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学琴
一片寂静中惟闻众男女弟子粗重的喘息之声。岳不群忽然冷冷的道:“令狐冲令狐大
侠你还不解开我的穴道当真要大伙儿向你哀求不成?”
令狐冲大吃一惊颤声道:“师父你……你怎地跟弟子说笑?我……我立即给师父解
穴。”挣扎着爬起摇摇晃晃的走到岳不群身前问道:“师……师父解甚么穴?”岳不
群恼怒之极想起先前令狐冲在华山上装腔作势的自刺一剑说甚么也不肯杀田伯光眼下
自然又是老戏重演既放走那十五名蒙面客又故意拖延不即替自己解穴怕自己去追杀
那些蒙面恶徒怒道:“不用你费心了!”继续暗运紫霞神功冲荡被封的诸处穴道。他自
被敌人点了穴道后一直以强劲内力冲击不休只是点他穴道之人所使劲力着实厉害而被
点的又是“玉枕”、“膻中”、“巨椎”、“肩贞”、“志堂”等几处要紧大穴经脉运行
在这几--处要穴中被阻紫霞神功威力大减一时竟冲解不开。
令狐冲只想尽快替师父解穴却半点力道也使不出来数次勉力想提起手臂总是眼前
金星乱舞耳中嗡嗡作响差一点便即晕去只得躺在岳不群身畔静候他自解穴道。岳夫
人伏在地下适才气恼中岔了真气全身脱力竟抬不起手来按住腿上伤口。
眼见天色微明雨也渐渐住了各人面目慢慢由朦胧变为清楚。岳不群头顶白雾瀰漫
脸上紫气大盛忽然间一声长啸全身穴道尽解。他一跃而起双手或拍或打或点或捏
顷刻间将各人被封的穴道重解开了然后以内力输入岳夫人体内助她顺气。岳灵珊忙给母
亲包扎腿伤。众弟子回思昨晚死里逃生的情景当真恍如隔世。高根明、施戴子等看到梁
身异处的惨状都潸然落泪几名女弟子更放声大哭。众人均道:“幸亏大师哥击败了这
批恶徒否则委实不堪设想。”高根明见令狐冲兀自躺在泥泞之中过去将他扶起。岳不群
淡淡的道:“冲儿那一十五个蒙面人是甚么来历?”令狐冲道:“弟子……弟子不知。”
岳不群道:“你识得他们吗?交情如何?”令狐冲骇然道:“弟子在此以前从未见过其中
任何一人。”岳不群道:“既然如此那为甚么我命你留他们下来仔细查问你却听而不
闻置之不理?”令狐冲道:“弟子……弟子……实在全身乏力半点力气也没有了此
刻……此刻……”说着身子摇晃显然单是站立也颇为艰难。岳不群哼的一声道:“你做
的好戏!”令狐冲额头汗水涔涔而下双膝一曲跪倒在地说道:“弟子自幼孤苦承蒙
师父师娘大恩大德收留抚养看待弟子便如亲生儿子一般。弟子虽然不肖却也决不敢违
背师父意旨有意欺骗师父师娘。”岳不群道:“你不敢欺骗我和你师娘?那你这些剑法
哼哼是从哪里学来的?难道真是梦中神人所授突然间从天上掉下来不成?”令狐冲叩头
道:“请师父恕罪传授剑法这位前辈曾要弟子答应无论如何不可向人吐露剑法的来历
即是对师父、师娘也不得禀告。”
岳不群冷笑道:“这个自然你武功到了这地步怎么还会将师父、师娘瞧在眼里?我
们华山派这点点儿微末功力如何能当你神剑之一击?那个蒙面老者不说过么?华山派掌门
一席早该由你接掌才是。”
令狐冲不敢答话只是磕头心中思潮起伏:“我若不吐露风太师叔传授剑法的经过
师父师娘终究不能见谅。但男儿汉须当言而有信田伯光一个采花淫贼在身受桃谷六仙种
种折磨之时尚自决不泄漏风太师叔的行踪。令狐冲受人大恩决不能有负于他。我对师父
师娘之心天日可表暂受一时委屈又算得甚么?”说道:“师父、师娘不是弟子胆敢
违抗师命实是有难言的苦衷。日后弟子去求恳这位前辈请他准许弟子向师父、师娘禀明
经过那时自然不敢有丝毫隐瞒。”岳不群道:“好你起来罢!”令狐冲又叩两个头待
要站起双膝一软又即跪倒。林平之正在他的身畔一伸手将他拉了起来。岳不群冷笑
道:“你剑法高明做戏的本事更加高明。”令狐冲不敢回答心想:“师父待我恩重如
山今日错怪了我日后终究会水落石出。此事太也蹊跷那也难怪他老人家心中生疑。”
他虽受委屈倒无丝毫怨怼之意。
岳夫人温言道:“昨晚若不是凭了冲儿的神妙剑法华山派全军覆没固然不用说了
我们娘儿们只怕还难免惨受凌辱。不管传授冲儿剑法那位前辈是谁咱们所受恩德总之是
实在不浅。至于那一十五个恶徒的来历吗日后总能打听得出。冲儿怎么跟他们会有交情?
他们不是要将冲儿乱刀分尸、冲儿又都刺瞎了他们的眼睛?”
