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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二十八这天,程家旺留下看门,程家富跟程家兴带媳妇儿进镇去办年货,人穷起来哪怕过年也得算着点,手头上宽裕之后日子就好过起来,他们不光买了福字春联买了花生瓜子还进了成衣铺子。

        前阵子忙买卖去了,没顾得上赶制过年要穿的新衣裳,黄氏是有想到,也不过只给小冬菇安排上了,其他人还穿着往年裁制的旧棉袄,这日才添上新衣。

        程家兴去买了爆竹,说要响响亮亮过个年,他们赶牛车出来的,手里又有钱,进镇之后看什么都高兴买什么都快乐。出来时才只不过拿了钱袋,回去拉了半车东西。

        难得出来逛一圈,是高兴,想着家里还有个等着吃奶的闺女,一行人也没多耽搁。

        牛车先在程家富家门前停了一下,老大夫妻将他们买的东西卸下去,老三夫妻才回自家三合院。

        他们清早出门,临近中午回去的,何娇杏赶着给小冬菇喂奶去了,程家兴却注意到院里有水迹,问老四上午在家捣鼓了啥?

        程家旺说:“三哥你们出门之后,半上午那会儿老何家来了几个人,抬来两桶子鱼,听说你跟嫂子出门去了他们没多耽搁放下东西就走的,人走了之后我跟爹一道涮了个水缸,把活鱼装进去了。”

        当初起房子的时候,程家兴备了三口水缸,一口放在灶屋里面,是平常吃水用的,另两口搁在屋檐底下,防火生财。何家抬过来的活鱼就装在檐下的大水缸里,瞧着都还很有精神。

        “何家的说让哥随便吃,还说过两天再给你抬一桶来。”

        “你跟爹怎么回的?”

        “爹说这都很多了,不好意思,让别麻烦。三嫂娘家那头热情得很,反正说不听。我们要推辞他们就说过年本来就该吃鱼,生完孩子吃鱼汤能补身体。”

        程家兴大概点了下数,又问:“还有多会儿吃饭?”

        “哥你饿了?”

        “这么多鱼我们吃不过来,我给大哥二哥送两条,还有大伯那头……我来装,老四你去跟娘打声招呼,陪我出门送鱼去。”

        程家兴才刚回来没多会儿,又出门了,他这一口气走了几个院子,送了七八条鱼出去,回来的时候拿着大伯他们塞来的腊肉之类,脑子里想的是亲戚们对他的态度,大变样了。

        程家几房人之间是不如何家那么亲厚,关系还是可以的,至少没有太大摩擦,有什么事找上门去大家都肯搭把手帮个忙。以前程家兴不太有出息时,亲戚们也跟他往来,可态度上随意得多,长辈们见着他都爱说教。现在很少有人说教了,真要说也是让他改改脾气,学那面团,软和些,别一身尖刺挨着就扎人。

        程家兴是个很拉的下脸的人,那是在面对别人无理要求的时候,平时嘛,三姑六婆七大爷说个啥,只要是无关痛痒的他听着就听着,不太会反驳。

        倒不是说就认同了别人,主要是你一反驳人家还能说更多,没完没了就很烦人。

        长辈让他改改脾气,平辈的堂兄弟们则是另一种姿态,比起叭叭说个不停,这些人更愿意听程家兴讲讲生意经。这两年,时常都有因为拿不定主意来找他商量的。从娶媳妇儿到挣钱问什么的都有,村里人就是这样,他在三岔路口不知道怎么选择的时候就想跟身边的成功人士谈谈,听别人建议。

        以前的程家混混现在已经是大榕树村第一上进青年,跟他套交情攀关系的还能少了?

        在二爷爷家耽误了会儿,又在大伯他们院子聊了两刻钟,大哥听说他没吃东西就出来送鱼劝他赶紧回去先把午饭吃了,程家兴也没回去,他跟家旺还去了老屋那头。

        过去的时候二嫂周氏刚吃了饭且喝了药,他二哥看媳妇吃过以后随便对付了两口,正在灶上涮锅洗碗。

        听到兄弟喊他,程家贵放下洗碗布擦着手出来。

        程家兴没说什么,程家旺一皱眉。

        “怎么是二哥你在灶上忙活?咱们村里再懒的婆娘也不会把洗衣裳做饭这些活全都推给爷们去做,那要招笑话的。”

        程家贵一身疲惫,强打起精神招呼两个兄弟,解释说不是懒不懒的问题,周氏她身子不便。

        “你们嫂子哪怕静坐着时常都不舒服,让她来干活我提心吊胆的,还不如我来。”

