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疑人
城西北的六角亭里起了火。
一整头鹿被架在火上烤着,烟火十足,香气弥散。
天上飘着时有时无的雪花,亭外寒风凛凛,亭内温暖如春。
俞厉在这一刻里,仿佛回到了某年寒冬腊月,他还是袁王手下小将,被派出去带兵打仗的时候。
那一场不过是个剿匪战事,但却是他头一次全全掌控的作战。
卫泽言是他的军师,替他出谋划策,封林是他近身侍卫,与他并肩作战。
三人相依相伴。那一场仗他们赢了,剿了土匪的老窝,发现了一只宰好的、冰封放置的鹿。
那会天已经黑了,早走也是黑,晚走也是黑,他干脆让麾下士兵暂时在土匪窝里歇上一宿。
那一宿,他们烤了鹿,喝了酒,咋咋呼呼闹到了半夜,然后仰头呼呼大睡了一场。
风雪紧了紧,俞厉看着眼前的亭子,封林跑出来招呼他,在风雪里喊着。
“王快过来,鹿正烤好了!”
俞厉在呼喊声中脚步轻快了一时,快步就到了亭子里。
他解了披风,封林递了手巾给他。
他看了一眼烤鹿,那鹿个头十足,像极了他们在土匪窝吃得那一只。
“这是哪来的鹿?”
有人笑着回答了他,“回来路上射的,这会刚烤好。”
他说着,用刀子割了一块最紧实鲜嫩的给了他。
俞厉接过来的时候,看到了对面人的脸,那人淡淡笑着看着他。
他接过穿肉刀子的手顿了一顿,“你怎么这会回来了?”
他问了眼前的卫泽言。
卫泽言并不着急回答,将那刀子和肉都放到他盘子里。
“只许王回俞地过年,不许我也喘一口气?”
他说都安排好了,“我不过回来松快两日,看看你们罢了。”
俞厉没回应,多看了卫泽言两眼。
卫泽言脸上带着笑,并没有因俞厉当头的问话,便不乐意了,反而显得十分宽和。
气氛怪异了一时。
封林连忙在这个时候插了话进来。
“咱们三人许久没这般消遣过了,难得有忙里偷闲的时候,都松口气吧。就当是回到从前的日子里去了。”
只这一句话,俞厉便不再多言了。
卫泽言烤着鹿,封林倒了酒,亭子外面的风雪刮不进来,火炉子里的火更加旺了。
俞厉一碗酒下肚,吃起来鹿肉,恍惚还真就回到了当年。
他有一肚子的话想问卫泽言,问他是不是揭发了他妹妹,陷妹妹于死地?
问他到底是不是江西卫氏的人,卫氏为何不知道他?
问他在自己身边这么多年,辅佐他到如今,到底想要得到什么?
他拿卫泽言当兄弟,出生日死的兄弟,卫泽言又拿他当什么?
但在酒肉火气之中,他不想破坏了这恍若昨日的气氛。
俞厉一碗酒一碗酒地喝下去,酩酊大醉而归。
自从位置一日比一日坐的高,他已甚少有这般时候了。
李凤被他这醉了酒的模样吓到,便是成亲那日,俞厉也不曾这般醉过。
翌日俞厉醒了,李凤送了解酒汤过来。
“王昨夜睡得可好?喝酒本是快事,王怎么喝红了眼眶?”
俞厉怔住。
“我红了眼?”
李凤声音小了些,瞧了瞧俞厉,“王是因为卫泽言的事吗?他回来做什么?”
“不知道,没问。”
李凤诧异,但想到俞厉这般性情,估计也是不好开口。
她道,“那江西卫氏的人就快要来了,兴许是卫泽言听了风声回来的吧?”
