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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肥原也好,王田香也好,中午这餐饭不光是吃了个酒足饭饱,还吃了颗定心丸。数学公理——排中律——出厂的定心丸,质量是保证的。心思笃定,主意也就有了。于是,回到楼里,肥原即将吴志国带到客厅,亲自审讯。

押出来的吴志国,手捆着,嘴堵着,说明他一直不老实。胖参谋说,他不时恶狼一样号叫,要见张司令。肥原上前,拔掉他嘴里的枕巾:“你要见张司令,我现在就是张司令,我代表张司令,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哪里一下子开得了口,嘴舌都麻木了,试几次都无济于事。

肥原说:“行了,还是先听我们说吧。”遂吩咐王田香把午间的情况向他作一个介绍。介绍甫毕,肥原对吴志国说:“听清楚了吧,情况就是这样,老鳖一直盼着见你。头一回出来看你不在掉头走了,听说你还要去,就又来了第二回,没见着你立刻掉头走人。听说你在忙去不了,就再也不出来啦。你说,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在围着你转,你还说不认识他,亏你说得出口嘛。不过,现在我想你不会这么说了吧,告诉我,现在你打算怎么说。”

吴志国的舌头总算活过来,虽然还不是那么灵活,但勉勉强强可以发字吐音,说得一字一顿的,像刚学会说话,结结巴巴的:“我……真、是、不、认识、他……”

肥原断然说:“你说这些我可不想听。”掉头对王田香和胖参谋说,“你们愿意听就听吧,我走了。”

这一走不是又要挨打嘛,吴志国抢前一步,挡住肥原去路,怒目圆睁,像准备豁出去。肥原本能地退开一步,喝道:“你想干什么!”王田香一个箭步冲上前,挡在他面前,分明是在保护他,令肥原更是恼怒刚才这一步退。兴许是为扳回面子,他拨开王田香,上前抡了吴志国一记耳光,骂:

“你想找死是不是!”

吴志国闭了眼,既哀又怒地说:“肥原长,想不到……你也是个……草包,把一个对皇军忠心耿耿的人当做……共匪……”

肥原哼一声:“你现在马上招供就是对皇军最好的忠心耿耿!”

吴志国睁开眼,舌头似乎也变灵活一些,振振有词地说:“我是不是……忠心耿耿,你可以……去问这城市,问……钱塘江,这里人……谁不知道……我在剿匪工作中表现卓……著,抓杀了多少蒋匪……共党,我要是老鬼,那些匪徒又是谁抓杀的!”

肥原不以为然:“据我所知,你抓杀的多半是蒋匪,少有共匪。”

舌头已经越发灵活,吴志国一口气说道:“那是因为共匪人数少,又狡猾,大部分在山区活动,不好抓。”

“不,”肥原笑道,“是因为你是老鬼,你怎么会抓杀自己的同志呢?”

“不!”吴志国叫,“李宁玉才是老鬼!”

“你的意思,老鳖也不是共党?”

“我不认识什么老鳖……”

“可他认识你。”

“不可能!”吴志国大声说,“你喊他来认我。”毕竟是领导,情急之下部长的口气也冒出来,让肥原好一阵大笑。

“我去喊他?”肥原诘笑着,“那不行,我要养着他钓大鱼呢。”

“大鱼就在你身边。”

“是啊,就是你。”

“是李宁玉!”

“李宁玉?”

“就是李宁玉!”

肥原缓缓踱开步子,脸上的笑意在消散,似乎在经受耐心的考验,也许是发作前的沉默。王田香早想给他点颜色看看,这会儿有了机会,上去揪住吴志国头发,日娘骂爹地吼道:“妈了个×,你要再说李宁玉,老子割了你的狗舌头!难道李宁玉还会写你的字?”

“是!”吴志国坚决又坚定地说,“她在偷练我的字!”