岳不群抬起了头呆呆出神岳夫人这番话似乎一句也没听进耳去。众弟子有的生火做
饭有的就地掘坑将梁的尸掩埋了。用过早饭后各人从行李中取出干衣换了身上
湿衣。大家眼望岳不群听他示下均想:“是不是还要到嵩山去跟左盟主评理?封不平既
然败于大师哥剑底再也没脸来争这华山派掌门人之位了。”岳不群向岳夫人道:“师妹
你说咱们到哪里去?”岳夫人道:“嵩山是不必去了。但既然出来了也不必急急的就回华
山。”她害怕桃谷六仙不敢便即回山。岳不群道:“左右无事四下走走那也不错也好
让弟子们增长些阅历见闻。”岳灵珊大喜拍手道:“好极爹爹……”但随即想到梁师
哥刚死登时便如此欢喜实是不合只拍了一下手便即停住。岳不群微笑道:“提到游
山玩水你最高兴了。爹爹索性顺你的性珊儿你说咱们到哪里去玩的好?”一面说一
面瞧向林平之。岳灵珊道:“爹爹既然说玩那就得玩个痛快走得越远越好别要走出
几百里路又回家了。咱们到小林子家里玩儿去。我跟二师哥去过福州只可惜那次扮了个
丑丫头不想在外面多走动甚么也没见到。福建龙眼又大又甜又有福橘、榕树、水仙
花……”
岳夫人摇摇头说道:“从这里到福建万里迢迢咱们哪有这许多盘缠?莫不成华山
派变了丐帮一路乞食而去。”林平之道:“师父、师娘咱们没几天便入河南省境弟子
外婆家是在洛阳。”岳夫人道:“嗯你外祖父金刀无敌王元霸是洛阳人。”林平之道:
“弟子父母双亡很想去拜见外公、外婆禀告详情。师父、师娘和众位师哥、师姊如肯赏
光到弟子外祖家盘桓数日我外公、外婆必定大感荣宠。然后咱们再慢慢游山玩水到福
建舍下去走走。弟子在长沙分局中从青城派手里夺回了不少金银珠宝盘缠一节……倒不
必挂怀。”岳夫人自刺了桃实仙一剑之后每日里只是担心被桃谷四仙抓住四肢登时全身
麻木无法动弹更忧被撕成四块、遍地都是脏腑的惨状当真心胆俱裂已不知做了多少
恶梦。这次下山虽以上嵩山评理为名实则是逃难避祸。她见丈夫注目林平之后林平之便
邀请众人赴闽心想逃难自然逃得越远越好自己和丈夫生平从未去过南方到福建一带走
走倒也不错便笑道:“师哥小林子管吃管住咱们去不去吃他的白食啊?”岳不群微笑
道:“平之的外公金刀无敌威震中原我一直好生相敬只是缘悭一面。福建莆田是南少林
所在之地自来便多武林高手。咱们便到洛阳、福建走一遭如能结交到几位说得来的朋
友也就不虚此行了。”
众弟子听得师父答应去福建游玩无不兴高采烈。林平之和岳灵珊相视而笑都是心花
怒放。
这中间只令狐冲一人黯然神伤寻思:“师父、师娘甚么地方都不去偏偏先要去洛阳
会见林师弟的外祖父再万里迢迢的去福建作客不言而喻自是要将小师妹许配给他了。
到洛阳是去见他家长辈说定亲事;到了福建多半便在他林家完婚。我是个没爹没娘、无
亲无戚的孤儿怎能和他分局遍天下的福威镖局相比?林师弟去洛阳叩见外公、外婆我跟
了去却又算甚么?”眼见众师弟、师妹个个笑逐颜开将梁惨死一事丢到了九霄云外更
是不愉寻思:“今晚投宿之后我不如黑夜里一个人悄悄走了。难道我竟能随着大家吃
林师弟的饭使林师弟的钱?再强颜欢笑恭贺他和小师妹举案齐眉白头偕老?”众人启
程后令狐冲跟随在后神困力乏越走越慢和众人相距也越来越远。行到中午时分他
坐在路边一块石上喘气却见劳德诺快步回来道:“大师哥你身子怎样?走得很累罢?
我等等你。”令狐冲道:“好有劳你了。”劳德诺道:“师娘已在前边镇上雇了一辆大
车这就来接你。”令狐冲心中感到一阵暖意:“师父虽然对我起疑师母仍然待我极
好。”过不多时一辆大车由骡子拉着驰来。令狐冲上了大车劳德诺在一旁相陪。这日晚
上投店住宿劳德诺便和他同房。如此一连两日劳德诺竟和他寸步不离。令狐冲见他顾
念同门义气照料自己有病之身颇为感激心想:“劳师弟是带艺投师年纪比我大得
多平时跟我话也不多说几句想不到我此番遭难他竟如此尽心待我当真是路遥知马
力日久见人心。别的师弟们见师父对我神色不善便不敢来跟我多说话。”第三日晚上
他正在炕上合眼养神忽听得小师弟舒奇在房门口轻声说话:“二师哥师父问你今日大
师哥有甚么异动?”劳德诺嘘的一声低声道:“别作声出去!”只听了这两句话令狐
冲心下已是一片冰凉才知师父对自己的疑忌实已非同小可竟然派了劳德诺在暗中监视自
己。只听得舒奇蹑手蹑脚的走了开去。劳德诺来到炕前察看他是否真的睡着。令狐冲心下
大怒登时便欲跳起身来直斥其非但转念一想:“此事跟他有甚么相干?他是奉了师命
办事怎能违抗?”当下强忍怒气假装睡熟。劳德诺轻步走出房去。令狐冲知他必是去向
师父禀报自己的动静暗自冷笑:“我又没做丝毫亏心之事你们就有十个、一百个对我日
夜监视令狐冲光明磊落又有何惧?”胸中愤激牵动了内息只感气血翻涌极是难
受伏在枕上只大声喘息隔了好半天这才渐渐平静。坐起身来披衣穿鞋心道:“师
父既已不当我弟子看待便似防贼一般提防我留在华山派中还有甚么意味不如一走了
之。将来师父明白我也罢不明白也罢一切由他去了。”便在此时只听得窗外有人低声
说道:“伏着别动!”另一人低声道:“好像大师哥起身下地。”这二人说话声音极低但
这时夜阑人静令狐冲耳音又好竟听得清清楚楚认出是两名年轻师弟显是伏在院子之
中防备自己逃走。令狐冲双手抓拳只捏得骨节格格直响心道:“我此刻倘若一走反
而显得作贼心虚好好!我偏不走任凭你们如何对付我便了。”突然大叫:“店小二
店小二拿酒来。”叫了好一会店小二才答应了送上酒来。令狐冲喝了个酩酊大醉不省
人事。次日早晨由劳德诺扶入大车还兀自叫道:“拿酒来我还要喝!”
数日后华山派众人到了洛阳在一家大客店投宿了。林平之单身到外祖父家去。岳不
群等众人都换了干净衣衫。令狐冲自那日药王庙外夜战后穿的那件泥泞长衫始终没换这
日仍是满身污秽醉眼乜斜。岳灵珊拿了一件长袍走到他身前道:“大师哥你换上这
件袍子好不好?”令狐冲道:“师父的袍子干么给我穿?”岳灵珊道:“待会小林子请
咱们到他家去你换上爹爹的袍子罢。”令狐冲道:“到他家去就非穿漂亮衣服不可?”
说着向她上下打量。只见她上身穿一件翠绸缎子薄棉袄下面是浅绿缎裙脸上薄施脂粉
一头青丝梳得油光乌亮鬓边插着一朵珠花令狐冲记得往日只过年之时她才如此刻意打
扮心中一酸待要说几句负气之言转念一想:“男子汉大丈夫何以如此小气?”当下
忍住不说。岳灵珊给他锐利的目光看得忸怩不安说道:“你不爱着那也不用换了。”令
狐冲道:“我不惯穿新衣还是别换了罢!”岳灵珊不再跟他多说拿着长袍出房。
只听得门外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岳大掌门远到光临在下未曾远迎可当真失礼之
极哪!”
