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8)
离开别苑时,阿嫣仍丝毫没想起月事。
随行的玉露亦然。
马车进城后并未急着回宫,而是先去了趟广济街——那儿有家铺子专卖鲁班锁,用的都是上等贵重木料,构思亦极精巧,买些回去给谢奕玩最合适不过了。
阿嫣饶有兴致,就地试玩。
锁子形制千变万化,从易到难无不俱备,最难的那个锁子,别说是她,就连谢珽都被困了半晌,摸索许久才窥出门道。解开之后,直令掌柜面露诧色,奉为上宾。
这般消磨,不觉便至午时。
遂到近处的酒楼用饭。
时序已是暮春,满街杨柳婆娑,繁花正浓。出城游春的人一波接着一波,困了整个寒冬的贵女亦纷纷上街,或挑选时新的绸缎首饰,或设宴雅会,共赏春光。
阿嫣对面的雅间里便有数位贵女围坐。
饭菜上桌,丫鬟们殷勤伺候,那几位应是官宦门第的千金,说罢今日瞧过的叽叽喳喳的衣裳首饰,片刻安静歇息后,又提起了旁的事。
——跟后宫相关。
头一件,是说近来京中忽生传闻,说当今皇后在魏州时曾被贼人所擒捉到了剑南,九死一生才得回府。虽不知真假,但乱世里富贵险中求,登上高位的人都过得不容易。
第二件就更有意思了。
“虽说咱们如今不甚讲究名节,架不住有些人在意呀。寻常人碰到这般遭遇,自然让人惋惜同情,可那位是何等身份?听说有人暗中担忧,拿这个说事呢。”
“这不是老腐朽么!”有人不满。
亦有人道:“毕竟身份尊贵,难免有人苛求,看不得半点差错。我听说礼部的于尚书就很不满,还特地去找了御史,八成是想拿这事做文章。”
“啊!这样的事你怎么知道?”
“那刺史过得寒酸,薄薄的墙隔不住声音!”不无暗嘲的语气,惹得养尊处优的贵女们轻笑。
随即有人嗤之以鼻,“说白了,还不是为私心。于家的嫡长孙女刚及笄,仗着门第清贵,瞧不上别家来提亲的。前阵子,他前脚去找葛御史,那位后脚就说后宫空置,奏请皇上广选妃嫔,安的什么心还不明白么!”
乍闻秘事,惹得众女一阵骚动。
这酒楼在京城颇有名气,上下共有三层,最顶上唯有这两个宽敞雅间,门对着门。阿嫣与谢珽的菜齐了之后便屏退伙计,只临窗闲谈用饭,始终不曾出入。
那几位大约以为对面没人,仗着底下的人听不见,哪怕有意压低声音,为让同屋的人听清,到底不似耳语。
隔着垂落的门帘,声音断续传来。
阿嫣停箸,抬眸觑向谢珽。
男人亦搁了碗筷,颇不悦的看向对面。
倒不是冲着那群贵女。京城里人多口杂,风言风语多半是在这等场合传开,司空见惯的事,不值得去费心。
他不悦的是那于尚书。
京中关于阿嫣被捉的传闻,他前天其实就知道了,还让莫俦特地查过,是周守素在暗里试探跳窜。
虽说此事已经有了堂皇说辞,就算传开也不妨碍阿嫣,还能博个孤身赴险、敢为人先的名头,但被人惦记议论终不是愉快的事。
谢珽不想阿嫣烦心,便压着没提,已安排了莫俦去平息,逮了有意散播传言的悉数重惩。朝堂上,也让萧烈收拾岭南的残局,裴缇领的一路大军则在修整后折回山南道,与陇右合围剑南。
届时,周守素自然能老实。
原本能压得水波不起,谁知礼部的于老头竟也掺和了进来?
难怪前日朝会上,那姓葛的御史拿着皇嗣说事,叽叽歪歪说了半天,非要把目光放在后宫,却原来是这么回事!
