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止戈
可能是由于河流的庇佑,一路上平静得近乎异常。
这种平静一直维持到日渐西斜。
当第一片阴影自头顶洒落时,徐迟即刻下令,各自寻找掩体,隐藏行迹。
岛上无高大树木,连低矮灌木丛都难以寻见,出发前考虑到野外空旷的地理条件,大家被明令禁止穿戴颜色鲜艳可能会暴露目标的衣物,以暗沉的贴近大地颜色的色系为主,同时最外层披上野兽皮毛,企图混淆视听。
所以这会儿,一个个超出正常比例的“狐狸”或“雪原狼”,或趴伏在石碓后,或钻进积雪里只露出一条尾巴。
徐迟队伍里有一只随行的母羊,它的奶是小宝宝珍贵的储备粮,周岐冲过去,抱着羊脖子就不撒手。
徐迟冲他低吼,你干嘛呢还不快躲起来。
周岐说他在扮演恶狼扑羊,谈伪装,这才是大自然里最和谐的一幕。
徐迟目睹他不遗余力的演技,沉默了。
有的人,表面上乍看是个正常人,灵魂深处却住着一个傻憨憨。
一波接一波的阴影自头顶飘过,低空刮起的风旋扬起浮雪,那是所有人此生都难以忘怀的景象。
巨大的翅膀连成一片,遮天蔽日,落日余晖自翅膀之间的空隙倾泻在雪地上,忽明忽暗的黄色光晕在颤栗的视网膜上跳跃。那些翅膀上的圆形斑点如一双双黑色的眼睛,直直看进每个人内心的恐惧。漫天粉絮落下,如一场别样的新雪,所过之处,留下这种强悍生物的独特印迹——这些粉絮就像狗的排泄物,大声宣告着,这座岛是它们主人的领土。
而它们的主人,那些成群结队的异形飞蛾,对底下苦心躲藏的猎物视若无睹,它们雄赳赳气昂昂,朝西边疾掠而去。
这场惊心动魄的“迁徙”持续到太阳彻底消失在地平线。
徐迟掸去身上的浮雪,下令继续行进。
“它们似乎在赶时间。”
“好巧,我也这么觉得。”
“赶什么时间呢?”
“可能天黑了妈妈喊它们回家吃饭吧。来,小宝贝张嘴,喝奶奶才能长高高啦……”
徐迟:“?”
兴许是被风呛着了,徐迟剧烈咳嗽两声,扭头。
只见周岐正皱着眉头,以一种近乎搞科研的严肃神情温声诱哄怀里的宝宝乖乖张开嘴,好把羊皮囊里刚挤出来的热奶灌进去。
小崽子不配合,小脸憋得通红,很嫌弃的样子,小手一直往外推水囊。
“不喝不行,不喝饿死了,老子和徐娇娇救你全他妈白搭。”周岐与他展开拉锯战,笑容逐渐扭曲,“乖,喝下这口奶,你就是爸爸的好儿子。”
冷湫与任思缈在旁看好戏。
任思缈摇头:“良好的父子关系总是毁灭于孩子开始不吃饭。”
冷湫啧啧:“孩子不吃饭怎么办?打两下就好了。”
“他懂个屁,打他不如打根木头!”周岐暴躁维护捡来的儿子,语气十分担忧,“这样下去真不行,他都大半天没吃东西了。”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徐迟走过来,伸手往孩子的额头上摸去,沉吟一声,“好像有点烫。”
“你手那么凉,摸啥都觉得烫,我来。”周岐于是也把手贴上去,这一贴,慌了,“靠,真的烫,小崽子发烧了!”