“你放屁!”王田香顺手一拽,差点把吴志国撂倒在地上。

吴志国站稳了,向肥原挪近一步,好言相诉:“肥原长,我说的是真的,李宁玉会写我的字,她在偷偷练我的字。”

这确实有点语出惊人,惹得肥原哈哈大笑。笑罢了又觉得一点不好笑,只觉得荒唐,沉下脸警告他:“你还有什么花招都一齐使出来。荒唐!李宁玉在偷练你的字,证据呢?拿出证据来我这就放你走。”

“证据就是那两个字体太像。”吴志国昂起头,激动地说,“那个你认为瞎子都摸得出来相像的两个字就是证据,是她在暗算我的证据!你看——”吴志国早有准备地从身上摸出一页纸,递给肥原,“这也是我写的字,有那么像吗?瞎子都摸得出来的像?”

肥原接过纸条看,发现上面写满那句话。这是吴志国利用吃饭而给他松绑的时间写的,也许专事笔迹研究的专家们最终会从蛛丝马迹中识别出,这是出自吴志国之手,但绝不像昨天晚上写的那样一目了然——谁都看得出来——瞎子都摸得出来。

吴志国利用肥原看纸条的时间,极力辩解:“如果我是老鬼,昨天晚上验笔迹时我无论如何都要刻意变一变字体……”

肥原打断他:“开始抄信时你不知道这是验笔迹。”

吴志国说:“我要是老鬼就会知道,哪有这样的事情,莫名其妙地叫我们来抄封信。我不是老鬼也猜到了,这肯定是在要我们的笔迹。”

吴志国再三强调说,如果他是老鬼,像昨天晚上那种情况他一定会刻意改变字体:“哪怕变不好,最后还是要露出马脚被你们识破,但绝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一点儿都不变,让谁都看得出来,更不可能有几个字像图章一样的像”。

吴志国说,像图章一样的像,恰恰证明不是他干的,这是一。二,反过来说,如果他是老鬼,在如此铁证如山的证据面前,即便不肯投降也会承认自己是老鬼,没必要为这个挨毒打。

“承认自己是老鬼和投降是两回事。”吴志国作滔滔雄辩,“我不可能傻到这个地步,一方面像个笨蛋一样,验笔迹时自投罗网,另一面又像个疯子一样为一个老鬼的名分以死抗争,被打成这样也不承认。”他恳求肥原相信,有人在暗算他,此人就是老鬼李宁玉。“谁是老鬼,非李宁玉莫属!”吴志国发誓可以用性命保证,他那天绝没有进李宁玉办公室,李也从没有跟他说过密电内容:这就是他相信李是老鬼的根据。

说到李宁玉为什么要偷练他的字陷害他,他解释说这是因为他抓杀了诸多蒋匪、共贼,成了所有匪贼的眼中钉。李宁玉作为老鬼一定想除掉他,暗算他,然后利用工作之便偷偷苦练他的字,并用他的字体发送每一份情报。

“虽然这只是一种假设,但这种可能完全存在,一定存在!”吴志国越说越来劲,“其实,这是搞特务工作的人经常干的把戏。”他举出一个令肥原感到亲切的事例,说他以前曾听人说过,在欧美包括日本,每一个职业间谍在受训时都被要求掌握两种以上的字体,其中有一种字体是发送情报专用的。

这些都是他在伤痛的刺激和深刻的恐惧中苦思冥想出来的,听上去似乎蛮有道理。当然,也可能是暗算中的暗算,狡猾中的狡猾。肥原听罢,一言不发地走了。上楼了。从神情上看不出,他到底是被吴志国蛮有道理的辩解说服了,还是被他暗算中的暗算激怒了。



不论是被说服还是被激怒,对王田香来说,事情是走出了他的想象和愿望。他本以为今天必定可以结案,甚至都已经与外面招待所的某团肉约好,晚上要去轻松轻松。现在看事情似乎有可能拐弯、转向,踏上一条新道。这于情于理他都不能接受。他要把事情拉回到老路上,但没有得到肥原的授意,不敢明目张胆。那就来秘密的,私下的,悄悄的。他把吴志国关进房间,然后去门口抽了根烟,清醒了一下,回来即关闭房门,开始单独审问吴志国,有点私设公堂的意思。

起初王田香声音不高,连在客厅里的胖参谋都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后来声音不时窜出来,有的甚至很响,胖参谋可以听得很清楚——

王田香:……你的誓言不值钱!

