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下午去学校,荆璨没让贺平意出来接他。他去得晚,学生们都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所以荆璨一路都没碰见什么熟人。
上了楼梯,荆璨犹豫了一下,还是先往八班的方向走去——毕竟是自己待了将近一年的地方,荆璨还想再看一眼。
八班的教室空荡荡的,只剩下一个人在打扫着卫生。荆璨站在门口,叫了一声:“刘亚。”
刘亚抬头,看到他,明显愣了愣,随后很快便放下笤帚,朝他走过来。
“荆璨,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贺平意。”
看着刘亚大热的天气还套了厚厚的秋季校服外套在身上,荆璨指了指教室的地面,问:“需不需要我帮忙?”
刘亚笑着摇头:“不用,我已经差不多扫完了。”
她说完,忽然朝自己的书桌看了一眼,紧接着,微微有些慌乱的视线又瞟向荆璨。
“怎么了?”
刘亚低了低头,终于说:“等一下。”
她小跑着回了自己的座位,从书包里拿了一个小袋子,又跑回了门口。
“一直想着要送点什么给你和襄赢,没想到什么别的,就给你们两个都捏了个粘土小人,”刘亚把小袋子递给荆璨,说,“你们都长得好看,所以捏出来也好看。”
粘土小人并没有包装,荆璨打开小袋子,就看到了它的全貌。他伸手拿出来,仔细端详后,不禁说:“是你捏得好啊,你太厉害了吧。”
刘亚有些不好意思:“你喜欢就好。”
“喜欢,”荆璨小心地把粘土小人放回去,“谢谢,我一定会好好收着的。”
两个人又聊了几句便道了别,荆璨转身朝二十一班走,身后的刘亚却忽然追出来几步,又叫了他一声。
荆璨回头,看到那个常年都是微微佝偻着的女孩儿此时笔直地站在走廊里。
“荆璨,其实该我说谢谢你。”
刘亚在这时微微扬了扬嘴角。
当同学这么久,这好像是荆璨第一次这么清晰地看到刘亚笑。这一瞬间他想,其实这个女孩子笑起来也是很好看的。
“谢谢你和襄赢一直帮我。你知道吗,我永远不会怀念我的中学时代,因为这对我来说……像一场很长的噩梦。我希望以后离它越远越好,我永远都不想再回头看。这里的一切我都要丢的远远的,但我会一直记得你和温襄赢。”
刘亚低了低头,两只手交叠在一起,轻轻蹭了蹭。安静了片刻,她才朝荆璨挥了挥手。
“好了,我说完了。你快去找贺平意吧,再见。”
刘亚转了身,这次如同往常一样,她的背脊恢复了原来的弧度,微微含着胸,似乎在想方设法减少自己的存在感。荆璨依然可以想起很多个这个女孩儿被嘲笑的瞬间,他知道,她的自信早在一声声的嘲笑中被击垮,那些属于青春期女孩儿的敏感转变成了自卑,伴随着胸口发闷、脸红耳赤的窘迫感,在柔软的心底生根发芽,长成了一片枯朽的森林。
自尊心这东西不是一天养成的,别人给的伤害也不是一两天就能修复的,它们或许会成为刘亚永远的噩梦。
这样的认知,结合刚才女孩挺直的背脊和那个不大的微笑,让荆璨的心里有些难过。
“刘亚。”
荆璨朝前跟了一步,同时开口,叫住了已经要转进班级的人。
刘亚回身,应声:“嗯?”
荆璨简单组织了一下语言,拿出了最好的作文水平。
“我的腿上有两道很深的疤,是以前读书的时候,被别人打的时候弄的。可是现在我看到这两道疤,并不会想起那些人的脸,因为在那天有个人突然出现,挡在了我身前。因为有了他的存在,不管是这两道疤还是那个糟糕的夜晚,好像都没有那么可怕了。后来我就想,哪怕有千百个人对我不好,但有一个人对我好,那我就只记住他好了。刘亚,我希望你以后遇到的都是对你好的人,可如果没有那么幸运,你仍然会做噩梦,你要不要也试试我的方法。”荆璨笑了笑,望进对面人的眼睛,“喜欢的人走进了你的噩梦,噩梦,就不是噩梦了。”
刘亚愣在那,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笑了。
“好,我会试试。”她说。
“高考加油啊,”荆璨朝她扬了扬手,退后几步,“考完以后,我请你们吃烧烤,咱们还可以一起去毕业旅行。还有,以后也常联系。”
他希望这个女孩儿能拿到一个漂亮的成绩,希望她以后越来越好,希望她千万不要因别人的过错疏忽自己的未来。
和刘亚道了别,荆璨就摸到了二十一班。他从后门探身,看到班里已经是空空的,除了贺平意那两桌,其他的凳子都已经扣到了桌子上。贺平意听到门外的动静,侧过身,朝他伸出一只手。
“怎么这么久?”