岳不群知是金刀无敌王元霸亲自来客店相会和夫人对视一笑心下甚喜当即双双迎
了出去。只见那王元霸已有七十来岁满面红光颚下一丛长长的白须飘在胸前精神矍
铄左手呛啷啷的玩着两枚鹅蛋大小的金胆。武林中人手玩铁胆甚是寻常但均是镔铁或
纯钢所铸王元霸手中所握的却是两枚黄澄澄的金胆比之铁胆固重了一倍有余而且大显
华贵之气。他一见岳不群便哈哈大笑说道:“幸会幸会!岳大掌门名满武林小老儿
二十年来无日不在思念今日来到洛阳当真是中州武林的大喜事。”说着握住了岳不群的
右手连连摇晃喜欢之情甚是真诚。岳不群笑道:“在下夫妇带了徒儿出外游历访友以
增见闻第一位要拜访的便是中州大侠、金刀无敌王老爷子。咱们这几十个不之客可
来得卤莽了。”
王元霸大声道:“‘金刀无敌’这四个字在岳大掌门面前谁也不许提。谁要提到了
那不是捧我而是损我王元霸来着。岳先生你收容我的外孙恩同再造咱们华山派和金
刀门从此便是一家哥儿俩再也休分彼此。来来来大家到我家去不住他一年半载的谁
也不许离开洛阳一步。岳大掌门我老儿亲自给你背行李去。”
岳不群忙道:“这个可不敢当。”
王元霸回头向身后两个儿子道:“伯奋、仲强快向岳师叔、岳师母叩头。”王伯奋、
王仲强齐声答应屈膝下拜。岳不群夫妇忙跪下还礼说道:“咱们平辈相称‘师叔’二
字如何克当?就从平之身上算来咱们也是平辈。”王伯奋、王仲强二人在鄂豫一带武林
中名头甚响对岳不群虽然素来佩服但向他叩头终究不愿只是父命不可违勉强跪倒
见岳不群夫妇叩头还礼心下甚喜。当下四人交拜了站起。岳不群看二人时见兄弟俩都身
材甚高只王仲强要肥胖得多。两人太阳穴高高鼓起手上筋骨突出显然内外功造诣都甚
了得。岳不群向众弟子道:“大家过来拜见王老爷子和二位师叔。金刀门武功威震中原咱
们华山派的上代祖师向来对金刀门便十分推崇。今后大家得王老爷子和二位师叔指点一
定大有进益。”众弟子齐声应道:“是!”登时在客店的大堂中跪满了一地。王元霸笑道:
“不敢当不敢当!”王伯奋、王仲强各还了半礼。林平之站在一旁将华山群弟子一一向
外公通名。王元霸手面豪阔早就备下每人一份四十两银子的见面礼由王氏兄弟逐一分
派。林平之引见到岳灵珊时王元霸笑嘻嘻的向岳不群道:“岳老弟你这位令爱真是一表
人才可对了婆家没有啊?”岳不群笑道:“女孩儿年纪还小再说咱们学武功的人家
大姑娘家整日价也是动刀抡剑甚么女红烹饪可都不会又有谁家要她这样的野丫头?”
王元霸笑道:“老弟说得太谦了将门虎女寻常人家的子弟自是不敢高攀的了。不过
女孩儿家学些闺门之事也是好的。”说到这里声音放低了颇为喟然。岳不群知他是想
起了在湖南逝世的女儿当即收起了笑容应道:“是!”王元霸为人爽朗丧女之痛随
即克制哈哈一笑说道:“令爱这么才貌双全要找一位少年英雄来配对儿可还真不容
易。”劳德诺到店房中扶了令狐冲出来。令狐冲脚步踉跄见了王元霸与王氏兄弟也不叩
头只是深深作揖说道:“弟子令狐冲拜见王老爷子、两位师叔。”
岳不群皱眉道:“怎么不磕头?”王元霸早听得外孙禀告知道令狐冲身上有伤笑
道:“令狐贤侄身子不适不用多礼了。岳老弟你华山派内功向称五岳剑派中第一酒量
必定惊人我和你喝十大碗去。”说着挽了他手走出客店。岳夫人、王伯奋、王仲强以及
华山众弟子在后相随。一出店门外边车辆坐骑早已预备妥当。女眷坐车男客乘马每一
匹牲口都是鞍辔鲜明。自林平之去报讯到王元霸客店迎宾还不到一个时辰仓促之间车
马便已齐备单此一节便知金刀王家在洛阳的声势。
到得王家但见房舍高大朱红漆的大门门上两个大铜环擦得晶光雪亮八名壮汉
垂手在大门外侍候。一进大门只见梁上悬着一块黑漆大匾写着“见义勇为”四个金字
下面落款是河南省的巡抚某人。
这一晚王元霸大排筵席宴请岳不群师徒不但广请洛阳武林中知名之士相陪宾客之
中还有不少的士绅名流富商大贾。令狐冲是华山派大弟子远来男宾之中除岳不群外便
以他居长。众人见他衣衫褴褛神情萎靡均是暗暗纳罕。但武林中独特异行之士甚多丐
帮中的侠士高手便都个个穿得破破烂烂众宾客心想此人既是华山派徒自非寻常谁也
不敢瞧他不起。令狐冲坐在第二席上由王伯奋作主人相陪。酒过三巡王伯奋见他神情冷
漠问他三句往往只回答一句显是对自己老大瞧不在眼里又想起先前在客店之中这
人对自己父子连头也不曾磕一个四十两银子的见面礼倒是老实不客气的收了不由得暗暗
生气当下谈到武功上头旁敲侧击提了几个疑难请教。令狐冲唯唯喏喏全不置答。他
倒不是对王伯奋有何恶感只是眼见王家如此豪奢自己一个穷小子和之相比当真是一个
天上一个地下。林平之一到外公家便即换上蜀锦长袍他本来相貌十分俊美这一穿
戴越显得富贵都雅丰神如玉。令狐冲一见之下更不由得自惭形秽寻思:“莫说小
师妹在山上时便已和他相好就算她始终对我如昔跟了我这穷光蛋又有甚么出息?”他一
颗心来来回回尽是在岳灵珊身上缠绕不论王伯奋跟他说甚么话自然都是听而不闻了。
王伯奋在中州一带武林之中人人对他趋奉唯恐不及这一晚却连碰了令狐冲这个年轻人的
几个钉子依着他平时心性早就要作只是一来念着死去了的姊姊二来见父亲对华山
派甚是尊重当下强抑怒气连连向令狐冲敬酒。令狐冲酒到杯干不知不觉已喝了四十来
杯。他本来酒量甚宏便是百杯以上也不会醉但此时内力已失大大打了个折扣兼之酒
入愁肠加倍易醉喝到四十余杯时已大有醺醺之意。王伯奋心想:“你这小子太也不通人
情世故我外甥是你师弟你就该当称我一声师叔或是世叔。你一声不叫那也罢了对我
竟然不理不睬。好今日灌醉了你叫你在众人之前大大出个丑。”眼见令狐冲醉眼惺忪
酒意已有八分了王伯奋笑道:“令狐老弟华山徒果然是英雄出在少年武功高酒量
