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4)
萧烈回京的那日,谢珽接待得颇为隆重。
自谢珽举兵起,这支兵将几乎从未有太长的歇息,先是跟谢珽分兵两路,剿了梁勋。待京城初定,又一路往南,拿下了魏津没啃下的几个硬骨头,跟裴缇合力平定了魏津的老巢岭南。之后又千里跋涉赶赴山南,围拢剑南的周守素,以雄兵强将为后盾,让朝廷颇握稳剑南军政。
算起来,也无愧于南征北战四个字。
若不是剑南刚收回囊中,谢珽需多费些时日安排兵马防守之事,暂无攻克云南的打算,恐怕又要赶赴新战场。
如今凯旋班师,倒能歇着缓一口气。
犒赏圣旨早已颁出,因才刚从周守素那里收回一大笔税赋,用着颇为宽裕。
而后,谢珽在北苑设宴。
凡五品往上军将皆得受邀赴宴,武氏、帝后和谢巍自不必说,在京城的武将、重臣皆来陪宴,衣冠玉帛,煊然在列。老将萧烈凭战功得封国公之位,谢琤这王位不止靠着血脉,也掺杂了随军征战的功劳,年轻英飒的身姿坐在谢珽下首,亦颇惹人瞩目。
宴席盛大,领宴的军将扶醉而归。
谢珽兴致颇高,若换了平常,恐怕也要喝出四分醉意。不过如今阿嫣怀着身孕,太医叮嘱了要万事小心,他怕喝醉了失却自持,便没喝太多,三巡过后,烦劳了谢巍代他给诸位军将敬酒,待宴席毕,也只微醺而已。
初秋的夜晚草虫轻鸣,风吹得凉爽。
赴宴的军将们离开,北苑渐而陷入寂静夜色,谢巍喝醉后头重脚轻,由宫人扶回府里好生照料。谢珽、阿嫣和武氏则带着谢琤去了太后的寝宫,说些久别之后的家常。
谢琤年轻气盛,酒量也不浅。
今晚被军将们灌了不少,宴席未散时脸上还红通通的颇有醉意,等散了宴跟着兄长走到寝宫,酒意已散了不少。
阿嫣和武氏已然入座,备好糕点。
殿里灯烛静照,帘帐轻卷,万里山河都在朝堂之上,关了门喝茶闲坐,仍只是相依为命的寻常人家。
谢琤说了好些沙场见闻,不知怎的,又提起了打进京城之前,他跟徐秉均曾带着一队斥候,深入敌腹哨探军情。那大约是两人处境最凶险的一回,却也为之后的大捷立下不小的功劳。他取一粒葡萄丢进嘴里,有点惋惜,“可惜后来他去了北边,许多精彩的场面都没见着。”
“北边也不比前线容易。”武氏感叹。。
谢琤点了点头,“我知道。兵马都被调到南边打仗,他们那儿也是一个人当成两三个来用的,身上担子很重。何况他是为了谢淑嘛,待在北边心里大概能踏实许多。”
他心直口快,余下三人倒默了默。
谢淑远赴北梁的事,谢珽虽然嘴上不说,其实一直都是块心病。毕竟,谢淑虽以姑姑靖宁县主为表率,到底不像县主那样自幼习练弓马,一步步历练而成。她挺身而出前往北梁,固然是她执意所求,到底十分凶险,哪怕有陆恪跟过去也没法让人放心。
他手上茶杯微顿,垂眸遮住情绪。
阿嫣却哪能察觉不出来?
