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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她想大声呼救,但声带仿佛被剪刀剪断,发不出任何声音。

        瞬息间,她便失去对身体的掌控,无法动弹,只能瞪大眼睛,转动眼球,试图引起冷湫的注意。但惊悚的是,冷湫望着她,目光茫茫然无法聚焦,嘴唇微张,表情木然,恍如痴儿,状态竟是比她还糟糕!

        任思缈当下明白是中了招,后背登时激起一层白毛汗。

        此时,旁人皆在互相抚慰,轻声交谈,她与冷湫坐得远了些,自是无人察觉异常。

        而能救她的那两道身影不知为何恰恰不见踪影。

        “周……岐……”

        她用尽全身气力自僵硬的喉管里挤出断续字符,咕哝着呼唤队友。

        无人应答。

        她又喊徐迟。

        仍是无人回应。

        绝望潮水般涌上来,浸没眼耳,封堵口鼻。

        她感受不到攥住冷湫胳膊的手,触觉是最先丧失的感官,接下来她会失去更多。

        心知必有一死,她于绝望中感到一丝庆幸。被转化成土著人只是被剥夺记忆,只要**还活着,心脏还在跳动,就算不上彻底死去。

        这就好了。

        不用因为那诡异的组队规则连累姓周的枉死。

        这便好了。

        她颤抖着,缓缓呼出一口气,心里重复,我叫任思缈,任思缈是我的名字。

        每默念一遍,这个平平无奇的名字的分量便重上一些,仿佛这三个字承载着的,是她一整个的人生。

        一个算不上多波澜壮阔,甚至满目疮痍,疖疤丛生,但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的人生。

        泪珠悄然滚落。记忆中妹妹的脸庞逐渐模糊淡化,直至与夏日深深庭院的葱茏背景融为一体。

        但她忘了自己,也不能忘了那孩子。

        “啊……”任思缈咬碎银牙,爆出困兽般的低吼,“不……”

        这时,鬓发微动,身后掠过一阵疾风。

        任思缈兀自与那股不可抗力斗争,双肩倏地一沉,一双苍白修长的大手自背后钳住她肩头,紧接着她身子一轻,整个人被从石头上拎起。来人一条胳膊握住她的腰,另一条胳膊去捞腿边的冷湫,瞬间爆发力强到令人咂舌,竟以一己之力生生凌空携着两人往后急退。

        这事要落在周岐头上,任思缈不至于如此惊奇,但她一回头,对上徐迟一双冷静得出奇的黑眸,顿觉匪夷所思。

        也无怪乎她大惊小怪。

        徐娇娇终日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冷脸冷性,形比女子还要消瘦三分,平常除了远距离狙击也不怎么见他展现身手,更多时候只是站在周岐身侧,比起物理输出,他其实是个出谋划策的军师角色。没想到,娇弱军师救起人来,居然也这样敏捷迅猛。

        而原先她坐的那块石头,登时被一把砍刀劈得金光乱溅,粉末飞扬,抬眼一看,挥刀之人竟是刚还与他们并肩作战的武萨满。

        那剽悍女人很有几分蛮力,她是冲着徐迟来的,一击不中,提刀复砍。

        徐迟手握成拳,抵在唇边咳嗽两声。

        任思缈明白他这是集中爆发过后体力跟不上,恐怕难以赤手空拳与武萨满相斗,当下忧惧不已,但她此刻全身上下无一处能使劲,只能拼命眨眼,让他赶快丢下自己逃命。

        徐迟眼见她疯狂示意,反报以安抚眼神。

        任思缈:“……”

        徐迟:“别担心。我们还有周岐。”

        话音刚落,砰地一声巨响,一坨姹紫嫣红的**被狠狠掼在面前地上。

        任思缈定睛一看,却是被揍得鼻青脸肿的老休斯。

        老休斯一把年纪,趴在地上嗷嗷直叫,叽里咕噜叫嚣了一堆土著语。

        任思缈惊疑地瞪大双目,接着又是砰一声,这次被夺了兵器扔过来的武萨满。

        武萨满的战斗力与老休斯毕竟天差地别,不停地爬起来,怒气冲冲地反扑过去,又被更大的力气踹回来。如此几次三番,终于伏在地上捂着肚子喘粗气,不敢再上前讨打。

        这还没完,砰砰砰砰砰,连环几响后,土著民里数个年轻力壮的青年全被撂倒,叠罗汉似的叠成了小山。

        哀嚎声响成一片。

        “还搞不搞背后阴人的下三滥招数?嗯?还搞不搞内部分裂?”周岐叉着腰,缓缓踱来,满身戾气,挨个儿又轮流踹一遍,每一脚都踹在屁股蛋上,边踢边问,“还搞不搞?搞不搞?搞不搞?”

        他问的起劲,那些土著却听不懂,想说不搞了也说不出,连不迭叫苦。

        老休斯被压在最下面,扒开众人艰难地伸出一条胳膊,气若游丝:“别打了别打了,打也没用!这转化程序早在你们第一次进上翘面的时候就种下了,你的两位朋友运气不好,联结的恰好是刚刚死的那两位,没法子啦!你与其现在揍我出气,不如多跟她俩说说话,别让她们忘了自个儿名字,说不定还能撑到你们通关!”