也高。来人哪换上大碗给令狐少爷倒酒。”
王家家人轰声答应上来倒酒。令狐冲一生之中人家给他斟酒那可从未拒却过当
下酒到碗干又喝了五六大碗酒气涌将上来将身前的杯筷都拂到了地下。同席的人都
道:“令狐少侠醉了。喝杯热茶醒醒酒。”王伯奋笑道:“人家华山派掌门弟子哪有这么
容易醉的?令狐老弟干了!”又跟他斟满了一碗酒。
令狐冲道:“哪……哪里醉了?干了!”举起酒碗骨嘟骨嘟的喝下倒有半碗酒倒在
衣襟之上突然间身子一晃张嘴大呕腹中酒菜淋淋漓漓的吐满了一桌。同席之人一齐惊
避王伯奋却不住冷笑。令狐冲这么一呕大厅上数百对眼光都向他射来。岳不群夫妇皱起
了眉头心想:“这孩子便是上不得台盘在这许多贵宾之前出丑。”
劳德诺和林平之同时抢过来扶住令狐冲。林平之道:“大师哥我扶你歇歇去!”令狐
冲道:“我……我没醉我还要喝酒拿酒来。”林平之道:“是是快拿酒来。”令狐
冲醉眼斜睨道:“你……你……小林子怎地不去陪小师妹?拉着我干么?”劳德诺低声
道:“大师哥咱们歇歇去这里人多别乱说话!”令狐冲怒道:“我乱说甚么了?师父
派你来监视我你……你找到了甚么凭据?”劳德诺生怕他醉后更加口不择言和林平之二
人左右扶持硬生生将他架入后进厢房中休息。岳不群听到他说“师父派你来监视我你找
到了甚么凭据”这句话饶是他修养极好却也忍不住变色。王元霸笑道:“岳老弟后生
家酒醉后胡言乱语理他作甚?来来来喝酒!”岳不群强笑道:“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
倒教王老爷子见笑了。”筵席散后岳不群嘱咐劳德诺此后不可跟随令狐冲只暗中留神便
是。令狐冲这一醉直到次日午后才醒当时自己说过些甚么却一句话也不记得了。只觉
头痛欲裂见自己独睡一房卧具甚是精洁。他踱出房来众师弟一个也不见一问下人
原来是在后面讲武厅上和金刀门王家的子侄、弟子切磋武艺。令狐冲心道:“我跟他们混
在一块干甚么?不如到外面逛逛去。”当即扬长出门。洛阳是历代皇帝之都规模宏伟市
肆却不甚繁华。令狐冲识字不多于古代史事所知有限见到洛阳城内种种名胜古迹茫然
不明来历看得毫无兴味。信步走进一条小巷只见七八名无赖正在一家小酒店中赌骰子。
他挤身进去摸出王元霸昨日所给的见面礼封包取出银子便和他们呼幺喝六的赌了起
来。到得傍晚在这家小酒店中喝得醺醺而归。一连数日他便和这群无赖赌钱喝酒头几
日手气不错赢了几两第四日上却一败涂地四十几两银子输得干干净净。那些无赖便不
许他再赌。令狐冲怒火上冲只管叫酒喝喝得几壶店小二道:“小伙子你输光了钱
这酒帐怎么还?”令狐冲道:“欠一欠明日来还。”店小二摇头道:“小店本小利薄至
亲好友概不赊欠!”令狐冲大怒喝道:“你欺侮小爷没钱么?”店小二笑道:“不管你
是小爷、老爷有钱便卖无钱不赊。”
令狐冲回顾自身衣衫褴褛原不似是个有钱人模样除了腰间一口长剑更无他物
当即解下剑来往桌上一抛说道:“给我去当铺里当了。”
一名无赖还想赢他的钱忙道:“好!我给你去当。”捧剑而去。店小二便又端了两壶
酒上来。令狐冲喝干了一壶那无赖已拿了几块碎银子回来道:“一共当了三两四钱银
子。”将银子和当票都塞给了他。令狐冲一掂银子连三两也不到当下也不多说又和众
无赖赌了起来。赌到傍晚连喝酒带输三两银子又是不知去向。令狐冲向身旁一名无赖陈
歪嘴道:“借三两银子来赢了加倍还你。”陈歪嘴笑道:“输了呢?”令狐冲道:“输
了?明天还你。”陈歪嘴道:“谅你这小子家里也没银子输了拿甚么来还?卖老婆么?卖
妹子么?”令狐冲大怒反手便是一记耳光这时酒意早有了八九分顺手便将他身前的几
两银子都抢了过来。陈歪嘴叫道:“反了反了!这小子是强盗。”众无赖本是一伙一拥
而上七八个拳头齐往令狐冲身上招呼。令狐冲手中无剑又是力气全失给几名无赖按在
地下拳打足踢片刻间便给打得鼻青目肿。忽听得马蹄声响有几乘马经过身旁马上有
人喝道:“闪开闪开!”挥起马鞭将众无赖赶散。令狐冲俯伏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一
个女子声音突然叫道:“咦这不是大师哥么?”正是岳灵珊。另一人道:“我瞧瞧去!”
却是林平之。他翻身下马扳过令狐冲的身子惊道:“大师哥你怎么啦?”令狐冲摇了
摇头苦笑道:“喝醉啦!赌输啦!”林平之忙将他抱起扶上马背。除了林平之、岳灵珊
二人外另有四乘马马上骑的是王伯奋的两个女儿和王仲强的两个儿子是林平之的表兄
姊妹。他六人一早便出来在洛阳各处寺观中游玩直到此刻才尽兴而归哪料到竟在这小巷
之中见令狐冲给人打得如此狼狈。那四人都大为讶异:“他华山派位列五岳剑派爷爷平日
提起好生赞扬前数日和他们众弟子切磋武功也确是各有不凡功夫。这令狐冲是华山派
徒怎地连几个流氓地痞也打不过?”眼见他给打得鼻孔流血又不是假的这可真奇
了?令狐冲回到王元霸府中将养了数日这才渐渐康复。岳不群夫妇听说他和无赖赌博
输了钱打架甚是气恼也不来看他。到第五日上王仲强的小儿子王家驹兴冲冲的走进房
来说道:“令狐大哥我今日给你出了一口恶气。那日打你的七个无赖我都已找了来
狠狠的给抽了一顿鞭子。”令狐冲对这件事其实并不介怀淡淡的道:“那也不必了。那日
是我喝醉了酒本来是我的不是。”
王家驹道:“那怎么成?你是我家的客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我金刀王家的客人怎能
在洛阳城中教人打了不找回场子?这口气倘若不出人家还能把我金刀王家瞧在眼里么?”
