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苏格拉底:在我看来,这种国家、体制和人都是善的,正义的。若这种制度在国家管理与个人品性培育中是善的,那余下的制度便全都是恶的,错误的,具体分为四种类型。
格劳孔:分别是什么?
(我正准备按照看似自然的顺序,罗列出这四种类型的制度,这时坐在阿德曼托斯身旁的波勒马霍斯从上边伸手,抓着格劳孔上衣的肩膀处,将格劳孔拉到近处耳语了几句。大半我们都没听清,只听清了这样一句话:“我们是不是要放他离开?如若不然,应该怎么做?”阿德曼托斯随即用非常响亮的声音说:“绝对不能放他离开。”听到这儿,我开始向他们提问。)
苏格拉底:你们两个不能放谁离开?
阿德曼托斯:你。
苏格拉底:我?为什么?
阿德曼托斯:我们认为你在偷奸耍滑,在整个辩论中,有一大段内容并不是毫不重要的,你却想要避开它们,不跟我们解释,以为随意说上几句,就能略过不提。好像所有人都能清楚了解,跟女人孩子相关的问题中那项原则“朋友不分你我”,对女人孩子也能适用。
苏格拉底:阿德曼托斯,我说错了吗?
阿德曼托斯:你说得没错,但跟其余事情一样,这里的“没错”也需要解释,怎样才能做到不分你我?在多种方法中,你内心认同的是哪种方法,你应让我们了解。为了听你就生养、教育孩子,就女人和孩子不分你我的问题做出解释,我们已等待多时。在我们看来,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对其的处理正确与否,会严重影响国家的未来。眼下,你想去处理另外一个问题,可这个问题你还没解释完呢。刚刚你也听到了,我们已经决定,在你把这个问题解释得跟其余问题同样清楚之前,不许你离开。
格劳孔:没错,我也赞同这么做。
色拉叙马赫斯:你大可以认为,这个决定是由我们所有人共同做出的,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啊,你们为什么要这样为难我?你们想重新开始讨论国家体制,这要花费多少精力!我正为我们的讨论结束暗自感到欢喜。因为你们能接纳我的观点,没有不同意见,我便很满足了。你们的这一要求会引发激烈的辩论,而你们并未意识到这一点。我极力想要绕开此处,以免泥足深陷,因为我一早就预测到会这样。
色拉叙马赫斯:啊!你觉得我们为什么来到这儿,难道不是为了听辩论,而是为了赚大钱吗?
苏格拉底:听辩论也不能没有度。
格劳孔:苏格拉底,聪明人听这种辩论的度,便是直到死亡才肯停下来。所以你不用忧心我们,也不要不耐烦,请你针对我们的问题做出解答:在你看来,我们的保卫者要将女人、孩子变成大家共有的,具体该做些什么?所有人都承认,最困难的教育阶段便是孩子出生到正式接受教育的阶段,在此期间,应如何培育他们?请把这所有问题的答案说给我们听。
苏格拉底:亲爱的朋友,跟之前探讨的问题相比,此处存在更多疑点,要解答这些问题并非易事。因为大家会质疑我的意见有没有可行性,是不是最具有可行性。所以亲爱的朋友,我很担心大家会觉得我的理论是种妄想,而不敢触及这一问题。
格劳孔:别担心,对于你,我们这些旁听者都怀有善良与信任,你所面临的困境,我们都能体谅。
苏格拉底:你是想激励我才这样说吗,我的老友?
格劳孔:没错。
苏格拉底:但是起到了相反的作用。因为这种激励能在我对自己要说的话非常自信时,发挥很好的作用。跟很合得来的朋友共同讨论大家最关注的事,若是胸有成竹,当然能说得很有条理,游刃有余。可若是突然上阵,毫无把握,仓皇失措,就跟我现在一样,结果就会很恐怖。我并不是像小孩子那样,担心别人笑话我。我担心的是自己在最不应摔倒的地方摔倒了,并将所有朋友都绊倒了,大家摔成一片,找不到真理在何处!因此,格劳孔,我要先祈求复仇女神能宽恕我,然后再开始说这个问题。我认为,不慎伤人性命的罪过不算严重,但在世人面前,将美与丑、善与恶、正义与不正义混为一谈,却是相当严重的罪过。因此,只有在仇敌中间才能做这种危险的事,在朋友中间则不能做。我并不会因为你的激励,变得比先前更勇敢。
(格劳孔笑起来。)
格劳孔:苏格拉底,请你勇敢地往下说吧!就算在这场辩论中,你偶尔会犯错,会危害我们,我们也会像判决失手杀人的案件那样,不计较你对我们的欺骗,赦免你的罪过,放你离开。
苏格拉底:那好,既然被赦免之人从法律上说没有罪过,那在我们这儿,必然也是如此。
格劳孔:那就别再推辞,继续往下说吧。
苏格拉底:眼下,我们务必要重新描述一些内容。根据原有的顺序,我们可能一早就该描述这些了。男人让女人在自己的演出结束后上台表演,这个法子应该很不错,特别是在你们心急想听我说的情况下。在我看来,先前开始探讨男人的问题时,我们提出了一些意见,根据这些方法保留、利用孩子和女人,对按照我们之前提到的方式接受教育、长大成人的男人而言,是仅有的正确选择。当时我们为了证明他们应该成为羊群的保卫者,倾尽全力,你对此还有印象吗?
格劳孔:还有印象。
苏格拉底:我们继续沿用这种比方,观察用相同的方式培养、训练女人,是否合适。
格劳孔:这是种什么样的方式?
苏格拉底:我们是要求母狗参与所有保卫工作,跟公狗共同守在外边,还是让公狗独自保卫羊群,让母狗只负责在家里生育、抚养小狗?
格劳孔:我们认为大家要共同参与所有工作,不过母狗比较弱小,公狗比较强大。
苏格拉底:你可以在不为动物提供相同的生活条件和训练的前提下,对它们毫不区分地加以利用吗?
格劳孔:不可以。
苏格拉底:既然这样,我们必须先让女人接受相同的教育,然后才能像利用男人一般,毫不区分地利用女人。
格劳孔:没错。
苏格拉底:一直以来,我们在教育男人时,借助的都是音乐与体操。
格劳孔: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我们除了必须让女人接受这两种教育外,还要让她们接受军事教育,这样才能毫不区分地利用女人。
格劳孔:站在你的角度,这种说法好像是成立的。
苏格拉底:那好。因为我们刚刚谈到的很多提议都背离了现在的习俗,所以我担心要将其应用于实践,可能会沦为别人的笑柄。
格劳孔:确实如此。
苏格拉底:你认为,哪项提议最滑稽?很明显是在健身房中,女人跟男人一样全身赤裸[ 古希腊男性在锻炼时都要脱光衣服,全身赤裸。——译者注
],练习体操,是这样吗?除了年纪轻轻的女人,上了年纪、满脸皱纹的女人也要跟那些老头儿一样,在健身房不停地操练,这可不是什么美景,还有什么比这更滑稽呢?
格劳孔:啊,当前看来好像是很滑稽。
苏格拉底:我们对以下问题的讨论已经开了头,包括女性体育与艺术教育改革,特别是女人要接受军事训练,包括佩带兵器、骑马之类。我们要继续讨论,不能放弃,别怕风雅之人的玩笑与讥讽,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
格劳孔:完全正确。
苏格拉底:踏上立法的道路后,我们断然不能因为遭遇困境而退后。我们要请诸位批评家庄重些,摒弃一贯的轻浮,回想希腊人不久之前还觉得男性在人前全身赤裸,是件羞耻、滑稽的事,跟当前大部分野蛮人的观点没有区别。你也了解,才子派喜剧家也曾嘲讽过最早全身赤裸进行操练的克里特人,以及之后采取相同做法的斯巴达人,是这样吗?
格劳孔:的确。
苏格拉底:可我觉得,跟遮挡相比,让这种事物全都赤裸展现出来是更好的选择,而且面对被理智评价为最善的事物,被眼睛评价为滑稽的事物通常就不滑稽了,这些都已从经验中得到证实。这表明以下这种人是在胡说八道,他们觉得除了罪恶以外的事物都很滑稽,罪恶却不滑稽,他们不断留意愚蠢与罪恶以外的情况,冷嘲热讽,却放过了愚蠢与罪恶,他们拒绝将善作为美的标准,却想方设法树立其余美的标准,装模作样。
格劳孔:一点儿没错。
苏格拉底:这些提议是不是可行,是否就是我们要达成统一的第一点?因为我们不理会发言者是在讲笑话还是真话,我们已经预备好要提出以下问题:根据其本性,女人是能担当男人的所有职责,还是无法担当任何职责,又或是能担当其中几种职责,仅此而已?若是最后一种情况,那这几种职责中是否包含战争?我们的讨论从这个开头慢慢深入下去,最后得出的结论将是最完美的。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了,不是吗?
格劳孔:这个法子确实再好不过。
苏格拉底:为了避免只听我们一方发言,无人帮我们想象中的辩论对手说话,我们是否需要帮他们向我们提出反驳?
