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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台北的四月,春意盎然,大街上随处可见穿裙衫和吃冰激凌的人。午间,太阳下,马路是发烫的,戴太阳镜的人比比皆是。而此时,我的家人可能还穿着防寒服。我想,我从家乡来到台北,其实是从冬天来到了夏天。

顾老的女儿告诉我,她母亲不能吹空调,每到夏天都要离开台北,到乡下别墅去生活。一般是四月下旬动身,今年由于我的原因提前了一周。别墅常年有两个花工和一名清洁工看管,此外有一个马来西亚的华人长年服侍老人的日常起居。此人姓陈,五十来岁,中等个子,微胖,我叫她陈嫂。陈嫂会说国语、英语和粤语,祖籍是广东佛山,二十年前开始服侍老人,现在拿的月薪兑换成人民币将近一万元,在大陆属于高薪员工。

第二天我来访时,老人还没有下楼,客厅里只有陈嫂一人,她正在把老人家的一副老花镜小心翼翼地放在茶几上,旁边是我的拙作《密码》的复印件,由一根长条形红木镇纸镇着,显得有点贵重的意味。

陈嫂和我简单寒暄后即上楼去把老人家搀扶下来,同时带下来的还有一只用竹篾编织的小盒子,漆成赭色,透出油亮,显得古色古香。老人家甫一坐定,便吩咐陈嫂打开盒子,让我上前去看。我看到一张泛黄的老照片和一把断齿的破梳子、一支钢笔(白色笔帽)、一支唇膏、两颗药丸、三块银元等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甚至还有一绺头发。照片上的人扎着两根辫子,三十多岁,面目清秀,嘴巴抿紧,目光冷冷的,有点儿怨妇的样子。

老人问我:“你知道她是谁吗?”

我当然知道。我一看照片就认出是李宁玉,那些东西想必就是李宁玉的遗物了。令我不解的是,有两样东西:白色笔帽的钢笔和断齿的破梳子,我在潘老家里也看到过,莫非这两样东西有双份?

老人家听了我说的后,又大骂潘老一通,然后言之凿凿地申明:“只有我这个才是真的,他不可能有!他有就是假的,骗人的!这个老骗子,他可以把情报说成是李宁玉传出去的,还有什么不能骗人的?一个政治骗子,整天欺世盗名,丢人现眼,让我最瞧不起!”

我看她情绪又冲动起来,连忙安慰她:“是啊,要找这两样东西太容易了,每一个城市的旧货市场都可以买到,我相信现在摆在我眼前的才是真的。”为了支开话题,我及时问她,“老人家,您是哪一年认识李宁玉的?是从美国一回来就认识她的吗?”

“没这么早。”老人往沙发上一仰,有点不情愿地回答我。

“我听说您从美国回来后,开始好像在上海警察局工作了一段时间?”我追着问。

“是的……”

老人告诉我,她从美国回来时,她父亲已经是汪精卫的大红人,社会上的大汉奸,担任着上海特别维持会副会长一职,汪每到上海都要会见他。这时候她想去哪里工作都可以,但考虑到她是警校毕业生,一下去军队工作容易引起人怀疑,谨慎起见暂时落脚在维持会下属的警察局。其间通过父亲的关系,她被送去南京学习无线电和解码技术。其实她在美国学的就是这些东西,学习不过是走个过场,学完后可以名正言顺地进入军方核心部门工作。当时汪伪政权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建中,各敌占区都在纷纷组建伪军部队,其中总部设在杭州的华东剿匪总队是汪贼下大力气组建的一支嫡系部队,下设四个独立大队,分别驻扎在镇江、杭州、常州、上饶,是辅助汪伪政权得以顺利组建和将来要稳定局面的一顶保护伞。

“敌人的香饽饽,也是我们的香饽饽,”老人家淡淡一笑,举重若轻地说,“我们当然要安插人进去。谁进去最合适?上面的人开始打算盘,最后打到了我和父亲头上。”

“因为你们家就在杭州?”

“这是一个幌子吧。”老人说,主要原因是因为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她当时刚学完无线电解码技术,有条件打入敌人的机要部门,“反正不是电讯科就是译电科,这两个部门都是掌握核心机密的部门,有以一当十的功效。”

“最后你进的是译电科?”

“嗯。”

“你就这样认识了李宁玉?”

