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
事情真的是越来越复杂,肥原不禁想:难道是我误入了歧途?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世道人心叵测……仔细想来,张司令的疑点被一丝丝放大,比如那天晚上验笔迹,他不请自来,而且也是他首先发现吴志国的破绽,昨天晚上司令又来电话表示——肯定是吴志国……越想心里越是黑暗。本来,自吴志国连发三枪把二太太打得脑浆四溅后,他摇摆的天平一直倾向于李宁玉,但最让他信任的顾小梦又那么坚决地否认她。连日来明察暗访,真正令他放心下来的只有顾小梦一人。问题就在这里,值得他信任的人不支持他,甚至不惜指控司令来捍卫李宁玉。再想想,张司令喜欢舞文弄墨,临摹功夫恐怕也在他人之上……这么想着,肥原就有点坐立不安起来。
午饭前,肥原带着王田香突击拜访了张司令,先在他办公室闲坐一阵,后来又嚷嚷着要去他府上看夫人,吃家宴。总之,要看看你平时有没有在练字。张司令是个老举人,家里文房四宝一应俱全,墙上挂着名人书画和自己的得意之作:一副对联,上联是天上行星地上立人,下联是字里藏龙画里卧虎。毕竟是老举人,书法有度,横如刀,竖似剑,遒劲的笔法,有点魏碑体。
字里藏龙?这意思太暧昧!肥原看了心里烦得不行,吃了饭就匆匆返回裘庄。他当然不希望司令心怀鬼胎,但司令给人的感觉有点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意思。回来跟吴志国聊,后者多少宽慰了他。吴志国认定:司令是绝对可靠的,老鬼绝对是李宁玉,无需再去怀疑其他任何人。
吴志国甚至发誓说:“明天晚上就可以见分晓,如果不是李宁玉,我吴志国愿意搭上一家人的性命。”
吴志国有老婆,三个孩子,还有老母亲,愿意用五条亲人的命作赌,这赌注下得也够大够狠的。李宁玉敢吗?带着这个想法,肥原准备再跟李宁玉过过招。
二
雨过天晴,小草湿漉漉的,绿得发亮。东楼的地基高,肥原出门,抬头一看,看见李宁玉坐在阳台上,跷着二郎腿,好像挺享受的。过来看,才发现她在画画,画夹、画纸、素描笔,都挺像回事,好像事先准备好的。
其实是钱狗尾的遗物。
事后白秘书告诉肥原,钱虎翼的女儿生前在学画画,死后一副画具依然挂在她房间里(就是金生火住的房间)。中午吃饭时金生火说起这事,李宁玉当场要求把东西给她,说她小时候也学过画画,现在无聊想用画画来打发时间。
李宁玉画的是山坡上的两棵无名野树。肥原看她画得有些样子,夸奖道:“不错嘛,看来你真学过画画。”
李宁玉不抬头,继续画,一边说:“这下你更有理由怀疑我在偷练吴志国的字了。”
肥原一时不明白她说的:“为什么?”
李宁玉示范性地在地面上画了株小草,解释道:“因为写字和画画都是线条艺术,我能临摹山水,临摹个字就更容易了。”
肥原笑:“然后你要告诉我,如果你是老鬼,在盗用吴部长的字传情报,你就不会在我面前暴露你会画画是不是?李宁玉,我觉得你真的越来越爱说话了,跟前两天不一样,这说明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李宁玉停下笔,看着肥原:“是你来找我的,如果你嫌我话多,我不说就是了。”说着回房间去,躺在床上,继续画。
肥原跟到房间:“我想问你个问题,李宁玉,你家里有几个人?”李宁玉不理他,他又继续说,“你是不是老鬼明天晚上就见分晓,如果是,现在承认,我只拿你一个人问罪,否则我要灭你全家,一个不剩,包括两个孩子。”
李宁玉说:“明天你就会知道,我不是老鬼。”
李宁玉有丈夫,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儿子七岁,女儿五岁。家里还有个老家带来的佣人,跟了好几年了,也是有很深感情的。这都是肥原回到东楼后,王田香跟他说的。王田香还说:“她丈夫是个报社记者,看上去白面书生一个,却脾气暴躁,经常打李宁玉。今年春节,有一天,李宁玉在单位值班,不知为什么她丈夫到她办公室,把她打得头破血流。从那以后,李宁玉就不回去住,住在办公室里,后来在单身宿舍找了间屋住。”
“孩子也不要了?”