俞厉没说话,以卫泽言的性子,这个时候回来肯定不是随随便便。
或许因为卫氏,也或许因为詹五来了……
俞厉吩咐了李凤,“卫氏的人来,先不要声张,等我先见了再说。”
李凤立时道好,不过她又问起来,“也不知卫军师到底是何身份?又为什么欺瞒于王?”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看了看了俞厉。
“不过不管怎样,若是他欺瞒了王,王便不能似从前那般尽信他,事事都交给他了。”
俞厉没有反对,显然是默认了,李凤不由地又说了两句防着卫泽言的话。
其实她同卫泽言倒也没什么过节,当初俞厉要联姻,她想做这王后,卫泽言是力挺的。
但是卫泽言在俞厉身边大权紧握,连她父亲兄长想要插一插手都不容易。
她兄长亦能文能武,雄才大略不输任何人,但兄长欲去对战朝廷的战事中,立一番功勋回来,让孟氏不再完全作为王后娘家而存在,但卫泽言怎么都不肯。
卫泽言不肯,两次三番地阻挠她兄长立功。
不就是怕兄长分了他的权吗?
这次卫氏之事,可是哥哥专门去了一趟江西打听之后,动员卫氏族人前来的。
他们到底要看看,卫泽言是个什么身份!
揭了卫泽言的身份,王便不能再尽信他,这才是他们孟氏的机会。
李凤趁着俞厉喝醒酒汤,又同他说了几句卫泽言的可疑之处,甚至提及了自己未嫁给俞厉之前,在虞城外面突然遭遇朝廷俘虏逃跑,双方打斗起来的事情。
“……这些事情里,总透着奇怪!”
俞厉愣了一下。
“那是初提招安时的事情吧?”
李凤说是,“正是那时。”
俞厉在这答案里,又陷入了神思。
日子一晃到了上元节。
暮哥儿穿了大红色的小锦袄,俞姝在他的小啾啾上系了红丝带。
小人儿蹭了蹭娘亲的手,然后撒了欢一样跑了出去。
村子里的人家都准备接班去城里看灯,暮哥儿也想和小伙伴们在一起,俞姝和五爷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两人亲自抱了孩子,又让仆从把家里的马车都调出来,带了村子里要去看灯的人一道坐车过去。
村里的孩子哪里坐过这般马车,一个个稀罕得不得了,再瞧着被爹娘抱在怀里的暮哥儿,再没人敢说他别爹娘撇下抛弃,反而都用艳羡的目光看着他。
战事频繁,便是上元节也不如从前。
但暮哥儿年岁小,又是第一次来灯会看灯,一双眼睛咕噜噜一直转,各式各样的花灯目不暇接。
五爷把小儿放到了自己肩上,俞姝担心孩子,一直扶着他的后背。
暮哥儿顾不得看花灯了,神气起来。
他的爹爹是最高的爹爹,他的娘亲也在爹爹身边扶着他!
小儿高兴,做爹娘的如何察觉不到?
五爷空出一只手来揽了俞姝的腰。
“阿姝跟紧我,莫要被拍花子拍去了。”
俞姝笑,“五爷说什么呢?我又不是小孩子。”
但男人回头看了她一眼。
在川流的人潮中,在漫天的花灯下,他闷声闷气。
“可阿姝是丢过的人,我很担心。”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她的眼睛。
俞姝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从崖边到别院的三年,她一直都没有见他,整整三年,她都以为他还留在朝廷。
直到他出现,直到他亲口告诉她,他没有。
她才晓得一切都是误会,皇上赵炳金口玉言的不是真的,就如同同意招安也不是真的一样。
但有一人的心是真的,只是她在百般危机的形势下,她没有办法,她不敢冒险地去相信罢了……
俞姝轻轻覆了他的手。
“五爷,我不会再丢了,还不行吗?”
男人看住了她的眼睛。
“你说的可算数?”
俞姝无奈,又在酸中品到一丝丝甜。
“自然是算的。”
男人看住了她,四目相对,夜空月明星稀,人间灯火通明。
暮哥儿在这时指着前面的街巷欢喜地叫嚷了起来,
“爹爹,娘亲,那边的花灯,更多更亮,快过去吧!”