吴志国:……

王田香:我要证据!

吴志国:李宁玉在偷练我的字就是证据。

王田香:放屁!你的意思是说李宁玉早就知道这份情报要被我们截住,所以专门模仿你的字来陷害你?鬼相信!

吴志国:她就是早在练我的字,想陷害我。

王田香:她为什么不陷害我,不陷害金生火,专门陷害你,你们之间有深仇大恨?

吴志国:因为我在主管剿匪工作。

王田香:你现在只能主管你的死活!

适时,肥原在楼上喊王田香。王田香知道一定是自己的声音弄大了,惊着了肥原,悻悻地上楼去。见了肥原,王田香有点先发制人:“肥原长,他说的都是鬼话,我根本不相信。”

肥原嘿嘿冷笑,“所以你不甘心,想快刀斩麻乱麻。急什么嘛,”肥原请他坐下,“张司令说得好,门旮旯里拉屎总是要天亮的,你怕什么,我们有的是时间。不用急,不要搞连海战术,把休息的时间都压上去,何必呢?不值得。”不是指责,是体贴和关怀。

王田香关心的是你肥原不要被吴志国的鬼话迷惑了:“你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吗?肥原长。”他如鲠在喉,脱口而问,想咽都没咽下去。这是他目下最关心的,很想得到安慰。

肥原想着,最后是不置可否地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说着把他正在看的报纸丢给王田香,“她现在在哪里?”说的是二太太。

“在城里,关着呢。”

“去把她带来。”

王田香稍有迟疑,肥原瞪他一眼:“别跟我说她不认识老鬼,我知道你昨天背着我叫她来认过人。你经常自作聪明,这样不好,要坏事的。”

王田香怔怔地看着报纸上二太太的头像,猜不透主子安的什么心。

肥原像猜出他的心思:“别管我要干什么,快去把她带来。快去快回,我等着的。”

就走了。



二太太真的是小,即使经历了结婚、生子、革命等一大堆事后也才二十二岁,花样年华呢。三年前,二太太嫁给钱虎翼做姨太太时并没有多么美丽动人,身板平平的,薄薄的,目光端端正正,头发被她革命的同学剪得短短的,有点像个假小子。那时她刚从九朋高等中学毕业,她革命的同学动员她一起去南京报考国立金陵女子大学。但她父母不同意,或者说无法同意。因为要的钱太多,把家里房子卖了都不一定够。然后有一天,姓钱的拎着一袋子钱找到她父母,说想做他家的女婿,这是聘礼。父亲看这个钱大概够女儿去南京读书,喊老婆同女儿去商量,看她愿不愿以这种方式去读书。女儿接受了聘礼,可书又没去读。这件事父亲至终也不明白到底是女儿自愿的,还是女儿被势利的母亲欺骗或威逼的结果。总之,二太太就这样打发了自己的青春,填了钱虎翼的二房。

女大十八变,以后王田香眼看着二太太的身板凸凹起来,圆满起来,头发越来越秀长,走在大街上回头看她的人越来越多。为此,姓钱的经常跟人吹嘘,他下面的家伙既是一杆枪,又是一枝笔,可以把女人画美丽。

放屁!