“不,她中午回家。”王田香对李宁玉似乎很了解,“她丈夫在北区上班,中午不可能回家,太远了。她中午回去看孩子,每天都一样。”
肥原还想说什么,突然听到话筒里传出白秘书挑战的声音——
李宁玉,你那么牛哄哄的,我以为喊不下来你呢。
肥原没想到,白秘书还会把李宁玉喊下来。
再喊你下来就是要出口气!这回白秘书可不是好惹的,见了人,脸拉得老长,面对李宁玉冷漠的目光也不退却,继续挑衅地说道:“你不要以为你走得出这里,事情不说清楚你是出不去的。”
李宁玉惜字如金:“我无话可说。”
白秘书咄咄逼人:“但你必须说。”
李宁玉:我说什么?
白秘书:招供!如实招供!
李宁玉:是肥原长安排你叫我招供的,还是王处长?
白秘书:是我自己,怎么,不行吗?
李宁玉:当然不行,你没这资格。
白秘书:资格不是你定的!
李宁玉:也不是你定的。你跟我一样,都是老鬼的嫌疑犯。
白秘书:放屁!现在只有一个嫌疑犯,就是你!
李宁玉:那就把我抓了,把他们都放了,包括你。
白秘书:会的!你看好了,会抓你的……
听到这里,肥原哼一声:“他的智力玩不过她的。”
王田香早就愤怒在心,听肥原这么一说,爆发出来,对着话筒骂:“谁叫你审问她的!”
肥原笑道:“我还以为是你。”
王田香说:“怎么会呢?肥原长,我觉得李宁玉不像,我还认为是吴志国。”
肥原立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知道你是怕吴志国翻身,出去了给你穿小鞋。别怕,你是我的人,他敢吗?丢开这个顾虑,你会觉得吴志国还是不大像的。”
肥原认为如果吴志国是老鬼,他死不承认,想找一个替死鬼,最值得他找的人选首先该是顾小梦。“因为她父亲是汪主席的红人,把她害了价值很高,对外可以搞臭南京政府,对内可以叫她父亲对当局产生不满。”其次是张司令,第三是金生火,他们的位置都比李宁玉重要,李宁玉只是一个小科长,搞掉她意思不大。
肥原看着窗外,像是自语道:“下午我们从城里回来,我又找吴志国聊过,试探性地告诉他有人在指控张司令,他绝对否认。如果他是老鬼不应该这样,他可以顺水推舟,或者含糊其词。”
王田香小声道:“可李宁玉要是老鬼的话,在吴志国以死来指控她的情况下她也该承认了,哪怕是为了救两个孩子。”
“是啊,”肥原转身感叹道,“按说是这样的,所以我始终下不了狠心对她用刑。”
“那就用刑吧,”王田香讨好地说,“有些人就是不识相的。”
“能够用智力取胜乐处更大,”肥原饶有兴致地说,“我们再打一张牌吧。”
三
这张牌打得怪,完全是不按常理的。
吃晚饭前,肥原通知王田香,今天晚饭不去外面招待所吃。肥原说:“狗急要跳墙,兔子急了要咬人,只剩最后一天,我们还是小心点好,别让他们出门了。老鳖今天到现在都没来,我估计他晚上可能会来。万一他跟老鬼在餐厅里秘密联络上了,我们就前功尽弃了。”
于是就安排食堂送饭菜上门。
吃罢饭,肥原要求大家在会议室集合,又是开会。人早早到齐,肥原却迟迟不来。终于来了,却不是一个人,还带了个人。谁?吴志国。死人复活,让大家目瞪口呆,包括王田香,也不知肥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肥原当然会解释,他神乎其神地说:“大家不要奇怪,吴部长不是死而复生,他是死而不遂。他想死,割破手腕写下血书,准备赴死就义。但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就是割腕自杀是要有条件的,要把割破的手腕放在水里,当然最好是热水。这样血才能不止地流,血尽命止。吴部长割了手腕就睡在床上,看着血汩汩地流出来,闭上眼,以为死定了。其实当他闭上眼,伤口也慢慢自动闭合了。血有自动凝固的功能,这个我们大家也许都有体会,有伤口,开始会流血,慢慢地也就不流了。命不该死,想死也死不了。吴部长,你的命大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能够亲眼看见老鬼束手待毙,也算是你的后福吧。”
肥原洋洋洒洒地说了一大通开场白后,又告诉大家等一会儿还要来一个人。
谁呢?