他的爹爹和娘亲,在彼此的目光中笑起来。
他们异口同声地允了他。
“好。”
“这就去。”
……
俞地边境。
灯节那日,朝廷派小股队伍,试图趁着中原灯会,突袭俞地边境,被守卫城池的林骁提前防备,阻了回去。
但朝廷已有东袭之意,大举来犯也是早晚之事,竟同詹五爷所猜测一般无二。
他们得信之后,不敢再耽搁,带着暮哥儿离开了田庄,返回了杨城。
杨城。
朝廷有动向,俞厉立刻着手调兵增援。
但这一次调兵不同往常,竟然全部征调了朝廷降将。
很快就有旧臣不同意,“他们这些降将,从来只会对战所谓的造反军,哪里知道如何阻挡朝廷来袭?万一被朝廷攻破了防线,咱们可就遭殃了!”
从前旧臣们就是这般说法,但他们所言也有理。
朝廷和朝廷的接触并不如和秦地多,秦地的兵将对付朝廷更有经验。
正因如此,俞厉从前和卫泽言商议此法,都没能成行。
但如今不一样了。
今次有一人亲自领兵守卫边境,与朝廷作战。
俞厉直接告诉了那些旧臣。
“今次带兵的,是詹司柏詹五爷。”
话音落地,这些袁王旧部全都愣了。
詹五爷是谁,是从前的定国公。
若说那些降将没有同朝廷作战的经验,可这位,却原本就是从抵抗外族入侵的战事之中,成长起来的。
是朝廷闻风丧胆的存在!
旧臣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
“他可是定国公,若他带兵反水,王危矣!”
俞厉笑了,若是放在三年之前,詹司柏从朝廷抽身至此,他还真的思索一下。
但现如今,他再没有什么可怀疑的。
“用人不疑,我既然肯用他,便是有十足的把握,诸位不必再议!”
是与非,忠或奸,成与不成,等这一战结束,自然就见分晓了。
俞厉一力支持詹司柏领兵,力排众议。
被压在人下多时的朝廷降将们,听到定国公到来,且即将领兵的消息,无不惊呼振奋。
朝廷这三年一直避而不谈定国公去向何处,一直以定国公重伤在府中养病为由,模糊各方视线。
各地也都怀疑定国公早就不在朝廷之内了,但看不到定国公的动向,总是个谜团。
可现在,定国公现身了!
这一出现,便要带领俞军守卫边境,对敌朝廷。
虽然他还没有正面对战朝廷,可立场已经十分明显。
朝廷降将们无不喜极而泣,甚至连教书先生老国公都递了话,表示愿意效力五爷军中。
俞厉不忍折腾他老人家,让他安心,往后解决了新臣旧部的矛盾,自有老国公的用处。
但詹五爷这一次领兵作战,着实引来了天下目光。
俞姝送他出城那日,抱了暮哥儿到了城门口。
暮哥儿看着穿着一身铠甲的爹爹,那威风凛凛的模样,引得小儿目不转睛。
俞姝告诉小儿。
“爹爹去打仗了,很快就会凯旋而归。”
暮哥儿听了,朝着爹爹抓了抓小手。
五爷看着妻儿,心里软的不行,一把抱了暮哥儿,又伸手搂了俞姝。
“爹爹很快就会回来的。”
言罢又叫了俞姝。
“阿姝要好好的。”
俞姝笑着应了,“五爷放心吧,我亦等着五爷毫发无损凯旋而归。”
男人眼中一片柔情。
城门打开,俞厉亦走上前来送他。
五爷放下暮哥儿,跟他正经行了一礼,转身上马,带着兵马驰骋而去。
直到他消失在视线里,俞姝才牵着暮哥儿转了身。
俞厉将依依不舍地看着爹爹的暮哥儿抱了起来,“舅舅给你寻了好玩的,咱们回去吧,好不好?”
暮哥儿总算对他多了点亲近,抱了他的脖子。
俞厉亲了他一口。
若不是看在孩子的面子上,他不知何时才能原谅詹五。
但詹五来了,很可能就此替他解决了积累多年的难题,说来也是幸事。
俞厉把这幸运都归到了外甥暮哥儿身上。
“若我没有子嗣,以后就让暮哥儿继承我的位置!”