“去我们班转了一圈,碰到刘亚了。”
荆璨走过去,握住贺平意的手,被他牵着坐到了旁边的座位。
桌上不知为何摆了一盆绿萝,像是刚移栽的,矮矮的一截,枝叶细嫩,翠绿。
“这是干嘛?”
方才只觉得教室格外空,这会儿朝四周一看,荆璨才发现班里的绿植都已经不见了,就剩这一根独苗,被贺平意推到他面前。
“班主任说这些花啊草啊都是班费买的,大家一起养的,让想接着养的人认领一下。我抢了一盆。”
荆璨看看绿萝,又看看贺平意。
“抢了送你,”贺平意说,“不是喜欢绿色么?”
荆璨明白过来,一下子笑开。
“那怎么抢了一盆这么小的?”
“不可爱吗?我特意挑的,像你。”
这种说法荆璨听了太多次,忍不住吐槽:“这哪像我?怎么你看什么都像我?”
贺平意一声笑,把手伸到了荆璨的脑袋上。
“干嘛?”荆璨又问。
“别动。”
贺平意在荆璨的头顶捏了两撮头发,搓成小卷,支成两束。
“现在像了。”
他说完这话就自顾自笑,荆璨用力锤了贺平意胳膊一下:“你幼不幼稚。”
这么说着荆璨还是把那一盆绿萝收到自己侧边,和刘亚送他的礼物放在一起。
“你在写什么?”荆璨好奇地把脑袋凑到贺平意的胳膊上方,去看他桌上的东西。
贺平意两只手抬起来,露出表格的全貌:“一些资料,之前转学过来差的,班主任让我补一下。”
“哦。”
“很快就好了,等一会儿。”
“嗯。”荆璨把下巴放在桌上,盯着贺平意的笔尖。贺平意看见,把左胳膊朝他伸了伸。
“桌子硬。”
荆璨便抬了抬头,把脑袋放到了贺平意的臂弯里。
这画面,贺平意怎么看都有点熟悉。他暂时停下笔,抬手摸了摸荆璨的脑袋:“小狗似的。”
荆璨也不反驳,哼哼一声。
贺平意飞速填表,荆璨就趴在这胡思乱想,计划着高考结束后要去干什么。
“等你高考完,我们去吃烧烤吧。”荆璨说,“吃烧烤,喝啤酒。”
原本以为贺平意肯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谁料贺平意抬起眼皮撩了他一眼:“未成年人不能喝酒,你吃烧烤,喝汽水。”
荆璨瞪大眼,沉默了。
可偏偏他又不能反驳,便又哼了一声,把下巴挪开,连带着贺平意的胳膊也推了回去。
贺平意笑起来,看他:“有情绪了还?”
荆璨坐直了身子,转着眼珠子思考了一阵,无声地抬了抬嘴角。他又把一只胳膊蹭到贺平意边上,把半张脸都埋进胳膊里,只露出一双大眼睛。
“未成年人也不能接吻。”
贺平意听了,眼都没抬,非常淡定地问:“是吗?”
荆璨朝他点点头。
贺平意又不慌不忙地写完了一行字,然后忽然起身,拽住荆璨的胳膊,说:“你来。”
“嗯?干嘛呀?”
荆璨在他的牵引下跟着走到窗边,贺平意朝荆璨歪着身子,伸手点了点不远处的一栋建筑。
“看见那个小白楼了么?”
荆璨不明所以,但还是乖巧地答:“看到了。”
“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小白楼被葱郁的树木挡着,荆璨没看到什么能帮助他辨别小白楼身份的标志或字眼,便踮起脚尖,伸着脖子从各个角度找线索。
终于从树丛的缝隙里看到了一个标志,荆璨转头看向贺平意,答道:“派出所。”
“嗯。”
贺平意忽然用一只手握上荆璨的下巴,微微低头,迅速在他嘴巴上亲了一下。而后朝着小白楼的方向扬了扬下巴,道:“告我去吧。”
贺平意说完这话就潇洒地坐回了自己的座位,荆璨盯着那个小白楼,好半天才从震惊中回过神。他右手握拳,重重在窗台上锤了一下。
又败了!