张司令。
肥原说:“我们的行动快要结束,张司令规定的时间已经剩下不多,老鬼至今不现是我的无能。但这是一局必赢的赌局,我也没什么难过的,难过的该是老鬼,等明天我们把老K等人一网打尽,我就不相信你还能藏下去。我把丑话说在前头,那时候我要杀你全家,这就是罚酒,是你不肯自首的代价。我设一个极限时间,今晚十二点,用张司令的话说,之前都是机会,之后莫后悔。”
说张司令,张司令到。张司令踏着夜色而来,脸上似乎也蒙了一层夜色,阴沉沉的,透露出老相和凶恶。他环视大家一圈,最后瞪一眼吴志国,似乎想说点儿什么,被肥原打断。肥原担心司令不知情,说错话,抢先说一通,大意是今天请司令来开一个总结会,把几天来的情况向司令作个汇报。
这是一个事无巨细的汇报。肥原把他几天来了解和隐瞒的情况悉数端上桌面,诸如他如何在对面监听这边的谈话,他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遇到了什么,实话实说,和盘托出。于是,吴志国的笔迹,还有他对笔迹的自我辩解;金生火最初对顾小梦的怀疑指控,后来又对李宁玉的落井下石;李宁玉对白秘书的怀疑,和她对吴志国血书的反驳;吴志国对李宁玉的誓死指控;顾小梦对李宁玉的绝对捍卫;组织上对白秘书的秘密怀疑等等,等等。总之,大家这几天在私下里说的、做的、闹的,都端上桌,明明白白,无所顾忌,毫无保留。
不,还是有所保留,就是:他们对简先生的监视,顾小梦对司令理论上的怀疑,还有他们去秘密侦察司令书房等,肥原避而不谈。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怀疑司令是有危险的,而顾小梦是应该受到保护的,因为她已经博得肥原信任。
尽管有所保留,会场还是乱了套!顾小梦率先发难,把金生火骂了个狗血淋头。白秘书也不示弱,虽然司令和肥原长不敢骂,却把王田香当替罪羊发落,恶语中伤,威胁的话摔得掷地有声。吴志国早对李宁玉憋足了气,也是一吐为快。李宁玉开始还稳得住,忍气吞声,任其诽谤、谩骂,后来好像又为一句什么话令她失控,旧病复发,操起家伙朝吴志国脸上砸。当然,今天砸的不是酒水,而是那把她一直随身带的梳子。梳子像飞标一样呼呼有声地朝吴志国飞过去,后者也许身上有伤的缘故,身手不灵,居然没躲掉,下巴被梳子的齿耙扎出血。吴志国纵身一跃,扑上来,要想对李宁玉动手,没想到顾小梦高举板凳,英雄一般拦在中间,慷慨陈词:
“除非司令和肥原长说李科长是老鬼,我不管,否则你一个大男人打女人,凭这一点老子就看不顺眼,就要管!”
精彩纷呈,高潮迭起。
这还不是最高潮。最高潮的戏是由白秘书和王田香联袂演出的,道具是枪——真枪!真弹!两人从唇枪舌剑开始,骂声震天,口沫横飞,到最后居然都拔出铁家伙相胁,枪保险都按下了,只要手指扳动一下,两条人命就可能冲上西天……说来也怪,刚才大家这么闹腾,司令和肥原一直不闻不顾,冷眼旁观。直到这时,眼看要出人命,肥原和司令才同时拍案而起,各打五十大板,平息了一触即发的战火。
其实这哪是开什么会,这是肥原出的一个毒计,假借给司令汇报之名,挑起大家的矛盾,狗咬狗,互相攻击,丑态百出。肥原认为,把大家逼到绝路上,丑态百出的同时也可能出现漏洞。他现在认定,老鬼绝非小鱼小虾,一吓一诱便可现身。他也怀疑自己可能误入歧途,需要调整思路,拓宽怀疑范围,包括张司令,所以今天晚上专门把他喊来。他睁大眼睛,洗耳恭听,指望在各人的混战中瞅见端倪,发现天外天。
此外,也只有这样,才能把长长的时间熬过去。
四
夜深了。
院子里的灯光相继熄灭,只有西楼会议室,依然灯光明亮。
突然,院子里枪声乍起!