小孩子抵抗力差,身子弱,周岐虽已竭尽所能将他护在怀里,但冰天雪地里寒风凛冽,又赶了大半天的路,一个不慎脆弱的小东西就容易着凉。
走是不能再走了,大家只好寻了一处避风的山坳,安营扎寨。
老休斯随身背着一个竹篓,里面装着各种自制的草药,连忙跑去生火煎药,给小崽子服下。
周岐抱着孩子挨着篝火取暖,小东西闭着眼睛,嘴唇青紫,面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小手一直紧紧攥着周岐的衣领,时不时嘤嘤啜泣两声。中途任思缈想换把手让周岐休息一下,结果孩子原本睡得好好儿的,一发现抱他的人换了一个,立马放开嗓子大哭起来。周岐只好再度接手,这回,不管谁再好心想帮忙,他都摆摆手婉拒。
算了,谁让我倒霉,被这小崽子盯上了呢。他这么说。
说来也奇怪,这小孩生来就是倒霉的NPC,很难说他是真实的人还是什么,但小东西却能轻易触碰到人心最柔软的地方,哪怕只是哭一声,大家的心就跟着紧紧揪起来,难受极了。
夜晚,人们轮流放哨。
徐迟下半夜醒来时,周岐仍未睡。
小家伙睡得极其不安稳,哼哼唧唧的,在周岐怀里不停扭动。
徐迟凑近了,探了探小孩的额头,烧下去了,但还有点热。他拨动柴火,跳跃的火光使他那双黑色的眼睛在暗夜里发亮。
“老休斯说,明天我们就会抵达中界大峡谷,出了峡谷,就是上翘面的地盘。他还从来没去过上翘面,也不清楚那里什么样儿。可能毒虫遍地,危机四伏。”周岐用简慢的语气缓声道,他捏捏眉心,看起来很是疲倦,“这条河马上就到尽头了,从河流尽头到峡谷,有一大片寸草不生的裸地,在什么安全措施都没有的情况下,我们得从长计议,省的白白送死。”
“嗯。”徐迟点头,“所以我想把大部队留下,海平面还有三天才淹到这里,在这之前,我们先去探路。”
“我们?”
“我。”徐迟指指自己,又指指他,“和你。”
周岐挑眉,没来由地有一点点雀跃。
是因为我们这个词吗?
这是不是代表,徐娇娇拿他当自己人?
“怎么,怕了?”徐迟看他没出声,以为他不想冒险。
周岐嗤了一声:“怕屁。老子这辈子还没怕过什么。”
“那就好。”徐迟卷了卷嘴角。
过了一会儿,徐迟指指周岐怀里的孩子,问:“你喜欢小孩吗?”
周岐眼底泛着青黑,打了个哈欠,回答得很诚实:“跟这种听不懂人话的小恶魔相处,简直就是灾难,摧残身心的灾难!”
徐迟眼里掠过笑意:“白天你还说他笑起来是个天使。”
“我现在纠正,严谨一点来说,是天使和恶魔的结合体。”周岐磨了磨牙,朝怀里的婴儿挥舞拳头,啧了一声,又垂下手,“咳,不管他是什么吧,别死就行了。”
“为什么这么想保护他?他可能只是个……”
“很简单,因为他信任我。”周岐弹了弹小家伙的脸蛋儿,深邃的眼睛拢在眉骨投下的阴影里,“周岐做人的宗旨只有一个,去保护每一个信任他的人。”
火堆发出细微的哔剥声,徐迟添柴的动作微顿,瞳孔骤缩。
——你要强大起来,强大到足以保护每一个信任你的人。
耳边瞬间浮现他自己的话音。
曾几何时,他对一个小孩也说过同样的话。
那是一个夏日午后,炎热,滞闷,没有风也没有云。军装革履的上将步履匆匆,或许是刚从议事厅汇报完战事,或许是不得不被拉去参加枯燥无聊的阅兵仪式,总而言之,他的眉心拢起山丘。很不幸,心情不悦的他恰巧撞见了躲在花园里偷偷抹眼泪的小王子。
他该装作没看见,他只是个匆忙的过客。
在世间,本就是各人下雪,各人有各人的隐晦与皎洁。
但出于某种连他也说不上来的同情,他停下来,走过去。
哒哒的脚步声走近,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按在小孩黑亮的头顶,小王子抬起泪水涟涟的脸,声音里满是委屈:“上将。”
“怎么了吗?”