格劳孔:绝对可以。
苏格拉底:我们就来帮他们反驳吧:“亲爱的苏格拉底和格劳孔,让其余人批判你们,真的没这种必要。最开始为你们的城邦建立展开讨论时,你们已经认同了所有人都应做自己生来最适合的工作,将其作为一项原则。”
格劳孔:我们确实认同了这项原则,我对此还有印象,难道不是吗?
苏格拉底:而他们会提出这种问题,男人和女人生来就存在巨大的差异,难道不是吗?我们说是,他们就会问,为了照应这种生来就有的差异,我们是否需要为男人和女人安排不一样的工作?我们说需要,他们会继续问,一边说男人和女人生来就存在巨大的差异,一边又说他们应从事相同的工作,这不是很矛盾吗,这不是在犯错吗?这样我们该如何是好?聪慧的你,能为此做出解答吗?
格劳孔:我确实很难马上为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做出解答,只好拜托你根据你的心意,帮我们这方提出反驳。
苏格拉底:亲爱的格劳孔,我一早便发现了这些难题和其余很多相似的难题,所以我很不愿涉及这样一些立法方面的问题,包括怎样把女人和孩子变得不分你我,怎样对其进行教育。
格劳孔:这个问题看起来确实很难解决,确实如此。
苏格拉底:这是自然的。不过,我们已经掉进了水里,小池塘也好,汪洋大海也好,都只能游下去,无论如何不能回头。
格劳孔:说得再正确不过了。
苏格拉底:我们只能怀着平安结束这场辩论的愿望,继续往下游。要是音乐家阿利安的海豚能载着我们离开,或有其余救急方法就好了。
格劳孔:你说得没错。
苏格拉底:那我们观察一下,是否能找到解决的方法。天分不同的人,应从事不同的工作,这点已得到我们的认同。而男人和女人的天分不同,我们却说天分不同的人应从事相同的工作,这不等于自己驳倒了自己?
格劳孔:是的。
苏格拉底:辩论的艺术拥有多么伟大的力量啊,亲爱的格劳孔!
格劳孔:为什么这么说?
苏格拉底:因为我看见很多人掉进了这一圈套,自己却无法掌控。他们其实是在争吵,他们却觉得是辩论。只因他们只会根据句子的表面意思寻觅其自我矛盾的地方,不会分辨其在内涵方面的差异。他们的辩论并非辩证式的,仅仅是抠字眼儿吵架而已。
格劳孔:没错,很多情况下都是如此。但我们这儿也是一样吗?请你回答。
苏格拉底:肯定是的。在这儿,我们可能会在无意间开始一场咬文嚼字的争执,我因此很是忧心。
格劳孔:这是为什么呢?
苏格拉底:天分不同,便不应投身相同的工作。我们针对这项原则的表面意思,勇敢地锱铢必较,却从未安静下来,思考到底何谓不同的天分和相同的天分,到底何谓为不同的天分安排不同的工作,为相同的天分安排相同的工作。
格劳孔:我们的确没思考过这些问题。
苏格拉底:我们不妨以这项原则为依据,向自己提问:光头的人和留长发的人,天分是否相同?若相同,是否就要禁止其中一种人成为鞋匠,而不禁止另外一种人成为鞋匠?
格劳孔:这简直太滑稽了。
苏格拉底:之所以滑稽,是因为我们谈到的天分相同与不同,只跟行业的相同与不同相关,绝非绝对与无限制的。举个例子,同样擅长治病救人的男人和女人拥有相同的天分,你认为如何?
格劳孔: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可同样是男人,医生与木匠却有不同的天分。
格劳孔:的确。
苏格拉底:既然如此,若我们发觉一种工作更适合男性或是女性去做,就能安排男性或是女性去做这种工作。可若我们发觉男性与女性只有生理方面存在差异,男性释放精子,女性受精怀孕,就无法由此推导出男性与女性存在我们提到的工作差异。我们的保卫者与其妻子应承担相同的工作,这便是我们坚持的观点。
格劳孔:非常正确。
苏格拉底:另外要让反驳者回答我们,哪些有利于国家建设的技术与职业只适合女性,哪些只适合男性?
格劳孔:不管怎么看,这个问题都公正且合理。
苏格拉底:对方可能会跟你刚刚一样,表示要马上给出满意的回复,并不简单,不过也不算很难,只是需要时间思考。
格劳孔:这是有可能的。
苏格拉底:为了有机会向反对者证实,在国家治理中,不存在任何男人能处理,女人无法处理的事务,我们能不能让反对者始终跟在我们身边?
格劳孔:能。
苏格拉底:我们来向其提问:“你有何依据,说这个人对一件事有天分,那个人对这件事没有天分?你的依据是不是这个人学习这件事很简单,那个人学习这件事很艰难?是不是有人学了马上就能明白,并能触类旁通,有人却连自己学习的内容都没有印象,哪怕此前经历了长时间的学习?是不是有人的身体可以服务心灵,并将这种服务发挥到极致,有人的身体却会对心灵的发展造成阻挠?要在所有事情上将有天分和没有天分区别开来,你还有其余什么依据吗?”
格劳孔:任何人都找不到其余依据。
苏格拉底:那是否存在某种人类的工作,男人在以上各个方面,都不会比女人表现更为出色?这类工作包括纺织、做饭、做点心之类,我们是否需要将其逐一罗列出来?女人在其中自诩为专业人士,会因败给男人感到羞耻,担心别人会因此讥讽自己。
格劳孔:没错。不妨这样说,在所有工作中,一种性别都远胜过另外一种性别。尽管很多女人确实比很多男人更善于做很多工作,但你说的情况大致没错。
苏格拉底:既然这样,朋友,所有国家治理的工作都不会因为正在做这项工作的是女人,就变得只属于女人,也不会因为正在做这项工作的是男人,就变得只属于男人。男性和女性都拥有多种多样的天分。男性和女性都能参与任何一种工作,这是由自然决定的,只不过女性整体而言,要比男性稍弱。
格劳孔:非常正确。
苏格拉底:我们是否要拒绝分配给女性任何工作,而将所有工作都分配给男性?
格劳孔:这怎么可以?
苏格拉底:我认为,更恰当的说法是有些女人有医学天分,有些女人没有;有些女人有音乐天分,有些女人没有。
格劳孔:的确。
苏格拉底:我们是否可以说,有些女人有运动天分,喜欢作战;有些女人却天生不喜欢作战和运动?
格劳孔:可以。
苏格拉底:我们是否可以说,有些女人热爱智慧,有些女人反感智慧;有些女人性格坚强,有些女人性格怯懦?
格劳孔:可以。
苏格拉底:所以有些女人有能力担当保卫者,有些女人没有能力担当保卫者。而我们在从男人中挑选保卫者时,也能以相同的天分作为依据,不是吗?
格劳孔:是的。
苏格拉底:既然如此,在国家保卫者这份工作中,女人能跟男人一样胜任,不过,女人稍弱,男人稍强,这便是二者仅有的差异。
格劳孔:是的,这点显而易见。
苏格拉底:所以女人若拥有跟男人相同的才能与天分,便能跟男人一样被选中,共同生活,共同担当保卫者的责任。
格劳孔:这是自然的。
苏格拉底:我们是不是应为相同天分的人分配相同的工作?
格劳孔: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之前我们答应让保卫者的妻子接受音乐、体育训练,跟自然相符。
格劳孔:的确。
苏格拉底:我们提议的法律跟自然相符,表明我们的立法并非妄想,而合乎现实。这样说来,跟自然不相符的,其实是现在的普遍做法。
格劳孔:好像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我们接下来就要思考,我们的提议是不是可行,有没有比这更好的提议?
格劳孔:是的。
苏格拉底:我们是否已认同其是可行的?
格劳孔:是。
苏格拉底:那其是不是最好的,便是我们其次要统一的问题。
格劳孔:是最好的,这很明显。
苏格拉底:那好。我们不会采用截然不同的方法,教育培养女性和男性保卫者。我们之所以这样,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男性和女性被赋予了相同的天分。
格劳孔:对他们的教育也应是相同的。
苏格拉底:你对接下来这个问题有何看法?
格劳孔:哪个问题?
苏格拉底:在你看来,男人全都一样,还是有些比较好,有些比较差?
格劳孔:自然不是全都一样。
苏格拉底:我们正在建立的城邦中的男人,哪些更好,接受过我们描绘的教育的保卫者,还是接受过造鞋技术教育的鞋匠?
格劳孔:这个问题很滑稽。
苏格拉底:我知道很滑稽。可我还是要问,保卫者是最好的公民吗?请回答。
格劳孔:是,他们比其余公民要好很多。
苏格拉底:女性保卫者是否就是城邦中最好的女人?
格劳孔:是的。
苏格拉底:能塑造如此出色的男男女女,城邦中还能找出比这更好的事吗?
格劳孔:找不出来了。
苏格拉底:这是否要归功于我们描绘的音乐、体操教育?