尖厉的枪声中夹杂着零星的惨叫声、战斗声、脚步声……会议室里的人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两个蒙面人如利刃破竹一般,破窗而入,高喊:
“不许动!把手举起来!”
谁也没想到,共军居然敢冒死来营救老鬼。
王田香想去拔枪,忽见又有两个蒙面人破门而入,只好乖乖地举起手。
一双双手相继举起,任凭乌黑的枪口对准,命悬一线。
“老鬼,快跟我们走!”
“快走!老鬼,我们是老虎派来救你的……”
肥原似乎不甘心死了都不知道谁是老鬼,一边举着双手一边偷偷环视周围,看到底谁是老鬼。殊不知,所有人都乖乖地擎着双手,或高或低,或直或弯,无一例外。不过肥原也注意到,这些人中只有李宁玉跟王田香一样,颇有点泰然处之的镇静,其他人无不露出恐惧的神情。白秘书甚至吓得流出口水,着实丢人。
“老鬼,快跟我们走,晚了就不行了!”
“快走!老鬼,敌人援军马上就会赶来的……”
机不可失!
可就是没有人出列,跟他们走。
肥原不经意发现其中一个蒙面人穿的是总队士兵特制的大头皮鞋,知道可能已被老鬼识破,顿时恼羞成怒,手还没完全放下便破口大骂:
“滚!都给我滚出去!!”
很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原来这是肥原为今天晚上精心策划并组织的一出压轴戏,长时间的开会就是为了把时间熬过去。夜深深,让共军铤而走险,让老鬼自投罗网。可老鬼毕竟是老鬼,资深老辣,历练成精,哪会被这几个小鬼骗过?他们穿的是统一的皮鞋,端的是统一制式的枪,哪像老鬼的同志。老鬼的同志来自五湖四海,使的武器五花八门,口音南腔北调,怎么可能这么整齐划一?
不用说,肥原又白打一张牌。不但白打,是不是还有点丢人现眼哦?
再说张司令,什么时候这么狼狈过,当着自己的部下乖乖地举起颤抖的双手。肥原采取这么大的行动,居然不跟他打招呼,让他出洋相,简直胡闹!他忍不住板着脸,气呼呼地责问肥原:“肥原长,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肥原本在气恼中,不客气地回敬道:“还用问吗?我要引蛇出洞,诱鬼现身。你不觉得你身边的鬼太狡猾了吗,你要觉得我做得不对,有什么高见不妨说来听听。”
司令看他气势汹汹,忍了气劝他:“依我看,等明天再说吧,等明天这个时候,什么老K老虎老鬼都会现身的。”
肥原走到李宁玉跟前:“我觉得已经现身了,李宁玉,你觉得呢?刚才我看你静若止水。你为什么这么镇静,能告诉我吗?”
李宁玉看着肥原,静静地说:“因为我觉得这样卑鄙地活着,老是被你无辜地当共党分子怀疑、讹诈,还不如死了。”
肥原呵呵笑道:“既然死都不怕,又为什么怕承认呢?我知道你就是老鬼。”
李宁玉说:“你没什么好笑的,我不是老鬼。现在该笑的是老鬼,你这么有眼无珠。”
“你是的,”肥原说,“我知道,我相信我的感觉,你就是老鬼。”
“既然这样,”李宁玉说,“又何必说这么多,抓我就是。”
“我要找到证据。”肥原说,“当然,没有证据也可以抓你。但我不想,为什么?我想跟你玩玩。看过猫捉老鼠吗?猫捉住老鼠后不喜欢马上吃掉,而是喜欢跟它游戏一番,把它丢了,又抓,抓了又丢,这样的乐趣可能比吃的乐趣更大。我现在就在跟你做游戏,想看你最后怎么钻进我给你设的网,那样你会恨死自己的,而我则其乐无穷,明白吧?”
