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明天见。”
沈靳知的语气很平常,倒真像是一句问候。
喻迟笙坐在高脚凳上,撑起半边脸去看沈靳知。
酒窖内环境昏暗,只有昏黄的顶灯柔柔照着,隐约照见他清绝的轮廓,在这夜里无端扰人心弦。
世人老说太表面的爱意不可信,不如一句明天见来得让人雀跃。
所以热恋的情侣不说爱,只说明天见。
虽然明天这样的假设字眼欺骗性十足,但说的那刻已足够不让人去追究明天能不能见了。
显然,沈靳知是这方面的践行者。
至少他让她知道,即便是虚无的爱,也有存在的意义。
过了几秒,喻迟笙垂眼看自己的果酒,用吸管搅了搅。
她轻轻在玻璃壁上敲了敲,说:“我也想要明天见。”
或许是她的语气也太过平和,让人误会其中的意义。
沈靳知竟然不知该说什么,他慌乱避开她的视线,什么都不说地饮下那一杯“明天见”。
喻迟笙难得看见沈靳知慌乱的样子,她噗呲笑出声。
喻迟笙说:“沈靳知,我二十四岁了。”
喻迟笙从没这么庆幸过她已经二十四岁了。
二十四岁意味着她可以像个成年人一样去争取她想要的东西。
见沈靳知不说话,喻迟笙又抬眼去看他:“可以吗?”
酒窖里光源只有那盏顶灯,可她眼睛更亮。
苦涩的烈酒入喉,是种暴烈的清醒。
沈靳知像是许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他无由也跟她一起笑出声。
他像是醉了,撑起脸看她:“阿笙知道为什么它叫明天见么?”
见喻迟笙摇摇头,沈靳知却笑得更欢,连胸腔都在低低振鸣。
十八岁离家出走后,他真就没回过沈家。
那时候他一无所有,跟沈恒原作对在别人眼里都是件不简单的事。
因此为了跟沈恒原作对,他去搅黄沈恒原谈好的合作。生意场上本就没有永远的朋友,大家都是在观望沈家的态度,他为了讨好那些合作方,不仅喝酒喝到住院,而且像调酒、骑马、高尔夫这种消遣娱乐的玩意都学了个遍。
他不热衷于此,但却觉着这些消遣平生第一次对他起作用。
他收笑,卖了个关子:“明天告诉你。”
喻迟笙不信沈靳知的明天。
就像她也不信自己那句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但她破例也不是第一次了,喻迟笙把面前的果酒饮尽,应声说好。
沈靳知反而因为她的果断迟疑了下,竟是意外。
他似是失去了平日里的分寸感,只是盯着她看。
喻迟笙都觉得脸被沈靳知盯得都烧热了。
喻迟笙随口转移话题:“除了调酒,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他沉默了会,突然笑起来,声音被酒灼得沙哑,来叫她的名字:“阿笙不知道的事可多了。”
“可我真的都想告诉阿笙。”
沈靳知的声音清薄寡淡,有点像雨夜的呢喃,带着绵长的凉意。
酒窖里太安静了,以至于沈靳知这样轻的呢喃,她也能清晰入耳。
在这微醺的气氛里,喻迟笙手里只能攥着那喝空的酒杯,明知故问地说:“沈靳知,你醉了。”
她这时候才知道,原来明天见醉人如此。
沈靳知也不反驳,安安静静地趴在吧台,冷白肤色在这半明半暗的光线里闪闪发亮。
他像是累极了,只差这一杯催化剂。
她问:“沈靳知,你还好吗?”