令狐冲内心深处对“金刀王家”本就颇有反感又听他左一个“金刀王家”右一个“金
刀王家”倒似“金刀王家”乃是武林权势熏天的大豪门一般忍不住脱口而出:“对付几
个流氓混混原是用得着金刀王家。”他话一出口已然后悔正想致歉王家驹脸色已沉
了下来道:“令狐兄你这是甚么话?那日若不是我和哥哥赶散了这七个流氓混混你今
日的性命还在么?”令狐冲淡淡一笑道:“原要多谢两位的救命之恩。”王家驹听他语
气知他说的乃是反话更加有气大声道:“你是华山派掌门大弟子连洛阳城中几个流
氓混混也对付不了嘿嘿旁人不知岂不是要说你浪得虚名?”令狐冲百无聊赖甚么事
都不放在心上说道:“我本就连虚名也没有‘浪得虚名’四字却也谈不上了。”便在
这时房门外有人说道:“兄弟你跟令狐兄在说甚么?”门帷一掀走进一个人来却是
王仲强的长子王家骏。王家驹气愤愤的道:“哥哥我好意替他出气将那七个痞子找齐
了每个人都狠狠给抽了一顿鞭子不料这位令狐大侠却怪我多事呢。”王家骏道:“兄
弟你有所不知适才我听得岳师妹说道这位令狐兄真人不露相那日在陕西药王庙前
以一柄长剑只一招便刺瞎了一十五位一流高手的双眼当真是剑术如神天下罕有哈
哈!”他这一笑神气间颇为轻浮显然对岳灵珊之言全然不信。王家驹跟着也哈哈一笑说
道:“想来那一十五位一流高手比之咱们洛阳城中的流氓武艺却还差了这么老大一截
哈哈哈哈!”令狐冲也不动怒嘻嘻一笑坐在椅上抱住了右膝轻轻摇晃。王家骏这一
次奉了伯父和父亲之命前来盘问令狐冲。王伯奋、仲强兄弟本来叫他善言套问不可得罪
了客人但他见令狐冲神情傲慢全不将自己兄弟瞧在眼里渐渐的气往上冲说道:“令
狐兄小弟有一事请教。”声音说得甚响。令狐冲道:“不敢。”王家骏道:“听平之表弟
言道我姑丈姑母逝世之时就只令狐兄一人在他二位身畔送终。”令狐冲道:“正是。”
王家骏道:“我姑丈姑母的遗言是令狐兄带给了我平之表弟?”令狐冲道:“不错。”王
家骏道:“那么我姑丈的《辟邪剑谱》呢?”令狐冲一听霍地站起大声道:“你说甚
么?”王家骏防他暴起动手退了一步道:“我姑丈有一部《辟邪剑谱》托你交给平之
表弟怎地你至今仍未交出?”令狐冲听他信口诬蔑只气得全身抖颤声道:“谁……
谁说有一部《辟……辟邪剑谱》托……托……托我交给林师弟?”王家骏笑道:“倘若并
无其事你又何必作贼心虚说起话来也是胆战心惊?”令狐冲强抑怒气说道:“两位王
兄令狐冲在府上是客你说这等话是令祖、令尊之意还是两位自己的意思?”王家骏
道:“我不过随口问问又有甚么大不了的事?跟我爷爷、爹爹可全不相干。不过福州林家
的辟邪剑法威震天下武林中众所知闻林姑丈突然之间逝世他随身珍藏的《辟邪剑谱》
又不知去向我们既是至亲自不免要查问查问。”令狐冲道:“是小林子叫你问的是不
是?他自己为甚么不来问我?”王家驹嘿嘿嘿的笑了三声说道:“平之表弟是你师弟他
又怎敢开口问你?”令狐冲冷笑道:“既有你洛阳金刀王家撑腰嘿嘿你们现下可以一起
逼问我啦。那么去叫林平之来罢。”王家骏道:“阁下是我家客人‘逼问’二字那可担
当不起。我兄弟只是心怀好奇这么问上一句令狐兄肯答固然甚好不肯答呢我们也是
无法可施。”
令狐冲点头道:“我不肯答!你们无法可施这就请罢!”王氏兄弟面面相觑没料到
他干净爽快一句话就将门封住了。王家骏咳嗽一声另找话头说道:“令狐兄你一剑
刺瞎了一十五位高手的双眼这手剑招如此神奇多半是从《辟邪剑谱》中学来的罢!”
令狐冲大吃一惊全身出了一阵冷汗双手忍不住颤登时心下一片雪亮:“师父、
师娘和众师弟、师妹不感激我救了他们性命反而人人大有疑忌之意我始终不明白是甚么
缘故。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他们都认定我吞没了林震南的《辟邪剑谱》。他们既从来
没见过独孤九剑我又不肯泄露风太师叔传剑的秘密眼见我在思过崖上住了数月突然之
间剑术大进连剑宗封不平那样的高手都敌我不过若不是从《辟邪剑谱》中学到了奇妙
高招这剑法又从何处学来?风太师叔传剑之事太过突兀无人能料想得到而林震南夫妇
逝世之时又只我一人在侧人人自然都会猜想那部武林高手大生觊觎之心的《辟邪剑
谱》必定是落入了我的手中。旁人这般猜想并不希奇。但师父师母抚养我长大师妹和
我情若兄妹我令狐冲是何等样人居然也信我不过?嘿嘿可真将人瞧得小了!”思念及
此脸上自然而然露出了愤慨不平之意。王家驹甚为得意微笑道:“我这句话猜对了是
不是?那《辟邪剑谱》呢?我们也不想瞧你的只是物归原主你将剑谱还了给林家表弟
也就是啦。”令狐冲摇头道:“我从来没见过甚么《辟邪剑谱》。林总镖头夫妇曾先后为青
城派和塞北明驼木高峰所擒他身上倘若有甚么剑谱旁人早已搜了出来。”王家骏道:
“照啊那《辟邪剑谱》何等宝贵我姑丈姑母怎会随身携带?自然是藏在一个万分隐秘的
所在。他们临死之时这才请你转告平之表弟哪知道……哪知道……嘿嘿!”王家驹道:
“哪知道你悄悄去找了出来就此吞没!”令狐冲越听越怒本来不愿多辩但此事关连太
过重大不能蒙此污名说道:“林总镖头要是真有这么一部神妙剑谱他自己该当无敌于
世了怎么连几个青城派的弟子也敌不过竟然为他们所擒?”王家驹道:“这个……这
个……”一时张口结舌无言以对。王家骏却能言善辩说道:“天下之事无独有偶。令
狐兄学会了辟邪剑法剑术通神可是连几个流氓地痞也敌不过竟然为他们所擒那是甚
么缘故?哈哈这叫做真人不露相。可惜哪令狐兄你做得未免也太过份了些堂堂华山
派掌门大弟子给洛阳城几个流氓打得毫无招架之力。这番做作任谁也难以相信。既是绝
不可信其中自然有诈。令狐兄我劝你还是认了罢!”
按着令狐冲平日的性子早就反唇相讥只是此事太也凑巧自己身处嫌疑之地甚么
“金刀王家”甚么王氏兄弟他半点也没放在心上却不能让师父、师娘、师妹三人对自
己起了疑忌之心当即庄容说道:“令狐冲生平从未见过甚么《辟邪剑谱》。福州林总镖头
的遗言我也已一字不漏的传给了林师弟知晓。令狐冲若有欺骗隐瞒之事罪该万死不容
于天地之间。”说着叉手而立神色凛然。
王家骏微笑道:“这等关涉武林秘笈的大事假使随口了一个誓便能混蒙了过去
令狐兄未免把天下人都当作傻子啦。”令狐冲强忍怒气道:“依你说该当如何?”王家驹
道:“我兄弟斗胆要在令狐兄身边搜上一搜。”他顿了一顿笑嘻嘻的道:“就算那日令
狐兄给那七个流氓擒住了动弹不得他们也会在你身上里里外外的大搜一阵。”令狐冲冷
笑道:“你们要在我身上搜检哼当我令狐冲是个贼么?”王家骏道:“不敢!令狐兄既
说未取《辟邪剑谱》又何必怕人搜检?搜上一搜倘若身上并无剑谱从此洗脱了嫌疑
岂不是好?”令狐冲点头道:“好!你去叫林师弟和岳师妹来好让他二人作个证人。”王
家骏生怕自己一走开兄弟落了单立刻便被令狐冲所乘若二人同去他自然会将《辟邪
剑谱》收了起来再也搜检不到说道:“要搜便搜令狐兄若不是心虚又何必这般诸多
推搪?”令狐冲心想:“我容你们搜查身子只不过要在师父、师娘、师妹三人面前证明自
己清白你二人信得过我也好信不过也好令狐冲理会作甚?小师妹若不在场岂容你二
人的兽爪子碰一碰我身子?”当下缓缓摇头说道:“凭你二位只怕还不配搜我!”王氏
兄弟越是见他不让搜检越认定他身上藏了《辟邪剑谱》一来要在伯父与父亲面前领功
二来素闻辟邪剑法好生厉害这剑谱既是自己兄弟搜查出来林表弟不能不借给自己兄弟阅
看。王家骏日前眼见他给几个无赖按在地下殴打无力抗拒料想他只不过剑法了得拳脚
功夫却甚平常此刻他手中无剑正好乘机动手当下向兄弟使个眼色说道:“令狐兄
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大家破了脸却没甚么好看。”两兄弟说着便逼将过来。
王家驹挺起胸膛直撞过去。令狐冲伸手一挡。王家驹大声道:“啊哟你打人么?”