肥原这么说时,李宁玉只觉得头皮在一片片地发麻,脑袋里有股热气在横冲直撞,要冲出来,要燃烧,要爆炸……刹那间,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人已经弹飞出去,把肥原扑倒在地上,双手紧紧卡住他脖子,号叫着:
“我不是老鬼!我不是老鬼!你凭感觉说我是老鬼,我要杀了你!你欺人太甚,我要杀了你!……”
完全疯掉了!
顾小梦和白秘书想把她拉开来,可哪里拉得开,她像一座火山一样压在肥原身上,手像一对铁箍似的紧紧箍着肥原的脖子,一般的推拉根本不管用。最后还是王田香,操起一张椅子使劲朝李宁玉后背猛砸下去,这才把李宁玉砸翻身,趴在地上。
别看肥原是个小个子,说话女声女气的,其实他早年习过武,有功夫的。刚才由于太突然,被李宁玉抢先制住要害,精气神都聚在脖子上,令他无力还击。待李宁玉手一松,他气一顺,便是霍地一个漂亮的腾空背跃,稳稳地立在地上。
此时,李宁玉还躺在地上,没有完全清醒过来。肥原走过去,用脚踢她,命令她站起来。李宁玉爬起来,刚立直,肥原手臂一抡,一记直拳已落在她脸上。那拳头力道之大,速度之快,以致过来时都裹挟着风声和冲力,把李宁玉当场击倒在地,流出了血。
“起来!”
“爬起来!”
“有种的爬起来……”
李宁玉爬起来,肥原又是一拳。左勾拳。右勾拳。当胸拳。斜劈拳……如此再三,肥原像在表演拳法,把李宁玉打得晕头转向,血流满面,再也无力爬起来。自己爬不起来,肥原要王田香把她架起来再打,到最后李宁玉已被打得浑身散了架,跟团烂泥似的,架都架不住,连张司令都起了恻隐之心,劝肥原算了,肥原才罢手。
此时李宁玉已经口舌无形,话都说不成,却还嘴硬,要肥原再打:“打……把我打死……你不打死我……我上军事法庭告你……你凭感觉办案……岂有此理……你逼供……我要告你……他们都是证人……”
肥原冷笑着说:“你告我?去哪里告?军事法庭?那是你去的地方吗?你以为你是什么人!我告诉你,你是老鬼也好不是也好,我打死你就像打死一条狗,没人管得了!”
李宁玉听了这话,感觉像比刚才所有拳头都还要击中要害,还要叫她吃痛,目光一下涣散开来,痴痴地自语道:“我是一条狗……我是一条狗……”旁若无人,形同槁木。转眼间,河流决堤,木木的喃喃自语变成声泪俱下的号啕大哭,“我是一条狗啊,死了都没有人管啊……我是一条狗啊,让我去死吧……”说着挣扎着爬起来,一头往墙上撞去,把现场的人都吓呆!
五
李宁玉撞墙没死,她这样子站都站不直,哪能撞得死?