应该反过来说,是他把二太太美丽动人的青春年华占有了,享用了,挥霍了,糟蹋了。好在糟蹋的时间不是太长,二太太今年也才二十二岁,走在大街上照样牵引男人的目光。由于她现在的身份不光是某航运公司的职员,还是老鳖的下线:一个经常要到老鳖烟摊上来买香烟抽的烟花女子,所以她学会了化妆。是那种会把男人的欲望叫醒的装扮。她的随身小包里总是带着这些化妆品:胭脂、口红、增白霜、粉底、眉笔、香水、雪花膏等,而且化妆技术十分老到,嚓嚓嚓几下,那种味道就活生生出来了。现在,她听王田香说要带她去裘庄,她不知道是去干什么,想必是有人要审问她。于是又噌噌噌几下,把自己弄成一个浪气的烟花女。这是她现在的身份,她必须要做够这个身份才有可能蒙混过关。她已下定决心,不承认自己是共党(老汉)。她对王田香说:“王八蛋,你要×我是可以的,因为我现在干的就是这个,被你们这些王八蛋×。但你说我是什么共党,我看你是被日本佬×昏了头。怎么可能呢?我是一只鸡,被钱狗尾(钱虎翼)×烂的鸡,你如果不嫌弃,想×就×吧。但我建议你,要×我应该带我去你家,而不是裘庄,我讨厌那个鬼地方。”

王田香哈哈笑:“我才不要×你呢,我现在可以×的人多得是,都比你年轻漂亮。”

这话幸亏没让肥原听到,肥原听到一定会骂王田香不识货,粗俗!肥原对二太太的印象是一句诗:既有金的炽热,又有银的柔软……这诗出自紫式部的《源氏物语》,是源氏公子对六条妃子的评价。六条妃子不仅容貌出众,且情趣高雅,素有才女之称。女子无才便是德。女人漂亮就是祸。六条妃子有才有容,命运多舛就不足为奇,最后无奈之极只好遁入空门,削发为尼。但源氏公子是个有魔力的男人,其魅力不亚于法力,他一个眼神唤醒了六条妃子沉睡已久的欲念,两人在阳光下邂逅,不久后在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如一场突发的火灾一样,在六根清静的法门内如火如荼地行起云雨之事。罢了,源氏公子吟咏道:

伊有金的炽热,

伊有银的柔软;

伊自天堂来,

伊在地狱里……

肥原一见二太太,脑海里就跳出这句诗。他还想到,他和二太太这种相见,无异于源氏公子和六条妃子在森严法门内相见:一个在此岸,一个在彼岸,中间隔着刀山火海,天堑鸿沟。但源氏公子视刀山如沙丘,跨天堑如过桥,不愧是放浪于情色人生的豪杰,令他自叹弗如,也自我欣赏。他知道自己召她来的目的,所以即便脑海里塞满那句诗,心有灵异之气也不会为之所动。

押二太太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认人,认老鬼。

认谁?

先认了吴志国,后又去认了李宁玉。由此可见,肥原是被吴志国的道理说服了!



确实,肥原本来对李宁玉昨晚在餐桌上的表现就心存疑虑,只是后来在验笔迹过程中突然被吴志国的如山铁证冲昏头脑,一时把李宁玉丢在一边。中午吴志国通过顽强又智性的辩证,把他对李的疑虑又激活了。点醒了。

孰是孰非?他在吴、李两人间摇摆起来。

于是想到打二太太这张牌。他不相信他们不相识,即使二太太不认识老鬼,但老鬼不可能不认识她。肥原认为,只要相识,当面相见,再辅以一定招数,难保不起反应。俗话说,是狗总是要叫的,是鬼总是怕见光的。他把二太太押来当狗用,当鬼试。先试吴志国,设陷、套话、引诱、开导、威逼、毒打……真戏假做,假戏真唱,文武双全,软硬兼施,十八般武艺悉数上场。

反应不明显,便又带她去西楼试李宁玉。

还是老一套,红脸、白脸,正说、反说,拳脚相加、威胁利诱……最后,二太太都快被打死了,双方还是没有一点活的反应,简直把肥原气死!吴、李两人在这件事上几乎打成平手,唯一的输家是肥原,他本以为可以借二太太这张牌在吴、李之间作出抉择,打完后才知道这张牌白打了,什么收获都没有:既没有想象中的抉择,也没有意外的收获。