        “什么叫没法子?”周岐冲上前,把老休斯揪出来,一拳打在他鼻子上,老休斯鼻血长流,哼叫不止。周岐压着眉怒道,“把话都给老子说清楚!”

        休斯是个有些气节的NPC,呵嗤呵嗤吐出口中血沫,黄金瞳里染着狂色:“还要怎么说清楚?献祭转生一旦开启,不能回头。你们所有人,当然除了当时外出的你们俩,都被我绑定了转生程序,作为替代品,与我族人一一对应,从此生随死殉,无休无止。你看那两个丫头,这会儿已经不能动弹,再过不久,五感尽失,记忆抹除,等净化过程走完一遍,她们就将迎来璀璨新生!”

        “什么狗屁新生!”周岐见了徐迟怀中深情漠然的任思缈,顿时怒不可遏,又一拳打在他面门上,直把门牙打豁了两颗,“这个什么转生程序真的不能中止?”

        这次老休斯却不再开口,闭紧嘴巴任其作为。

        徐迟皱着眉,眼见无论如何撬不开口,拦下狂躁的周岐:“算了,他没撒谎。”

        周岐也知这老东西再倒不出什么话来,又不能真的把人打死,谁知道他自个儿绑定的是哪个通关者?这么想着,他阴郁的眼神扫了一圈,落在瑟瑟发抖人人自危的通关者身上。这些人形容萧索,面色灰败,但并不如何绝望,更多的只是麻木,躲避着周岐的目光。

        周岐于是更气,原地站一会,扭头朝徐迟走去。

        徐迟已放下冷湫和任思缈,蹲在二人面前,真的就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们说起话。

        他的聊天技术也实在是差,没两句就聊到了头,此后便只重复地喊名字。

        冷湫冷湫冷湫,没完没了的冷湫,周岐听得头也炸了,刚想说你不能这么厚此薄彼,也喊几声任思缈呗,徐迟陡然停了。

        周岐低头望去,只见徐迟正蹙眉观察着冷湫的状况。

        肉眼可见,冷湫的形势比任思缈危急。任思缈起码还可与人用眼神交流,一双眼珠子转得不知多欢快。冷湫却双目呆滞,呆呆地望着徐迟,对呼唤无反应,手掌在眼前拂过也不知眨眼。周岐心想,也许是她年纪小,羁绊少,心性不坚的缘故。

        “小湫,我跟你讲讲明珏好不好?”徐迟忽然道。

        周岐怔了怔,觉得明珏这个名字好耳熟,但一时间想不起来。

        徐迟这个时候提别人做什么?

        故人吗?只有冷湫和他才知道的故人?

        周岐心底里那股刻意压制的不愉快又冒出头来,索性不管不顾一屁股坐下,一点不避嫌地凑过来,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徐迟伸手拨他不动,也听之任之,不再理会。

        母花花田里仍如上次那般,漂浮着腥甜**的气味,闻久了使人头脑昏沉,瞧谁都仿佛带上一层毛刺刺的虚化滤镜。

        “我是十五岁那年遇见明珏明铮的。”徐迟以这样一个平淡的开头掀起往事一角,冷感的声调在诉说美好时也不会增染几分温度,仍旧平铺直叙,“明珏肯定很少跟你提及明铮。嗯,他是个好哥哥,也算得上是个好人。明珏是妹妹,被冷家宠着惯着长大,性子很活泼跳脱,也很娇蛮。第一次见面我失手杀了她的鹰,她好生气,那是她熬了三天三夜的鹰,马上就快熬服了,结果一时皮绊子没栓住飞逃出来,撞在我脸上。我当时有些反应过度,下意识扼住鹰脖子,一手给掐死了。”

        “得,不是冤家不聚头。”周岐点评。

        徐迟抿起唇,轻而快地点了点头:“我错杀了她的鹰,她撒泼打滚,非要我赔。我赔不出,她就冲回屋,取了马鞭出来,扬言要打死我,给她的宝贝鹰陪葬。”

        “嘿!倒是个泼辣妹子!”周岐翘起大拇指,挤眉弄眼地揶揄,“后来呢?你被打了?”

        “嗯,不过陪葬没陪成,只被打得半死不活。”徐迟的嘴角轻轻提起,又落下,微笑一闪即逝,但这一抹清浅的笑意足以令周岐警铃大作,直接把鞭打事件脑补成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当下不安,这个叫明珏的,又是哪个红颜知己?

        “不对吧。”周岐心有惴惴,“你十五岁的时候,掐得死一头鹰,打不过一个女孩儿?”