格劳孔:这是自然的。
苏格拉底:所以我们建议的立法是可行的,且对国家再好不过。
格劳孔:的确。
苏格拉底:既然这样,女性保卫者用美德作为自己的衣服,训练时就一定要全身赤裸。她们只有一项责任,即一定要跟男性保卫者共同作战,承担起其余保卫者应承担的工作。由于女性身体素质偏弱,她们做的工作都是相对轻松的。无论哪个男人,讥讽女人基于最佳原因,全身赤裸参加训练,都会像诗人品达的诗句“果实尚未成熟,便将其采摘下来”那样,笑话别人愚蠢,殊不知愚蠢的是他自己。很明显,这种男人对自己讥讽的对象和正在做的事,都没有了解。“有利便是美的,有害便是丑的”,这句话无论放在当前还是以后,都很有道理。
格劳孔:我对此没有任何异议。
苏格拉底:我们在探讨女性法律方面,至此已逾越了第一道海浪,没有覆灭,算是很幸运了。我们制定了如下规定:男性与女性保卫者务必要承担相同的职责。这是一项可行且有利的提议,我们在这一点的证明上非常统一。
格劳孔:确实,你逾越了一道大浪!
苏格拉底:等看见第二道浪,你就会收回这句话了。
格劳孔:那就让我看看这第二道浪,请继续往下说。
苏格拉底:我认为,接下来这项法律能作为上述论述和之前一切论述的结论。
格劳孔:这项法律是什么?
苏格拉底:女人应由男人共同拥有,不分你我。禁止所有人结婚组建家庭。孩子也应由大家共同拥有,不分你我。父母分辨不出自己的孩子,孩子也分辨不出自己的父母。
格劳孔:跟之前相比,这道浪更大,让人对这项提议可不可行,有利与否,持质疑态度。
苏格拉底:哦,我认为,不用质疑有利与否。将女人和孩子全部共有,能获得最大利益,这点任何人都不会否认。但我认为,其可行性会引发巨大的争议。
格劳孔:这两点都会引发巨大的争议。
苏格拉底:我要同时面对两方的进攻,你的意思是这样吗?原本我期待你认同该提议是有利的,那我就能避开这个更困难的问题,探讨那个更容易的问题,看其是不是可行。
格劳孔:我已经发现了你的意图,你别想蒙混过关!你要把这两项提议都解释清楚,否则不准离开这里。
苏格拉底:那好,我愿意接受这种惩罚,不会有任何异议。不过,我要先略作休息,还请见谅。有种懒人总是一个人胡思乱想,他们权且搁置自己的心愿,不想去思考其是否可行,以增加自己的烦恼,也不着急寻觅某种方法,以达成这种心愿。他们只当心愿已经达成了,开始快乐地想象怎样在实践中安排那些重要的事情。如此一来,他们懒惰的心灵就变得更懒惰了。同样的,我也很希望之后再回过头来考察其是否可行。眼下我想先假设其可行,随即讨论在实践中,统治者如何为这些事做出安排,并证实这种安排将大大有利于国家和保卫者,但前提是你允许我这样做。若你没有异议,我打算先就这个问题跟你展开讨论,之后再研究其余问题。
格劳孔:请你继续,我没有异议。
苏格拉底:既然这样,我来说说我的观点,真正的统治者一定要发出命令,在某些事情上,以法律作为命令的依据,在其余我们交由他们自行思考的事情上,以法律精神作为命令的依据。至于其协助者,则一定要愿意服从命令。
格劳孔:应该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假设你作为立法者,挑选了一些男人和跟这些男人有相同品性的女人,将这些女人分配给这些男人。他们没有半点儿个人财产,一起生活,一起锻炼,结婚源自自然需求。出现这样的结果,难道不是不可避免的吗?
格劳孔:这种不可避免属于性欲,而非几何学。跟几何学相比,性欲强迫、游说大部分人采取行动的能力肯定更强。
苏格拉底:的确。但是格劳孔,在幸福的国家,男女性行为或其余一切行为的混乱无序是一种冒犯,断然不会被我们的统治者容忍。
格劳孔:这是一种错误,你说得没错。
苏格拉底:所以结婚作为一件很重要的事,显然应该做出尽可能庄重、圣洁的安排,这样才能带来最大利益。
格劳孔:确实。
苏格拉底:如何才能获得最大利益?格劳孔,在你家,我发现了几条猎狗,很多品种纯粹的公鸡,我想问你,你是否留意过它们是如何交配、繁衍后代的?
格劳孔:你说什么?
苏格拉底:第一,尽管这些品种纯粹的动物都属于优良品种,但其中一些是否能证实比另外一些更为出色?
格劳孔:没错。
苏格拉底:既然这样,你在它们繁衍后代这件事上,是会一视同仁,还是集中精力挑选其中最优良的品种?
格劳孔:后者。
苏格拉底:那你会尽可能挑选年纪最小,年纪最大,还是年轻力壮的?
格劳孔:年轻力壮的。
苏格拉底:否则你的猎狗、公鸡的品种质量便会不断下降,是这样吗?
格劳孔:没错。
苏格拉底:那马和其余动物会出现不同状况吗?
格劳孔:肯定不会!
苏格拉底:啊,亲爱的朋友,若对人类来说,该原则同样适用,那我们的统治者需要多么高超的计谋啊!
格劳孔:该原则确实也适用于人类。可是你提到高超的计谋,为何会有这种需求?
苏格拉底:因为我们之前提到的那种药,他们对其的需求量很大。一般的医生就能应对愿意按照规定进行,用不着吃药的病人,但只有有胆量的医生才能应对需要吃药的病人。
格劳孔:没错,但这跟我们的问题有关吗?
苏格拉底:可能关系就在于,某些情况下,统治者会被迫借助谎言与欺骗,维护被统治者的利益。二者在应用过程中,都被视为药物,这点我记得我们曾提到过。
格劳孔:你说得没错,是有这么回事。
苏格拉底:那这种“正确”在他们结婚生子这件事上,并非最小的“正确”。
格劳孔:为什么?
苏格拉底:我们能根据以上获得认同的结论推导出,最好的男人一定要尽量跟最好的女人结婚,最坏的男人则反过来,一定要尽量避免跟最坏的女人结婚。若要让品种的质量维持在最高水准,那最好的男女一定要抚养他们的孩子长大,最坏的男女却不能抚养他们的孩子。这种事的过程不应让统治者以外的任何人了解,以免保卫者相互之间发生争执,无法融洽共处。
格劳孔:你说得非常正确。
苏格拉底:根据法律的规定,结婚时要放假,一对新人要举行宴会,并向神明献祭。诗人为了祝福他们,要写下赞美的诗篇。由统治者来确定结婚者的多少,确定的依据有战争、疾病等。要尽可能让城邦不至于太大,也不至于太小,这需要将公民的人数一直维持在恰当的水准。
格劳孔:没错。
苏格拉底:我认为,要想让不符合结婚条件的人每回想要结婚而不被批准时,都无法归咎于统治者,只能归咎于自己不够幸运,必须在抽签时想出一些精巧的方法才行。
格劳孔:的确。
苏格拉底:我认为,若青年能在战场上展现自己保家卫国的勇气,立下汗马功劳,那我们就必须给予他们荣耀、财富奖励,以及更多跟女人结合的机会,尽可能生下更多孩子。
格劳孔:一点儿没错。
苏格拉底:由专门负责这些事的官员带走这些孩子,抚育他们成人。这种官职男女都能担当,因此这种官员有男有女。
格劳孔:没错。
苏格拉底:我认为,他们会将才能出众者的孩子带到托儿所,由居住在城邦另外一个区的保姆照料。另外,他们会悄悄处理掉普通人或其余人生来便存在不足的孩子,而任何人都不了解个中内情。
格劳孔:没错。要维持统治者纯粹的品种,必须这么做。
苏格拉底:他们负责对抚育孩子的工作进行监督,带领哺乳期的母亲到托儿所喂孩子吃奶,同时尽量避免其认出自己的孩子是哪一个。他们会在母亲没有充足奶水的情况下,聘请乳娘。他们让乳娘、保姆负责在夜里陪伴孩子,处理其余难以处理的事务,为母亲喂孩子吃奶的时间做出限制。
格劳孔:在你的安排下,保卫者的妻子能毫不费力地抚养孩子!
苏格拉底:理应如此。接下来说第二部分的计划,父母年富力强,是生育子女的好时机,这点我们之前提到过。
格劳孔:是的。
苏格拉底:女人差不多有二十年体力最好,男人差不多有三十年,这点你认同吗?
格劳孔:你选的是哪个年龄段?
苏格拉底:女人为国家抚育孩子,应始于二十岁,终于四十岁,男人则应始于跑得最快的年龄,终于五十五岁。
格劳孔:无论身体还是心灵,男人和女人在这两个阶段都生机勃勃。
苏格拉底:所以我们认为,无论何人,只要在这个年龄段以上或以下,为国家生育孩子都是一种冒犯,一种不正义。因为他们若瞒着其他人,生下了孩子,那孩子就相当于诞生于愚蠢、苟合之中,男祭司和女祭司以及整座城邦的祈祷都将与他们无缘,而所有正式的结婚仪式都能得到这样的祈祷:祈祷有功于国家的出色人才生下更出色的孩子,超越他们的父母,为国家带来更多利益。
格劳孔:你说得非常正确。
苏格拉底:若是两个年富力强的男女在没有得到统治者批准的情况下发生关系,也适用于该法律。因为我们会谈到,他们将一个私生子扔给国家,既违反了法律,又冒犯了神明。
格劳孔:说得太对了。
苏格拉底:可我认为,我们应准许生育年龄结束的男人跟其余所有女人相处,但女儿、母亲、外孙女、外祖母例外。生育年龄结束的女人也能跟其余所有男人相处,但儿子、父亲、祖父、孙子例外。务必要向他们发出这样的警告,不应将这种孩子抚育长大,一定要在其出生前堕胎,否则就要在其出生后处理掉。
格劳孔:你说得全都有理有据。不过,他们该如何分辨各自的父亲、女儿,以及你刚刚提到的种种亲戚?
