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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悼而不伤


关于华先生,外人对他的印象一直有些谬误。

有人说他是条毒蛇,手段毒辣几乎不留痕迹;还有的说得更邪乎了,因为他的病,拖了二十年也不死,最后硬要给他安上些可怕的名头,说他是用尽残忍办法才能续命的邪魔。

就连身边这些人,陈家兄弟两个见他真如见了鬼,隋远……隋远又非说他是只老狐狸。

说来说去,从来没人认真想一想,这位好不容易活到如今的华先生,并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他曾经也有过年轻的时候,有过心软的瞬间,也认真权衡过是非人心。

尤其他最讲规矩。

敬兰会虽然不择手段,但仍旧有道义准则,因此老会长一开始也没有下定决心具体要如何处理暄园的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安排华绍亭去暄园养病,由着他们自己优胜劣汰。

所以他才在那里拖了两年时间。

两年后到了日子,华绍亭眼看这一盘棋就要下完,他必须先一步做选择。

他跟裴欢说:“韩婼当年没参与过会里的事,我对她谈不上同情,但说到底她是个女人,要不是因为她的身世,这些恩怨也落不到她头上,于情于理,我想找个两全的办法,所以必须要先选,只有我先选了敬兰会,韩婼才能死心,她也自然由我处置,这样我才有机会把她送走。”

这绝对是华绍亭行事的准则,无论今时往昔,他从来就不想靠别人解决问题,也从来不把胜负押在外人身上,他几乎天生就以己为主,做任何事都带着极强的主导性。

于是那一年,十八岁的华绍亭根本就没和任何人商量,他几乎在很短的时间内迅速地做好了所有准备,只等合适的时机,想要暗中送韩婼从暄园里离开。

裴欢当然知道这一切的起因,这么多天下来,她只有一件事不明白,她问他:“最后韩婼为什么没能逃走,又是谁把她烧成这样?”

他抬眼看了她一眼,慢慢地说:“因为我想错了一件事。”

他太过年轻,风头正好,只差一步就能顺理成章接手敬兰会,就在那关键的时候他还是犯了错,因为人人都避不开的自负和轻狂,让他身在局中,算错人心。

所有的过去放到如今去回忆,华绍亭越发觉得有些可笑,摇头叹气道:“裴裴,兰坊里什么人都有,聪明人,糊涂人……可在那个年代,唯独没有恩人。”

那是一段真真正正斗得你死我活的年月,弱肉强食,胜者为王,没有半分多余的施舍。

裴欢突然一下被点透了,她猛地想起了老会长,那是她叫一声“叔叔”的人,她对老会长一向敬重,此时此刻却突然浑身发冷,鼓起勇气才能开口确认:“是叔叔逼你?”

老会长平日和颜悦色,背地里却城府极深,过去裴欢在华绍亭的病情上就已经领教过,如今她却觉得这一切彻底挑战了人性的底线,就算老会长始终不认韩婼,也改变不了他是她亲生父亲的事实。

她不敢相信,颤抖着问他:“不会的,他总不能连女儿也……”

华绍亭的脸色总算好一点,他坐直了上半身,动动受伤的手臂,觉得也没那么严重,只不过他受了冲击,头上还有点发沉,刚才隋远千叮咛万嘱咐不让他再乱动,必须保持安静休息,所以他也就只能继续坐在这里。

他看看窗外,这地方实在没什么可欣赏的,只有光秃秃一棵背阴的杉树,他一直没继续说下去,因为都是一些无聊的丑陋心机,早该烂在暄园里干脆烧干净。

直到裴欢又握紧他的手,他知道她的执拗,只好慢慢揉着太阳穴的位置,开口道:“那天晚上,我和韩婼约好,让她等着,是想开车把她先送出兴安镇。那会儿正是非常时期,我们两人处境敏感,暄园里无人可信,交给别人都不保险。”而且那园子的停车场修得不按常理,只有一条小路隐蔽,其余地方视线开阔无遮无拦,不好藏身。

华绍亭当年是考虑过地形,才让韩婼等在小路里的,他微微皱眉说:“停车场你也看见了,她要是直接出去等,万一谁在车里看见了,容易惹麻烦,所以我想开车直接接上她,避免一切让她露面的可能性。”