“何止是认识哦。”

老人感叹一声,拿起梳子翻来覆去地抚摩着,好像要用这把破梳子梳理已经日渐远去和模糊的记忆。看得出,老人家的手指已不再灵巧,不饶人的年龄带来的笨拙,使我担心梳子随时都会掉落在地上。

良久,老人才开口:

“我们就从这把梳子说起吧。我第一天认识李宁玉,它是见证物;我最后一次看到李宁玉,它也是见证了的……”



岁月回到一九三九年十二月的一个下午,时任剿匪总队司令的钱虎翼领着顾小梦来到译电科科长李宁玉的办公室。当时李宁玉像是刚刚洗过头,一边埋头看着报纸,一边梳着湿漉漉的头发。顾小梦惊讶于她的头发是那么秀丽,又黑又直,犹如青丝一般散开,垂挂在她脸前,红色的梳子从上而下耙动着,有一种诗情画意,又有一种藏而不露的神秘。从某种意义上说,顾小梦是先认识她的头发和梳子,然后才认识她人的。

人其实一点也不诗情画意,虽然眉清目秀,肤色白净,不乏有一副姣好的容颜,但严肃的神情给人一种难以接近的感觉。

顾小梦来此是汪精卫批了字又打了电话的,钱虎翼介绍顾小梦时,专门突出了这点。顾小梦以为这一定会让眼前的顶头上司卸下上司的表情,上来对她致以热诚的欢迎辞。但李宁玉不为所动,依然一副冷漠的样子,只冷冷地说一句:

“欢迎。”

惜字如金,语调如同她手上那把梳子一样,没有温度,像一台机器发出的。

顾小梦也要塑造自己的形象:一个依仗权势的富家小姐,涉世不深,任性,泼辣,不畏权贵,敢说敢为。所以,面对上司的不恭,她不客气地回敬道:

“可我感觉到你并不欢迎我啊。”

以为这会让李宁玉难堪的。

哪知道李宁玉毫不示弱,掷地有声地告诉她:

“我当然不欢迎你,你的来头太大了,我这庙太小,容不下你……”

【录音】

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像一对冤家啊,见面就干架。你可能会以为,她这么对我一定让我恨死了。不,恰恰相反,我反而对她有了好感,奇怪不?其实也不奇怪,我从小到大身边都尽是一些讨好我的人,像她这样冒犯我的人很少见。物以稀为贵啊,她不按常理出牌,对我反而是一种刺激,让我觉得好玩,有意思。这是我本能的感受,很真实,也许只有像我这样的人才能体会到。我想如果她像其他人一样,把我看成富家小姐,因为有来头,什么事都谦让我,纵容我,后来我们可能也成为不了好朋友。当然我出于个人目的,为了完成重庆下来的任务,也会设法主动去接近她,笼络她,但不可能成为朋友。

其实,我跟你说,冤家是很容易成为朋友的,一种类型的人喜欢与另一种类型的人交朋友,就是这个道理。我和李宁玉完全是两种不同类型的人。我常说,她是南极的冰山,寸草不长,没有色彩,冷得冒气,没人去挨近她;我呢,哈哈,是南京的紫金山,修成公园了,热闹得很,什么人都围着我转。她在办公室一坐就是一天,而且经常几天不说一句话,把沉默当饭吃;我啊,屁股上抹了油的,没事在办公室坐不住,到处乱串,跟人聊天斗嘴,打情骂俏,没个正经。这一方面是我的天性,另一方面也是我麻痹敌人的手段。父亲曾经对我说过,一个人的天性是藏不住的,与其藏,不如放,加上谁都知道我特殊的身份,我完全可以利用自己年龄小和有靠山的条件,装出一副富家子女不谙世事、玩世不恭的样子,做事情不讲规矩,说话敢开黄腔,通过这种方式给人造成一种没心没肺的印象。当时我们处有电讯、译电、内情三个科,军官战士加起来三十多人,我没有一个星期就跟大家混熟了,办法很简单:对女同胞带她们上街花钱,看电影,买衣服,下馆子,上照相馆拍照片;对男的则反过来,让他们带我上街去花钱。有一次,我还把全处的军官都喊到家里大吃一顿,父亲给每个人都送了礼物,私下又给我对每一个人都作了分析。分析到李宁玉时,父亲像个算命先生一样地作出预见,说我们以后会成为好朋友的。我问他为什么,父亲说因为我们要的东西很多都在她手上。父亲的意思其实是说,我要出色地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必须要跟她交成好朋友,这样我才能得到更多的情报。

