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荆璨一直认为,他是一个很听自己的话的人。比如小时候他告诉自己要考第一名,之后他便从来都没有得过第二名,又比如在某一天听了荆在行的话之后,他告诉自己晚上睡觉要关灯,往后,无论多害怕黑暗,他也再没在房间里留过灯,再比如当初决定要远离这个世界,他便真的遵守和自己的约定,把自己装进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瓶里,安安静静地过了这么多年。
他总能在当前的情况下做出一个他认为最正确的决定,无论这个决定指向的路途有多么艰难,后果有多么可怕,他都能心平气和地接受。
他从不反悔,从不遗憾,唯独除了面对贺平意的时候。
荆璨躺在床上,无数次打开了微信下载的界面,却迟迟没有摁那一个下载的按钮。他放下手机,把绿色的小纸伞小心地撑开,举高。伞面正对从天花板投下的灯光,荆璨眯起一只眼睛,然后缓慢地搓动两根手指。
绿色的小纸伞顶着刺眼的灯光转圈,每当接近一个指尖时便又往回返,如此循环往复,如同时间的无休止的行进。
很久之后,荆璨终于做了一个决定。
他将另一只眼睛也闭上,在黑暗中,将自己的命运交还给命运——数七下后睁开眼睛,如果纸伞上画着的花停在右边,就和贺平意加微信,如果停在左边,就拒绝贺平意。
拒绝贺平意。光是这样想到这五个字,荆璨都已经感受到了突然铺盖到心头的巨大的悲伤与失落,就好像八岁生日那天醒来,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得到荆在行送他的马达时一样。
这种掷硬币般的游戏从前一直被他归类为“小孩子行为”,他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真的通过这样方式去决定事情的走向,这太随机了,也太不负责任了。可现在他忽然明白,这种游戏之所以能够在人类中存活这么久,除了有那些患着选择困难症的人的拥护外,大概还有一个个重要的原因是,很多人都会有一件明知不可为却仍想为之的事——在找不到充分的理由保留心中的另一个选项时仍想为自己的舍不得留一线可能,便拉个“老天”入伙,充当压入天秤翘起的那一侧的最后一克砝码。
轻捻那根作为伞柄的牙签,荆璨开始在心里默数数字。
他数得很慢,数到六之后还突然停住,迟迟没再往下进一个数字。
小纸伞已经在来来回回蹭了好多圈,荆璨却还是耍赖似的不肯睁眼。他在心里猜测着如今花朵的朝向,挣扎着要不要分析一下小纸伞的行进速度以及过去的时间,预判一下结果,再小小地做个调整。
仿佛是一个正要在考试上作弊的考生,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如同监考老师突然而至的提醒,惊得荆璨一下子睁开了眼。他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捞起手机,而摁下接通键之前,荆璨摇摆的目光先是不小心落到了小纸伞上。
左边。
答案提前揭晓,举了半天的手突然就没了力气,带着小纸伞从空中掉落。
荆璨侧过身,看着响个不停的手机发呆,却直到铃声没了也没接起来。他从头顶扯了个枕头过来,把自己的脑袋蒙住,好像这样就可以不用面对刚刚看到的东西。可电话那端的人像是怎么也不肯放过他似的,铃声落了又起,他不理,那人就持续地打,没完没了。荆璨没办法,一只手摸到手机,看也没看,塞到耳边。
“喂。”
“怎么不接电话?”大概是因为脸上捂了个枕头,荆璨的声音有些闷,听得那边的贺平意愣了愣,“你感冒了?刚刚不还没事么?”
“没有感冒。”枕头被无情地丢开,闹情绪般滚到了地上。荆璨迅速起身,盘腿坐在床上。他对第一个问题避而不谈,在答完这句之后就一直用力攥着手机,但直到手心都出了汗,还是没能憋出下一句话来。
“下好微信了么?”
想到刚刚的结果,荆璨低头,对着手里的小绿伞皱起了眉头。
他不说话,那边贺平意便又问了一遍,荆璨这才慢吞吞地说:“还没有。”
“怎么还没下好?”贺平意催促,“快点,等着加你好友呢。”
荆璨心里难受,便把腿蜷起来,一只手抱着腿,下巴搁在膝盖上,像是要找一个可靠的支撑。他维持这个姿势坐着,怎么也舍不得开口。
其实,刚才还没数到七呢……是不是应该再转半圈啊……
而作为一个和荆璨相处了这么久的人,贺平意早就习惯了荆璨的各种反应。在接收到这长时间的沉默之后,贺平意就意识到可能事情不太妙了。他转着椅子,仰头猜着荆璨在想什么,猜来猜去,似乎也就只有乌龟不想加微信,想要缩回脑袋这一个可能性了。
“荆璨,你想,装了微信以后我们可以随时聊天,还可以视频聊天,你看到什么好看的、好玩的东西都可以拍给我,我也同样可以拍照给你看,多方便啊。”
这话对于荆璨来说已经相当于蛊惑,描述一个荆璨想都不敢想的画面,让他因为这种美好而缴械投降。贺平意每说一个字,荆璨的掌心、指尖都好像因为期待而变得更加湿润了一分,以至于后来手机都仿佛在慢慢下滑,试图逃脱荆璨的掌控。
“可是我用不习惯。我……”都还没有用,哪来的不习惯。荆璨抿了抿唇,为自己这不合逻辑的谎话而懊恼。
“等一下,”贺平意笑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你不会是不知道怎么下载吧?这样吧,现在还不晚,要不我去你家找你吧。”
“啊?”正在慌乱地思考要怎么办的人被吓了一跳,“找我?”
