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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胳膊仍然被贺平意用力扯着,荆璨怔怔地看着贺平意,嘴巴动了动了,却说不出话。

“小璨,是不是?”

那个晚上的画面又清晰地浮现在荆璨的眼前。穿着黑色衬衫的男生一只手托着篮球,跟他说:“打篮球不难,我教你。”

画面的脸和面前的脸无限接近,直到最后,完全重合在一起。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

他们只见过两次面,一次是他救他,一次是他教他打篮球。可无论哪一次,荆璨都忘了问他的名字。

甚至,在很长的时间里,他都不知道,到底是真的有这样一个人,还是说这又是他幻想出来的假象。

“贺平意……”对在意的事情他总能记得很牢,那两个晚上,无论是真还是假,都已经永远封存在了他的记忆深处。荆璨轻轻唤了一声,在这个似乎只有他一个人记得的篮球场外,拿出了最后的勇气。

“如果我说……我觉得是你教的呢?”

我觉得是你教的,我觉得我见过你。

贺平意被这话问得愣住,一瞬间,那个夏天残余的片段好像忽然涌到了面前,和之前出现的对这个篮球场莫名其妙的熟悉感有了奇怪的交联。贺平意费力地从那段十分模糊的记忆中挑拣出仅有的几个清晰碎片,碎片上没有出现荆璨的身影,但的的确确,有一个在夜晚穿越篮筐落下的篮球。

可篮球场上站着谁?篮球场又在哪里?他统统无法记起。

荆璨憋了这么久,此刻却突然再也憋不住了。他的嘴巴开开合合几下,终于艰难地发出了声音。

“你真的……没来过北京么?”

这问题很熟悉。贺平意在混乱中捕捉到一个场景,是在厨房里,荆璨站在窗边,问他:“你有没有去过北京?”

悔恨在这时一下子涌了上来。

他撒了谎。

他竟然在那时撒了谎。

他在几个小时之前还在旁观着荆在行的懊恼与悔恨,万万没想到此时便轮到了自己。

原本拽着荆璨的手忽然没了力气,贺平意徒劳地在原地转了身,又转回来。

荆璨还在看着他,在等着他的答案。无声的对视中,两个人都红着眼睛。

“来过。”贺平意说。

他来过北京,可就像他在两年前和文医生说的,他宁愿这辈子都没来过,那时他甚至恶狠狠地发誓,他再也不会来。

因为他的哥哥就死在这里。

他们回了徽河,回到了天台。在太阳花之上,他们一同睡了一个并不安稳的午觉。贺平意又做了梦,梦里是他听闻噩耗,一个人赶到北京。医院苍白冰冷的楼道里,他听到陆秋哀切至极的嚎哭:“死了!”

从始至终,他的妈妈就喊了这么两个字。

凄厉的声音使得他头皮发麻,他浑浑噩噩的,拽住住贺立的胳膊,咬牙问:“谁死了?”

醒来时,贺平意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天空好像就这么密不透风地压了下来,他张着嘴吸入氧气,才总算在重压下扒出了一个生存的缝隙。

一只温热的手拉着他的手指晃了晃,他低了低头,看到荆璨正面朝着他,抱膝坐在他的腿边。

“做噩梦了吗?”荆璨轻声问。

贺平意看着他,点了点头。

“梦到……你哥哥了吗?”

“嗯,梦到他去世时的事情。”瞧见荆璨红着眼睛看着自己,贺平意抬手,轻轻拽了拽他的胳膊,“来。”

荆璨慢慢挪动身子,顺着贺平意的力道,整个人趴到了他身上,像个树袋熊。

就这么安静地待了一会儿,荆璨才贴着贺平意的胸膛问:“你能再给我讲讲他吗?”

其实在看烟花的时候得知贺平意哥哥的事情以后,荆璨就已经好奇了很久。他很想再多了解一下贺平意一直想念的人,他还想和贺平意一起去看看他,也想在贺平意难过的时候,安慰贺平意。可贺平意一直表现得很正常,他似乎不需要倾诉,荆璨也就从未再主动问起。到如今,看到那些被压抑的情感涌出,他才敢小心翼翼地,想要去帮他治疗那道陈旧却顽固的伤口。

“就像我之前说的,他是个非常好的哥哥。我遇到什么难题,他都能帮我解决。”贺平意低声说,“可是我对他一点也不好,我都不知道他得了抑郁症,是后来问了他的医生我才知道,他已经吃了三年药了。”

吃了三年的药。

荆璨一下子拧紧了眉头,为那个素未谋面的人。

“小璨,你知道,活生生的一个人,一个我心里那么崇拜、看上去那么阳光的人,突然那么安静地躺在我身边,是什么感觉吗?”

荆璨不知道,他虽见过死亡,可让他恐惧的,从来不是死亡本身。而是那条未知的,通向死亡的道路。

压着呼吸想过之后,荆璨答:“伤心。”

失去至亲,谁能不痛得撕心裂肺。

贺平意却摇摇头:“是抵触。”

是抵触,不接受,是企图用自己的意志修正已经发生的事实。

“我不肯接受,也不肯离开北京,我拼命地想要找到他痛苦的原因,我想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可是我问遍了几乎他所有的老师、同学、朋友,他们都跟我说,我哥是一个很温暖的人。可我真的想不明白,如果我哥是大家印象里的那样,那么,那个毫无生气躺在我面前的人,又是谁呢?”