李宁玉发现自己没死,又往肥原扑过去,抱住他的脚,朝他吐一口血水,又撞头又骂:“你这个畜生……明天证明……我不是老鬼……你不得好死……就去死……”
肥原拔出脚,踢一脚,拂袖而去。
李宁玉又爬到司令跟前哭诉:“张司令,我不是老鬼……你要替我作主……张司令,我不是一条狗……”
张司令看不下去,对旁边的白秘书示意一下,扭头跟着肥原走了,走到屋外面还听到李宁玉声嘶力竭地叫:
“张司令,我不是老鬼!不是……”
李宁玉虽没死,但离死也差不多了,额头开花了,鼻梁凹下去了,牙齿挂出来了,血像地下水一样冒出来,要不及时相救,光血水也能把她淹死。
毕竟都是同事,就算她是老鬼也不能见死不救啊,何况从现在情况看,李宁玉比任何时候都不像个老鬼。这时候可能只有老鬼才巴不得李宁玉死。可老鬼为了掩盖自己是老鬼也得要装出相救的样子。于是,几个人手忙脚乱,有的去外面招待所叫医生,有的临时急救,用手捂,用手绢堵,暂时止了血,将她送上楼去。
不久赶来一个卫生员,金生火和白秘书借机就走了,只有顾小梦留下来,配合卫生员给李宁玉作包扎。后来卫生员走了,她也没走,而是打来水,给李宁玉洗了血污,又陪她坐了很久。这些人中她们俩的关系是最和睦的,即使在刚才那场混战恶斗中,两人也没有互相诋毁、撕咬。最后,顾小梦走时,李宁玉硬撑着坐起身,认真地对她道谢,说:“只有你把我当朋友看,我死了都不会忘记你的。”
深夜里的山庄,墨黑如漆,静寂如死。李宁玉躺在床上,可以听到窗外树叶随风飘落的声音。她怎么也睡不着,似乎也无心睡,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睁得大大的,圆圆的,亮亮的,像是怕闭上了再也睁不开似的,又像要用这最后的目光驱散层层黑暗。
黑暗逐渐又逐渐地淡了。
天光慢慢又慢慢地明了。
新的一天对谁来说都是最后一天,对老鬼是,对其他人也是。由于突然发现自己确实也是老鬼的嫌疑人之一,昨天晚上白秘书的觉睡得很不安稳。噩梦像老鬼一样纠缠着他,使他老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周边的声响可以轻易从他梦里梦外穿来梭去:从梦外进,从梦里出;从一只耳朵进,另一只耳朵出。天亮前,他听到楼上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短促,沉闷,好像是一团什么东西摔在地板上。他似醒非醒地想,不好,出事了,并命令自己赶紧醒来。他醒了几分,朦朦胧胧听到李宁玉痛苦的呻吟声,心想可能是肥原又在找她出气,心里又轻松下来,沉入梦里。当早晨树林里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叫醒他时,他首先醒过来的意识是李宁玉痛苦的呻吟声,并比梦里更肯定她在夜里一定又被肥原打了。
于是,他起床后第一时间去看了李宁玉。
房门虚掩着,门缝里夹着一股不祥的气息,以致他不敢贸然推门。“李宁玉,李宁玉。”他连喊两声李宁玉名字,没有回应,才轻轻推开门,探进头去张望。床上一团乱,不见人影;往里走两步,猛然看见,李宁玉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像一个被彻底打垮的可怜蛋,恨不得爬走,但又爬不动。他又连着喊李宁玉名字,一边上前,想去扶她上床,却被李宁玉惨烈的死状吓得惊慌失措……
“眼睛、嘴巴、鼻孔、两只耳朵孔里,都是血,乌乌的血,满脸都是……”事后白秘书向肥原报告时,依然有些惊魂不定。
肥原听了,不紧不慢地说:“那叫七窍流血,可能是吃了什么毒药吧。”
六
确实,肥原说得对,李宁玉是吃毒药死的。这在她的遗言中有明确交代。
李宁玉留下的遗言共有三份,分别是给张司令、肥原,以及她并不和睦的丈夫。遗言都写在从笔记本上撕下的三页纸上,内容如下:
