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七束光*
17
路轸讨厌下雨天, 特别讨厌。
小时候是因为一下雨就不能出去玩,现在是因为这间便宜的出租房总是漏雨,但首府的雨季总是很长。
原本在雨季之前他打算把做饭的地方搬出去的, 因为朝向通风的问题,每次外屋一做饭,油烟就会往里屋飘, 但雨天一直不结束,他的“改造计划”也进行不了。
算术题做到一半的时候, 突然一滴水落在了他的脖子里,水珠被地心引力带着往下滑。他挪开位置抬头看, 发霉的天花板正准备再向“地面部队发动空中火力”。
他起身去找能接雨的东西, 用碗总是得频繁的倒水, 但是用盆接着,水低落的声音又会很大,解决办法也很简单, 那就是事先就往盆里倒一碗水。
刚弄完,里屋就传来了咳嗽声。
路轸将盆放漏水地方的下面,从橱柜里拿出昨天隔壁邻居给的梨,削完皮之后切成小块放在碗里, 端着碗朝着里屋走进去。
因为最近多雨天,被子都有些返潮了。
病床上的人四十岁都不到, 却一点精气神都没有了。曾经姣好的面容如今已经像是褪色泛黄的旧报纸。
蒋莉看见低头躲过门框走进来的儿子,用手捂着嘴巴又咳嗽了两下,缓了一口气才开口说话:“是不是妈妈吵到你了?”
路轸把装着切成块的梨的碗放在床头柜上:“没有。”
床头柜已经有些摇摇晃晃了, 柜门就剩下一个固定的搭扣, 柜门歪着和这窄小的出租房无比相配。
蒋莉将碗拿起来又塞回路轸手里:“梨你拿去吃, 妈不喜欢吃梨。”
这话就像是大多数家长一样, 路轸不信。外间传来敲门声,将母子两个推让的灰色悲剧打断了。路轸将碗重新放到床头柜上,起身走了出去。
来敲门的是开小卖部的陈叔,他手里拎着袋临期的面包,还有一袋子乡下送来的蔬菜。路轸看见是他后,转身要去拿上个月的房租给他,可找外套的时候他才想到不久前他把外套给了温泱。
有些不好意思的回到门口,接过了陈叔手里的东西:“对不起啊陈叔,我下周一定拿给你。”
陈叔挥了挥手:“不急。这蔬菜没打过农药,晚上煮了吃了。”
将东西拎进去之后,里屋传来蒋莉的声音,在问他是谁来了。
路轸:“陈叔,给我们送了点蔬菜过来。”
蒋莉:“你好好谢谢陈叔了没有?”
路轸:“谢过了。”
蒋莉:“你过来。”
路轸闻声走进去,床头柜上的碗还放着,里面的梨一块儿都没有动。蒋莉抬手指了指角落里的衣柜:“里面那个抽屉。”
拉开抽屉,里面的是一些证件,还有一个用报纸折成的小方块。
刚刚蒋莉都听见了,上个月的房租还没有交掉。人人都有苦处难处,对方隔三差五就送点东西过来给他们,他们也不好一边受着别人的好意,一边还拖欠房租。
“那个报纸包着的,看见了吗?你去黄金店里当了。”
一条很细的项链,黄金的色泽看着有点差了。
这是路轸外婆留给蒋莉的。
链子这么细换不了多少钱,路轸宁愿留着给蒋莉当做一个精神上的寄托。
“我上个月的房租已经存够了,明后天就能给陈叔叔了。”路轸将项链重新包进报纸里。
刚将东西放好,关上衣柜门,一回头就看见蒋莉眼眶泛红,马上就要哭了。哭来哭去也不外乎是那么点原因。
“跟着妈妈苦了你了。”
“小时候我发高烧,你和医生下跪求他救我。”他跟着蒋莉也从来没有过一句怨言。
蒋莉抬手擦了擦眼泪:“我生下你就要对你负责。”
每每这时候,蒋莉就会和他说以前的事情。