何况那条小路本身还和后院相连,一旦情况有变,韩婼随时可以通过铁门跑回去,也来得及藏身。

但他赌错了老会长的心思。

华绍亭抬手拿过一旁桌子上放的沉香手串,他戴着它一路染了血,刚才随手扔了,本来不想再要,但陈屿这两年学会了多个心眼,他知道华先生随身的东西一向贵重,于是巴巴地给他捡回来做了清理,又一路送过来。

华绍亭直接用指尖挑起来对着光细细地看,暗红的血液逐渐浸透了百年的香木,显得晦暗不明,干了之后也擦不净,手的温度让香木逐渐升温,摩挲之下散出来的味道混着腥气,古怪难言,只剩可惜。

他一边看这珠子,一边说:“我一直以为,老会长是因为处境两难,才让我处置韩婼,所以我暗中送她走,过一段时间,老人家上了岁数总会想通,会明白我当年为他权宜的苦心。可我忘了他是会长,他带着敬兰会这么一大家子人,根本就不在意一个身份尴尬的女儿。”他顿了顿,捏紧了那串珠子说,“我开车去的时候只想接她走,但发动车后开过去才发现车的刹车被人动过手脚,根本停不下来,也来不及在路口转弯了,只能被迫顺路开进去,那条路的距离又太短,没有办法减速。”

裴欢惊讶失声,半晌说不出话,只愣愣地看着他。

这一切完全超乎她的想象,她试图顺着他的话还原当年可怕的场面,越想越觉得难受,胃里一阵翻涌,实在有些受不了。

华绍亭从头到尾没想真的撞死韩婼,但有人要他必须这么做,所以用尽一切也把他逼上了绝路。华绍亭已经成为老会长亲自选定的继承人,他下不了的狠心,老会长就亲自用女儿为他上了一课。

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此后二十年,乃至他这一辈子,他日日提醒自己记住那一天,他付出过代价,此生绝不再受人胁迫。

过去的事情说完了,该扔的东西还是要扔,毕竟人能取舍的东西并不多。

华绍亭还是把这串沾血的珠子彻底扔掉了。

他直接松手,甩到一旁的垃圾桶里,珠子落底,轻微撞出一阵响动,冷不丁刺激到了裴欢,吓得她慌张地缩了肩膀,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华绍亭轻轻地拍她的手,慢慢让她放松,事到如今,所有的噩梦于他而言,不过是场旧日波折,再恐怖再泯灭人性,他也已经背负了二十年。

想得多了,想通了,也就认了。

那一天的事故里,华绍亭也受了伤,在医院里养了一段时间,不清楚后来的事,出来后知道有人替他善后,一把火烧了现场。

华绍亭的车到底是怎么回事没人想去查,他也不需要。从此,外人只知道那个少年绝非一般心狠手辣,心硬得不像个人,最后众人看着华绍亭从暄园离开,成了最后的胜利者,顺利入主兰坊,一时之间风头无两,这条道上无人不晓。

别人怎么认为怎么想,华绍亭懒得管,也根本不在意,他从来不是个好人,也不想把自己划分到什么尚有良心的阵营里,只有今天,他忽然觉得需要说清楚,因为问的人是裴欢。

她是他的裴裴,他的爱人,他的余生,他一生珍视如命的人。

他只想清楚地让她知道,生而为人,总有底线,他说:“想要害死韩婼的人,不是我,是她父亲。”

经历过那一晚之后,敬兰会才有了后来的华先生。

这一场前后几十年的心机棋局,下到今天,裴欢才彻底看清楚。

当年老会长多年无子,收养华绍亭,带他进敬兰会,早早看出他是个合适人选,能替自己照顾身后事,于是老会长许诺给他一切,又不惜舍弃私生女,两年时间用尽手段把他的性子磨透了,亲手把他推到万劫不复,也算是送他站到了这条道上的至高点。

人间种种,唯独这条夜路上没有白来的恩情,公平交换才是生存之道。

老会长需要华绍亭付出代价,让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背负水晶洞上的恩怨,再连带泼他一身韩婼的血……除此之外,对方还需要华绍亭一直病着,因为敬兰会终究是陈家人的敬兰会,他的病情拖过了最佳治疗时间,往后也就活不了太久,尤其这病是心脏方面的遗传病,不可能轻易留后,只要等到华绍亭病死之后,兰坊就会重新回归陈家掌握。

这一切清清楚楚,恩怨得失,万分公平。

兰坊那条街上的心机之重,远非外人能懂。

裴欢只剩沉默,她好不容易才勉力将满心讶异和恶心压下去。她知道那个女人也不懂,事到如今,二十年的恩怨,只有韩婼还被蒙在鼓里。

她又问他:“既然韩婼没死逃出来了,为什么不告诉她真相?”