苏格拉底:这件事对他们来说,的确颇具难度。可是有这样一种方法:将自己结婚以后十个月或是七个月降生的男孩儿和女孩儿,全都当成自己的子女,这些子女将称呼他为父亲。这些子女的子女便是他的孙子孙女,孙子孙女称跟他辈分相同的人为祖父母。跟自己同时期诞生的男孩儿和女孩儿,便是兄弟姐妹。在抽签结果和特尔斐的神明启示都认同的情况下,法律能允许兄弟姐妹生活在一起,但不能进行我们刚刚提到的性交。
格劳孔:说得太对了。
苏格拉底:所以格劳孔,在我们的城邦中,让保卫者共同拥有女人和孩子的方法就是如此。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了,其跟我们政体的剩余部分达成了统一。之后,我们务必要通过辩论证明这点,你觉得呢?
格劳孔:我也觉得是这样。
苏格拉底:所以我们是否需要先向自己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以达成意见的统一:国家制度的至善与至恶,立法者在制定法律的过程中追逐的至善或至恶到底是什么?然后,我们是否需要思考,刚刚的提议无法跟恶的脚步达成统一,却能跟善的脚步达成统一,这点是否成立?
格劳孔:你说得一点儿没错。
苏格拉底:那对国家而言的至恶,难道不是将一个国家分裂成多个?对国家而言的至善,难道不是将多个国家统一成一个?
格劳孔:自然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那在维持凝聚力这件事上,所有公民尽可能一起为生命的诞生而庆祝,为生命的死亡而悲伤,患难与共,难道不相当于架起了一座桥梁吗?
格劳孔:的确。
苏格拉底:但这座桥梁却会在以下情况下倒塌:同一个国家的公民,虽有相同的经历,却有不同的感情,不同的悲伤与欢乐。
格劳孔:这是自然的。
苏格拉底:公民在说“我的”“不是我的”“其他人的”时,无法达成统一,是不是就是出现上述状况的原因?
格劳孔:是的。
苏格拉底:那治理最好的国家便是,其中最大部分的人能对着相同的事物,异口同声说出“我的”“不是我的”。
格劳孔:再没有比这治理得更好的国家了。
苏格拉底:国家能成为治理最好的国家,是在国家跟个人最相似时。举个例子,我们之中的一个人手指受伤,所谓一个人对手指部位的疼痛感受,就是此人全身上下都以有机体的身份接受统一的指挥,感知到某个部位感知的疼痛,其余部位同样如此。这便是所谓一个人对痛苦的感受,或是一个人对快乐的感受。
格劳孔:而治理最好的国家就跟你说的一样,跟与各个部位的感受相关联的有机体最为相似。
苏格拉底:既然如此,所有公民都会有好的经历和坏的经历,治理最好的国家也许会说,大家应患难与共,不能任由某个部分一直忍受痛苦。
格劳孔:这种国家非这么做不可。
苏格拉底:眼下,我们应返回我们的国家,了解其是否有别于其余国家,拥有那些我们已经统一认同的品性。
格劳孔:理应如此。
苏格拉底:那好,我们的国家是不是跟其余国家类似,也存在统治者与民众?
格劳孔:是的。
苏格拉底:大家是不是称彼此为公民?
格劳孔:这是自然的。
苏格拉底:其余国家的民众在称呼其统治者公民之余,还称其为什么?
格劳孔:在不少国家中是首相,而在平民国家中,就只有统治者这一种称呼。
苏格拉底:在我们的国家中,在公民这种称呼以外,统治者还有什么称呼?
格劳孔:保卫者和协助者。
苏格拉底:那他们是如何称呼民众的?
格劳孔:纳税人和供给者。
苏格拉底:其余国家的统治者又是如何称呼民众的?
格劳孔:奴隶。
苏格拉底:统治者是如何称呼彼此的?
格劳孔:同僚。
苏格拉底:我们国家的统治者呢?
格劳孔:保卫者同僚。
苏格拉底:在其余国家中,有些统治者同僚称彼此为朋友,有些却不这么称呼,是这样吗?
格劳孔:没错,这种情况很常见。
苏格拉底:在他们看来,同僚之中的朋友便是自己人,除此之外的同僚便是外人,是这样吗?
格劳孔:没错。
苏格拉底:那你们的保卫者会不会将同僚视为或称为外人?
格劳孔:自然不会。不管遇到什么人,在他看来都是跟自己有关的,是自己的兄弟姐妹,父母双亲,儿子女儿,祖父祖母或孙子孙女。
苏格拉底:你的回答真是太好了。请你再回答一个问题,这些亲戚的名称是一定要有行为相匹配,还是徒有虚名?是否要遵从惯例,敬重一切父辈成员,照料、依从他们,因为与之相反的做法是对上天的背弃,无论神明还是人类都会为之感到愤慨?是要让大家在父亲以及其余种种亲戚面前,都表现出这种态度,将其视为神明的指示,且得到了所有民众的认同,还是让孩子们自幼便接受其他教诲?
格劳孔:一定要有行为与亲戚的名称相匹配,否则会很荒诞。
苏格拉底:那在这个国家中,人们会更加同声同气赞美我们刚刚提到的“我的”一词,这点有别于其余所有国家。人们会在任何人处境很好时,表示“我的处境很好”,在任何人处境不好时,表示“我的处境很不好”。
格劳孔:你说得一点儿没错。
苏格拉底:这种认知与言辞能引发患难与共、相互交融的感受,这点我们之前提到过吗?
格劳孔:提到过,事实也的确如此。
苏格拉底:那跟其余公民相比,保卫者共同拥有某种东西的程度更高,而且以“我的”作为对其的称谓,这种共同拥有的关系让他们感受到了相同的痛苦与快乐。
格劳孔:没错。
苏格拉底:而他们之所以能有这种感受,除了因为国家政治制度,还因为他们共同拥有女人和孩子,难道不是吗?
格劳孔:最重要的原因就在于此,毋庸置疑。
苏格拉底:这是国家的至善,在这种说法上,我们已达成了统一。另外,我们之前还将治理良好的国家比喻成一个人的身体,各个部位紧密关联,并能感受相同的痛苦与快乐。
格劳孔:没错,这种说法很正确。
苏格拉底:我们也能说,对国家而言,让协助者共同拥有女人和孩子,同样属于至善,且引发了至善。
格劳孔:这种说法肯定是成立的。
苏格拉底:其跟我们之前的说法达成了统一。因为在我的印象中,我们提到过,房屋、土地等私人财产,都不能为我们的保卫者所拥有。真正的保卫者要从其余公民处获得自己的服务酬劳,即每天的薪水,然后跟其余保卫者一起花这些钱。
格劳孔:没错。
苏格拉底:那我们之前和现在谈到的这些计划,能否避免他们分裂国家,将各种公共财产称为“我的”,竭尽所能把公共财产带回自己家,将女人和孩子视为自己的私人财产,而每个家庭都有不同的痛苦与快乐,能否保证他们的保卫者身份货真价实?最佳做法是,他们应统一对“我的”的认知,统一行为的目标,为做到齐心协力,同甘共苦,倾尽全力。
格劳孔:你说得一点儿没错。
苏格拉底:那他们是不是就不会相互控告起诉了?因为财富、子女、亲人的私有,是人类所有矛盾的源头,而他们的一切都是共有的,除了自己,什么都没有,所以不会产生矛盾。
格劳孔:他们不会相互控告起诉。
苏格拉底:他们打架斗殴的概率也相当低,几乎不可能因此起诉。因为我们会向大家宣布,年纪差不多的人相互自卫,是善且正义的,以此迫使他们强身健体。
格劳孔:说得非常正确。
苏格拉底:这项法律还能让愤怒的人通过自卫宣泄自己的怒火,从而避免争执发展到极点,这点同样很好。
格劳孔:的确。
苏格拉底:一切较为年轻的人都要接受上了年纪的人的管理与监督,应赐予后一种人权力。
格劳孔:这点显而易见。
苏格拉底:而且若不是收到了统治者的命令,青年应该也不会对上了年纪的人动用暴力。至于其余野蛮的行为,我觉得应该也不会出现。青年受胆怯和羞耻这两种心理束缚:在羞耻心理的束缚下,他不会去得罪所有可能跟父亲同辈的人;在胆怯心理的束缚下,他唯恐后辈、平辈或是长辈出现,帮助自己伤害的对象。
格劳孔:这是自然的。
苏格拉底:所以我们的法律是不是就要从方方面面入手,维护保卫者之间的和平关系?