“堂妹去北梁已经有都一年多了。”她孕肚渐隆,坐得散漫些,借着彩绣宽袖覆盖轻轻握住了谢珽的手,“先前虽有消息送回来,说她在北梁安然无恙。不过隔着千里之遥,到底让人牵挂。北梁国主继位后情势也是日新月异,若真挨上五年,恐怕会有许多变数。”
“是啊。元哲绝非善类。”武氏颔首而叹。
两国为求好而结盟时尚且有许多变数,翻脸也是瞬息之间的事。至于北梁,当初元哲是为夺取国主之位,才跟谢家暗里换了质子。如今谢珽的皇位渐稳,元哲那儿也渐渐安稳了起来,假以时日,终要重回当初边境相争的局面。届时,谢淑必将落入危险。
五年结盟听着长,其实情势瞬息万变,多待半日都是危险的。
这件事必得未雨绸缪,及早化解。
谢珽摩挲掌中柔软,将杯中暖茶徐徐饮尽,“先前朝纲未稳赋税未清,又要防着剑南跟云南暗里串通,得力的人手都派去了南边。如今剑南已定,可抽调些人手回来。陆恪那边的消息从未间断,谢淑回京的事,是该安排了。”
武氏深以为然,却还是存了担忧,“只怕元哲未必肯放人。先前你就说过,元哲继位之后广纳妃妾,对留在京城的质子并不是太上心。且他正当盛年,新近又添了子嗣,靠着满宫妃嫔,不愁往后无人继位。他既不太看重这嫡长子,咱们先讨回淑儿,怕会反被他讹诈要挟。”
“所以要先小人,后君子。”
“这样说来,夫君是已有了打算?”阿嫣的眸底骤然浮起喜色。
谢珽偏头笑觑着她,点了点头,“咱们先派人手北上,跟陆恪里应外合,趁其不备将谢淑带出北梁国都。届时再挑明此事,将这质子也送到边界。元哲答应换回便罢,若不肯答应,就各凭本事。”
而北梁地广人稀,防守巡查皆远逊于河东,谢淑虽养在深闺,弓马却颇熟练,有陆恪贴身护着,想必能够脱身。
这般安排,倒比先礼后兵、打草惊蛇的稳妥。
阿嫣许久未见谢淑,竟有点迫不及待。
……
营救谢淑的事,悄无声息的安排了下去。
明面上谢珽仍没半点动静。
长公主府仍旧空置,别说修缮屋舍布置宅院,就连公主家令、仆从等人都没挑选。藏在暗处的元哲质子,也在优渥府邸里严密监看着,跟从前毫无二致。而朝堂之上,则忙于政令推行、兵马调派,一副雷霆手腕重整河山的架势。
这般行事在有心人看来,分明是新帝登基忙着攥牢权柄,暂且顾不上隔房的堂妹。
一切看似风平浪静。
唯有徐曜领命南下办差,实则暗中北上,作为谢珽身边最得力的人手,去办这件极凶险也极要紧的事。
后宫里,阿嫣仍安心养胎。
秋色渐浓时,腹中的孩子渐渐长大,吃喝都有太医和曾姑姑用心照料,虽也有疲累不适,倒也不难挨。只是晚上睡觉时沉甸甸的压着难受,不像从前般能肆意翻身仰躺,挪来挪去,谢珽瞧她辛苦,每晚给她翻身照看。那双手翻云覆雨,握惯刀剑,在她身边却格外小心翼翼,生怕伤着小身板。
辛苦而外也有许多喜悦。
譬如偶尔胎动,小家伙在府中舒展手脚、悄悄翻身,隔着热乎乎的肚子,将手掌轻轻贴上去,那盈弱的触感让人心里踏实又喜悦。谢珽每日政事劳累之余,最喜欢将她抱进怀里,既有满怀香软,偶尔察觉到胎动,能高兴好半天。
满怀期待中,给孩子的东西也早早就备齐了。
从襁褓到小帽子、衣裳、软鞋,每一样都是将料子浆洗过许多回,揉得极软了再做成种种样式,且男女各备一套。
这里头有些是武氏做的,有些是阿嫣亲手做的,也有徐家和楚家送来的,全都精心收在箱柜中。
宫城内外亲眷中,众人似乎都在留意腹中这个小家伙,唯有阿嫣还记挂着旁的。
因谢珽的生辰快要到了。
他的生辰在三月。
暮春时节算是一年里最漂亮的时候,园林宅院中锦绣未谢,山野间又有花团争发,气候渐暖时春衫轻薄,无论男女老少,都能徜徉在明丽山水庭院之间。
谢珽年幼时,武氏也常为他庆贺生辰,或是在府里设宴,或是去郊外赏春,一家人其乐融融,他也玩得开心。
后来从军历练,就没这闲工夫了。
再后来他袭了爵位,肩上扛着整个河东的军政,加之性情磨砺得沉厉冷硬,对此更无兴致。
阿嫣嫁去后,他也是常年奔波,每逢三月暮春时节,不是在打仗就是在巡查,府里见不着人影,更勿论为他庆生。好容易今年在宫里安顿下来,阿嫣原打算给他在宫里操办一场,谁知小家伙突然就来了。
那阵子众人围着孩子团团转,她又是头回怀孕颇为紧张,听说怀孕的头三个月要格外精心,不能有半点闪失,半点没敢掉以轻心。种种琐事缠身时,宴席终没能办起来,只关着门一家人庆贺,又去骊清池那边赏景去了。虽说也极高兴,到底宴席未成,存了点遗憾。
明年可就不同了。
剑南平定后,谢琤已然归来,看谢珽那意思,赶在明年三月之前谢淑也能接回来。届时,除了太皇太后年事已高身体渐弱,经不起舟车劳顿,仍在魏州安养天年之外,府里的人几乎能聚个齐全。那会儿给谢珽办场庆生宴,自然能格外热闹。