当年种种,华绍亭也是受害者。

他想了一会儿,淡淡地笑了,但这笑容并不真诚,只觉得索然无趣,于是就连口气也都轻飘飘的没个着落,说:“告诉她什么?那天晚上是我安排了一切,把她约到那里的人是我,车也是我开的,虽非我愿,但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真相。”

他说到最后却又是笃定的意思。

人不能把自己活成落难者,华绍亭从不后悔亦不开脱,事情已经发生了,当年的始作俑者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他始终清楚地明白,解决这场恩怨的唯一办法就是有人站出来承担后果,他甚至也不屑于自证清白。

他抚着裴欢的脸告诉她:“我活到今天,最不缺的就是别人恨我。”

但因为恨他,连累到裴欢和孩子,才惹他真正动了气。

两个人安静的谈话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走廊里就有人过来打扰。

裴欢让他再休息一会儿,她去开门。

外边站着的人是陈屿,他本来有话想要进去说,结果一看是裴欢,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裴欢眼睛哭肿了,拖累到头疼,却又整个人绷着一股劲,非要挡住门口,谁也不放进去,谁也不能打扰里边的人。

她在华绍亭那间检查室门前站定了,像身后护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关隘,她硬着口气,和陈屿交代说:“他不舒服,你是会长,现在所有人都在等你的安排,你要自己拿主意。”

陈屿怔了一下,迅速地点头说:“是,华夫人。”但如今整件事绝非他一个后辈能妄议的,他又只能来问裴欢,他往手术室的方向看了一眼,又说,“韩婼还没脱离危险,脾脏破裂,这里的手术只能做到这个程度,需要马上转市里的医院,好在现在人是暂时醒过来了。”

他斟酌着用词,问裴欢:“我本来是想来问问先生的意思,还救不救……”

裴欢打断她,毫不犹豫地说:“救,一定要救,马上想办法转院。”

陈屿点头,把景浩喊过来,吩咐大家抓紧时间去办,他自己却停在原地不肯走。

裴欢本来要回到检查室了,看他还有话,于是也没动。

陈屿等着人都散开,又过来跟她说:“韩婼醒过来,提了一个要求。”

裴欢背过身一直没接话,她猜韩婼生死之间想的事只有一件,不外乎想再见华绍亭一面,可裴欢担心他现在的情况不适合再有情绪波动,心里有些犹豫,并不想答应。

但陈屿为难的事却出乎意料,他说:“她是想见夫人。”

裴欢最终还是如她所愿。

韩婼很快被从手术室推出来了,兰坊一行人做了安排,要把她紧急转往沐城的医院。

裴欢只是在走廊里见到了她,对方周身伤情惨烈,几乎不能说话,但睁着一双眼,目光却显得格外清醒。

她在看裴欢,她想开口,可气若游丝,嗓子哑到让人完全无法分辨声音,可她还是想说话。

裴欢原本不愿离她太近,但发现她这种莫名的挣扎近乎回光返照,一时裴欢心里有些受不住,最终还是俯下身,凑到对方面前。

韩婼原本就受过旧伤的喉咙此刻彻底失声,活像条幽邃空洞的隧道,只有奇怪而模糊的气息,就算裴欢离得近,也几乎听不清对方到底在说什么。

她只能由着韩婼像某种兽类一样呜咽出声,明明不知道都是些什么意思,却又看着这双瞪得通红的眼睛,心里忽然有些明白了。

医护人员在一旁不停催促,患者的情况眼看危在旦夕,实在等不了太久。

裴欢只能退后两步,她看着韩婼几乎疯了似的要说话,忽然又觉得不行,不能让韩婼这样离开,所以裴欢还是追上去了,她突然觉得自己也应该告诉韩婼,所以她迎着韩婼的目光说:“韩婼,他一直记得你。”

