泠又问。
谢朝渊也笑:“哥哥喜欢,我便也喜欢。”
“喜欢就好。”谢朝泠收回目光,重新落回远方。
谢朝渊看着他,落日余晖在谢朝泠脸侧柔和晕开,他唇角的笑更惑人。
谢朝渊想,他原还打算死后做鬼也要爬进谢朝泠的棺材里,皇帝哥哥却总能给他惊喜。
他们自马上下来,沿着山谷中的溪水往前走。
暮色彻底沉下时起了风,谢朝渊拉住谢朝泠:“我们回去吧。”
“不再多看看吗?”谢朝泠看着他,眼中始终盛着明亮的笑。
“以后有的是机会。”谢朝渊道。
百岁之后的事情,何必急于一时。
他们还有无数个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