不过这张牌还没打完,二太太还活着。肥原对二太太有言在先:不要考验他的耐心!可二太太不识相,给她两个机会都浪费了。这种人的命不值得珍惜。他肥原不是源氏公子,会因色起乱,坏了规矩和道德。他肥原是大日本帝国的军人,不会怜香惜玉的。他决定用二太太的性命再来好好打一张牌。

于是,把二太太从西楼带回来,带到东楼,推到吴志国跟前,掏出手枪,问吴志国:“是我来毙,还是你?”

“我来。”吴志国接过手枪,对准二太太的脑门连开三枪,把脑花都打出来了。

肥原夸奖道:“你表现很好,让我想到贵国的一个成语——大义灭亲。”嘴上这么说,但在心里,不禁起乱。如果说之前肥原对李、吴的怀疑是相等的,那么吴这三枪打破了这个平衡:对李的怀疑超过了对吴。

于是,肥原策划了下一个行动,是专门用来圈套李宁玉的。他叫王田香找来纸笔,要求吴志国写一份血书,内容由他口授,吴志国只要照抄即可。血也是现成的,还在二太太头上无声地流淌,散发着腥膻的热气。吴志国从容地蘸着热乎乎的血,照着肥原的口述,力透纸背地写下一份鲜红的遗书:

张司令:我要以死向您证明,我不是共匪,共匪是李宁玉。请相信我!请善待我的家人……

吴志国绝笔

肥原看着未干的血书,对吴志国说:“记住,从现在开始你已经死了。”

吴志国哼一声:“我死不了的,李宁玉会让我活过来的。”

肥原冷冷一笑:“别高兴得太早。告诉你,如果李宁玉不是老鬼,你会死得更惨,我不会善待你家人的。”

吴志国大声说:“她肯定是老鬼!”

肥原瞪他一眼:“那要我说了才算数!”

但肥原至终也无法这样说,因为李宁玉把他的牌又打回来了。



要说肥原这张牌是打得够精心的,非但亲自出面,还动用众人、汽车等做道具,造足了声势。这是一出戏,经过用心编排,有来龙去脉,分起承转合。起的部分由肥原主打主唱,他将李宁玉单独约至户外,带她漫无目的地在后院山坡上散步,绕圈子,拉家常,像是一对多年失散的老友重逢。最后,两人在凉亭里坐下来,似乎要畅谈一番。凉亭依山而立,地势高,地基也高,视野辽阔,由此向外看,院内一切景致尽收眼底。他们刚坐下不久,一辆白色救护车停在东楼前,把二太太的尸体拉走了。与此同时,王田香带一辆绿色吉普车,把西楼里的人:金生火、顾小梦、白秘书,都接上车,走了。至于为什么走,去哪里,王田香一概不说。

这一切,凉亭里的肥原和李宁玉看得清清楚楚,肥原也道得明明白白,只是道的尽是假话,把二太太的尸体说成是吴志国的,把金、顾、白的出走说成是回家。

“为什么回家?”肥原自问自答,“因为事情已经结束,老鬼真相已经大白。”

“谁是老鬼?”肥原又是自问自答,“嗯,先不谈这个吧,我想先替吴部长了个遗愿,死人的事总比活人要紧,你说是不,李科长?”说着笑眯眯地看着李宁玉,要求她再说一遍当初跟吴志国透露密电的过程。

肥原认真地说:“你应该知道,如果你说的跟上次不一样,有出入,我会怎么想。”

李宁玉想了想,一边玩弄着木梳子,一边平声静气地回忆起来,时间、地方、起因、过程、对话、想法、情形,一是一,二是二,一五一十,虽不能说与原话只字不差,但基本上无出入。

“表现很好,要表扬。”李宁玉说罢,肥原拍着手叫好,“不简单,不简单哪。不过,用吴部长的话说,你连谎话都记得这么清,说明你真是狡猾狡猾的。”

“这是事实。”

“是事实吗?”