其实她不该说,也不愿说,但她对着韩婼那样一双濒死绝望的眼睛,忽然理解了对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亲生母亲为她而死,父亲又狠心为了所谓的大局舍她铺路,这个女人一生悲苦至极,身边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机会,甚至连她恨的人也有了家庭,唯有她是生是死,无人纪念。

韩婼可能早就不想要自由了,也不需要华绍亭来施舍给她多余的同情,她仅仅需要被记住,所以二十年后回来闹得翻天覆地,她第一时间找到记得她的裴熙,即使对方疯了她也愿意照顾,还把所有人都聚回暄园,不择手段想要证明自己存在过。

所以裴欢沉下一颗心,决定替他把事情说清楚:“出事那一天,他没想你死,后来阴差阳错,造成那样的后果,他从此一直把你出事那天设成随身密码,就是为了记住这条来时路。二十年来,他于心有愧,始终不忘。”

于华绍亭而言,这就是他对故人最大的悼念了,而他不能说的话,今时今日,由裴欢来替他完成。

韩婼整张脸都在发抖,眼睛里渐渐变得湿润,她忽然想要抬手抓住裴欢,两侧的人让她不要乱动,很快把她推走。韩婼眼角涌出泪,手又向着裴欢的方向拼命伸过来,这一下她用尽了最后一口气,忽然冲着裴欢嘶吼出怪异的音调。

“裴熙。”韩婼拼命念着这两个字,不知道要表达什么,只执着地向着裴欢开口说,“你姐姐……”

她气力用尽,剧烈的喘息之后,浑浑噩噩近乎窒息,很快晕了过去。

裴欢也来不及再和对方说什么,韩婼被推走送上了救护车,她只能站在楼梯间拐角的窗户处,一直目送她离开。

旧日恩怨卷土重来,看似又随着一场车祸最终了结。

人世的悲欢并不相同,每个人苦苦挣扎的经历说给旁人听,不过就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故事,区别只在于精彩程度。裴欢面对这一段恩怨是非已经尽力,她知道自己永不能对韩婼所经历过的一切感同身受,而对方也不可能理解在缺失的那二十年里,裴欢一路成长,又经历了多少恸哭的长夜,才换回今日。

此时此刻,裴欢唯一庆幸的就是,她被逼着见证了这世上最险恶的心机人性,可如今站在这里她依旧无怨无悔,仍有向前走的能力。

她拥有爱,心中有牵挂,境遇使然,她永远不会成为韩婼,也不会和任何人比较,她绝不让自己一生困守荒园。

人只有看清生活本来的面目,才不至于在长久的动荡中被岁月吞没。

华夫人今天心情不好,敬兰会的人就在她身后不远处守着她。

陈屿等她静静站了一会儿,又过来劝她说:“最近时局不好,军方也在密切关注敬兰会,现在镇上出了事,我们不能久留,还是尽快回去吧。”

裴欢点头,慢慢推开窗户,今天实在是个艳阳天,楼上正赶上风口,她开窗一探身就能感受到空气里弥漫着花木的清香,和身后医院里一成不变的消毒水气味相冲。

她打量着整个小镇,不远处仍有几条小街,纵横而去,老式的门脸房夹杂着新兴而起的便利店,再远一点有车多的地方,应该是一处新开发的项目。

她并不记得关于兴安镇更多的故事了,除了太小的时候偶然住过之外,再无瓜葛。

她确实应该回去了,于是放任那扇窗开着,让人去通知隋远守着华绍亭,尽快安排车把所有人都送走。

离开的时候,华绍亭在车里背光而坐,透过车窗最后扫了一眼那座暄园。

后院好像还是起了火,他的眼睛不适合见强光,于是也就没再去细看。

黑烟透过楸树的树梢弥漫而出,映衬着一方灰蓝色的天,等到车开得远了,他再从后视镜里回望,发现那地方模模糊糊像一块没干透的墨,好像谁的手稳不住,随便一个不小心,一个人的一辈子就要这么被抹过去了。