刁住他手腕往下便是一压。他想令狐冲是华山派徒终究不可小觑了这一刁一压使
上了家传的擒拿手法更运上了十成力道。
令狐冲临敌应变经验极是丰富眼见他挺胸上前便知他不怀好意右手这一挡原是
藏了不少后着给对方刁住了手腕本当转臂斜切转守为攻岂知自己内力全失之后虽
然照式转臂却不出半点力通只听得喀喇一声响右臂关节一麻手肘已然被他压断
这才觉得彻骨之痛。王家驹下手极是狠辣一压断令狐冲右臂跟着一抓一扭将他左臂齐
肩的关节扭脱了臼说道:“哥哥快搜!”王家骏伸出左腿拦在令狐冲双腿之前防他
飞腿伤人伸手到他怀中将各种零星物事一件件掏了出来突然摸到一本薄薄的书册当
即取出。二人同声欢叫:“在这里啦在这里啦搜到了林姑丈的《辟邪剑谱》!”
王氏兄弟忙不迭的揭开那本册子只见第一页上写着“笑傲江湖之曲”六个篆字。王氏
兄弟只粗通文墨这六个字如是楷书倒也认得既作篆体那便一个也不识得了。再翻过
一页但见一个个均是奇文怪字他二人不知这是琴箫曲谱心中既已认定是《辟邪剑
谱》自是更无怀疑齐声大叫:“《辟邪剑谱》《辟邪剑谱》!”
王家骏道:“给爹爹瞧去。”拿了那部琴箫曲谱急奔出房。王家驹在令狐冲腰里重重
踢了一脚骂道:“不要脸的小贼!”又在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
令狐冲初时气得几乎胸膛也要炸了但转念一想:“这两个小子无知无识他祖父和父
亲却不致如此粗鄙待会得知这是琴谱箫谱非来向我陪罪不可。”只是双臂脱臼一阵阵
疼痛难当又想:“我内功全失遇到街上的流氓无赖也毫无抵抗之力已成废人一个活
在世上更有何用?”他躺在床上额头不住冒汗伤心之际忍不住眼泪扑簌簌的流下
但想王氏兄弟定然转眼便回不可示弱于人当即拭干了眼泪。过了好一会只听得脚步声
响王氏兄弟快步回来。王家骏冷笑道:“去见我爷爷。”
令狐冲怒道:“不去!你爷爷不来向我赔罪我去见他干么?”王氏兄弟哈哈大笑。王
家驹道:“我爷爷向你这小贼赔罪?你的春秋大梦了!去去!”两人抓住令狐冲腰间衣
服将他从床上提了起来走出房外。令狐冲骂道:“金刀王家还自夸侠义道呢却如此狂
妄欺人当真卑鄙之极。”王家骏反手一掌打得他满口是血。
令狐冲仍是骂声不绝给王氏兄弟提到后面花厅之中。只见岳不群夫妇和王元霸分宾主
而坐王伯奋、仲强二人坐在王元霸下。令狐冲兀自大骂:“金刀王家卑鄙无耻武林
中从未见过这等污秽肮脏的人家!”
岳不群脸一沉喝道:“冲儿住口!”
令狐冲听到师父喝斥这才止声不骂向着王元霸怒目而视。
王元霸手中拿着那部琴箫曲谱淡淡的道:“令狐贤侄这部《辟邪剑谱》你是从何
处得来的?”
令狐冲仰天大笑笑声半晌不止。岳不群斥道:“冲儿尊长问你便当据实禀告何
以胆敢如此无礼?甚么规矩?”令狐冲道:“师父弟子重伤之后全身无力你瞧这两个
小子怎生对付我嘿嘿这是江湖上待客的规矩吗?”王仲强道:“倘若是朋友佳客我们
王家说甚么也不敢得罪。但你负人所托将这部《辟邪剑谱》据为己有这是盗贼之行我
洛阳金刀王家是清白人家岂能再当他是朋友?”令狐冲道:“你祖孙三代口口声声的说
这是《辟邪剑谱》。你们见过《辟邪剑谱》没有?怎知这便是《辟邪剑谱》?”王仲强一
怔道:“这部册子从你身上搜了出来岳师兄又说这不是华山派的武功书谱却不是《辟
邪剑谱》是甚么?”令狐冲气极反笑说道:“你既说是《辟邪剑谱》便算是《辟邪剑
谱》好了。但愿你金刀王家依样照式练成天下无敌的剑法从此洛阳王家在武林中号称刀
剑双绝哈哈哈哈!”王元霸道:“令狐贤侄小孙一时得罪你也不必介意。人孰无
过知过能改善莫大焉。你既把剑谱交了出来冲着你师父的面子咱们还能追究么?这
件事大家此后谁也别提。我先给你接上了手膀再说。”说着下座走向令狐冲伸手去抓他
左掌。令狐冲退后两步厉声道:“且慢!令狐冲可不受你买好。”王元霸愕然道:“我向
你买甚么好?”
令狐冲怒道:“我令狐冲又不是木头人我的手臂你们爱折便折爱接便接!”向左两
步走到岳夫人面前叫道:“师娘!”岳夫人叹了口气将他双臂被扭脱的关节都给接上
了。令狐冲道:“师娘这明明是一本七弦琴的琴谱洞箫的箫谱他王家目不识丁硬说
是《辟邪剑谱》天下居然有这等大笑话。”岳夫人道:“王老爷子这本谱儿给我瞧瞧
成不成?”王元霸道:“岳夫人请看。”将曲谱递了过去。岳夫人翻了几页也是不明所
以说道:“琴谱箫谱我是不懂剑谱却曾见过一些这部册子却不像是剑谱。王老爷子
府上可有甚么人会奏琴吹箫?不妨请他来看看便知端的。”
王元霸心下犹豫只怕这真是琴谱箫谱这个人可丢得够瞧的一时沉吟不答。王家驹
却是个草包大声道:“爷爷咱们帐房里的易师爷会吹箫去叫他来瞧瞧便是。这明明是
《辟邪剑谱》怎么会是甚么琴谱箫谱?”王元霸道:“武学秘笈的种类极多有人为了守
秘怕人偷窥故意将武功图谱写成曲谱模样那也是有的。这并不足为奇。”岳夫人道:
“府上既有一位师爷会得吹箫那么这到底是剑谱还是箫谱请他来一看便知。”王元霸
无奈只得命王家驹去请易师爷来。那易师爷是个瘦瘦小小、五十来岁的汉子颏下留着一
部稀稀疏疏的胡子衣履甚是整洁。王元霸道:“易师爷请你瞧瞧这是不是寻常的琴谱
箫谱?”