“是。”李宁玉看着肥原,“肥原长,难道你怀疑我是共匪?”

“不是怀疑,而是肯定。”肥原说,“要不我怎么会把人都放了呢?”

李宁玉犹豫一会儿:“肥原长,你为什么……”

肥原打断她:“李宁玉,别装了,为什么就在我手上。”说着扬一扬吴志国的血书,丢给她,“看看吧,这证据够了吧?”

至此,戏已演完承部,进入转部,精彩和高潮即将纷呈。

白纸红字,触目惊心!即使木梳子是定海神针也难叫李宁玉心安神定。她霍地站起来……这一站,像是将灵魂摔掉了,眼睛发直,浑身不动,呆若木鸡,让肥原吃惊不小。这样傻站一会儿,李宁玉像猛然想起什么,惊叫道:“不好了,肥原长,我们上当了!吴志国……我现在怀疑吴志国就是老鬼……”

“荒唐!”肥原训斥道,“坐下,你搞什么鬼名堂,别演戏了,你才是老鬼。现在你说什么我都不信了。”

“你……肥原长……”李宁玉痛苦地摇着头,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招了吧。”肥原倒是很知道怎么说,因为要说的话中午才跟吴志国说过,“你该记得,中午我跟吴志国说过一句什么老话?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是个聪明人,借贵国的又一句老话说,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他没有威逼,而是诱供。肥原生相女态,性温语软,不适合威逼,而多年翻译官的经历让他在玩转辞令和心计方面学有所长,诱供正是他的强项。

李宁玉盯着肥原,义正词严:“肥原长,这话应该我来说,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快截住吴志国的尸体,不能送出去!”

“为什么?”

“他在借尸体传情报!”

“什么?你说什么?”肥原瞪大眼睛。

李宁玉走到肥原跟前,咄咄逼人地问:“你检查过他的尸体吗?”

肥原眯着眼:“你是说他把情报藏在了身体里?”

“是!”

“谢谢你的提醒,”肥原笑道,“不过你多虑了。告诉你,我检查过他的身体,从头到脚,从鼻孔到屁眼,每一个洞洞孔孔都检查了。如果是你的话,我还要看看你的私处,你的子宫,那些地方都可能藏东西的,你说是吧?”

李宁玉厌恶地扭开头去:“那等你重新验过他的尸体后再来找我吧,也许他的肚子里就藏有东西。”说着拔腿要走。

“站住!”肥原挡住她去路,潇洒地摊摊手,“验了,没有,什么也没有。嘿嘿,这些都是小儿科的把戏,早有人玩过,现在没人玩了。”说着凑上前,对李宁玉一字一顿地说,“你挺不住了是不?干吗要挺呢?我不理解,事到如今你没有更好的路,只有招供。”

李宁玉突然一屁股坐在石凳上,话未说,泪先流出来:“肥原长,请你相信我,我不是共匪,吴志国说我是老鬼恰恰说明他就是老鬼……”

肥原打断她:“我相信死人,不相信活人。”

李宁玉沉默一会儿,突然大声说:“肥原长,就算吴志国肚子里没有藏东西,我也敢肯定他就是共匪!你把吴志国的畏罪自尽看做舍生取义,难道不怕玷污了你的智力?共党分子在被捕后畏罪自尽的例子举不胜举!”