徐迟听到自己刻意放软放柔的声音。
“老安东死了。”小王子为老国王的那条被赐死的狗真心实意地哭泣,“父亲不喜欢它。”
徐迟还记得那时自己的心理活动。他想,你父亲不是不喜欢老安东,他只是不喜欢老国王留下的任何东西,包括狗,包括人。
这些人里还包括老国王一手建立的救赎兵团。
但他不能这么跟小王子说。
毕竟小孩什么也不懂。
他褪下手套,坐在那座浮华的亭子里,只是坐着。直到袁启停止啜泣,泪眼朦胧地看过来。
孩子气上头,小王子发起火:“为什么你不安慰我?”
“殿下。”徐迟眺望延伸到远方的金色鸢尾花花田,语气淡淡,“如果你只会哭泣,以后还会出现很多很多个老安东。”
小王子愣住了,惊惧地瞪大眼睛。
“你要强大起来,保护好每一个信任你的人,哪怕是一条狗。”
“徐娇娇?徐娇娇你大半夜撒什么癔症呢?”耳边传来婴儿洪亮的啼哭,夹杂着周岐忧心忡忡的询问,“喂,回魂了!”
徐迟转动僵硬的眼珠,直直盯着周岐,四五不着六地问:“你多大?”
“什么?”周岐手忙脚乱地安抚着忽然发起脾气的婴儿,“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崽子怎么突然哭了”
徐迟却对这个问题异常执着,沉着脸追问:“告诉我,你今年多大?”
“你先帮我哄孩子。”周岐不知道这人突然抽什么疯,他也是实在没招了,直接把小东西往徐迟怀里塞,“哄好了我就告诉你!”
徐迟猝不及防,被强行塞了一吱哇乱哭的孩子,面上闪过一丝慌乱。看那阴晴不定的脸色,估计是想一把丢掉。
周岐绷紧浑身肌肉戒备着,确保万一这丧尽天良的小子真敢扔孩子,他能眼疾手快地接住。
所幸,扔孩子的惨剧并没发生。
仍保存理性的徐迟拎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孩子看了看,以一个别扭的姿势抱进怀里,往火堆近处移了移。
然后——
他面无表情地哼起歌。
那是周岐从没听过的曲调,深沉,悲凉,由于徐迟没唱出歌词,很难猜出歌谣的内容是什么,能肯定的是,这绝非什么合格的摇篮曲。但这首歌的调子莫名地适合徐迟,他的嗓音在刻意放低的时候会有些嘶哑。音调一路沉下去,沉进平静但暗潮涌动的海里,沉进寒冷的透不进一丝光的夜里,直到沉进人的心底,勾出最柔和最忧伤的心绪,然后用婉转的尾音,将其一丝丝缠绕起来,纺成线,编织成捆缚的网,教人沉浸在里面,出不来。
婴儿停止了哭泣。
除了周岐,又有一个幸运儿靠一展歌喉,被小家伙欣然接纳。
“你唱的什么?”周岐问。
“止戈。”徐迟回答,“很多年前,在战争平息后,归来的将士们会唱的歌。”
周岐默了默,又问:“它有歌词吗?”
“有。”徐迟垂下眼睫,“但我忘了。”
“人真是健忘。”周岐仰面躺下,双手头枕双手,“我也忘了很多东西,有些决不能忘的人和事,我都忘了,只记得零星几个片段。某种程度上来说,挺没心没肺的。”
他望向星空,到了夜晚,这个岛上的星星尤其多,还特别亮,无视人间疾苦没心没肺地闪烁着光芒。
“你不是问我多大了吗?”他扭头看向徐迟,眼里撒满璀璨的星子,眼尾有笑纹,“二十九了吧,我也记不清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周岐:听说你们嫌我老?你们怎么不嫌弃徐迟那个年近五旬的糟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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