蒋莉在家里排行老二,上面有一个哥哥,下面有一个妹妹。父亲去得早,母亲后来丢下三个小孩去改嫁了。蒋莉在这种情况下不得不休学去支持哥哥念书,照顾妹妹。人生的契机却很快到来了,有一个企业家给她们村镇上捐赠了一笔钱,让周围的孩子都可以去免费念书,还提供奖学金。
那个企业家是路留青。
蒋莉凭借优异的成绩考到了首府的师范学校,她甚至还得到了一笔助学金,就在她怀着感恩的心去公司想要感谢路留青的时候她碰见了在公司总部实习的路赵铭。
他告诉穿着寒酸的蒋莉路留青去外地开会了,他作为代表请她吃了饭,还给她买了新衣服,给她留了电话号码,让她在人生地不熟的首府有一个可以联系的人。
这些不是说说的,后来她真的碰到了麻烦,她尝试性地拨打了那个电话,而他真的来了。
她以为这些是爱,于是她也产生了这种情绪。
他在得知蒋莉误解之后也没有解释,没有告诉她,他已经结婚了,有了一个两岁的女儿。
说着以前的事情,蒋莉还是会掉眼泪。
然后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看着妈妈的睡颜,路轸放轻脚步从里间出来了。将快要蓄满水的碗盆换掉,抬头看着发霉的天花板,只几秒后,他将自己的情绪抽离,拿起笔继续做作业。
他小时候曾经去过一次那栋大房子,当蒋莉身体已经渐渐被工作车间的有毒气体害得不轻。
蒋莉想让他认祖归宗。
不出意外,大房子里的人都很讨厌他。
他并不被任何人接受,传说中的隔代亲也没有出现在他身上。原因很简单,供大于求。
当时路赵铭已经有一儿一女了,他并不需要再多路轸这一个外面的私生子。
在大房子里仅仅住了一周,路轸就偷偷跑回了蒋莉身边。
当他出现在出租房门口的时候,蒋莉手里拿着扫帚,再一次把他撵出去了。
他被蒋莉打了一顿,手被打了,屁股也被打了。
可三步一回头,明明挨打的是自己,但哭得厉害的却是蒋莉。他跑回去,又怕挨打不敢上前,一直在说:“他们都讨厌我。”
后来,路轸也没有再回去过,他甚至也没有见过路赵铭几次。偶然会从电视新闻里听说他的事情,路边的报亭里放着的财经杂志封面上要么有他的名字,要么有他的照片。
可那都和路轸没有关系了。
他也从来没有得到过路家的一丁点帮助。
直到他大二的时候,那场车祸的到来。
不过高中时候的他依旧得为了几百块,每周去拳馆挨一次打。
周一的时候路轸犹豫再三想着什么时候去找温泱,问她要回自己的外套。结果中午午休时候她自己送过来了,衣服上有淡淡的薰衣草的味道,叠得很整齐,用一个橙色的纸袋子装着,还在拎绳上用一根丝带系成了蝴蝶结的样式。
午休的铃声已经打响了,温泱送完东西就走了。
他手伸进袋子里,还没有摸到口袋,指尖却碰到了一个信封。
还没来得及确认信封里是什么,老师正巧从办公室里出来,一手教材一手茶杯:“站着干什么呢?赶紧回教室。”
直到放学的时候,等教室里都没有什么人了,路轸才找到机会将放在袋子里的信封拿出来。
不是信封,而是一张纸叠着放在里面,用纸包起来的是几张红色的钱。
纸上写了字,字迹看上去很清秀。
落款是——温焕温泱妈妈。
纸上写了对他把衣服借给温泱的感谢、谢谢他帮温泱修伞,也为自己洗衣服的时候不小心将口袋里的钱泡烂了而道歉。
在袋子最下面还有一盒手工做的饼干。
钱多了,第二天路轸把多出来的钱还给了温焕。
这钱温焕知道是为什么给他的。