        “不是打不过。”徐迟回,“是不能打。她爸是我恩师。”

        “哦……那怪不得。”

        “我被打得不轻,加上本来身上就有伤,当天晚上发起高烧,老师回来把明珏骂了一顿,又牵连了什么都不知道的明铮也罚跪到半夜。”

        “那他俩该讨厌你了。”

        “本来我也这么以为。”徐迟怔怔地望着十指交叠的双手,“头两天我在老师家住着养伤,几乎碰不上他们兄妹俩,想必是刻意躲着我,或者是老师下了命令,不准他们来打扰我。但我每天都能收到新鲜的花,每天都是不同的式样,佣人说花是小姐亲自准备的,说小姐其实挺后悔的。那时,明珏明铮天天在院子里玩耍打闹,拍球踢毽子,我就偷偷趴在窗户上看。”

        周岐皱眉:“你看什么?”

        “踢毽子啊。”徐迟答得理所当然,“我没踢过,见都没见过,觉得好玩儿。”

        周岐哑然,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口舌生涩。

        什么孩子,活着什么样的童年,才会连毽子都没见过?

        “后来我偷看被发现啦。”徐迟罕见的有些难为情,低下头摸了摸鼻尖,“明珏冲上来,问我为什么偷看。我答不上来,她却不知道为什么,很高兴,问我伤好了没,我说差不多了,她就拉我下去,问我要不要跟她一起玩。明珏明铮都是轻易能与人打成一片的人,热情,健谈,我虽然从小阴沉古怪,但假以时日,跟他们兄妹成为朋友也是必然。我学会了踢毽子,还学会了很多新奇有趣的玩意,记忆中,明珏总在大呼小叫,明铮总在背锅扛祸,我跟在他们后头,只想身上的伤能好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那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时候。

        后来人生多歧路,好的东西大都割裂破碎,没剩下什么值得追忆的。但那两个月,那时候的冷家兄妹,我常常想起,常常回味。

        可如果重来一次,那天明珏问:你要不要跟我一起玩?

        我其实该拒绝。”

        徐迟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周岐听得认真,且越听,心口越凉——徐迟虽然语焉不详处处阉割,但他大概能猜到,当初这相识于少年的三个人,后来结局不大好。

        “不过就算我拒绝了一次,依明珏的性子,她还会再问千次万次,直到我松口答应。她一向如此,自觉做错了事从来也不说对不起,只问我还跟不跟她玩儿了。我若说不,她就委委屈屈地转身回去,过两天再来,再问,被拒绝就又过两天,又来问,教人没法子。我若说玩儿,她立刻就活蹦乱跳欢天喜地。老师曾批评这个女儿,说是个喜怒形于色的大傻子。她不以为然,问我是不是心机深沉才叫聪明,我说她保持这样就很好。我觉得当时我说错了,后来长大了,她依旧率真烂漫,随性而为,还很重感情,很念旧。可成年人的世界,有时候容不下这些。我该提前告知警醒,免得她真遇上事儿,被打得措手不及。”

        说到这里,徐迟顿了顿,捻动手指,“不对,她要是真改了,改成老师口中的聪明人,她就不是她了。长大后我们都变了,只她不变。这是难得的好事,不是什么遗憾事。”

        说到这里,冷湫眨了眨眼睛,一颗泪珠毫无征兆地滚下来,嘀嗒,落在徐迟的胳膊上。

        徐迟抬眼,用大拇指揩去冷湫脸上的泪渍,温声道:“傻孩子,哭什么?想妈妈了?”

        冷湫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地掉眼泪。

        周岐默然望着二人,如遭雷殛,僵立当场缓不过劲儿来。

        半晌,妈妈二字总算通过烧焦的神经突触抵达中枢,他转动僵硬的脖颈,脸上肌肉抽搐:“等等,让我捋捋。你刚说什么,明珏是冷湫她妈?”

        徐迟看了他一眼。

        轻描淡写。

        这一眼看得周岐惊心动魄。

        徐迟点头。

        气定神闲。

        这一点头点得周岐差点立地吐血三尺。

        “你,你跟冷湫的妈妈是同龄人?”周岐掰着手指,脑子乱成一团浆糊,“冷湫今年十六,冷,冷湫他妈,冷明珏……”

        “唔,应该是三十岁上下生的冷湫。”徐迟贴心地给他补上。

        周岐喉结上下一滑,咕嘟一声强咽一口唾沫,一寸一寸地扭头看过来,像一台老化迟钝的机器。

        “也就是说,她现在少说也四十五六岁……”嚣张的断眉差点挑进发际线,颤抖的手指快要戳到徐迟鼻头,他心绪激荡,导致说话结巴,“你,你,你你你跟她差不多年年年……”

        徐迟拨开那根仿佛得了帕金森的手指,也不恼,回以礼貌的微笑。

        年了半天,周岐缩回手,蹭地蹲下,抱头捂耳,嘴里念念有词:“假的假的都是假的,徐娇娇肯定编剧本儿呢!哼,再怎么驻颜有方,也不能这么逆天,这张脸,瞅着比我还小,绝对是骗我的!没错,小子联合冷丫头耍我呢!我这么聪明,怎么会上这种显而易见的当?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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