格劳孔:要让这种关系非常和平才行!
苏格拉底:若保卫者彼此之间没有矛盾冲突,那么就算城邦中的其余人彼此冲突,或是跟保卫者冲突,也不用担心了。
格劳孔:的确不用担心了。
苏格拉底:有些非常小而乏味的事,便不会再打搅他们。我几乎不想提这些事,为它们心烦意乱,实在没有必要。这些事包括讨好有钱人,费尽心机养活全家人,不断借钱还钱,为了满足妻子,雇佣仆人,拼命赚钱等。我们都明白,这些全都是毫无价值的小事。
格劳孔:哎,就算双目失明的人,也能清楚了解这一点。
苏格拉底:如此一来,他们就能早登极乐,跟这些事完全断绝关系。到时就连过得最快乐的奥林匹克竞赛的获胜者,都没有他们快乐。
格劳孔:为什么?
苏格拉底:因为跟奥林匹克竞赛的获胜者相比,他们获得了更多,包括更加荣耀的胜利和更加广泛的公共供养。整个国家出钱帮助他们,便是他们取得的胜利。他们及其子女都由国家养活,便是他们得到的酬劳。国家满足他们的所有需求。他们在世时,全体民众都尊敬他们。他们去世后,人们还会为他们举行盛大的葬礼。
格劳孔:这种待遇简直太好了。
苏格拉底:之前,有人在辩论中指责我们,保卫者掌控一切,本身却一无所有,无法得享幸福,对此你还有印象吗?我们承诺过,到了合适的时机,会再回过头来研究该问题,这点你应该还有印象。那时候,我们关注的问题是,让保卫者变成真正意义上的保卫者,不能只顾及国家的某个阶级,使其获得幸福,而要尽量将国家视为整体,使其获得幸福。
格劳孔:我还有印象。
苏格拉底:如此说来,我们的统治者和协助者的生活,已经超越了奥林匹克竞赛的获胜者,再拿他们的生活跟鞋匠等工匠和农民的生活相比,还有必要吗?
格劳孔:我认为没有必要。
苏格拉底:而且我完全可以在此复述一下,我在其余地方发表的某些观点。若保卫者只想追逐真正的保卫者不应得到的幸福生活,受困于某种天真、愚昧的快乐思想,被其掌控,不惜借助权力谋取个人私利,损害其余人的利益和公共利益,而觉得我们心目中的最佳生活,即一种恰如其分的稳定生活,还有所欠缺,那终有一日,他将意识到“一半从某个角度看,比全部更多”,这句出自赫西俄德之口的话,的确非常有道理!
格劳孔:他将继续原先这种生活方式,除非他不肯听我的劝说。
苏格拉底:那女人按照我们描绘的这种方式生活,你又是否认同?你是否认同,女人和男人必须采取以下做法,才能在不违背男女各自的自然特征和与生俱来的合作关系的前提下,把事情做到最好:女人和男人接受相同的教育,拥有共同的孩子,一起为其余公民提供保护,像猎狗一样在本国和外国的战场上共同保卫,共同追赶,竭尽所能通过各种各样的途径,将所有东西变成共有的?
格劳孔:我认同。
苏格拉底:我们还要考察,这种共同关系能不能在人们之间真正建立起来,就像其在动物之间建立起来一样?若答案是能,有什么前提条件?
格劳孔:你把我准备问的都问出来了。
苏格拉底:我觉得,她们即将在战场上采取的做法是显而易见的。
格劳孔:什么做法?
苏格拉底:她们会加入男人的军队,跟他们一起启程。跟从事其余工作的人会带自己的子女参观一样,她们也会带上身体比较强壮的子女参观其成年后会从事的工作。孩子们不光要参观,还要在军队中做后勤工作,减轻父母的负担,而且要照顾父母。技术工人,比如陶器工人的子女要做很久的旁观者和帮工,然后才能正式亲自工作,这种情况你留意过吗?
格劳孔:留意过。
苏格拉底:莫非跟保卫者相比,陶器工人更应重视对子女的教育,为了让子女以后能好好工作,安排子女跟随自己学习、实践?
格劳孔:这是种滑稽的观点。
苏格拉底:而且当着子女的面,人在跟仇敌对抗时,会表现更勇敢,跟动物没有区别。
格劳孔:的确。但是这要承担很大的风险,苏格拉底!打仗有可能胜利,也有可能失败。失败会导致他们损失惨重,他们的子女也是一样,如此一来,就无法东山再起了。
苏格拉底:话虽如此,但你希望把他们跟所有风险永久性隔离吗?
格劳孔:我绝对没有这样的想法。
苏格拉底:若风险不可避免,那么通过这种磨炼,险中取胜的人就能更上一层楼,不是吗?
格劳孔:是的,这很明显。
苏格拉底:你觉得,成年后要从军的人觉得不必在少年时期冒险,去参加战争演习,或是觉得去不去并无太大差异,是一种正确的观念吗?
格劳孔:不是。对要从军的人来说,冒不冒这种险差异很大。
苏格拉底:那我们要想二者兼顾,是不是必须让孩子自幼便亲自上战场演习,与此同时也要为规避风险,采取必不可少的举措?
格劳孔:没错。
苏格拉底:那他们的父辈应该不会对战争毫无经验,连危险和不危险的战争都分不出来吧?
格劳孔:应该不会。
苏格拉底:所以他们可以避开危险的战争,只带孩子参加不危险的战争。
格劳孔: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他们没有把孩子交给鱼目混珠的长官,而是把孩子交给了从年纪、经验上说,都能领导、教育孩子的人。
格劳孔:他们做得恰如其分。
苏格拉底:但人类经常会遇到意外,这点不能忽视。
格劳孔:确实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所以我觉得,我们应从一开头便为孩子安上一对翅膀,让他们能展翅飞翔,以避免意外的发生。
格劳孔:你在说什么?
苏格拉底:务必要让孩子自幼学会骑马,让他们骑着马上战场,参观战争进行的过程。不过,他们骑的马应该是那种驯马,操纵起来没什么难度,且速度迅猛,而不能选择那种烈马,争强好胜。如此安排,能让孩子们把日后要做的工作看个清楚,并能跟随辈分更高的长官,在危险降临时火速撤退。
格劳孔:我觉得你说得没错。
苏格拉底:那我们应制定怎样的军队纪律呢?作为战士,应怎样对待自己和敌人?我有一种观点,但无法确定是否正确。
格劳孔:请说说看。
苏格拉底:临阵脱逃,丢弃兵器,或因胆小怕事做出其余同类错事,这样的战士是否应被降格,转而从事工匠、农夫的工作?
格劳孔:肯定应该这样。
苏格拉底:我们是否赞同,将所有被敌军生擒的战士送给敌军,就当是一份礼物,对方想怎样处置都可以?
格劳孔:非常赞同。
苏格拉底:你是否赞同,在战场上表现得异常勇猛,因此声名远播的士兵,在得到少年和孩童的敬意之前,先要得到与其同上战场的战友的敬意?
格劳孔:我赞同。
苏格拉底:战友们是否应伸出右手,向他表达喜爱之情?
格劳孔:是的。
苏格拉底:可我之后这句话,你应该不会赞同了。
格劳孔:这句话是什么?
苏格拉底:你是否赞同,他应亲吻所有人,所有人也应亲吻他?
格劳孔:我非常赞同。我还要针对你这项法律做一下补充,那就是任何人都不能在这场战争期间拒绝他的示爱。因为爱会让他对荣耀产生更强烈的欲望,不管他爱的对象是男是女。
苏格拉底:说得非常好。为了让才能出众的人生下尽量多的子女,应赐予其尽可能多的结婚机会,这点我们之前提到过。
格劳孔:的确提到过。
苏格拉底:不过,荷马史诗中说,还有一种合理的方法,能用来向勇敢的青年致敬。荷马这样跟我们说,在战场身上,埃阿斯表现得非常勇猛,因此在酒宴中获得奖励——一副完整的里脊肉。对勇敢的青年来说,这种荣耀还能让他们的身体变得更强壮。
格劳孔:的确。
苏格拉底:我们在此最低限度能效仿荷马。我们在祭祀仪式和其余相似的情况下,对有勇有谋、立下汗马功劳的人才表示赞赏,吟唱赞颂的诗歌,让他们坐在最好的位子上,享受羔羊肉和好酒,也就是我们刚刚提到的特别而优厚的待遇。如此一来,这些勇敢的男人和女人便能在获得荣耀的同时,让自己的身体变得更强壮了。
格劳孔:说得太好了。
苏格拉底:那好,可是在战争中牺牲的人呢?我们是否需要先行确定,壮烈牺牲的人是有声望的家族的黄金种子?
格劳孔:肯定需要。
苏格拉底:我们是否能相信离开人世后,赫西俄德诗中提到的金种子便会变成“山川河流中的精灵,底层民众的庇护者”?
格劳孔:自然要相信这点。
苏格拉底:我们是否需要问问阿波罗的意见,之后再根据他的指令,为这些勇敢、神奇的人举行盛大庄严的葬礼?
格劳孔:除此之外,我们还要做些什么?