贺平意已经起往外走身,卧室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通过听筒传过去,荆璨听得心跳加速,赶紧说:“等一下!贺平意!”
“嗯?”贺平意停下脚步,等着荆璨开口。
“你别来,”荆璨从床上站起来,大步跨到地板上,然后走到窗边,撩起窗帘,望了望外面,“都已经这么黑了,你别来了。我……”
手机已经快要拿不住,他咬了咬唇,最终还是说:“我马上就好了,你给我五分钟吧。”
“确定么?”贺平意其实真的不是在故意逗荆璨,他衣服都拎起来了,随时准备冲到荆璨家去敲敲龟壳。
“确定。”荆璨说。
挂了电话,贺平意舒了一口气,把衣服扔到了沙发上。
“给谁打电话呢?”陆秋从卧室走出来,看见自己儿子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
“同学。”
“同学?”想起刚刚贺平意脸上的笑,陆秋试探性地问,“女同学?”
“没有,男的。”贺平意无意识地搓了两下手机,“妈,你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陆秋到厕所拿了拖布,一只手揉了揉脑袋,“我午觉睡多了,这一天也没怎么动,这会儿一点也不困。你去休息吧,我活动活动,累了就能睡着了。”
贺平意皱起眉,但看着陆秋,也没说什么。他转身往自己屋里走,陆秋却叫了他一声,也跟着过来了。
“我先给你这屋擦擦。”
“不用了妈……”没等贺平意说完,陆秋已经进了屋,贺平意无奈地揉了把脑门,只能跟着进去。
这两年陆秋身体一直不大好,倒是没有大病,就是头疼、感冒、胸闷之类的小毛病不断,再加上晚上经常失眠,整个人看起来都没什么精神。她低着头拖地,偏黄的灯光将白色的发根照得雪亮。
“妈,白头发长出来了,该染头发了。”
这话说出来以后,房间里的两个人都安静了一会儿。
陆秋的白发长得早,如今五十岁,新生的头发已经几乎是全白。但她从不喜欢到理发店去染头发,说是理发店的人总会把染发膏弄到她的头皮上,很不舒服,也不好洗掉。从前家里三个男人,贺平意还小,贺立粗心又笨手笨脚,用陆秋的话说,连个碗都刷不干净,所以,给陆秋染头发就一直是家里最细心的那个负责。
直到这个人突然离他们而去,这活才由贺平意接过来。
贺平意此时倒也不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哥哥已经离开了两年多了,他知道无论是陆秋也好,贺立也好,他们都在努力尝试着从那种世界崩塌般的悲痛中走出来。只是可能很难,而且还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罢了。
而有时候主动提及,其实也是治愈的一种方式。哥哥是他们的家人,贺平意不希望往后他们三个人连一起回忆他的勇气都没有。
哪怕再难,他也希望他能永远留在这个家里。也留在他身边。
“明天上午给你染个头发吧。”贺平意说,“我现在不比我哥染得差了。”
“行。”
贺平意走到陆秋身边,轻轻拍了拍她佝偻着的背。陆秋眼眶发红,但也还是吸了吸鼻子,勉强朝他笑了一下:“我没事。”
贺平意又陪陆秋聊了一会儿,等陆秋情绪真的好了,出去了,贺平意终于等来了荆璨的一条短信。荆璨告诉他自己已经下载好了,也注册好了,贺平意立马搜了荆璨的手机号。
加好友要填验证消息,贺平意想了想,填了个几个字过去。
荆璨一个人趴在床上,收到微信消息的提示,赶紧捧着手机查看。
验证栏赫然写着“平意哥哥”,荆璨撇了撇嘴,决定还是暂且让贺平意占一回便宜。
加了好友,他点开对话框,对着除了官方提示消息外空白一片的界面发愣。他没跟贺平意说话,而是躺下来,又重新举起小纸伞,然后把伞上的花旋到右侧,闭上了眼睛。
过去的将近十七年他都是好学生,他从没做过弊。荆璨想,就这一次,让他为了贺平意做一次弊吧。
在心里默念了一个“七”,荆璨自黑暗中睁开了眼。
小纸伞终于停在了他想要的角度,他放弃了最后一克砝码,依然选择自己决定。那往后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往后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也都自己担着。
贺平意一直和荆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甚至还把还没做的作业拍给他,问他文科班是不是也有这么多卷子要做。荆璨把照片放大,看了看能看清的题目,若有所思。
睡前第一次和贺平意说了晚安,第一次收到贺平意的晚安。果不其然,那晚荆璨又失眠了。他一直握着小纸伞发呆,被子都因为他翻了太多次的身而乱成一团,只剩个被角被他搂在怀里。大概已经快要天亮的时候,荆璨终于耐不住,爬了起来。
他到客厅的书桌上找了一小张纸和一支笔,埋头写好要写的,又去厨房找了一根很粗的奶茶吸管。荆璨不确定这个家里能不能找到打火机之类的,好在翻箱倒柜地搜了半天,还是在客厅的一个抽屉里找到了火柴和蜡烛。
他坐到书桌前,把蜡烛点燃,随后将剪下的一小段吸管的一端凑到火苗里。
塑料在火光里变了形,枯萎缱绻。挪出来空了两秒,荆璨用手指把焦了的尾端捏到一起,彻底封死了这个出口。他把小纸伞和刚才写好的纸条小心翼翼地塞到吸管里去,然后用同样的方式把另一端也封住,不留退路。
做好这一切的时候,外面的世界,太阳刚好升起。荆璨偏头望了望窗外,在红色的光里吹熄了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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