肥原是第一个看到遗言的,捷足先登,还贼眉贼眼呢,不但看了属于他的,也看了不属于他的。看了给自己的那份后,他的感受跟遗书中的第一句话一样:一条狗死不足惜,居然还敢威胁他,大胆!嚓,嚓,嚓,一把撕了。后面的两份,没撕,看过后照原样折好,因为要交给遗书主人的。
接下来,肥原和王田香把李宁玉留下的所有遗物通通找出来,集中在一起,它们是一只英式怀表、一本单位内部使用的笔记本、一支白色笔帽的钢笔、一把破梳子(已有三个齿耙断裂)、一只皮夹子(内有半个月工资)、一对发夹、一支唇膏、一串钥匙、一只茶杯、半盒药丸、一根扎头巾、一套内衣内裤、一幅素描画。画已经完成,画的是两棵不知名的树,粗壮,挺拔,并排而立,地面上长满一溜小草,还题有一句话:
牛儿,小玉,妈妈希望你们要做大树,不要做小草。
显然是给孩子们画的。
画很简单,用单线勾勒,没有一处色块。但肥原仍担心画里面藏字,反复看了,正面看,反面看,倒过来看,对着灯光看,用放大镜看。总之,每一样东西,肥原和王田香都进行一一细致的检查,确信无疑后方纳为遗物,包括那幅画。只有那本笔记本,因为已经用了大半本,如果首尾审看一遍起码要一个钟头。肥原懒得看,索性没收。
看了这么多,肥原似乎还没有看够,要王田香检查李宁玉的遗体。
“干吗?”王田香纳闷地问。
“万一她是老鬼呢,她可能会把情报藏在尸体里。”肥原老练地说,“她身上可以藏匿情报的地方多着呢。”
“你还在怀疑她?”王田香气鼓鼓地说。
“干我们这行的只相信事实。”肥原高深地说。看王田香欲言又止,他又说,“即使确凿无疑也是应该查一查的,算是双保险嘛。”
于是两人将尸体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翻了遍,连头发丛、两个鼻孔、牙齿缝、耳朵眼,包括腋下、肛门、阴处都查检了个遍。至于穿戴在身和可能要穿戴的衣帽、鞋子,更没有放过。总之,所有可能藏纳纸头纸片的角落,所有可能写字留意的地方,都无一例外地检了,查了,看了:你看,他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扒开来看,翻开来看……没有。什么也没有。身上没有。身外也没有。到处都没有。
没有片言只语!
没有暗号密语!
这在肥原意料中的。他当然记得,那天在凉亭里,他用二太太的尸体冒充吴志国的尸体要送出裘庄时,李宁玉强烈要求搜查尸体,因为她怀疑尸体里藏有情报。这件事足以说明,如果她是老鬼,应该不会干这种傻事——在尸体里藏情报。更何况,说实话,从昨天李宁玉卡住他喉咙的那一刻起,肥原对她是不是老鬼的疑虑已经所剩无几,那种疯狂,那种愤怒,那种绝望,就是她清白的证据。等看到她嘭的一声撞在墙上时,肥原甚至觉得自己都开始怜悯她了。换言之,李宁玉一头撞墙赴死的壮举,让肥原终于相信她是无辜的。至于刚才搜尸,只不过是职业病而已,凡事小心为妙嘛。
对李宁玉的死,肥原既感到意外,又觉得在意料之中,他想起昨天夜里她撞墙的事,觉得她现在的死不过是那一件事的继续。当时他就想到,李宁玉撞墙寻死,目的是要他承认她是无辜的,他冤屈了她。就这点而言,肥原觉得她已经达到目的。可是,在肥原想来,既然她已经达到目的,又何必重蹈覆辙?所以,他又觉得有点意外,也许还有点为她惋惜——没必要,我已经相信你的清白。不过总而言之,肥原觉得,一条狗死了,没什么好惋惜的。
“死了就死了,这是她为自己的疯狂应该付出的代价。”肥原晃晃李宁玉的笔记本,有点安慰王田香的意思。看王田香一时愣着,又说,“你知道她为什么要死?”
“向你证明她是清白的。”王田香没好气地说。
“不,”肥原说,“她是怕我以后收拾她,跟她秋后算账。哼,我当然要算她的账,真是狗胆包天,居然敢对我下毒手,死了也就算了,一了百了。”
王田香指着李宁玉的尸体:“怎么办?”
