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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嘴人


寂静之中,倒霉的店小二硬着头皮开口“二殿下,您的酥油鲍螺好了,还需什么您随时吩咐。”

        他擦了擦额汗,想这二皇子不爱雅间爱大堂,时不时就语出惊人死不休,真是吓也吓死了。

        晏易难这番话抨击的可是东临最重的孝道,可谁也没胆子指责皇子的不是,尤其这个皇子实在是特殊。

        他生母位份不过是低微的美人,可却是令陛下情窦初开的美人,就连大皇子安王的生母熹妃与三皇子生母万贵妃,那都是凭借着眉眼略似这清美人才得宠。

        只可惜清美人是个命薄的,死的实在是早,陛下便将二皇子过继到了皇后膝下,一跃成了嫡子,明摆着的抬举。

        众人眼睛便都盯向了东宫,本以为这二皇子必是太子无疑,怎料他一手的好牌打稀烂,无心政治不说整日里游手好闲,人生三大乐事:睡觉、吃糖、嘴人。

        尤其是嘴说书的先生,每逢听到情爱故事他便要来拆台,令皇城里所有说书先生闻风丧胆。

        而每日若睡不足五个时辰,就好像人人欠了他千百万两银子一般,街边的狗路过都要挨上句骂才能走。

        他还是这醉香楼最大的食客,数十页的菜单从来没翻过,就爱吃甜,久而久之醉香楼最出名与拿手的便成了甜食。

        但也因他的不争气以至东宫之位一直空悬,不仅大臣,百姓也默认这二皇子算是废了,安王与三皇子更不将其当回事,彼此斗的你死我活,晏易难反倒十分清闲。

        每天吃吃甜食,逛逛瓦子,闲着斗把蛐蛐,再嘴一嘴说书先生,乐不思蜀。

        晏易难指腹上沾了一层白白的糖霜,他微微垂下头,细碎的光影透过发丝为他镀上一层温和的柔光,用一方白锦帕一下一下擦拭着手指,漫不经心地问“怎么都不说话了?”

        纵然他语调再慵懒,不以为意,可听者却无不心悸。

        沈家的这一桩事归根结底与二皇子有关,他们捉摸不透二皇子心里怎么想,不敢再冒然议论。

        于是有胆大的拱了拱手,赔着笑道“殿下恕罪,我们也是听了一耳朵闲话,就随口讨论两句。”

        “随口。”晏易难轻声重复着,语调飘忽就好真的只是问问。

        片刻后,终于擦干净了手,这才将头抬起望向那个胆大的群众,随即又将目光环视一周,嘴角意味深长地向上一勾“我也是听了一耳朵闲话,才想听你们继续讨论两句。”顿了顿,遂道“若你们不讨论了,不如听我说两句。”

        大伙本是一块装哑巴,甚至有准备将饭钱结了就赶紧溜之大吉,奈何账结慢了人走晚了,殿下发话,当下不得不拱手应和“殿下请讲。”

        便听晏易难轻笑“我是洪水猛兽吗?”

        “怎会呢!”众人答。

        西街王屠夫家看铺子的大黄狗,呲牙咧嘴凶狠的能追人二里地,都生生被骂的见着二皇子的马车便夹尾巴绕道。

        您比洪水猛兽那是可怕多了。

        晏易难眸子一眯,指尖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轻点,仿佛敲打在人心尖上“那不过是应我句话,怎么就被口耳相传成心机深沉、别有用心、攀附权贵,还恩将仇报令沈家家宅不宁了?我倒是不知自己有这本事,你们一个个借着江家女郎,莫不是在指桑骂槐于我?”

        他三言两语愣是将这件事又上升了一个高度,暗讽皇子,这罪过就大了!

        顿时吓得刚刚凡是参与了讨论的都软了腿脚,呼吸一滞,心脏险些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话都说不利索“殿,殿下,骂您,借我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啊!”

        “是啊殿下,我们绝无此意啊!”

        高低错落的声音附和着,一个个面如考妣。

        “瞧你们这欺软怕硬的嘴脸。”晏易难身子朝椅背上一靠,锦白色宽松的袍子懒散的低垂,浅浅勾勒出腰肢,胳膊肘搭在扶手处眉眼愈发冷凝,摆出了嘴人的架势奚讽道“难道刚才讨论的热火朝天的不是你们,是鬼不成?江将军好歹也是以身殉国的英烈,于国有功。你们呢?你们手里的笔杆子要真能耐也好,一天天却是假道学,不知何来颜面轻视旁人!”

        “你们啊,是觉得江家女郎如今孤身一人,随便泼脏水也没人相护,便谁都能踩一脚。你们是真的为着是非曲直而义愤填膺吗,不过找个倒霉的宣泄自己于朝堂无力,于百姓无益,于自家脸上无光,生活处处无能的情绪罢了。若非如此,那我便先借你们两百个胆,大胆说,可有敢回嘴的?”