每个人都有过去,阴暗逼仄或是荆棘满身,前人的智慧已经总结出,时间本该是唯一的药物,它可以治愈一些什么,也会让人更加沉溺于药物本身。弱者依赖时间洗刷掉所有记忆,但这种办法只能让人对逃避成瘾,想忘掉的一切却依然坚固。

当人在时间的河流中逆流而动,逃避的一切都会轰然而至。

华绍亭不是弱者,所以他不需要用时间来逃避,更不需要麻痹自我,这二十年前后,他宁愿时时提醒自己,这条来时走过的路,无论如何不能忘。

故人,旧事,经年累月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眼前的一切又和那些年一样。

每次华绍亭从这里离开,注定要用些非常手段,这园子或许真的和他犯冲,所以他想着,按规矩,既然有亏欠,那就统统还回去也好。

这是最后一次。二十年前,他在这里选了敬兰会;二十年后,他也在这里做了了断。

有时候,人生不能翻盘重来。

他和韩婼的结局在二十年前就写好了,他们之间,注定只能活一个。

这一天总要过去,只有时间不等人。

他们回到沐城已经是下午了,一行人赶到医院,又临近傍晚时分。

华绍亭的情况是大家最担心的,他手臂上的伤口做了缝线处理,再加上路上持续心动过缓,裴欢陪他去医院做了最详细的检查,又找到专门的看护,先将姐姐裴熙送回了家。

裴欢的态度很坚决,不能让华绍亭再费心思,让他什么都不要管,先稳定住心率要紧,于是任何人想见华绍亭都不许,连陈屿想过来问话也不让,华夫人固执的脾气一上来,自然谁也劝不住。

隋远一直忙到入了夜才把检查结果都拿到手,他去休息室找裴欢,结果刚一走进去,就听见一阵叫喊。

裴欢拿着手机,一直在安慰电话另一端的人。裴熙折腾一天突然换了环境,显然情绪很不稳定,一直在大喊大叫,隋远远远都能听见动静。裴欢一回到沐城就联系老林确认家里的情况,把姐姐送回去,随后又得知姐姐一直情绪激动,她在医院守着回不去,只能电话陪着安慰。

这一整天,就算裴欢没出任何事故,可是一直被逼保持高度紧绷的精神状态,几波人来劝过了,她不听,眼看着人也到了极限。

所以隋远二话不说,走过去抢过她的手机扔到一边,裴欢吓了一跳,回身看他,终于踏实下来,才肯好好喘一口气。

裴欢坐在椅子上,隋远也就过来,站在她对面翻病例。

她看他这表情就知道华绍亭确实没有大事了,于是总算露出点笑意,她累得连起身的力气都耗尽,也不再和隋远客气,坐着勉强揉了揉头发,尽量把自己弄得不那么疲惫,还想和他解释:“我不想让我大哥处理这些事,就今天,哪怕就这一天,换我来照顾他。”

隋远翻着病例的手停下来,歪头上下看她,啧啧地感叹道:“还怕你因为韩婼那些事怪他,你倒真是想得开。好了,他没事,今天他心率不稳定,刚才在吸氧,一好点就心不在焉地找你,老狐狸就这毛病,他看不见你就跟我们都该死一样,谁他都懒得管,半句好话都不会说。”

他显然刚才又为了华绍亭的病情跟他啰嗦了,华绍亭一烦,隋远必然就要挨骂,这会儿憋着一肚子气。

裴欢勉强笑了笑,也顾不上其他,站起身要去找华绍亭,想赶紧看见他,结果她起身的动作太快,眼前发黑,半天缓不过来。

她扶着椅子蹲下身,隋远的声音越来越远,她苦笑着还要说什么,最后通通都变成喃喃自语:“他还不都是为了我……如果我能试着面对,他也不用事事不留余地。”