肥原睨她一眼:“现在是你在玷污我的智力,但我不会被你迷惑的。”

李宁玉走到肥原面前,针锋相对:“请问肥原长,吴志国为什么非要以死来指控我,难道他不能说,不能写?”顿了顿,是因为有长篇大论,“肥原长,我希望你换一种思路来想想问题。你想,如果你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我是老鬼,你会用这种方式控告我吗?选择死其实对我有利,因为死无对证。你死了等于是证人死了,证据也死了,我可以耍赖,可以咬紧牙关不承认。所以,如果我真是老鬼,我相信吴志国肯定不会死,因为他以死指控我只能对我有利,让我有逃脱的可能。可我不是老鬼,他为什么要说是?只有一种可能,他是老鬼。他料定自己活不了,必死无疑,索性一死了之,然后利用他的死来蒙骗你,如果蒙骗成了,你把我当老鬼抓了,杀了,他的鬼魂岂不可以仰天大笑?”

肥原笑笑:“还有什么高见,继续说。”

李宁玉镇静一下情绪,接着说:“请肥原长再想想,他现在对我的指控只是一个说法,没有任何证据,而他——我想你们昨天晚上抓他一定是掌握了什么证据。这暂且不说吧,就我个人而言,他不死,不自杀,我还想不到他是老鬼。虽然我知道,他说不知道密电内容是在撒谎,但我并没有因此认定他就是老鬼,因为他找我打听密电内容本身是违规的,他要粉饰自己,不承认是可以理解的。昨天白秘书找我谈话时,我也是这么说的。但现在他的死,他的血书,恰恰让我相信他就是老鬼,因为我知道自己不是老鬼,只有老鬼才会把我说成老鬼。”

肥原笑笑,想开口,李宁玉没给机会,抢着说:“我可以这么说,如果他死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清白,这种证明或许还有可信的一面。但现在他不但要清白,还要拉一个替死鬼,把我整死,这就绝不可信了。因为我刚才说过,我知道我不是老鬼,他的底牌是一张诈牌。这一点只有我知道,你不知道,所以他要诈你。我说我不是老鬼,口说无凭,你信吗?不信。这正是他诈你的条件,因为你现在对我们都怀疑。他在利用你对我们的怀疑,跟你赌博,如果输了无所谓,反正迟早是死。可如果赢了他就是大赢家,赢了你,害死了我,多漂亮。至于他为什么不指控别人,只指控我,这是明摆的,因为是我说了实话才把他弄进这里的。总之,现在我正是从他的死和对我的诬蔑中肯定他就是老鬼。希望肥原长能明察秋毫,不要被一条不值钱的狗命所迷惑。我坚信如果他知道我是老鬼,一定不会死的,他会等着看我笑话,看我怎么被你们抓起来,那才解恨,怎么可能以死明志,让我看他的笑话?他死,只有一个原因,就是知道自己已经露出马脚,活不成了,反正迟早是死,不如先死,这样可以拉一个替死鬼,还可以蒙住你们的眼睛,搅浑水,让我们自相残杀。”

“完了?”肥原听罢,居然拍手夸奖道,“说得好。都说你不爱说话,其实还是很能说的。”看李宁玉想插话,他阻止了,“现在该我说了。如果我告诉你吴志国没死,用你的话说,我是在诈你,你又有何高见?”

李宁玉心里噔噔地响,感觉心丢入了裤裆里,浑身都没了知觉,眼前一片黑。但这个过程很短,像拉了一下电闸,很快电又通上,她听到自己这样说道:“这样的话,我收回我的话。”

肥原惊讶了一声,紧紧逼问:“就是说你又认为他不是老鬼?他不是,你也不是,那又是谁呢?是金生火,还是顾小梦?”

“是谁都要凭证据。”李宁玉思量着说,“我刚才说了,我是根据他的自杀和对我的指控来推断他是老鬼的。如果情况不是这样,我的推断也就不成立。我不认为他不是,也不能说谁是。我说过没有确凿的证据,我不会随便指控谁的。”

肥原思虑一会儿,站起来,望着山下说:“我认为,到现在为止你的表现非常好。我喜欢你,你的智力不俗,你的心理素质很好。但是我更喜欢抓住你,抓住你这种共党会让我有一种成功感,你知道吧?”