他迅速转身,扑到贺平意身后,用一只胳膊勒着他的脖子,迫使他往后仰。
“贺平意!你耍我!”
贺平意笑得不能自已,但还是很给面子地向荆璨讨饶:“我错了我错了,等你成年就带你吃烧烤、喝啤酒。”
“这还差不多。”
“不过……”贺平意话锋一转,“成年以后其实不止能喝啤酒。”
聪慧如荆璨,哪能听不出贺平意的话外之音。
荆璨忽然就觉得贺平意的皮肤现在有点烫手,一下子便松开了对他的禁锢。他红着脸坐了回去,憋了半天,愤愤地说:“我看你不像要高考,你像要考驾照。”
这下,贺平意表格也不填了,趴在桌上笑个不停。
陈继在这时出现在教室门口,他敲了敲门,问:“填个表笑这么欢?快填完了吗?”
“快了快了。”贺平意赶紧应声,“等会给您送办公室去。”
荆璨见着老师,一下子乖得不行,板直地坐在那不敢动。陈继看见他,笑得格外和蔼:“荆璨来了啊。”
荆璨立马起立:“陈老师好。”
“你好你好,”陈继作为一个数学老师,对于荆璨那是惜才得不行,他叫了贺平意一声,说,“你不用着急,荆璨好久没来学校了,愿意待着就多待会儿。”
“好嘞!”贺平意扬声回。
陈继走了,荆璨才又坐回了椅子上。贺平意拿手肘拐了荆璨胳膊一下,说:“你看我们班主任多喜欢你,见着你就和颜悦色的。”
贺平意终于写完了表格,荆璨见他坐在那还没有要走的意思,有些奇怪。贺平意掏出手机看了一眼,笑了。
在荆璨疑惑的目光中,贺平意指了指教室前面的喇叭:“听。”
熟悉的吉他声响起,荆璨怔怔地盯着那个正发出声音的东西,一时间有些恍惚。
贺平意从兜里摸出两样东西,摆在桌上。
是那两块积木。
积木被穿上了一根皮绳,做成了两个钥匙链。
荆璨伸手用指尖压了压积木的尖角,紧接着,听到贺平意问:“绿的是你,蓝色是我?”
“嗯。”荆璨点点头。
贺平意拖着脑袋,接着问:“我为什么是蓝色?”
前奏刚好要结束了,荆璨不说话,指了指喇叭。
喇叭里,阿信用青涩的声音在唱:“你是巨大的海洋,我是雨,下在你身上。”
贺平意看着荆璨,笑了。他指了指那两块积木,说:“那,选一个吧。”
手指在绿色和蓝色的积木间来回扫了两下,最终,荆璨勾起那个蓝色的积木。
积木在指尖下晃着,后面有一张笑脸。
“喜欢我吗?”贺平意朝荆璨倾身,又问。
荆璨沉默着把积木放回桌上,让两块积木重新靠在一起。
他点了点头。
“我也是。”贺平意亲了荆璨一下,“所以,我也会跟紧你。”
跟紧你,在我们的未来里,不让你迷路。
他们走出教室的时候阳光正好,一如他们在这里相遇的那天。和那日不同的是,周围没了熙熙攘攘的人潮,也没有了杂七杂八的交谈声。
这次荆璨走在了前面,贺平意跟在他身后。
荆璨的心情很好,一手抱着小绿萝,一手拎着礼物袋子,下楼时蹦蹦跳跳的。他跳下最后两级台阶,贺平意却停在楼梯中央,看着他的背影发怔。
没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荆璨转身,有些纳闷地寻他:“贺平意?”
“嗯,”贺平意回过神,应了一声,在昏黑的楼道里重新迈开了步子,“来了。”
广播里的歌曲还在播放,在相同的背景乐下,贺平意能清晰地回忆起那天的每一个细节——
那天他很困,走路时浑身散漫,走一步要晃好几下。校园广播换了歌,钻进贺平意耳朵的,是那句“这世界全部的漂亮,不过你的可爱模样”。他在心里将这直白的告白重复了几遍,心道,这也不知道是谁不想活了,怕是又要被纪律主任拎去写检讨了。
他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更加放任自己的身体自由活动。可手臂的摆动幅度有些大,一下子,打到了身后的人。
于是他慌乱回头,想要道歉。
而一片嘈杂中,身后的男孩未发一言,在安安静静地朝他笑。
如同昏昏欲睡时撞上长风过境,盛夏越过了刺骨寒冬,周遭万物都灿烂。
这天,贺平意终于遇见了荆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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