易师爷打开琴谱看了几页摇头道:“这个晚生可不大憧了。”再看到后面的箫谱
时双目登时一亮口中低声哼了起来左手两根手指不住在桌上轻打节拍。哼了一会却
又摇头道:“不对不对!”跟着又哼了下去突然之间声音拔高忽又变哑皱起了
眉头道:“世上决无此事这个……这个……晚生实在难以明白。”
王元霸脸有喜色问道:“这部书中是否大有可疑之处?是否与寻常箫谱大不相同?”
易师爷指着箫谱说道:“东翁请看此处宫调突转变微实在大违乐理而且箫中
也吹不出来。这里忽然又转为角调再转羽调那也是从所未见的曲调。洞箫之中无论如
何是奏不出这等曲子的。”
令狐冲冷笑道:“是你不会吹未见得别人也不会吹奏!”易师爷点头道:“那也说得
是不过世上如果当真有人能吹奏这样的调子晚生佩服得五体投地佩服得五体投地!除
非是……除非是东城……”
王元霸打断他话头问道:“你说这不是寻常的箫谱?其中有些调子压根儿无法在箫
中吹奏出来?”
易师爷点头道:“是啊大非寻常大非寻常晚生是决计吹不出。除非是东城……”
岳夫人问道:“东城有哪一位名师高手能够吹这曲谱?”易师爷道:“这个……晚生
可也不能担保只是……只是东城的绿竹翁他既会抚琴又会吹箫或许能吹得出也不一
定。他吹奏的洞箫可比晚生要高明的多实在是高明得太多不可同日而语不可同日而
语。”
王元霸道:“既然不是寻常箫谱这中间当然大有文章了。”
王伯奋在旁一直静听不语忽然插口道:“爹郑州八卦刀的那套四门六合刀法不也
是记在一部曲谱之中么?”王元霸一怔随即会意知道儿子是在信口开河郑州八卦刀的
掌门人莫星与洛阳金刀王家是数代姻亲他八卦刀门中可并没甚么四门六合刀法但料想华
山派只是专研剑法别派中有没有这样一种刀法岳不群纵然渊博也未必尽晓当即点头
道:“不错不错几年前莫亲家还提起过这件事。曲谱中记以刀法剑法那是常有之事
一点也不足为奇。”令狐冲冷笑道:“既然不足为奇那么请教王老爷子这两部曲谱中所
记的剑法却是怎么一副样子。”王元霸长叹一声说道:“这个……唉我女婿既已逝
世这曲谱中的秘奥世上除了老弟一人之外只怕再也没第二人明白了。”令狐冲若要辩
白原可说明《笑傲江湖》一曲的来历但这一来可牵涉重大不得不说到衡山派莫大先生
如何杀死大嵩阳手费彬师父知道此曲与魔教长老曲洋有关势必将之毁去那么自己受人
所托便不能忠人之事了当下强忍怒气说道:“这位易师爷说道东城有一位绿竹翁精
于音律何不拿这曲谱去请他品评一番。”
王元霸摇头道:“这绿竹翁为人古怪之极疯疯癫癫的这种人的话怎能信得?”
岳夫人道:“此事终须问个水落石出冲儿是我们弟子平之也是我们弟子我们不能
有所偏袒到底谁是谁非不妨去请那绿竹翁评评这个道理。”她不便说这是令狐冲和金刀
王家的争执而将争端的一造换作了林平之又道:“易师爷烦你派人用轿子去接了这位
绿竹翁来如何?”
易师爷道:“这老人家脾气古怪得紧别人有事求他倘若他不愿过问的便是上门磕
头也休想他理睬但如他要插手便推也推不开。”岳夫人点头道:“这倒是我辈中人
想来这位绿竹翁是武林中的前辈了。师哥咱们可孤陋寡闻得紧。”王元霸笑道:“那绿竹
翁是个篾匠只会编竹篮打篾席哪里是武林中人了?只是他弹得好琴吹得好箫又会
画竹很多人出钱来买他的画儿算是个附庸风雅的老匠人因此地方上对他倒也有几分看
重。”
岳夫人道:“如此人物来到洛阳可不能不见。王老爷子便请劳动你的大驾咱们同
去拜访一下这位风雅的篾匠如何?”眼见岳夫人之意甚坚王元霸不能不允只得带同儿
孙和岳不群夫妇、令狐冲、林平之、岳灵珊等人同赴东城。易师爷在前领路经过几条小
街来到一条窄窄的巷子之中。巷子尽头好大一片绿竹丛迎风摇曳雅致天然。众人刚
踏进巷子便听得琴韵丁冬有人正在抚琴小巷中一片清凉宁静和外面的洛阳城宛然是
两个世界。岳夫人低声道:“这位绿竹翁好会享清福啊!”
便在此时铮的一声一根琴弦忽尔断绝琴声也便止歇。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贵
客枉顾蜗居不知有何见教。”易师爷道:“竹翁有一本奇怪的琴谱箫谱要请你老人家
的法眼鉴定鉴定。”绿竹翁道:“有琴谱箫谱要我鉴定?嘿嘿可太瞧得起老篾匠啦。”
易师爷还未答话王家驹抢着朗声说道:“金刀王家王老爷子过访。”他抬了爷爷的招
牌出来料想爷爷是洛阳城中响当当的脚色一个老篾匠非立即出来迎接不可。哪知绿竹翁
冷笑道:“哼金刀银刀不如我老篾匠的烂铁刀有用。老篾匠不去拜访王老爷王老爷也
不用来拜访老篾匠。”王家驹大怒大声道:“爷爷这老篾匠是个不明事理的浑人见他
作甚?咱们不如回去罢!”岳夫人道:“既然来了请绿竹翁瞧瞧这部琴谱箫谱却也不
妨。”王元霸“嘿”了一声将曲谱递给易师爷。易师爷接过走入了绿竹丛中。只听绿竹
翁道:“好你放下罢!”易师爷道:“请问竹翁这真的是曲谱还是甚么武功秘诀故
意写成了曲谱模样?”绿竹翁道:“武功秘诀?亏你想得出!这当然是琴谱了!嗯。”接着
只听得琴声响起幽雅动听。
令狐冲听了片刻记得这正是当日刘正风所奏的曲子人亡曲在不禁凄然。弹不多
久突然间琴音高了上去越响越高声音尖锐之极铮的一声响断了一根琴弦再高了
几个音铮的一声琴弦又断了一根。绿竹翁“咦”的一声道:“这琴谱好生古怪令人
难以明白。”
王元霸祖孙五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脸上均有得色。只听绿竹翁道:“我试试这箫
谱。”跟着箫声便从绿竹丛中传了出来初时悠扬动听情致缠绵但后来箫声愈转愈低
几不可闻再吹得几个音箫声便即哑了波波波的十分难听。绿竹翁叹了口气说道:
“易老弟你是会吹箫的这样的低音如何能吹奏出来?这琴谱、箫谱未必是假但撰曲之
人却在故弄玄虚跟人开玩笑。你且回去让我仔细推敲推敲。”易师爷道:“是。”从绿
竹丛中退了出来。王仲强道:“那剑谱呢?”易师爷道:“剑谱?啊!绿竹翁要留着说是
要仔细推敲推敲。”王仲强急道:“快去拿回来这是珍贵无比的剑谱武林中不知有多少
人想要抢夺如何能留在不相干之人手中?”易师爷应道:“是!”正要转身再入竹丛忽
听得绿竹翁叫道:“姑姑怎么你出来了?”王元霸低声问道:“绿竹翁多大年纪?”易师
爷道:“七十几岁快八十了罢!”众人心想:“一个八十老翁居然还有姑姑这位老婆婆
怕没一百多岁?”