所以,我平时一直努力接近她,比如买了什么衣服去找她,就款式、颜色合不合体征求她意见,再就是工作上的事经常找她讨教,一份电报我明明知道怎么译,却故意装着不知道,请她指点。总之,我变着法子同她套近乎,拉私交。但效果不好,她始终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对我爱理不理的;除了工作上的交往外,一概不跟我有任何其他往来,让我束手无策——

情况在新年伊始的春节后发生了转机。那天顾小梦刚刚步入办公室的楼道,就看见李宁玉和一个男的吵得不可开交,一大堆人簇拥在走道上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只有金处长一个人在劝阻。但劝不住,那男的火气很大,跳上跳下地骂李宁玉是婊子,扬言要打断她的腿,不准她再踏进家门。

骂是这样骂,但谁想到他会真出手打人,而且出手很重,拳脚交加,把李宁玉打得嗷嗷叫,把金处长吓得往一边躲。其他人见势不妙,有的往办公室里缩,有的下楼去喊卫兵,反正没人敢挺身而出。只有顾小梦及时冲上去,死死护住李宁玉,同时对那男的破口大骂,什么粗话脏话都往他身上泼,直把他骂得灰溜溜地走了。



我知道,此人就是年轻时的潘老,他借故听说李宁玉在外面有相好的男人,上门来兴师问罪。这其实是李宁玉和年轻的潘老合演的苦肉计,目的就是为了把李宁玉赶出家门,让她晚上不回家,待在单位里,以便可以随时盯着单位上的事。后来,单位领导果然给李宁玉分了一套单身宿舍,吃住在单位上,成了一个活寡妇,只有中午才回家看孩子——其实是带情报回家。

这一切,当时顾小梦自然是不知道的,所以她格外同情李宁玉。当天晚上,李宁玉有家难回,无处可去,她叫父亲的司机开来车,把李宁玉接回家住了一夜。李宁玉出于假戏真做的需要,也接受了这份好意。从那以后,两人的关系陡然走近。后来单位给李宁玉分的房子又跟顾小梦的宿舍在一个楼道里,等于是上班下班都在一起,低头不见抬头见,两人关系就越发亲近了,经常同进同出,同吃同工,跟一对姐妹似的——

【录音】

那时我经常不定期地回家,只要手上有货,打个电话,司机就来接我。只有周末,不管有没有情况我都要回家过过馋瘾,食堂里的伙食太差了。一般周末我回家都爱叫上她,她不是次次答应,但答应得也不少。慢慢地,她跟我父亲也相熟了。父亲觉得她沉默寡言、独善其身的性格很适合做我的搭档,曾建议我把她作为发展对象,设法发展她。那时,我们根本没想到她是延安的人,是共产党。

话说回来,正因为她是延安的人,所以她才那么愿意接近我们,她开始对我冷淡,其实也是想接近我的一种策略:欲擒故纵嘛。她想从我和父亲身上打探汪伪政府高层的秘密呢!你说这地下工作做得累不累?早知道如此,挑明说就是了,何必搞得这么复杂?毕竟对日本鬼子及其走狗汪精卫,国共还是有很多共同利益的。可是不行哪,谁都想做蒙面人,不敢把自己的真实身份有稍微的泄露,露了搞不好要掉脑袋的。

刚才说了,父亲曾建议我去发展她,但不久重庆来人偶然听父亲说起这事后,把我紧急叫回家,坚决不准我去发展她——任何人都不准发展!为什么?就是怕万一发展不成,坏了大计。父亲是重庆花重金养的一条大鱼,怎么能去冒这种险?这好比让一个将军去敌人营地抓“舌头”,得失太悬殊,太愚蠢。别说去发展新人,就是当时我们身边很多军统同志,有些是绝对的老同志了,组织上也严禁我们跟他们接触。那时江浙一带,我们有很多自己人,但知道我和父亲身份的没有几个。为什么戴笠死后有那么多人对我和父亲的身份提出质疑,原因就在这里,他们不知道,没听说过。他们以为我父亲用收买汪精卫的老办法把戴笠也收买了,戴笠死了,就想正本清源,荒唐!其实,他们中很多人的命都是我和父亲救的。

话说回来,如果当时组织上同意我去发展李宁玉,说不定我早就能知道她是共产党的人啦——

老人家说到这里,我忍不住问她:“您到什么时候才知道她是共产党的?”

“进了裘庄后。”老人家干脆地说。

“难道这么长时间你一点都没有觉察吗?”

“你觉得呢?”老人家反问我。

我无言以对。

老人家又问我:“难道你真觉得我会那么差劲,连一份内部电报都破译不了?”