        哪怕刚分家的时候,身上一点钱没有,程家贵那精气神也不差的,现在却比当初还不如。程家兴说:“我们那头都忙完了,再留爹娘过个年,年后请娘过来帮衬你吧,二哥你也别光顾着嫂子把自己的身体拖垮了。”

        程家兴心里面想着怀相不好这些都是自己作的,谁让她乱吃药拖垮身体?谁让她胡思乱想整天不安分?……看二哥这样,那些话又说不出口了。

        程家贵问他们有啥事。

        “我送鱼来,是我老丈人抬来的,也吃不完,匀两条给二哥尝尝。”

        程家贵起先到了声谢,过会儿又说:“何家人好,在这点上三弟我真是羡慕你。”

        “是听说周家遭了贼偷,仿佛还攀扯上二哥,怎么事情还没解决?”

        提起这事程家贵脸色又难看下去。

        解决?

        倒霉事哪有那么容易解决?

        都知道做贼被逮住是会被打掉半条命的,世人都痛恨偷儿,可各个村子里总有那么几个手脚不干净的。乡下地方又不像城里闭门闭院的,也就是全家都出门才会挂个锁,平时哪怕下菜地去也只是伸手把门带上。因着互相之间都认识,谁要是贼头贼脑的探过来立刻就会被逮住,平时丢东西的并不多,可每隔一段时间还是有丢个鸡丢点蛋丢两捆干柴的。

        而这些都不比不上一罐猪油值钱。

        这年头猪瘦,喂足一年顶多也就二百斤,那一罐子是两挂猪板油熬出来的,后面一整年或煎或炒就靠这一罐油,这给人偷了周家的不得气疯过去?

        丢油的当天,周大虎婆娘就在院坝上骂了足足半日,后来这几天也是想起来就骂想起来就骂。

        本来还发动村里给她捉贼,捉了几天也没逮住,她那一罐子猪油眼看找不回来,不得找个人赔?

        周大虎婆娘怪她弟妹,问她最后出门为啥不挂锁?

        要挂了锁给人撬开不怪你,没挂锁还不怪你吗???

        骂完弟妹之后,她就跟程家贵纠缠上。油又不是程家贵偷的,咋可能赔?谁也没道理非要他赔,这罐子猪油钱他是没亏,跟媳妇儿娘家闹得不愉快也是事实。

        周大虎婆娘还翻了笔旧账,说夫家这侄女真是个白眼狼,她受了委屈知道回来哭诉,挨了巴掌知道找娘家人打回去,怀了娃知道使唤亲娘帮衬,唯独挣了钱想不到娘家人。非但想不到,还藏着掖着生怕人知道,怕人知道以后找上她。

        想当初周大虎婆娘曾拽着何娇杏说周氏好刘氏不好。

        如今改口的也是她。

        为这一罐子猪油,她亲口说出侄女不是个东西。

        早就说过周大虎婆娘是个冲动之下啥都干得出来的,这些话就是气疯了不过脑子骂出来的,骂出来之后她才发现伤敌八百自损了一千。

        不管怎么说,周氏已经嫁了人,也怀了娃,只要这胎保得住能顺利生出个儿子来,她慢慢也就站住了。

        名声差点对周氏自己的影响不是那么大,却会拖累娘家妹子。

        她那个堂妹头年好事近了,就因为她黄掉,当时差点要上吊的,好不容易才劝下来,家里又给说了另外一个,条件是差一点,也不好讲究太多。

        这喜事要看要成,因为猪油事件稀里糊涂又完蛋了。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让程家兴来说跟他二哥屁关系没有,偏他总能把自己给搭进去。

        好事一件没有,坏事层出不穷,精气神能好才奇怪了。

        程家贵以前还同情大哥摊上刘氏这么个见钱眼开的媳妇儿,结果莫名其妙的他成了最倒霉的那个。让程家贵看来,他媳妇儿周氏也没有特别不好,就是爱多想,人不那么爽快而已,他不明白怎么日子越过越糟了。

        在亲兄弟面前,程家贵稍稍诉了两句苦,程家兴听了几句就感觉没意思。

        他不关心周家长周家短的,断了二哥的话说:“上午进镇去了,这还没顾得上吃饭,这些事以后有空再说吧,反正过年这阵子相处的时候挺多的。”

        程家贵才知道他还没吃午饭,让人赶紧回去。

        “二哥你也别太亏待自己,别想太多。这世上很多事你想不想它都会来,烦死了都阻止不了。再者,我总想劝你做人得干脆一些,心里知道自己要什么,要什么你就奔什么去,别样样都舍不得丢。还有就是,对自家人稍微实诚一点,有话咱们摆明了说,别总是打马虎眼……之前你是不是跟我说过,二嫂总是烦恼我媳妇儿为什么跟她亲近不来?杏儿最不喜欢心里门道太多的人,嫌处着累。刚刚好,咱二嫂总是心口不一。我们都知道她想要什么,还装模作样就很没意思。”

        人可能真的都有恶趣味。

        程家兴有时候也是那样,他又不傻,当然知道二嫂想要什么,她越想要,反而越不想配合。

        关系和睦的时候,做什么都肯,觉得是兄弟嘛。

        心里不痛快时就觉得我要带你赚钱还要顾你脸面,这关系是不是倒过来了?