华绍亭执意离家,执意引韩婼离开,最后生死也不过眨眼之间,都是为了她。

他绝非善类,早过了冲动热烈的年纪,可人间冤孽太重,他随时能与之同归于尽,但决不能让她受半分的连累。

裴欢太清楚他是为了谁。

她这一时片刻终于确定华绍亭平安无事,于是不由自主神经放松下来,这一下浑身发紧,觉得手脚都像被灌了铅,几乎累到实在动不了的地步。

裴欢听见隋远在喊自己,努力抬手揉眼睛,可又觉得自己的头沉得不停地往下坠,站也站不住,她刚想叫人,结果直接栽了下去。

隋远早看出她没多少力气了,好歹手下有个准备,一看裴欢晕倒,赶紧拉住她的胳膊把人扶住了,没让她磕到头。

他一边往门外看,一边喊护士,没想到推开门进来的,竟然是华绍亭。

好啊,这可真是缓过来了。

隋远气得不想再理他们,一个是这么大了还拼命逞强的臭丫头,一个是命都没了半条、刚好一点就四处乱走的老狐狸。

他虽然是个医生,到这会儿都被逼得怀疑人生,活该这两个人这辈子要凑在一起,砍不断、割不开的,就该是命里的缘吧。

隋远来不及说什么,扶着裴欢想拉个椅子过来放她先坐,可华绍亭摇头,很快将裴欢接了过去,他的目光看过来分明是询问,隋远耸肩示意裴欢没事,八成是低血糖。

“她一天几乎不吃不喝,又这么累,铁人也熬不住。”

华绍亭亲自来看着裴欢,不至于再出问题,隋远也能松口气,这几天下来他就怕再多个病人,于是手下腾出工夫,出去叫护士安排输液。

华绍亭根本懒得和旁人废话,直接把裴欢整个人抱起来,一路走回他自己的病房。

隋远无奈配合,出去通知会里,这一层闲杂无关的外人,暂时都不能过来了。

陈屿守在走廊尽头,眼看华绍亭出来了,又抱着裴欢,他想过来帮忙,可惜外人也不合适,于是插不上手,只能尴尬地跟在他们身后,心里有事,不得不说。

华绍亭护着裴欢,把她的脸压在自己胸口的位置,也不让外人乱看。

他走着走着,余光里发现后边还跟着个人,这才扫了陈屿一眼,脚步都不停,开口就简单一个字甩过来:“说。”

陈屿当上会长也有几年工夫了,平常也能端出一副不怒自威的架势,可惜道行不够,一对上华绍亭这双眼睛,立刻就被打回原形,死活改不了唯唯诺诺的毛病。他迅速跟上去,把声音放到最低,生怕吵了华绍亭怀里的人,跟他说:“先生,韩婼没能救过来,刚刚……走了。”

华绍亭原本有些不耐烦,已经走到了病房门口,这句话一出来,连前边帮着开门的隋远都有些讶异,大家脚步都僵了,隋远睁大眼睛看向他,一时之间内外安静,谁都没敢接话。

但华绍亭却没什么表情,他听见了,只是脚步依然不停,轻轻“嗯”了一声,先把裴欢送进了病房。

陈屿不明白这算什么意思,紧张到汗都下来了,他思前想后,毕竟韩婼也算一位会里的故人,他不清楚华先生的态度,一时有些难办,只好又解释道:“医生尽力了,但是她伤到脏器,情况严重,转院也花了时间,路上来不及了,送到这里就一直在抢救。”

华绍亭一句话都不说,低头照顾裴欢,他把她散在枕头上的头发都理顺,拍着哄,裴欢累到极致了,迷糊着动了一下,下意识抓住他的手,华绍亭也就由着她,先替她盖上了被子,仔细试了试,生怕她着凉。

隋远毕竟是医生,他抱着病例在一旁冷眼瞪华绍亭,一眼就看出华绍亭刚才非要亲自把人抱过来,这下好了,车祸之后刚缝线的伤口估计又开裂渗血了,把隋远愁得直叹气。

偏偏另外一边,韩婼也没救过来,病房里的气氛一下变得极其压抑。

隋远为了打破这种让人窒息的沉默,率先过去同华绍亭说:“你和会长过去看看吧,我在这里替你守着裴裴,一会儿就来人输液了,保证她出不了事。”

华绍亭就像没听见似的,根本没打算离开,他就守在裴欢床边,抬眼问道:“护士来了吗?”