沈靳知没有应答。
喻迟笙在这段时间并非没听说沈靳知的近况,只是听得断断续续,猜到的并不多,只是她没想过沈靳知会来这。
喻迟笙很想问沈靳知是不是为她而来,心里却也明白她不该如此。
她叹了口气,装作不知地去扶沈靳知。
她突然触到他凹凸不平的伤痕,颤栗地收回手,去看那道伤口。
他衬衫袖口卷至小臂,伤口早就结痂,只是薄薄一层可怖的痕迹。
喻迟笙这时才回神,发觉沈靳知也曾为她的存在拼命。
只是那时候他们越走越远了,这样一想,再叫沈靳知时已眼眶湿热。
她声音很轻,怕吵醒他:“沈靳知。”
而沈靳知像是本能地应她:“嗯。”
他也像是本能去抱住她,生怕她离开。
他身上只穿一件单薄的绢丝衬衫,体温烧得滚烫。
他力度很轻,头埋在喻迟笙颈间,呵出的酒气也小心翼翼。
他喃喃自语:“阿笙,跟我明天见吧。”
明天见就像是一个约定。
约定有了期限,让人只需要期待开始。
-
沈靳知醒的时候已是午后。
这对他来说,已然算是破例。
小越在沈靳知耳边大喊:“小叔叔,太阳都晒屁股了!”
小越稚气的声音和她怀里的猫叫声此起彼伏地纠缠着沈靳知的耳膜。
沈靳知皱眉,勉强睁眼。
发觉自己声音已经沙哑:“小越?”
“不止有我,还有奶奶!”
这时沈靳知才发现曲潇也在,他克制住头疼,礼貌问候一句:“曲阿姨好。”
曲老夫人也不客气:“问候就不必了,不过倒是难得见到你这副德性。我也算是对得起你妈了。”
沈靳知怔了会,才笑:“我的荣幸。”
曲老夫人哎呀呀了几声,只说沈靳知简直跟许音一模一样。
曲老夫人大名叫曲潇,年少时和许音是挚友,一同学画,只是后来许音去了明城,两人自然而然断了联系。曲老夫人因为许音的事,对沈家颇有意见,一开始即便沈靳知来找她时也不给面子。
不过沈靳知是个十足耐心的人,无论曲老夫人怎么刁难都风雨无阻地来看她,久而久之曲老夫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沈靳知折腾。
曲老夫人突然问起:“你和小笙那孩子到底什么情况?”
小越站在曲老夫人身边,兴奋地八卦:“是啊是啊,小叔叔跟姐姐怎么样了!”
曲老夫人按了按她兴奋的脑袋:“小孩子家家少好奇人家的感情问题,我和小叔叔说话你先出去等着。”
小越颇不服气,但又害怕曲老夫人,只好委委屈屈地作罢。
宿醉的头疼来得猛烈,昨晚的片段依稀闪过。
在喻迟笙说明天见后,他竟然记不清那之后的后续。
沈靳知沉默了会:“在追。”
曲老夫人骂骂咧咧的:“那就好好追,昨天晚上像什么样子!”
沈靳知是真的不记得昨晚是什么样子。
只能顺从地接受:“我知道了,曲阿姨。”
也许是沈靳知认错的态度太诚恳,曲老夫人也没太生气,慢悠悠提醒他说:“沈家来电话了,要你回去。”
沈靳知一听到沈家的字眼,眉便蹙得更紧:“我都说了,该做的事我会做,其他的我做什么跟他们没关系。”
曲老夫人说:“这就是我不喜欢沈家的理由。”
沈家总是爱用这样那样的缘由去禁锢住一个人,以为如此便能长久。
曲老夫人想着又叹了口气:“小知,你也知道因着沈家这层关系,你和小笙之间有很多误会。如果你下定了决心,那请你别和沈家人一样做派。我这把年纪了,只希望你们都好。”
......
曲老夫人还要去个同好分享会,被司机提醒后就匆匆启程。
小越从门外探出脑袋来:“小叔叔?”
沈靳知说:“怎么?你也八卦你小叔叔?”
小越嘻嘻笑:“学小提琴这么枯燥,听点八卦就当是放松啦!”
沈靳知难得有这种不确定的时候。
他顿了会,问:“昨晚我是自己回来的?”
小越立马反驳:“当然不是!昨晚是姐姐和我一起把小叔叔带回房间的。姐姐说小叔叔的酒量也太差了!”
小越学得活灵活现,倒真让沈靳知联想到喻迟笙嫌弃他的模样,竟然坦然笑出声。
“她真这么说?”
“...是我啦!小叔叔你怎么能自己喝醉,让姐姐和我来带你回房间。而且姐姐还红着脸诶!你太过分了!”