阿嫣对此颇为期待。
甚至早早的就备起了礼物。
——毕竟她有孕在身,等十一月底到了产期,腊月要坐月子调养,之后便是年节,产后身弱些,未必有空精心准备。倒不如及早安排,将图样描画好了让匠人早些依样去做,可保万全。
阿嫣兴致勃勃,这会儿正提笔勾画。
谢珽早早处置完政事,从麟德殿回来进了凤阳宫,依着习惯到内室瞧了一眼,没见着她,便往书房而来。
隔着珠帘,就见阿嫣独自站在长案后面,正提笔描画。
秋末冬初天气渐寒,殿里已经笼上了银炭盆,暖滋滋的热气熏出满身慵懒,她身上穿了件宽松的玉色锦衣,青丝也披散在肩,未用金玉之饰。气度却比以前愈发从容婉丽,怀孕后身量稍丰,眼角眉梢亦更添妩媚韵致,不饰妆容时更觉柔婉可亲。
案上有花房送来的插瓶,初绽的茶梅嫩蕊娇瓣,极衬芳姿。
谢珽瞧着她,忽觉疲惫尽消。
他掀起珠帘往里走,珠串相触时发出轻微动静。
阿嫣闻声抬头,瞧见男人噙着笑站在那里,未料谢珽今日回来得这样早,不免诧异。仓促中来不及收起描画的图样,她随手丢开玉笔,拿了张空白的宣纸轻轻遮住,抬眸冲他一笑。
谢珽的视线不自觉落向了桌案。
宫里人少,她怀了身孕后不便四处走动游玩,更不好出宫散心,寻常若无亲友进来陪伴,便多以拨琴弄画等事来消磨。先前兴致不错的时候还画了两幅山水,让徐太傅都赞不绝口,每尝他碰巧遇上,还会招手让他过去品鉴,从不会遮掩。
今日倒是古怪。
谢珽抬步上前想看个究竟,阿嫣却已扶着肚子绕过长案,蹙眉道:“站得腿都酸了,夫君可算回来了。”
声调柔软,双眸盈盈望过来,分明是在撒娇。
谢珽知她怀着孕辛苦,小心扶在怀里,瞧着青丝如瀑,忍不住摸了摸她脑袋,问道:“画什么呢?”
“随便画画罢了。”
阿嫣才不想提早泄露精心准备的厚礼,身体倾靠过去时,语气愈发懒怠,“前晌瞧书,有一处没太看明白。夫君见多识广,不如过去给我讲讲。对了,今儿的汤还没喝呢。早起腿又有点肿,正好夫君帮我捏捏。”
三言两语间,给他寻了不少活计。
谢珽是很乐得给她捏腿的。
既可帮她免却难受,指尖掌心贴过去时柔软的触感也极舒服。
只不过,她这做派委实勾动好奇。
他含笑斜睨,虽未说话,目光里却尽是打趣探究。
阿嫣心虚催道:“快走呀!”说着话,见卢嬷嬷听见动静进来伺候,便悄悄比个手势,示意她待会将图样藏起来。
还不忘扶着小腹,一副疲惫模样。
谢珽到底怕她身弱累着,索性打横抱起来,又回头恋恋瞥了眼书案。
小鬼头,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呢?
莫不是背着他偷偷画艳图?
……
阿嫣可不像他厚颜,闲得没事将她的秀背当做画纸来作艳图。
不过经此一事,倒愈发小心了。
遂在前晌的时间腾出来,趁着谢珽上朝议事的时机,细细描摹图样,到晌午就藏起来,免得被他瞧见。
而后派人将整套图样都送到楚元恭手里,请他去寻匠人、挑木料,悄无声息的备礼。
她则打点精神,等着孩子出世。
产期渐近,非但夫妻俩和谢珽、曾姑姑和太医记挂,就连宫外的人也三天两头的来看望。朝堂上旁的命妇不必亲见,每回楚家和徐家来人,都能让阿嫣开心许久,尤其是徐元娥,连着数日都留在凤阳宫附近的殿里陪着,倒比阿嫣还要上心。
小谢奕跟她熟悉了,每尝来凤阳宫看望婶婶,也爱缠着她玩闹。
这日薄雪天寒,徐元娥有事回府。
谢奕来看望阿嫣时没见着她,还以为是在别处有事儿忙,趁着婆媳俩说话的间隙,跑到附近找寻。碰巧谢巍有事来禀谢珽,要去凤阳宫旁边的玉明殿,见小家伙冒着薄雪四处乱窜,不由驻足蹲身,“做什么呢,也不怕冻着。”
“我找徐家姑姑!”
谢奕穿得暖和,头上又戴着暖帽,活蹦乱跳的玩了半天,脸上热热的丝毫不觉寒冷,只仰头望着谢巍,“她去哪里了呀?我昨天编的小兔子,一只给了婶婶,一只要给她,就是找不着人。”
那架势,倒像是要将亲手相赠才肯罢休。
谢巍怕他冻着,帮他紧紧衣裳,“她出宫回家了,下次再送吧。”
“为什么回家了啊?”谢奕有点失望。
谢巍揉他脑袋,笑而不语。
不为旁的,就为他明日要登门去送纳征之礼,徐家想让她先行回府等着,免得缺席了这般要紧的事。等过了这个年节,她就不是谢奕的徐家姑姑,而是三祖母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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