谢珽简直想冷笑。
他以所向披靡的兵锋夺得皇位,想着读书人博取功名不容易,朝堂上便宽柔并济,未用雷霆手腕。当时岭南捷报传来,他心绪不错,虽觉葛老头聒噪得很,手也伸得太长,却也暂未作色。
而今看来,果真是过于纵容。
若此人真是受于尚书怂恿,这般臣子自不可姑息。新朝初立,正是摆规矩的时候,这俩倒是头铁,利欲熏心白日做梦,牵着手就找死来了。
既是上赶着找不痛快,自该成全他们。
何况,登基后后宫空置无妃无嫔,看惯了三宫六院,盯着那块肥肉的恐怕不止于家。合该做个筏子,让众人死了这条心,一劳永逸。
谢珽眸中掠过一抹寒色,收回视线。
“春色将尽,择日在宫里设个赏春宴吧。请那些世家和官宦贵女们来凑个热闹。”暗怒敛去之后,他的语气已漫不经心。
说话间,搛了香嫩的春笋喂到她唇边。
阿嫣就着筷箸吃了,知他这是宴无好宴,不由挑眉笑道:“是赏春宴呢,还是鸿门宴?”
“敲山震虎,杀鸡儆猴。”
继而永绝后患。
柔暖春光照入窗槛,谢珽淡声道。
……
回到宫里,已是后晌了。
谢珽是个劳碌命,听宫人禀报说贾公两回到殿前求见,说是有事商议意欲请旨,未及歇息便去了麟德殿。
阿嫣则乘了肩舆回凤阳宫。
主仆俩才刚进门,卢嬷嬷便迎了上来,未及进殿,便扯了扯玉露的袖子,低声道:“娘娘的身子可还好?”
“好得很呀。”
玉露被问得莫名其妙,见卢嬷嬷比了个隐晦的手势,才猛地反应过来。因这事是卢嬷嬷牢牢记着,玉泉准备东西的,她之前也没想起来。加之夫妻俩微服出宫,唯有她随行伺候,要打点的事情颇多,倒给忘了。
此刻被提醒,才想起月事已两日没来了!
玉露心头微微一跳,见阿嫣已进了内间,似要换衣裳,忙跟过去耳语几句。
阿嫣总算惊觉,眸色微紧。
请太医的事已无需吩咐,就连曾媚筠都被卢嬷嬷请来了,就在太液池边赏花。这会儿派内侍去请,没多久就来了。
她对阿嫣的身体熟稔之极,得知月事未至,摸了摸脉象后心中便有推测。只是时日太浅,尚不好定论,便笑吟吟道:“据我瞧着,应是孕象。但我不是专擅此事,待会再让太医瞧瞧,就能有数了。”
没多久,太医匆匆赶来。
论博览群书,见多识广,他自然比曾媚筠差得远。但一辈子专攻妇人孕育之事,在这看家吃饭的门道上,他却是满京城无人能及的。
门扇紧掩,帘帐垂落,满殿安静里,他仔细诊了两回,又同曾媚筠请教了两句,问过今日饮食歇息等事后,才自起身,含笑恭敬行礼。
“脉象圆滑流利,如盘走珠,目下虽不甚明显,却已能断定。娘娘既孕有子嗣,往后饮食起居,就该分外留心了。”
老太医一揖及地,毕恭毕敬。
阿嫣呆了呆,“当真?”