“马上。”

他点头,仔细打量裴欢的脸色,床上的人下意识一直抓着他的手腕,他也就只好顺着那个姿势坐着不动。偏偏裴欢不清醒,不管不顾,拉住的是他受伤的那一边,他叹了口气,分明觉得疼,又什么都没说,苦笑着握紧她的手。

隋远指他胳膊,提醒他换个方向,小心伤口。华绍亭冷着眼扫过来,隋远立刻闭了嘴。

陈屿凑上前,躬身问:“先生,您要不要过去看一眼?”

华绍亭完全没有这种打算,声音淡淡地说:“我能说的已经都说过了,韩婼也不需要再见我。既然人走了,你们就去兴安镇上找个地方把她葬了,她这辈子好不容易跑出来了,搭上两代人这么多条命,不如彻底回去,人死灯灭,都该踏实了。”

字字句句实在简单,他不想给那段往事填上半点唏嘘,也没有任何值得惋惜的情怀。

彻底了断,是对往事故人的尊重。

果真人生如戏,这一出上了台,能唱到哪一步其实身不由己,人唯一能选的,只有什么时候落幕。

陈屿按华先生的吩咐去办,很快就退出去了。

病房里又进了人,护士紧急被叫过来做基础检查,给裴欢输液。床上的人渐渐有了意识,但是身心过度疲惫,近乎昏睡。

隋远知道华绍亭这会儿什么地方都不会再去了,于是他干脆亲自拿了包扎消毒的东西回来,把人劝到病房另一端的沙发上坐着,替他重新收拾伤口。

华绍亭进医院后才换过衣服,刚才一用力,衬衫袖子上又沾了血,好在缝线的地方没有大问题。

隋远动作利落,不小心手下重了,惹得华绍亭抬眼看他,一句话扔过来:“隋大夫这是跟谁赌气呢?”

隋远哼了一声,手下尽量放轻,难得借着这个机会嘲讽他:“平常你懒得一步不动,这会儿倒勤快了,找个人把裴欢送过来不就行了,这伤口好不容易缝好,犯得着非要这会儿亲自动手吗?再怎么说老夫老妻的这么多年了,至不至于啊?”

这话说得华绍亭笑了一下,又看向床上的人,终究有点无奈地说:“我得随时等着,看着吧,一会儿她如果醒过来看不见我,又该紧张了。”他说到他的裴裴,那双伤人的眼睛总算带了笑,又缓下口气说,“我知道她害怕,她啊,就这个脾气,心里越怕的时候就越逞强,非要逼自己,最后身体熬不住。”

很快,华绍亭的伤口已经重新处理好,他披上了外衣,回到裴欢床边坐着,看她沉沉睡着的样子,长出了一口气,轻声说:“也好,她在这睡着,总好过让她等着我。”

这倒是跳不出所谓“老夫老妻”的世俗了,病床之畔守着的那一个难免担惊受怕,这些事,他哪忍心让裴欢来受呢,还是交给他比较好。

隋远总算有时间歇一会儿了,他坐着喝水,仰头靠在沙发上放松,心里全都是今天的事。

他不过是个外人,但这几天看下来,到最后也有点怅惘,他说:“我很清楚病人的心态有多重要,韩婼那边……主要是她自己不想活了,她在重伤之下完全没有求生欲,太让人难受了。”

医者仁心,不光是隋远,其实今天每个人都希望韩婼能活下来,反而是她自己放弃了。

天终于黑了,从沐城到兴安镇,再机关算尽,生生死死挣扎着回到沐城,这条路总算到此为止。

华绍亭听见韩婼抢救无效的消息,一点也不意外,他早就想到了,韩婼把他们都引回到暄园那天起就想好了结局,她不会再有力气重活一次。

她奋力抢来最后这两年时间,不过想求一个真正的结局。

如今,华绍亭守在病房里,看着天际的亮光一点一点消失殆尽,城市里人造霓虹很快就代替了日光。

他身边的所有人都已经退出去了,早起的那场车祸一直让他有些耳鸣,直到了这个时候才好起来,一切的一切,终于能够彻底安静下来。

人啊,总要有些岁月深远、山寒水瘦的往事。其实这样是最好的解决方式,二十年前韩婼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二十年后她已经有了答案。

他求生,而她求死,不告而别,无需再见,也算是一种成全。

最后这一刻,总算对得起年少相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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