苏格拉底:我们还要在之后的日子里,将死去的人敬若神明,定期为他们扫墓。而度过了正常的人生,最终死于年迈或其余原因的杰出人才,是否也应得到我们赐予的相同的荣耀?
格劳孔:这是必然的。
苏格拉底:那我们的战士应如何对待敌人?
格劳孔:你指哪个方面?
苏格拉底:第一是把失败之人变成奴隶。你觉得希腊人征服希腊的其余城邦,降低同族人的身份,将其变成奴隶,是否算是正义的?或者正义的做法是本城邦拒不采取这种做法,并尽量阻挠其余城邦采取这种做法,让希腊人在意识到被野蛮民族征服的危机后,不再彼此进攻,而是团结一致,并成为一种良好的风气?
格劳孔:后一种做法更好。
苏格拉底:就是自己不去征服希腊人,将其变为奴隶,并劝说其余希腊人也不要这么做?
格劳孔:没错。这样一来,希腊人内部便能团结一致,甘愿对外抵抗野蛮民族了。
苏格拉底:战胜方只拿走被自己杀死的敌人的兵器,不触及其余财物,会不会更好?将搜掠死去敌人的财物当成一件好像非做不可的事,会让那些胆小怕事者借机停止对活着的敌人追逐进攻,难道不是吗?这种埋头抢掠,不理其他的做法,已经毁灭了很多支军队,不是吗?
格劳孔:确实。
苏格拉底:抢掠死去之人的财物是非常肮脏的,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只有心胸狭窄的女人才会让活着的敌人抛弃兵器,顺利逃走,却以死去之人作为自己的敌人,难道不是吗?这跟狗的以下做法有何区别:不去咬朝自己丢石头的人,只对着砸中自己的石头乱吠?
格劳孔:没有任何区别。
苏格拉底:所以必须要埋葬死去的人,严禁对他们实施抢掠。
格劳孔:的确非这么做不可。
苏格拉底:另外不要将缴获的兵器当成献祭,送进神庙,缴获的其余希腊人的兵器尤其如此,这样有助于跟其余希腊人维持良好的关系。若非收到神明的指令,不能把同族的兵器送进神庙中献祭,否则很有可能会冒犯神明。
格劳孔:一点儿没错。
苏格拉底:那你的战士在践踏希腊敌军的土地,烧毁希腊敌军的住房这件事上,到底应该做些什么?
格劳孔:你若能说说你的看法,就再好不过了。
苏格拉底:我认为,无论是践踏土地还是烧毁住房,都不是他们应该做的。他们应该做的是,将当年的收成全部拿走。至于原因,你想听我说吗?
格劳孔:想。
苏格拉底:我认为,我们有两种不同的事务,就像我们有“战争”和“内战”这两种说法。两种不同的事务分别是自己人对内跟自己人的,以及自己人对外跟敌人的。我们能将内部斗争称为“内战”,外部斗争称为“战争”。
格劳孔:这是种非常客观的说法。
苏格拉底:你觉得以下说法客观吗:希腊人跟希腊人的关系全都是自己人对内的,希腊人跟野蛮民族的关系却是自己对外跟敌人的?
格劳孔:非常客观。
苏格拉底:既然这样,那希腊人和野蛮民族,其中一方侵犯另一方,双方作为天生的仇敌,其斗争必然要被称为“战争”。而希腊人跟希腊人斗争,双方作为天生的朋友,便只是希腊人内部出现了兄弟阋于墙的毛病,其斗争必然要被称为“内战”。
格劳孔:我没有任何异议。
苏格拉底:那我们再来考察当前探讨的“内战”。国家在内战中分裂成两部分,双方都践踏对方的土地,烧毁对方的住房,如此荒诞透顶。若双方真正热爱自己的祖国,怎么可能对满足自己吃穿需求的祖国做出如此恶行,无情至此?可若是获胜一方仅仅是把对方的收成拿走,那在我们看来,这种做法说明,他们还是希望日后能结束无穷无尽的内战,重新修补双方的关系,如此说来,他们的做法便是能够理解的,并未超出限度。
格劳孔:没错,后者更文明且合理。
苏格拉底:是的。你想建立的是希腊城邦吗?
格劳孔:这是必然的。
苏格拉底:城邦里的公民全都是文明的正人君子,难道不是吗?
格劳孔:毋庸置疑。
苏格拉底:他们会不会爱他们的希腊同胞,希腊原本的土地,以及希腊人共有的宗教?
格劳孔:这是自然的。
苏格拉底:他们是否会以“内战”称呼希腊同胞的冲突,将其视为内部分歧,而不希望将其称为“战争”?
格劳孔:这是自然的。
苏格拉底:在争执之余,他们是否一直在期待日后能修补双方的关系?
格劳孔:是的,一点儿没错。
苏格拉底:那他们便没有奴役与消灭这种恶劣的目标,而只有警告这种善良的目标。他们断然不能算是敌人,而是提供指引的人。
格劳孔:非常正确。
苏格拉底:作为希腊人,他们便不会践踏希腊的土地,烧毁希腊的住房,不会将各座希腊城邦的所有人都当成敌人,只有为数不多的罪大恶极者是例外。正因为这样,对方大部分人都是他们的朋友,他们断然不会践踏对方的土地,毁掉对方的住房。他们并没有罪过,是为了向对方施压才发起战争,而战争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对方悔过,向他们道歉。
格劳孔:我很赞同。我们城邦中的公民面对站在自己对立面的希腊人,就应采取这种做法。他们还应采取希腊人现在对付自己同胞的方式,去对付那些野蛮民族。
苏格拉底:那我们是否应把对践踏土地、烧毁住房的禁令,作为法律确定下来,让我们的保卫者遵从?
格劳孔:没错。这番话和之前那番话,我们都觉得是正确的。
可是我亲爱的苏格拉底,我很忧心,若任由你没完没了地往下说,你根本无法说回你应回答的那个问题。那个问题是这样的,我们描绘的这种国家能否真正建立起来?如何建立起来?若你的国家能建立起来,我要说这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国家。我还能帮你把你漏掉没说的内容补充完整。战争期间,我见证了整个国家的公民都对待彼此如对待自己的兄弟、父亲或儿子,不愿放弃对方,就因为这样,他们才能如此强大。若女人也能参军,跟他们齐心协力,共同战斗,甚至只是震慑敌方,也能让他们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而平日里国内的各种利益,你并未谈及,这点我也留意到了。我对以上内容全都表示赞同。你用不着详细描述这种国家建立起来后,还能带来哪些不计其数的利益。现在我们只谈一点,这种国家能不能建立?如何建立?不涉及除此之外的任何问题。
苏格拉底:你丝毫不能谅解我表现出的少许迟疑,就这样对我的讨论发动了突袭。为了躲避前两道浪,我费尽心机,现在你又紧随其后,向我掀起了最大、最凶猛的第三道浪,但你可能并不清楚这一点。由于这道浪,我们要开始一种非常奇怪的讨论,因此你若能看见、听见这道浪,便一定能体谅我的忧心,以及我表现出的少许迟疑,认为其都是很合理的。
格劳孔:我们听到你这种推脱的理由,更不会让你离开了。要如何才能建立这种政治制度,请你务必跟我们说清楚。别再拖延了,继续往下说吧。
苏格拉底:那好,我们能来到这里,始于对“何谓正义”“何谓不正义”的研究,这点要先强调一下。
格劳孔:没错,但是又如何呢?
苏格拉底:啊,不如何。问题是,若真的解答了何谓正义,那我们是否需要正义之人和正义自身在方方面面都完全相同,一点儿区别都没有?或者我们只会满足于正义之人可以尽可能贴近正义自身,展现出比其余人更多的正义?
格劳孔:我们会满足于尽可能贴近标准。
苏格拉底:那我们先前只是为得到一种模板,才会考察何谓正义自身与不正义自身,何谓绝对正义之人与绝对不正义之人。我们将根据这些模板展现出来的标准,判定我们是否幸福,程度如何。我们观察这些模板的目的就在于此,跟展现这些模板能变成真实存在的事物无关。
格劳孔:没错。
苏格拉底:一位画家画了一个理想中的英俊男人,除了无法证明这种男人是真实存在的,其余各部分都已画得非常好了,在这种情况下,能说这是一位水准再低劣不过的画家吗?
格劳孔:天哪!不能,自然不能!
苏格拉底:那我们可以说,我们并非在用字词建立善的国家吗?
格劳孔:肯定可以。
苏格拉底:若我们无法证实真实存在的国家,能达到我们描绘的高管理水准,那么是否能说我们描绘的理论是最低劣的?
格劳孔:自然不能。
苏格拉底:这便是所谓依据。可我会想办法让你了解我描绘的事物在何种情况,何种方面最有可能变为现实,以此取悦你。请你复述一下,你之前表示认同的话。
格劳孔:哪句话?
苏格拉底:有没有可能说到就一定能做到?或者跟说的相比,做的往往少一些,这便是真理?我这样说,有些人可能并不认同,那你认同吗?
格劳孔:我认同。
苏格拉底:既然这样,我用语言描绘的事物,便未必能全部做到,你就不能一直要求我证明它们全都能做到。你应该在我们发现了一个管理水准跟我们的描绘相当接近的国家时,承认自己的要求已变为现实,为此感到心满意足。反正我是心满意足了,你呢?