说的是那份南京来电。

老人家告诉我,虽然这份密电临时加了密,但这种小把戏根本难不倒她。“要知道,我是从美国受过专业训练回来的,后来又去南京学习过,像这种小儿科的东西都识不透,我岂不是白学了?我会那么笨吗?我要这么笨的话能活到今天吗?”老人没好气地甩给我一连串责问,目的只有一个:批我!老人告诉我,她其实早已破译那份密电,根本不像我小说里写的那样,破译不了才去找李宁玉求助。

我不禁要问:“既然你已经破译了,为什么还要去请教李宁玉?”

老人冷笑道:“你不是问我,这么长时间对李宁玉是不是共产党有没有觉察吗?我其实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你想,要没有觉察,我会去请教她吗?”

也许是长期从事地下工作的原因,老人说话总爱绕来绕去,话说一半,半遮半掩,搞得我很累,像在做某种智力游戏。游戏结束了,我知道,老人家当时对李宁玉的身份已经有所怀疑,正因为有怀疑,当她译出电报后,发现事关老K及共产党在杭城地下组织的生死存亡,所以才装着破译不了去请教李宁玉。

“我哪是在请教,我是在碰运气,如果李宁玉确实是共产党,我算是做了件好事。”老人这样解释道,舒了口气,又进一步解释道,“不过,我也是想通过这件事来求证李宁玉到底是不是共产党。老实说,当时我对她的怀疑没有任何证据,甚至连有感觉都谈不上,只是凭我父亲说的一句话。”



顾老板说什么了?

顾小梦仿佛历历在目。

那是一九四〇年的中秋节,顾小梦和李宁玉在历时大半年的亲密交往后,关系已经火热,堪称姐妹。有一件事可以说明两人关系之亲之深,就是简先生。简先生曾是个进步青年,热爱文艺,但他本性有点贪慕虚荣,爱出风头。为了满足虚荣心,他可以把进步青年的一面丢掉,替鬼子伪军唱赞歌,演伪戏。不用说,他拜倒在顾家的屋檐下,对顾小梦逐蝶追凤,同样是为了贪慕虚荣。他哪里知道顾小梦是革命者,道不同,不相谋。但顾老板却慧眼瞅见了与他相谋的价值,他是名演员,年轻一代汉奸的代表,与他攀亲结缘不正说明顾家人跟他是一路货色?多么好的掩护!于是,顾小梦开始跟简先生演爱情戏,电话,情书,约会……一切按爱情的套路,按部就班,步步为营。这戏演好了对保护她的身份大有帮助,但对保护她的贞洁是有风险的,尤其是进入约会阶段,花前月下,万一他动手动脚怎么办?不行,必须要请人作陪。

请谁?

李宁玉。

回回都是李宁玉。

这么私密的事情都让她掺和,可见两人关系非同寻常。这么好的关系,逢年过节,总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营区吧?当然不。这年中秋节,也是李宁玉一生中最后一个中秋节,是在顾老板家里过的。

每逢佳节倍思亲,毕竟夫妻不和、有家难回是假的,皓月之下,李宁玉思亲心切,便借故提前走了。顾小梦本来就决定晚上在家陪父亲团圆,没有随行,只送她到门口。送完人回来,顾老板当着皓月冷不丁地问女儿:

“你觉得你的李姐有没有可能是共产党?”

语出惊人!顾小梦很诧异,问父亲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顾老板说:“现在新四军主力都在江南,我估计共产党肯定也会在你们部队里安插他们的内线。”

这可以理解,但为什么就是李宁玉呢?

顾老板说:“我也没说肯定是她,只是随便想想而已。不过按常理分析,共党要安人进去一定会安在核心部门,那无非就是几个处,你们军机处,或者王田香的特务处,或者作战处。现在我们当然不知道到底是在哪个处,假如可以肯定是在你们处,我觉得李宁玉的可能性最大。你处里其他人我都见过,那些人吃不了这碗饭的。”

原来,顾老板的结论是分析出来的,没有真凭实据。但这分析不乏一定道理,顾小梦自己也觉得,他们处里其他人都清汤寡水的,一眼能看见底。唯有李宁玉,她们虽然如此相熟,她还是看不透她,加上父亲这么一说,有点被点醒了似的。就这样,正是在这个中秋之夜,顾小梦对李宁玉埋下了怀疑之心,并于日后开始暗中试探她。遗憾的是,正如老人家说的:直到最后,进裘庄前一天,她的试探还是没有结论,还处在试探的过程中。

这天下午,老人家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声仰天的感叹:“她藏得真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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