        这话着实是羞辱人,尤其是这当中不乏有自诩清高的,被骂的一口气上不来,脸色煞白,被狠狠戳了痛脚。

        也确实有人不服气,但话到嘴边最终还是咽了下去,到底是权高一层便能碾死人,沈家的事儿他们就是茶余饭后的嚼嚼舌根子罢了,还不想为着别人家的八卦将自己的命给砸进去,冤不冤呐!

        于是这一个个能说会道的,此时此刻被骂的狗血淋头十分难堪,却依然是忍了下来。

        晏易难有些可惜,倘若真有人敢跳起来回嘴他反倒欣赏这股勇气。

        可他们方才肆意编排一个十四岁小女郎是那样眉飞色舞,恨不得往那无冤无仇的女郎脸上啐一口,以唾弃其不孝,现在对上权势就装起死狗来了,可不正应了他所说的,不过是瞧着那女郎没了父母没有倚仗。

        怕硬本不是过错,但不是每个怕硬的人都会欺软。

        大好的日子真晦气!

        “你们不敢回嘴怕的无非是本宫的权势。”晏易难彻底沉下了脸色,连自称也变了。

        “各个读了满肚子的圣贤书,引以为傲,这会儿倒把‘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的教诲全抛之了脑后。”

        “你们要真闲着没事不如去帮着倾脚头把各家的粪挑了,少在这儿做假君子真小人,听得本宫恶心。”

        说罢,他支使起小二“都包起来。”

        小二连连应“是,是。”

        他转而又吩咐“这么爱传话,记得把本宫的话也传扬光大。”

        这哪还有人敢应啊,各个都像王屠夫家的狗夹起了尾巴,送瘟神般盼他赶紧走。

        然而待小二包好,晏易难却只是叫侍卫收好,品着茶悠悠闲闲的屁股是一下也不挪。

        笑话,他为什么要走!

        江意晚的字就像野蛮生长的杂草,这罚抄跟打手板比起来是另一种难受,坐立难安。

        尤其这内容属实令她有些难以接受的迷茫。

        第一段意思是说:父母交代的事,儿女要记下来速速去做,做完后及时回告。

        假如父母之命不可为,要和颜悦色的告知父母,分析利害,父母同意儿女建议,儿女方可去做,如父母不听取儿女建议,若事无大碍,不会造成大的后果,那么也要按照父母的意思去做,假如不按照父母的安排,“直行己志”便为“不顺之子”。

        说白了爹娘对也是对,错也是对,只要没有什么泼天的后果,那么违逆爹娘就是不孝。

        下一段的意思是:父母有过失时,子女要委婉地谏阻。即使父母不听子女的建议,子女也要对父母心存敬意。

        在父母有错而不改之,发怒并打骂子女时,子女也不可怨怪父母。

        这都什么东西!

        换言之,舅母如今算她半个娘,昨儿的事就算打错了也是对的,就算不听不改她也不能怨怪。

        这当爹做娘可比得上皇帝了!

        然而皇帝尚且要顾悠悠众口,为人父母却即便子女满嘴是牙也不能说道理。

        此等论调她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军营中若是将军犯法有违军令,那也是与庶民同罪!

        军纪严明可不管什么高低。

        唯有言出法随才能服众。

        这种毫无道理的道理属实不能叫她接受。

        江意晚心生抵触,越抄越像被人强摁脑袋喂了一嘴苍蝇,咽不下去还不能吐!

        她再一次感觉到自己与皇城的格格不入,而将来自己是不是迟早有一日会在这般无尽磋磨中被迫至接受,像一个木偶一样麻木,这才是真正的曲意逢迎。

        江意晚脚底生寒,产生一股迫切的想要逃离的欲望。

        然而她又能去哪儿?

        因着走神笔尖便沾多了些墨汁,伴随着落笔无声的晕染开了墨花。

        她看着被染污的白纸,就好像看见被迫接受着礼教的自己。

        那是一种清醒着坠入深渊的窒息。

        江意晚将污损了的纸张换下,不得不重新抄写,折腾到午时险些就要完不成。

        沈夫人又派贴身丫鬟春桃来催。

        不过春桃的规矩极好,倒也没有不耐烦,只是静静站在一旁等着。

        江意晚终于将最后一个字落笔,猛地松了一口气,才发觉自己居然折腾出了一身的汗。

        她小心着晾干墨迹呈给春桃“我的这份好了,劳烦春桃姐姐。”

        春桃笑着收好,一礼道“女郎先用膳吧,夫人要一一检查字迹是否端正,待检查好了奴婢会再来传女郎过去听话,下午是李嬷嬷来教插花,李嬷嬷是宫里出来的,世家皆争抢着想请她教导,女郎有福了。”

        “是。”江意晚低垂下眉眼,冬月前去送了送春桃,屋内便终于只剩她一个。

        自从来了皇城她就格外喜欢晚上,因为白天大多都是被人盯着看着与数落,很少能偷得这片刻喘息,唯有晚上那是独属于她一个人自由自在的时间。

        这‘福’当真沉重不堪,而她若有推拒就是不识好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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