格劳孔:我也心满意足了。
苏格拉底:接下来,我们应想办法寻觅当前各座城邦的法律制度有何种具体的缺陷,对他们造成了阻碍,将这种缺陷点明,并加以整治,整治依据便是我们描绘的法律制度。在让他们的要求跟我们提议实施的法律达成统一这件事上,要尽可能将改变降至最低。改变越少越好,最好是只改变一处,要不就只改变两处。
格劳孔:的确。
苏格拉底:我们要求的改革,可由一种虽不简单,但有可能的改变引发,这点不妨明言。
格劳孔:这种改变是什么?
苏格拉底:啊!我认为,在我们的比喻中,那道奇怪的最大浪头已近在眼前。即便如此,我还是要继续往下说,哪怕会因此在嘲讽和轻蔑的大浪中溺亡。请听我说下去吧。
格劳孔:请说。
苏格拉底:亲爱的格劳孔,除非我们能做到以下两点,否则我认为,国家乃至整个人类都将遭遇无穷无尽的灾难,我们之前描绘的法律制度也永远无法实现:第一点是哲学家能在我们的国家当上国王,或我们现在所谓国王和统治者能真正努力地追逐智慧,将政治权力和智慧融为一体;第二点是务必要摒弃那些无能之人,他们无法兼顾全局,抓住了这个,就抓不住那个。我犹豫再三,不愿说明这些,原因就在于此。因为普通人很难了解,要让个人和大众得到幸福,只能借助这一种方法,其余方法根本行不通。可我明白我说的这种方法,在大家看来很荒诞。
格劳孔:苏格拉底,你对着我们随口说出了这么多道理。大家可能会脱掉衣服,赤裸上身,随手拿起兵器,向你发起激烈的进攻。你若仅仅是丢盔弃甲,落荒而逃,而无法通过论述,将你的城堡加固,便会沦为大家的笑柄。
苏格拉底:我的处境如此窘迫,责任全都在你。
格劳孔:我的做法没错。不过,我会尽力为你提供帮助,不会置身事外。我会让你感受到我的好意与激励。回答你的提问时,我的表现应该也会比其余人更加恰如其分。所以请你尝试依靠我这个后盾,劝说那帮质疑你的人相信你确实掌握了真理。
苏格拉底:我有你这个朋友做强大的后盾,肯定会尝试这么做。我认为,若想避开你提到的进攻,我们务必要清楚定义那种哲学家——我们勇敢地承认其应成为我们的统治者。之后,我们就不用再害怕任何事了,因为到时我们就能跟大家说,热爱智慧的哲学家兼政治家,天生就应负责哲学和政治艺术的研究工作,其他人只需跟随其领导,不必了解哲学研究。
格劳孔:应该马上给出清晰的定义。
苏格拉底:相关意思我们应该可以说清,请跟随我的思路。
格劳孔:请继续往下说。
苏格拉底:若我们谈到某人喜欢一种东西,且实情就是如此,很明显表示他不是只喜爱这种东西的一部分,不喜爱其他部分,而是他喜爱这种东西的各个部分。对此你肯定还有印象,用不着我提醒。
格劳孔:可我真的搞不清你的意思,你还是提醒一下我吧。
苏格拉底:格劳孔,你那种回复不适合你,只适合其他人。作为爱人者,你理应明白人会被任何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年打动,认为其很讨人喜欢。你若对此失去了记忆,是很不应该的。面对英俊的少年,难道你不应有这种表现吗?你看到对方长了扁鼻子,便会说他容貌秀美。你看到对方长了鹰钩鼻,便会说他容貌帅气。你看到对方的鼻子在扁鼻子和鹰钩鼻之间,便会说他长得恰如其分。你看到对方肤色很黑,便会说他显得很英勇。你看到对方肤色很白,便会说他显得很清秀。爱人者为描绘清瘦、肤白之人的脸,创造了一个词“白如蜜”。简而言之,你能够包容出色的后辈身上所有的缺陷,赞美其所有的优点,不会落下任何一个。
格劳孔:若你为方便论述,非要我代表具备这类倾向的爱人者,我可以这么做。
苏格拉底:那喜爱喝酒的人呢?他们的情况也是一样,你留意过吗?不管是什么酒,他们都喜欢喝,还都能说出自己的道理。
格劳孔:的确。
苏格拉底:我觉得,你应该也在喜爱荣耀的人身上看到过这种情况。这种人无论如何不能缺少荣耀,不能做将军,就做连长,不能得到重要人物的赞美,得到普通人的赞美也可以。
格劳孔:没错,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那你愿意重新回答我,我们谈到某个人喜欢任何一种东西,是说其喜欢这种东西的部分还是全部?
格劳孔:全部。
苏格拉底:这种说法同样适用于哲学家,不是吗?作为喜爱智慧之人,哲学家喜爱的是智慧的全部,而非部分。
格劳孔:没错,喜爱的是智慧的全部。
苏格拉底:那我们便不会说不喜欢学习的人,喜欢学习或智慧,尤其是在他年纪轻轻,尚无法判定何谓有好处和没有好处时。这就好比我们不会说因为没有饥饿感,所以不想吃饭的人喜爱食物,胃口很好。
格劳孔:一点儿没错。
苏格拉底:那我们称以下这种人为喜爱智慧之人或是哲学家,是否恰当:无论哪种学科,这种人都想涉足,不懂得何谓满足?
格劳孔:若好奇心也能被称为喜爱智慧,那很多荒诞之人便都能被称为哲学家了。其中必定包含一切喜欢看的人,以及大批无论何时都喜欢听的人,因为这种人全都很喜欢学习。在各种严肃的讨论与研究中,都看不到这种人。但他们会在酒神节期间四处乱跑,欣赏城市、乡村的每一场合唱,好像他们已经为欣赏合唱,出租了自己的耳朵。这种人和拥有相似喜好的人,以及很不重要的艺术门类的喜好者,都可以被称为哲学家吗?
苏格拉底:绝对不可以,这些人跟哲学家只是有少许相似而已。
格劳孔:那真正的哲学家是什么样的?
苏格拉底:他们只关注真理。
格劳孔:没错,但你到底是指什么?
苏格拉底:要向其余人解释清楚,会相当困难。不过,我认为若是跟你说,你会对我的以下观点表示认同。
格劳孔:你的观点是什么?
苏格拉底:美与丑是二,彼此对立。
格劳孔:这是自然的。
苏格拉底:作为二,当它们各自分开时,却分别都是一。
格劳孔:没错。
苏格拉底:对于正义与不正义、善与恶等彼此对立的事物,这种说法也是适用的。此外还能这样表达,它们本身各自是一,可它们跟行为、事物的结合,却处处彰显出多。
格劳孔: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在此,我必须在以下两种人之间划出一道分界线:一种人是你提到的对戏剧、艺术、实际事务痴迷的人;另一种人便是我们讨论的对象。有资格被称为哲学家的,唯有后者。
格劳孔:你在说什么?
苏格拉底:第一种人喜欢美好的声音、颜色、形状,还有所有由这些组合而成的艺术品。至于美自身,却不是他们的智慧所能了解、喜欢的。
格劳孔:的确。
苏格拉底:第二种人却能了解美自身,并由此对美自身产生领悟。这种人并不多见,是这样吗?
格劳孔:没错,十分罕见。
苏格拉底:有能力了解很多美的事物,却没有能力了解美自身,且无法跟上引领自己去了解美自身之人的脚步。在你看来,这样一种人的人生是梦是醒?不管清醒还是做梦,将类似事物跟事物自身混淆,这种人不就等同于在做梦吗?请你思考一下。
格劳孔:这种人的人生自然好像在做梦。
苏格拉底:我们再来说与之相反的人,这种人了解美自身,不会混淆美自身和很多包含美的特殊事物,有能力将这二者区分开来,那你说这种人的人生是梦是醒?
格劳孔:是绝对的清醒。
苏格拉底:我们是否可以说,第二种有这种认知的人,其智慧中包含了“知识”,而第一种人的智慧却只包含“观点”,因为其只具备那种“观点”?
格劳孔:我们自然可以这么说。
苏格拉底:若像我们所言,没有知识,仅有观点的人表示我们骗了他,拒绝接受我们的意见,并勃然大怒,那我们是否需要说好话安慰他,并委婉地表示他的神志有些失常?
格劳孔:是的。
苏格拉底:那我们应该怎样跟他说呢?我们来思考一下。以下说法可以吗?我们会非常欣慰,他们能拥有知识,绝不会因此嫉妒他们。之后,我们再询问他们是否愿意回答:“有知识的人是什么都不知道,还是往往会知道少许?”请你试着代替他们,回答这个问题吧。
格劳孔:“往往会知道少许”,这就是我的答案。
苏格拉底:此处的“少许”,是“存在”还是“不存在”呢?
格劳孔:是“存在”。若是“不存在”,如何能算是知道?