“微臣可以担保。”
这般笃定的态度,显然已十拿九稳。
阿嫣未料腹中悄无声息的便有了个孩子,眨了眨眼睛,有些好奇的靠看了眼与平常没半点不同的小腹,回过味时,笑意亦迅速漫上眼底。
而后愈来愈浓,溢至眉梢。
她的腹中有了孩子,跟谢珽的孩子。
她就快是做母亲的人了。
虽然早有预想,这一刻真的来临时,那感觉仍是极奇妙的。最初的懵呆过去后,欢喜铺天盖地的涌上心间,她拿手覆在小腹,不自觉小心翼翼起来,一时间竟忘了说话。
玉露在旁打趣,“娘娘高兴傻了。”
卢嬷嬷的脸上也笑得堆满褶子,道:“这事儿谁不高兴!太后见天儿盼着呢。有劳两位辛苦跑这一趟,玉露,快去将那两柄新得的珊瑚如意取来。”
这话倒是提醒了阿嫣。
忙叫住玉露,在珊瑚如意之外又添了几样贵重之物,权作谢礼。又请教了些养胎的事,得知如今身体调养得极好,往后好生请脉养着即可,欢喜之外更添放心,才命卢嬷嬷亲自送出宫去。
因胎还未稳,阿嫣并未声张。
但谢珽和婆母那边,却是立时派人知会去了,迫不及待地同享喜悦。
武氏今日带了谢奕去北苑骑马,往来路程颇远,谢珽所在的麟德殿却离得颇近。
得知消息后,他将手头那件悬而未决的大事议定,当即丢下贾恂和两位尚书,满面春风的奔着凤阳宫就去了。
剩贾恂与同僚面面相觑。
跟了三位王爷,看着谢珽长大,贾恂是最知谢珽性情的。在沙场上攻无不克,在朝堂上铁腕强硬,袭爵后的这些年里,能令他如此脚下生风丢下公事就走的,也就是中宫皇后了。
八成是宫里有了大喜事。
好在旁的事也不急在一时半刻。
贾恂笑而掀须,自管招呼了同僚出殿。
谢珽则插翅般赶到阿嫣身边。
一路疾行,心里早已将玉泉禀报的话咀嚼了无数遍。进得殿中,就见阿嫣正坐在窗畔尝新端来的莼菜羹,坠马髻梳得慵懒,身上换了宽松轻薄的宫装,彩绣花枝清丽蔓延,勾勒得腰肢纤细,不堪一握。
前天晚上,他还曾将这细腰掐在怀里,在帐中肆意缱绻,折腾得她满身香汗,一双美眸软如水含波,在他怀中予取予求。
也不知伤到她没有。
谢珽且喜且忧,见阿嫣笑而起身,忙让她坐回去,细问身体脉象如何。得知阿嫣身体无恙,脉象虽不甚明显,却无半点不妥,才算彻底放心,激动之下,抱起她当场转了两圈。
蹁跹裙角扬起,男人的笑声透窗而出。
卢嬷嬷和玉露陪嫁过去数年,虽知主君外头威仪冷厉,在阿嫣跟前别有温柔,却也是头回见他笑得如此欢快畅意,忙笑而劝阻,免得惊着阿嫣。
阿嫣倒也不怕,将双臂环在他脖颈间,看着谢珽眉眼间汹涌而出的欢喜激动,愈发欢喜。
隔了几日,怀孕的脉象愈发明显。
太医不敢掉以轻心,每天一趟的进来请脉,武氏和谢奕也见天儿往凤阳宫跑。谢珽平素忙于政事甚少留意后宫,如今竟也操心起养胎的事情,抱阿嫣时都轻手轻脚的。就连宫人伺候时也常事无巨细的过问,生怕伤着碰着。
武氏瞧着忍俊不禁,还在闲聊时打趣,说朝堂上有能臣猛将,谢珽无需事必躬亲。这照顾养胎的事,当皇帝的怕是要亲力亲为了。
谢珽不以为忤,照旧精心。
随后,诸般讨阿嫣欢心、给她解闷的器玩书画送入凤阳宫中,没动户部国库分毫,都是从内库里拨的。
阿嫣礼物收得手软,叫他省着些。免得寅吃卯粮,如今花费太多,等孩子出生后养不起,也没好东西哄小宝宝。
谢珽听后只付之一笑。
儿孙自有儿孙福,金尊玉贵出生的孩子,他没打算养得太娇气。这世间缘分万种,清平盛世之外,他最想求的是她的欢喜安稳。
心尖上的独宠,谁都越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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