沈靳知是真的忘了昨天自己做的事。
他无奈地听着小越的谴责,越发觉得自己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沈靳知还在想自己做了什么过分的事,被小越一把从床上拉起来。
“小叔叔,你再磨蹭就来不及开春种小树了。”
荔城的春天来得早,冬雨过后就是抽芽的时节。
庄园一开始全是空地,是曲老夫人这些年日日照料花草才有了如今的规模。
这次曲老夫人答应把庄园租给节目组,其中也有这层目的。
节目组派下任务来,在这三个月内,除了正常生活外还要为庄园添置林木。
美曰其名为“劳动最光荣。”
全部嘉宾也就借着“劳动最光荣”之名,在开春后一起种树。即使沈靳知是来庄园做客的也不能例外,一并被拉来种树。
种树不是件轻松的事,尤其花力气,也不适合穿那些花哨的礼服裙。
何林琪因为没能穿上带来的高定裙子一路上都不大高兴。喻迟笙却是迅速习惯了自己的身份,一身耐脏运动服穿得也悠然。
种树时,何林琪和喻迟笙被分到一组,负责那些轻巧的小树。
何林琪看喻迟笙不顺眼,在喻迟笙去拿小树,故意把工具放在喻迟笙脚下,差些让喻迟笙绊倒。
这一幕被晚来的两人尽收眼底。
沈靳知正跟小越嘱咐种树时的注意事项。
小越本来就不想听沈靳知的说教,如今更是顺利成章地转移了话题:“有人欺负姐姐呢?”
沈靳知想了想:“那你就替姐姐欺负回去。”
小越眼睛亮亮的,兴冲冲跑过去:“知道啦!”
节目组有指标,不种完就要克扣他们的存粮。
于是看起来,各位嘉宾都格外卖命,而喻迟笙是因为昨天的事有些心不在焉,想给自己找点事做。
可惜民谣歌手和贺时毓看她身体刚好都抢着帮她干,她坚持后才留了个稍微轻松点的活给她。
不过有何林琪捣乱,她差些被工具绊倒,抬眼又看见了沈靳知,心绪重新被拨乱。
小越冲去帮贺时毓的忙。
而沈靳知过来接过她手里的铁锹。
“我来。”
沈靳知身上依旧是熟悉的岩兰草气息,喻迟笙一顿,忽地收回手,转身凑到小越和贺时毓身边。
喻迟笙丢了的铁锹被沈靳知捡起。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喻迟笙的背影,有些记忆从时间缝隙溜走。
这样子,好像他是真的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
因为沈靳知的到来,喻迟笙的所有心里准备被打乱。
那个明天见如约而来,她却有些无所适从。
她心不在焉时,沈靳知替她浇了水。
她忽地抬眼看他,他眼神有些无奈:“阿笙,如果你因为昨天的事生气了,我向你道歉。”
喻迟笙做了次深呼吸,发现无处倾泻。
她开口:“沈靳知。下次别把我当小姑娘哄了。”
沈靳知没说话,只是眼底都是柔和的笑意。
喻迟笙却越看越气。
“沈靳知,我二十四岁。”
喻迟笙强调:“而你三十岁了。”
她正是年轻的大好时候,而沈靳知只是个老男人,可能还是个一杯就倒的老男人。
比起老男人,还是她这个小姑娘好些。
认清这个事实,喻迟笙原先的心烦被一扫而空。
沈靳知只是笑,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原来我们阿笙喜欢年轻的。”
喻迟笙小声辩驳:“谁说喜欢年轻的了。”
“那阿笙是喜欢我这样的?”
“沈靳知,你别不要脸。”
说着,喻迟笙故意避开沈靳知去帮贺知寻的忙。
而沈靳知边笑,顺便帮小树填土。
小越凑到沈靳知身边偷偷说:“小叔叔最近你怎么这么爱笑。”
沈靳知顿住笑,问:“是吗?”
小越殷勤地点头:“是啊是啊,你一见姐姐就笑。”
随后她又补充:“连话都多了!”
......
喻迟笙不想去注意沈靳知和小越的谈话,但她又不自觉好奇。
她举着铁锹填土,状似无意地问:“你们刚刚在说什么?”
“没什么,”沈靳知跟随她的动作把土填实,笑着说,“只是才知道原来我也是一见人就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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