苏格拉底:所以我们在思考该问题时,就算从方方面面着手,也绝对能得出以下结论:完全存在的事物,完全能被知道;完全不存在的事物,完全不能被知道。
格劳孔:没错,我们绝对能得出这种结论。
苏格拉底:那好,假设有一种兼具存在和不存在的事物,那该事物能否处于完全存在和完全不存在中间?
格劳孔:能。
苏格拉底:知识关系到存在,无知关系到不存在,既然如此,只要存在跟无知和知识的中间情况对应的事物,我们就一定要将其找出来。
格劳孔:没错。
苏格拉底:是不是存在一种事物,我们称其为“观点”?
格劳孔:是。
苏格拉底:它跟知识属于相同类型的能力吗?
格劳孔:不属于。
苏格拉底:既然不属于相同类型的能力,那观点和知识关联的对象肯定也不相同。
格劳孔:肯定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所以知识跟存在的关联与生俱来,了解存在和存在的事物情况如何,这便是知识。但我觉得,此处还有一种差异,务必要对其做出阐释。
格劳孔:这种差异是什么?
苏格拉底:归纳我们自身和其余所有事物的功能,得出能让我们从事种种能够从事的工作“能力”这种类型。若你对这种类型的理解,跟我并没有什么不同,那这所谓能力,便包括诸如看、听之类。
格劳孔:我跟你的理解是一样的。
苏格拉底:既然这样,我便跟你说说,我是怎么看这些能力的。我在这些能力身上,看不见颜色、形状等特性,而这些是我在其余很多情况下,区分种种不同事物的依据。能力的关联对象与成效,是我仅有的关注对象。我将各种能力都称为一项能力,依据就在于此。我们把跟相同的事相关联,完成相同的事的能力,当成相同的能力,把跟不同的事相关联,完成不同的事的能力,当成不同的能力。对于这种情况,你有何看法?你是否也会采取相同的做法?
格劳孔:没错。
苏格拉底:亲爱的朋友,我们再说回正题。在你看来,“知识”是不是一种能力?还是你有其余方法,来归纳其类型?
格劳孔:没有了,在各种功能中,能力是最强大的。
苏格拉底:那“观点”呢?我们是否应将其归纳到其余类型,而非能力?
格劳孔:不应该这样。因为除了产生观点的能力,其余能力都不能让我们拥有观点的力量。
苏格拉底:可你刚刚还认同,知识和观点是不一样的。
格劳孔:没错,因为将必然不会出错的事物和很容易出错的事物混杂,这种事任何聪明的人都做不出来。
苏格拉底:很明显,我们都认同观点跟知识是不一样的,这真是太好了。
格劳孔:这二者是不一样。
苏格拉底:所以二者分别拥有不同的能力,也就分别拥有不同的关联。
格劳孔:这是肯定的。
苏格拉底:我认为,知识跟“存在”关联,了解“存在”的情况,便是知识的目标所在。
格劳孔:没错。
苏格拉底:而在我们看来,观点只是造就了观点。
格劳孔:没错。
苏格拉底:知识和观点有相同的对象,那能够知道的事物跟对其持有观点的事物,是相同还是肯定不同呢?
格劳孔:肯定不同,这是以我们已达成统一原则为依据得出的结论。若不同的能力天生就有不同的对象,若观点和知识属于不同的能力,一如我们认为的那样,那知识和观点有不同的对象,也是理所应当的。
苏格拉底:若知识的对象是“存在”,那观点的对象是不是必然是存在以外的某种事物?
格劳孔:没错,肯定是这样。
苏格拉底:那么请思考一下,观点的对象是不是“不存在”,或是任何“观点”都不能跟“不存在”关联?拥有观点之人难道不是针对某种事物,拥有自己的观点吗?或是人有可能针对不存在,拥有自己的观点吗?
格劳孔:不能,肯定不能。
苏格拉底:所以拥有观点的人,其观点便是针对某种事物的?
格劳孔: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那我们便只能以无知称呼跟“不存在”相关联的事物,以知识称呼跟“存在”相关的事物。
格劳孔:一点儿没错。
苏格拉底:如此说来,人们拥有自己的观点,便不是针对存在与不存在了。
格劳孔:确实不是针对这二者。
苏格拉底:因此,观点就不是无知或知识了。
格劳孔:应该不是。
苏格拉底:观点是否比知识更加光明,比无知更加黑暗,已经超越了这二者?
格劳孔:也不是。
苏格拉底:所以观点比知识黑暗,比无知光明,这就是你的观点吗?
格劳孔:是的,一点儿没错。
苏格拉底:其在这二者中间?
格劳孔:没错。
苏格拉底:所以观点便介于知识与无知中间。
格劳孔:完全正确。
苏格拉底:之前,我们是否提到过,看起来既存在又不存在的事物,便介于完全存在与完全不存在中间,对应着一种介于知识与无知之间的能力,而非知识或无知本身?
格劳孔:是提到过。
苏格拉底:刚刚我们在知识和无知中间发现了一样东西,我们以观点作为对其的称谓。
格劳孔:是的。
苏格拉底:我们接下来就要去寻找这样一种东西:其既存在,又不存在,说其只是存在或只是不存在,而没有任何理由,是不行的。若能找到这种东西,我们便能称其为观点的对象,且有充足的依据。然后,我们便能在两头的东西和两头之间,在中间的东西和中间之间,分别建立关系了。你是否认同我这种说法?
格劳孔:认同。
苏格拉底:我们已确定了这些原则。接下来,我要让那个喜欢欣赏风景的人针对我的提问,说出他想说的话。他只相信存在很多美的事物,而不相信存在美自身或是美的观念,且恒久不变。无论其余人说什么,他都拒绝相信,他不相信美、正义和其余事物自身都是“一”。我们向他提问,亲爱的朋友,莫非这大量美的事物中不存在半点儿丑的事物?莫非这大量正义的事物中不存在半点儿不正义的事物?莫非这大量忠诚的事物中不存在半点儿不忠诚的事物?
格劳孔:肯定是存在的。借助某一方式,这大量美的事物便能同时展现出美与丑,这点同样适用于你的问题中提及的其余所有事物。
苏格拉底:另有大量事物是其余某些事物的两倍,不是吗?而既然它们是某种事物的两倍,便会是另外某种事物的二分之一,不是吗?
格劳孔:是的。
苏格拉底:我们表示,其余很多事物或大或小,或轻或重。同理,我们也能将大的事物看成小的,小的事物看成大的,轻的事物看成重的,重的事物看成轻的,不是吗?
格劳孔:是的,道理全都是相通的。
苏格拉底:既然如此,是否只可以说这多种多样的事物是这样的,不可以说其是那样的——就跟某些人建议的那样?
格劳孔:这非常类似于酒宴上的一种伎俩,说些含混不清的话语,让对方摸不着头脑,或是孩子们猜的一个谜语,阉人用一样东西击打停在某处的蝙蝠[ 这个谜语就是,有个男人,又不是男人,他看见,又没有看见一根树枝,又不是树枝上面停了一只鸟,又不是鸟,于是冲它丢了一块石头,又不是石头。谜底是,有个阉人斜眼看见一根芦苇上面停了一只蝙蝠,于是冲它丢了一片薄薄的石头。——译者注
],其意思同样模糊不清。人们不能根据这些太过模棱两可的事物,确定到底是它或不是它,或是它又不是它,或不是它又并非不是它。
苏格拉底:你是否有法子应对它们?你能不能在“是”与“不是”中间找到一处更好的所在,让它们安身?要找到一处所在,比不存在更黑暗,以增加它的不真实,或比存在更光明,以增加它的真实,都不现实。
格劳孔:说得再正确不过了。
苏格拉底:所以我们好像已经发现,普通人针对美的事物和其余事物的一般观点,介于绝对存在与绝对不存在之间,左右徘徊。
格劳孔:确实。
苏格拉底:然而,之前我们已经达成统一,若能找到这种事物,不应称其为知识的对象,而应称其为观点的对象,中间的能力或者功能可以明白这种在中间地带徘徊的事物。
格劳孔:没错,我们在这一点上达成了统一。
苏格拉底:所以在其余人的引导下,只能看见很多美的事物、正义的事物和其余事物的人,将无法看到美、正义等事物自身,且会一直如此。我们评价他们对所有事物都只能拥有观点,却无法对自己的观点针对的事物拥有知识。
格劳孔:肯定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反过来,我们应如何评价能看见所有事物自身,乃至恒久存在的事物的人?这些人拥有的不是观点,而是知识,这样说难道不对吗?
格劳孔:肯定对。
苏格拉底:他们专注于知识的对象,另外那种人却专注于观点的对象,难道不是吗?后者根本无法想象世间会有真实存在的美自身,只将精力集中于美好的声音、颜色等,这点我之前谈到过,你还有印象吗?
格劳孔:还有印象。
苏格拉底:所以我们对他们的称谓不是喜爱智慧之人,而是喜爱观点之人,不算是对他们不礼貌吧?他们会不会因此对我们感到愤慨?
格劳孔:对真理感到愤慨,是种错误的做法,所以只要我能说服他们,他们就不会为之愤慨。
苏格拉底:我们是否一定要将专注于所有事物的存在自身的人,称为喜爱智慧之人,而非喜爱观点之人?
格劳孔:这是自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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