那天温泱只在拳馆碰见路轸是因为温焕提前走了,他去和陶予微看电影去了,结果电影的时长比想象中长,等他看完电影从商场出来,外面已经在下大暴雨了,偏那时候打车还打不到。
从妈妈口中得知温泱穿了件男生衣服回来了,他去温泱房间一问就问出来是谁。温泱也把拳馆里的事情告诉他了。
拾金不昧的品质温焕是见过的,他也有。但肚子饿着的人干出这种事,他还挺惊讶。尤其是每周在拳馆里,他亲眼看到过他被傅望刁难,只为了那一小时十块钱。
普济寺山脚下的乞丐都赚得比他多。
也是那天,温焕突然觉得他可能不像傅望口中那么讨厌。
他这样一个不肯要白来的一百多的人,又怎么可能厚着脸皮死乞白赖地非要改了名字,去姓路呢。
温焕想明白之后,巨大的愧疚也随之而来。
那钱温焕没收下,总觉得这钱给了路轸就像是能给他不安的内心带来点安慰一样:“都这么穷了你就别有骨气了。”
好意从他嘴里说出来有点变了味道,看见他脸色变得更难看,温焕看见从其他班走过来的傅望,不耐烦的咋舌,将钱强硬地塞到了他手里,在傅望来之前先走了。
早走也没走成,温泱被喊家长了。
那天也是路轸第一次见到沈宓,她在办公室里和老师谈话,她就像是那封写给他的信上的字迹一样,沈宓的字和她人一种都给人温柔的感觉。
傅望刚欺负完他,开开心心走了。
温泱在自己教室里订正考卷,温焕被沈宓喊去给温泱讲题目,没讲两道他耐心没了,就不管掉眼泪的妹妹自顾自地坐在教师办公室对出来的楼梯口玩着手机和陶予微发信息。
路轸骨头酸痛地走到温泱教室门口的时候,她正在用袖子擦眼泪。
在重点班的利弊都太极端了,虽然学习氛围好,但由于学生的接受能力都特别强,很多学习点都是讲到点到为止。
于是,温泱的成绩反而在这样的学习内卷的氛围里越来越差。
路轸站在走廊的窗户外,看她吸着鼻子,拿着水笔一遍遍在草稿上演算,但最后还是没解出来。
他从教室门口走进去,从窗户外透进来的落日余光率先将他的影子暴露给了温泱。
她扭头一看是路轸,立马低头用袖子慌忙擦了擦脸,下意识还想伸手将分数惨目忍睹的考卷挡起来。
“这里错了。”路轸将她想要捂住考卷的胳膊拿住,手指指着第二个步骤,“这里。”
之后自然而然他在温泱同桌的位置上坐了下来,拿过她的考卷放在两个人中间。
讲了一遍,温泱还是有点懵。
路轸:“听懂了吗?”
这话就像是一个耳光一样,扇打着温泱的自尊心。她就是没有温焕那么聪明,也做不到和别人一样听一遍就懂了。之前被留课堂,今天还被班主任喊了家长,心理防线一触即溃。
刚刚让自己哥哥给自己讲题目,没两下温焕就骂她笨了。她一赌气喊他走开,结果温焕真走了,她题目也没有解出来。
然而路轸比温焕有耐心多了,路轸将草稿本朝着温泱那边摆了摆:“听不懂也没关系,你缓一缓情绪,现在哭着急都没有用。心情平复了,脑子也不乱了,才能把解题方法听进去。”
温泱那原本如泄洪一样的情绪突然像是被河道引流疏通了。
他给温泱讲题,一直讲到沈宓和班主任聊完天了。
沈宓刚走到教室外面就看见坐在一起的两个小孩,先把儿子数落了一顿:“多点耐心,你看看人家对你妹妹多有耐心。”
被说的温焕撇了撇嘴,抬眸朝着教室里望过去,并肩坐在一起的两个人模样认真。后来他才知道,路轸对温泱何止是耐心,他还有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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