不知为什么,荆璨并没有与贺平星患上同一种心里疾病,他甚至从未见过贺平星,可他却好像能够知道,他在死亡之前有多么痛苦。那一定是一种非常绝望的心情,是尽管不愿意,却被情绪支配着而不得不得做出的选择。

“哥哥一定有他自己的原因的。他肯定是真的太痛了,实在撑不下去了。否则,他那么好的人,不会舍得丢下你们的。”荆璨说。

对别人好的人都是心软的,若不是真的穷途末路,怎么会舍得让爱的人难过。

“嗯。”贺平意在荆璨的头顶发出低低的一声,道,“我现在明白了。”

“明白原因吗?”荆璨问。

“不是,”贺平意摇头。

荆璨抬头,看向贺平意的眼睛,等着他的答案。

“是明白了……如果我这么轻易就能理解他的感受,那他的死就太不值得了。”

苦难那么多,从来不会被平均分配到每一个人的身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所有的经历,情绪,都没有另一个人能真的感同身受。即便是家人、爱人,也不行。

他无法真正体会荆璨的痛苦,也同样无法体会贺平星的。

“所以,我接受他的选择了。”

贺平意说到这停了很久,他用一只胳膊盖到额头上,左右蹭了两下,把眼眶的酸胀感驱走,才继续开口。他抱着荆璨,道歉:“对不起,我去过北京,但那段时间的事情,我真的记不清了。那时候不怎么睡觉,再加上受的刺激比较大,我又一直不愿意接受事实,导致每天的记忆好像都是混乱的。我比较清晰的记忆,就只到看到那封死亡告知书……再往后。便是行尸走肉一样,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听着贺平意的话,荆璨先是错愕,再之后便是心疼。他不知道一个人是要将自己折磨到什么程度才会使得记忆的功能都出了问题,可精神世界分崩离析的感觉,他比谁都清楚。

像贺平意总爱对他做的那样,他举起手,摸了摸贺平意的头。

“后来呢?”他问,“你好了吗?”

“后来,我爸妈发现我状态不大对,硬押着我去看了医生。算是好了吧,起码没那么痛苦了,因为……都记不清了。”

天空中的云被拉成了丝絮的形状,缠缠绕绕,向着远方。

贺平意好像又回到了两年前,回到了那段没有一夜能安稳入睡的日子。

“医生解释不了,我怎么会产生这么严重的反应,但我知道。”

那是一段他从未和任何人提起的往事,贺立不知道,陆秋不知道,文医生也不知道。他没跟任何人说过,因为跟任何人他都说不出口。他本来打算就这么将这个故事带入坟墓,等再见到贺平星,再抱着他,痛哭着跟他说一声“对不起”。

“你要听吗?”贺平意轻声问荆璨。

荆璨隐约察觉到什么更沉重的情感,他抱紧了贺平意,没有任何犹豫:“要听。”

“他……好像向我求救过。”

或者说,其实哥哥是给过他暗示的。

荆璨睁大了眼睛,在脑海里消化着这句话。

“那次他回学校之前,突然打开我的房门,说,‘平意,我走了,好好照顾爸妈’。我当时在打游戏,头都没回,就说,‘知道,你路上注意安全’。我哥听我说完,也没走,我就感觉他在门口一直站着,”贺平意顿了顿,发出一声笑,却是带着哽咽,“我以为他还有什么事,就抽空回头看了他一眼,问他,‘怎么了’。我哥说,‘没事,臭小子,我走了。’”

“当时他那个表情我记得特别清楚,可我那时候实在是心太大了,我明明感觉有点奇怪,却连想都没多想,转过头就接着打游戏了。我后来想,他在门口站的那一小会儿,是不是在舍不得我们?我如果当时能说一句,哥,别走了,陪我打场球,或者跟他说,我照顾不好爸妈,得你来,他是不是就不会自杀了?”

他以为那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日子,一段很普通的日常,一句很普通的,“我走了”。

他从没想到那会是永别。

后来他也想过,如果那时候他不是一个不稀罕去体会别人情感的臭小子,而是像现在这样,能敏感地察觉到别人的喜或悲,能够观察到别人埋藏于深处的情感,那多好。

人总是这样,就算知道后悔也没有用,可还是会一次次地自我折磨般想,如果当时。想到最后,后悔和自责的情绪便铸成了一个魔咒,把人困在想念的笼子里。

看着贺平意哭,荆璨的嘴角也跟着往下撇,他朝前蹭了蹭,帮贺平意擦去眼下的泪,说:“别哭。”

贺平意将他揽着,像那次在天台一样,将头埋在他的肩窝。荆璨听到贺平意问:“你说,是不是?”

是不是他的错?是不是他对他的哥哥太不好了。

“不是的,”荆璨一下下摸着贺平意的脑袋,再一次轻声说,“真的不是的。”

每一个生物都有自救的本能,他相信贺平意的哥哥曾经因为所爱的人而留恋世界,就像他主动去找赵医生一样,那三年的药便是贺平星的自救。哥哥一定积极就医,努力修正过。

只不过很可惜,没有成功。

荆璨也知道,无论他给出怎样的答案,贺平意都永远不会对这个场景释怀。它会像一根刺,扎进贺平意的骨血,往后的每个日子,他都有可能回想起来。他将永远记得,时间也将永远继续,他必须带着这根刺走下去,连同遗憾和悔恨。

遗憾没有感知到离别,悔恨没说出口的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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