        ……

        程家兴走了之后,程家贵还愣了一会儿。

        本来随便聊聊没想到会说到这里。

        老三说弟妹不跟周氏亲近是嫌周氏心思重相处起来累人,说很怕这种心里想着二嘴上说是一的,还让他也别光埋怨周家,周大虎婆娘是很烦人,她说的有些却是心里话。你总不能嘴上说我们一家有事就去找人帮忙,轮到别人找你的时候就当两家人处防备起来。

        程家贵从前总没认为他媳妇儿有大错,那是因为他们夫妻两个是站在同一边的,自己人看自己人当然没错。

        说到底,周氏做什么都是为她小家。

        程家贵就是小家里的人。

        其实到这时候,周氏的确都没搞出大事,可人被逼急了是会跳脚的,接连不断的坏事情让周氏情绪很差,家里越来越薄的积蓄使她焦躁,这个时候有人摸清了程家的情况,找到喜欢钱需要用钱同时穷得叮当响的周氏,说跟她商量个事儿。

        翻来覆去的折腾都没把字糖仿出来的家伙总算不耐烦了。

        起先想到合作。

        又听说何家有个老姑找过来都没谈成。

        那没法,他们打起方子的主意。

        找上周氏这个说得可好听了,说头年的米胖糖也是,年后就有仿货出来,做吃食买卖总会面临这种情况,就算外面有了卖字糖的他们笃定想不到是方子外泄,只会觉得别人有能耐把里头的门道给看穿了,让周氏不用担心。

        来人说能给她一大笔钱,只要这个字糖的方子。

        周氏的确是眼红,可她知道自己挣不了这个钱,一口回绝了。

        那人脑子也活泛,拿了二十两出来让她说些知道的。

        比如程家兴都去买过些什么材料,打没打模具,模具长什么样子,还让她好生回想看看家里人有没有偶然提到几句什么。那人说,她只要把知道的说出来这钱就归她。

        周氏知道的也都是些无关痛痒的事情,说出来就能换二十两,她能不心动?

        她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又告诉自己是老三针对她,编出一套套的说法死活不肯带他们挣钱。且想着她知道的哪怕说出来也不会妨碍到谁。既然自家能挣钱,还不妨碍兄弟,那为啥不说?

        程家贵去搓个衣裳的空档,周氏告诉偷偷摸过来打听方子的,应该是有模具,模具是程家旺做的,具体是什么样子不太清楚。至于说老三买过些啥,大概就是黄豆面芝麻面这些……

        她一口气说了不少,听她说完那人却没给钱,转身就要走。

        周氏将人拽住。

        那人甩开她手:“你该不会真以为这点东西就值二十两?我劝你别嚷嚷!不然你夫家就该知道你见钱眼开吃里扒外。”

        那人转身就走,一边走还嫌弃她没用,拿二十两吊着才说出这么点东西。

        同行谁尝不出那里头的黄豆以及芝麻味儿?

        周氏眼睁睁看人走远,只感觉脑子里嗡的一声,眼一翻,厥过去了。

        ……

        这事出在二十九,当时程家贵躲在屋后蹲着搓衣裳,就是贴身那几样,他搓完拧去水想拿进屋去阴干,从后门进屋里来,却没见着本应该在屋里的媳妇儿。

        他喊了两声,也没人应答,程家贵就自然而然把手里的木盆放下,往院子里去,刚走到檐下就看见倒在地上的周氏,程家贵心里一咯噔,赶紧上前去查看情况。

        一碰上就感觉周氏手上冷冰冰的,再一看她裤子都濡湿了,裆上全都是血。

        程家贵一下傻在原地,他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他脑子里就一个念头:没了,娃没了……

        程家贵傻愣了一会儿,遇上有人从旁边过,看他蹲在屋前,跟前还摆着个周氏,就问他咋的了?这声问话让他惊醒过来,程家贵忍着痛失爱子的难受把媳妇儿抱进屋去,跟着疯跑出去找草药郎中。

        从老屋出去到郎中家,就要从三合院前面的土路上过,黄氏跟何娇杏在院里杀鸡,余光瞥见有人疯跑过来,两人齐齐抬眼,一看是他。

        这下鸡也顾不上了,黄氏把人喊住,问他跑什么?上哪儿去啊?