肥原想当然地:“通知张司令吧,让他派人来处理,难道还要我们来收尸不成?”看看尸体,满脸血污、伤口,惨不忍睹,他又对王田香吩咐,“找人来给她清洁一下,弄一身新军装给她穿上。”
等张司令赶来时,李宁玉已经穿戴整齐,面容整洁,一套崭新的军服和恰当的复容术甚至让她拥有了一丝骄傲的笑容,暗示她走得从容不惊,死而无憾。尽管如此,张司令看罢遗言还是觉得鼻子发紧,胸腔发胀,亦悲亦气。他冲动地上前握住死者冰冷的手,哀其死,夸其义,悲痛之情,溢于言表,让一旁的肥原好不自在。
“难道你准备把她当英雄接回去?”肥原嘲弄似的问张司令。
“难道我应该把她当共匪?”张司令面露愠色,冷淡地回敬。
“那倒不必,”肥原笑,“只是当英雄不妥吧。”
“那当什么好?请肥原长给个说法。”张司令硬邦邦地说。
肥原脱口而出:“她在给丈夫的遗言中不是说了嘛,急病而亡。”
张司令看着鼻青脸肿的尸体:“这样子像病死的吗。”
肥原懒得啰唆,转过身去,淡淡说:“那你看着办吧,当什么都可以,反正不能当英雄。”肥原心想,让她当了英雄,我岂不成了罪犯?即使承认李宁玉是他害死的,肥原也觉得死的只是一条狗,无丝毫罪恶感。他请司令去楼下会议室坐,司令有点不领情,说:“我还是陪她坐一会儿吧。”就在李宁玉床前坐下来。
肥原看了,并无二话,慢悠悠地踱出房间,走了。
运尸车来时已近午间,待把遗体弄上车,吃午饭的时间也到了。肥原请张司令吃过午饭再走,后者婉言谢绝。
“不必了,”司令说,“老鬼至今逍遥法外,你哪有时间陪我吃饭。另外,下午你还是早点进城吧,晚上的行动等着你去布置的。”
三言两语,匆匆辞别,令肥原很是不悦,在心里骂:“哼,你算什么东西,给我脸色看,荒唐!”心里骂不解气,对着驰去的车屁股哼哼骂个痛快:“看你能的,你个老不死!总有一天老子要收拾你。”
吃罢午饭,肥原和王田香直奔吴志国关押处。想到本来是铁证如山的,自己居然被他一个牵强、抵赖的说法所迷惑,把铁证丢了,弄出这么大的一堆事情来,也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肥原既恨自己也恨吴志国,但归根到底,恨都是要吴志国这杂种来吞咽的。这样吴志国不可避免地要遭新一轮的毒打。想起司令给他的难堪,肥原心里憋气得很,见了吴志国二话不说,抓起鞭子,先发泄地抽了一通,出了气后,才开始审问。
其实,肥原之所以这样,先打后审,不是要威胁他,就是要出气,解恨。还用威胁吗?只怕他招得快。肥原以为,以前只有物证,现在李宁玉死了,等于又加了人证,人证物证都在,吴志国一定会招供的。等他招供了,他就没有机会出气了,所以才先打再说。
殊不知,吴志国在人证物证铁证面前照样死活不招。用刑,还是不招;用重刑,还是不招;死了,还是不招,简直叫肥原不可思议,亡国奴还有这么硬的骨头。
吴志国是被活活打死的,这似乎正应了顾小梦的话:王田香和他的手下都是毒手,打死人属于正常。
死不承认!吴志国的死让肥原又怀疑起自己来,担心老鬼犹在人间,犹在西楼。这简直乱套了,肥原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他半个脑袋想着两具死尸,半个脑袋想着那个未名的老鬼,人也觉得有一半死了,空了,黑了,碎了。他真想挖出身边每个人的心,看看到底谁是老鬼。可没时间了,来接他进城的车已经停在楼前。他要去城里指挥晚上的抓捕行动,临走前,他命令哨兵把西楼封锁,不准任何人进,一切等他回来再说。
肥原相信,不管怎么样,等晚上抓了人,他就知道谁是老鬼了。
可晚上他没有抓到人:老K、老虎、老鬼……一个都没有。影子都没有。文轩阁客栈坐落于郊外凤凰山,地处偏冷,素以清静、雅丽著称,每到晚上,总有不少文人墨客来此过夜生活,把酒吟诗,狎妓博赌,高谈阔论。它有一种放浪的气味,飞旋的感觉,经常是灯火通宵明亮,歌声随风飘散。而肥原今天看到的只是一座既无声又无光的黑院子,一间间阴森可怖的屋子,像刚从黑地里长出来,一切都还没开始。
其实是结束了。
肥原令手下打亮所有灯火,可见偌大的院内,井然的屋内,清静犹在,雅丽犹在,就是看不到人影……人去楼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肥原望着黑暗的山野,感到双膝发软,心里有一种盲目的内疚和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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