俞姝被他吓了一跳,笑得惊讶。
“哥哥说什么呢?嫂嫂马上就要给你添儿女了,可不要说这话。”
俞厉呵呵笑,不当一回事,然后亲了暮哥儿一口,小声在暮哥儿耳边。
“舅舅说得是真的。”
可惜暮哥儿听不懂,只是被他气息呼得耳边痒痒的,笑了起来。
倒是俞姝在这时,瞧到了城楼上的卫泽言。
她压了压声音,“哥哥看到那封左手信了?如何作想?”
这话将舅甥间和乐的气氛拉出些许。
俞厉也看了一眼城楼上的卫泽言。
“我本想寻个机会,让他写一封左手信来看一看,但这几日事情繁多,没来得及。而且,江西卫氏的人就要到了……”
俞厉把卫泽言和卫氏的事情说了。
“……他自见我便道是与同族内闹翻,以至于无法科举,读书人没了奔头,才来造反的。我从来没怀疑过他半分,但现在看来,只怕另有隐情了。”
俞厉说着,神情落寞。
“他到底图什么?从前我是虞城将军的时候,也没有人会想到我有今日吧?”
那会俞厉和俞姝都没有称王称帝的想法,能追随袁王混出名堂,已经是最好。
那时候的卫泽言,又怎么能想到后面的事情?
可卫泽言对俞厉也不可谓不是尽心,又为了什么?
“不管为了什么,咱们不能再含混下去。”俞姝告诉哥哥,“哥哥位置越做越高,身边不能有如此大的不明之处。”
她说了这话,便道。
“我们不能不防着他,但也不能冤枉了他,只能让他再写一封左手信看一看了。”
俞厉点头,但神色更落寞了几分。
看着哥哥这样,俞姝也心疼起来。
若是连一起走到如今的出生入死的兄弟,都不能再一心一席,那么哥哥所看重的情义,还剩下些什么?
孟氏去南方世家大族中揽人的消息,卫泽言一早便知道了。
孟氏急于施展,想在俞厉称王之前,便铺垫好一切。
俞厉身边,有他们嫡出的女儿为王后,若是李凤顺利诞下男嗣,以后孟氏一族血脉只会更加高贵。
但仅凭血脉并不足以走得远,孟氏还要在朝中权倾天下的掌控。
所以他们提前招揽世家大族,以后这些家族便都在孟氏手下,覆盖俞厉的文臣。
现如今仗都还没有打完,谈什么以后?
不就是因为他不让李凤的哥哥孟以谋,代表孟氏介入开疆扩土的战功中吗?
卫泽言没把孟氏的急功近利当作一回事,可他也得到消息。
孟氏居然去江西,招来了卫氏的族人。
卫泽言立在书房,一下又一下地指尖敲着书案。
他还没想出眉目,便有战事报了上来。
卫泽言有许多事要处理,叫了书童进来磨墨,准备写几封信。
而这时有丫鬟过来上茶。
卫泽言并未在意,心里想着卫氏的事情。
可那丫鬟竟然一下子将茶水泼到了他右手之上。
瓷碗摔碎,丫鬟跪地磕头。
卫泽言烦躁地遣了人出去,“发出去,以后不要进院伺候!”
可他的右手被烫得颇为厉害,用冰敷了,便不能写字了。
他只能用左手写了信。
等他把信发出去,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另一边,俞姝拿到了卫泽言发出去的左手信。
她将此信与密信对照了一番,毫无意外。
果是一样的笔迹。
她拿着笔迹相同的信默然思量……
而意识到了什么的卫泽言,还欲提笔写字的左手顿了一顿。
前有江西卫氏上门,后有左手写信。
卫泽言禁不住抬头看向了窗外的天。
“都准备对我下手了吗?”
他问了,没人回答。
他在无声中笑了一声,他眼中精光闪动。
“王之大业未成,我又岂能束手就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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