        听见老娘的声音,刚才强忍着的大男人家一下就哭出来,“娘啊,周氏她流了好多血,好多好多血,我娃保不住了。”

        最近这段时间黄氏对二媳妇是有一些意见,但她还是比谁都希望周氏能好好的把这胎给生下来,别人成亲一两年就当爹,只程家贵这么多年了还没儿没女。

        程家亲戚都说要一直没动静就休了再娶一个,黄氏又不忍心走到那步,女人家一旦被休后半辈子就完了,回娘家不会好过,再嫁也就是跟老鳏夫……黄氏一直都说再等一等,天老爷还是怜悯她,儿媳妇这又怀上了,黄氏准备好年初一就回老屋去,这一回去至少照看到她出月子,咋的把出喜脉都才个把月,就没了???

        “不是让你好好照看,你咋照看的?你让她干什么了?”

        刚才憋着一口气往草药郎中家里跑,被当娘的喊住之后,程家贵也是手软脚软,他心里慌得很,说没让她做事情。

        “这段时间饭是我煮,药是我煎,吃完了碗也是我洗,衣裳都是我躲在屋后偷偷搓的……大夫说她怀相不好,我哪敢让她做任何事?我刚才让她在家歇着,我转身搓了两件衣裳,回头一看人就晕在屋前,裤子也打湿了,上面全都是血,都是血。我的去找大夫,找大夫来给她看看。”

        ……

        都说到这份上,大夫来也就是保周氏一条命,娃肯定没了。

        她这胎明摆着还没满三个月,没满三个月的本来就不稳当,很容易掉。

        就因为知道三个月以内容易掉,老二说不掺和买卖黄氏是举双手同意的,这胎怀得太突然,落得也太突然。

        程家贵接着往草药郎中家里赶,黄氏也顾不得大过年的讲究,丢下收拾到一半的鸡就要往老屋去。何娇杏也要跟去帮忙,让她拦下:“你过去也帮不上忙,大过年的就别往身上沾晦气,把你闺女照看好。”

        黄氏嘴上还冷静,头上也晕,她迈开第一步时还踉跄了下,何娇杏实在不放心她自己过去,就把人扶到老屋门前。黄氏人进去了,何娇杏没跟进,她想想跑了趟大哥家,把事情通知到大嫂那里。

        听说周氏又落了胎,刘氏都惊呆了。

        “老二也是跟伺候祖宗似的伺候她,啥活都不让干的,咋会没了?弟妹你打哪儿听说的?我一点儿风声也没听见!”

        “就刚才,二哥疯跑去找草药郎中,娘看见把人叫住,他自己说的。”

        刘氏把围裙一解,说看看去。

        两人都没进屋去沾血腥气,就在灶上帮了点忙,刘氏给烧了锅水,何娇杏回去接着收拾她那个鸡,想着炖出来也能给二嫂匀一碗去。

        鸡是炖出来了,负责端过去的是程家兴,送进屋的是刘枣花。何娇杏因为家里有个小闺女,怕过了晦气要讲究一点,刘枣花就不怕,她家只一个铁牛,铁牛都七岁大了,人长得憨头憨脑的身板结实得很。

        刘枣花把汤送进去的时候,周氏已经醒转过来,做婆婆的在边上问话。

        她跟着听了几句,出来就往何娇杏那头跑,见着人就叭叭说起来:“全家上下我跟姓周的相处最多,我比老二还了解她!这回的事肯定不简单!”

        何娇杏也在喝汤,一听这话都停下动作,问:“怎么说?”

        刘枣花前后看了看,没别人。

        这会儿也不会有别人在,几个男人家都过去老屋那边了,都在那边堂屋里呢。刘枣花笃定了跟何娇杏说:“老三把鸡汤端过去,我送进屋的,我送进去时娘在问话,想知道她怎么晕在屋前,姓周的那个反应我看着不对,心里应该装得有事,但却没说。”

        “你想想看,她要是身上不舒服出去干啥?我们怀着娃的时候有点不舒服也会在屋里躺着,她不比我们仔细?再说就哪怕老二这段时间没去挣钱,也不缺那一口吃,要说她是因为吃得太差所以站不住晕过去,那早些年吃得更差的时候咋没晕过?这个说法站不住脚,铁定是老二去后面搓衣裳的时候出了啥事。”

        “要是她占道理,落得这个下场不闹腾吗?好不容易怀上的娃没了,要是我能疯掉,咋都要找罪魁祸首算账。她就跟失了魂一样,一声不吭的,你说是不是因为遇上了什么说不出口的事?”

        “她总不会背着我们偷偷搞了啥动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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