肥原说的是真话,这出戏看来只能演到这里,他不想再演下去。如果可能,他甚至想把已经演过的都抹掉,因为兴师动众折腾的这场戏其实并无收获。这一点不论是关在东楼里的吴志国,还是守候在招待所里的王田香都已经有所预感。

王田香把金、顾、白接上车后,其实车子连大门都没开出,只是停在大楼前,以为事情很快会结束。后来久久没有消息,眼看就要吃晚饭了,便把人放下车,去餐厅里等。等了又等,还是不见消息,王田香担心出事,把人交给胖参谋看着,自己则去了后院。刚走进后院,王田香远远看见,肥原和李宁玉一前一后,已经在往山下走,闲闲散散的样子,一看就是没什么结果。由于视野的局限,躲在窗洞后窥视的吴志国要稍后一会儿才能看到,等他看到两人的那个样子——李宁玉居然还在旁若无人地梳弄头发!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好像恐惧把他缩小成一根头发丝,正在被李宁玉的梳子一下接一下地耙着、拉着,随时都可能耙下头,丢弃在野地里。

适时,正是落日黄昏时分,金黄色的斜阳在漆亮的红木梳子上跳跃着,滚动着,熠熠生辉,给人感觉好像李宁玉的手上有一种法力和神性。



事实证明李宁玉并无神性和法力。吃晚饭时,热菜还没有上来,正餐还没有开吃,李宁玉却被一道开胃菜——半只小小的山辣椒——放倒了。

是胃痛。

胃痛得她像只受惊的虾,身子像张弓,无法挺直。如果说佝腰的样子是可以做假的,额头上黄豆一般的汗珠子是做不了假的。不是假的就是真的。是真的就要给她找医生看。顾小梦坚决要求肥原送她去医院。

顾小梦说:“就算她是老鬼,你也不能见死不救。”

肥原颇有闲情地对她笑道:“小顾啊,你这是说外行话了,如果她是老鬼我就更要救了。”

是的,肥原是要救的。但要不要去医院,他让李宁玉自己来决定。这里面又是有他的名堂的,他在试探李宁玉。如果李宁玉执意要去医院,肥原会把这看做是李宁玉导演的一出苦肉计:借半只辣椒之名,实际上可能悄悄吞下什么可怕的东西弄伤胃,给自己创造与外界接触的机会。他还推测李宁玉可能会指定去某一家医院,这样的话他将有充足的理由怀疑,那家医院里必定有她的同党。

但李宁玉非但没有要求去医院,还把自己的病看得很无所谓。“没事的,”她对肥原和顾小梦都这样说,“这是老毛病,吃点药就行了。”而且确实像个老毛病患者一样,还知道吃什么药:胡氏胃痛宁和胡字养胃丸。两种药都是本地出产,很普通的,任何一家药店和医院都买得到。就是说,她一点都没有为难肥原和王田香,只是让胖参谋出了一次脚力,去对面孤山路上小跑一趟而已。

胖参谋是骑摩托车去的,很快回来。回来时大家都还在进餐,李宁玉在一旁休息,等药。顾小梦亲自去厨房要来开水,服侍李宁玉把药吃下。药似乎蛮管用,服下后不久李宁玉紧锁的眉头明显开了,额头上的汗也眼看着下去一半。等大家吃完饭时,她已不大感觉到疼痛,走路也没问题。虽不能照常甩手甩脚、昂首阔步地走,但完全可以自己走,不需要人搀扶。肥原想叫胖参谋用摩托车送她回去,她也拒绝了。不是婉言谢绝,而是真正的拒绝,话说得阴阳怪气的。起码肥原听得出,那是阴阳怪气的。

李宁玉说:“我还是和大家一起走吧,免得到时增加一个我是老鬼的嫌疑。”

肥原笑道:“这么说你不去医院也是为了清白?”

李宁玉说:“是的。”

肥原又问:“就是说清白比命重要?”

李宁玉说:“是的。”

肥原笑道:“那就走吧。一起走。”

就一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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