只听得一个女子低低应了一声。绿竹翁道:“姑姑请看这部琴谱可有些古怪。”那女
子又嗯了一声琴音响起调了调弦停了一会似是在将断了的琴弦换去又调了调弦
便奏了起来。初时所奏和绿竹翁相同到后来越转越高那琴韵竟然履险如夷举重若轻
毫不费力的便转了上去。令狐冲又惊又喜依稀记得便是那天晚上所听到曲洋所奏的琴韵。
这一曲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温柔雅致令狐冲虽不明乐理但觉这位婆婆所奏和曲洋所奏
的曲调虽同意趣却大有差别。这婆婆所奏的曲调平和中正令人听着只觉音乐之美却无
曲洋所奏热血如沸的激奋。奏了良久琴韵渐缓似乎乐音在不住远去倒像奏琴之人走出
了数十丈之遥又走到数里之外细微几不可再闻。
琴音似止未止之际却有一二下极低极细的箫声在琴音旁响了起来。回旋婉转箫声渐
响恰似吹箫人一面吹一面慢慢走近箫声清丽忽高忽低忽轻忽响低到极处之际
几个盘旋之后又再低沉下去虽极低极细每个音节仍清晰可闻。渐渐低音中偶有珠玉跳
跃清脆短促此伏彼起繁音渐增先如鸣泉飞溅继而如群卉争艳花团锦簇更夹着
间关鸟语彼鸣我和渐渐的百鸟离去春残花落但闻雨声萧萧一片凄凉肃杀之象细
雨绵绵若有若无终于万籁俱寂。箫声停顿良久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王元霸、岳不群等
虽都不懂音律却也不禁心驰神醉。易师爷更是犹如丧魂落魄一般。岳夫人叹了一口气衷
心赞佩道:“佩服佩服!冲儿这是甚么曲子?”令狐冲道:“这叫做《笑傲江湖之
曲》这位婆婆当真神乎其技难得是琴箫尽皆精通。”岳夫人道:“这曲子谱得固然奇
妙但也须有这位婆婆那样的琴箫绝技才奏得出来。如此美妙的音乐想来你也是生平
次听见。”令狐冲道:“不!弟子当日所闻却比今日更为精彩。”岳夫人奇道:“那怎么
会?难道世上更有比这位婆婆抚琴吹箫还要高明之人?”令狐冲道:“比这位婆婆更加高
明倒不见得。只不过弟子听到的是两个人琴箫合奏一人抚琴一人吹箫奏的便是这
《笑傲江湖之曲》……”
他这句话未说完绿竹丛中传出铮铮铮三响琴音那婆婆的语音极低极低隐隐约约的
似乎听得她说:“琴箫合奏世上哪里去找这一个人去?”
只听绿竹翁朗声道:“易师爷这确是琴谱箫谱我姑姑适才奏过了你拿回去罢!”
易师爷应道:“是!”走入竹丛双手捧着曲谱出来。绿竹翁又道:“这曲谱中所记乐曲之
妙世上罕有此乃神物不可落入俗人手中。你不会吹奏千万不得痴心妄想的硬学否
则于你无益有损。”易师爷道:“是是!在下万万不敢!”将曲谱交给王元霸。王元霸亲
耳听了琴韵箫声知道更无虚假当即将曲谱还给令狐冲讪讪的道:“令狐贤侄这可得
罪了!”令狐冲冷笑一声接过待要说几句讥刺的言语岳夫人向他摇了摇头令狐冲便忍
住不说。王元霸祖孙五人面目无光先离去。岳不群等跟着也去。
令狐冲却捧着曲谱呆呆的站着不动。
岳夫人道:“冲儿你不回去吗?”令狐冲道:“弟子多耽一会便回去。”岳夫人道:
“早些回去休息。你手臂刚脱过臼不可使力。”令狐冲应道:“是。”
一行人去后小巷中静悄悄地一无声息偶然间风动竹叶出沙沙之声。令狐冲看着
手中那部曲谱想起那日深夜刘正风和曲洋琴箫合奏他二人得遇知音创了这部神妙的曲
谱出来。绿竹丛中这位婆婆虽能抚琴吹箫曲尽其妙可惜她只能分别吹奏那绿竹翁便不
能和她合奏只怕这琴箫合奏的《笑傲江湖之曲》从此便音断响绝更无第二次得闻了。又
想:“刘正风师叔和曲长老一是正派高手一是魔教长老两人一正一邪势如水火但
论到音韵却心意相通结成知交合创了这曲神妙绝伦的《笑傲江湖》出来。他二人携手
同死之时显是心中绝无遗憾远胜于我孤零零的在这世上为师父所疑为师妹所弃而
一个敬我爱我的师弟却又为我亲手所杀。”不由得悲从中来眼泪一滴滴的落在曲谱之
上忍不住哽咽出声。
绿竹翁的声音又从竹丛中传了出来:“这位朋友为何哭泣?”令狐冲道:“晚辈自伤
身世又想起撰作此曲的两位前辈之死不禁失态打扰老先生了。”说着转身便行。绿竹
翁道:“小朋友我有几句话请教请进来谈谈如何?”令狐冲适才听他对王元霸说话时傲
慢无礼不料对自己一个无名小卒却这等客气倒大出意料之外便道:“不敢前辈有何
垂询晚辈自当奉告。”缓步走进竹林。只见前面有五间小舍左二右三均以粗竹子架
成。一个老翁从右边小舍中走出来笑道:“小朋友请进来喝茶。”令狐冲见这绿竹翁身
子略形佝偻头顶稀稀疏疏的已无多少头大手大脚精神却十分矍铄当即躬身行礼
道:“晚辈令狐冲拜见前辈。”
绿竹翁呵呵笑道:“老朽不过痴长几岁不用多礼请进来请进来!”令狐冲随着他
走进小舍见桌椅几榻无一而非竹制墙上悬着一幅墨竹笔势纵横墨迹淋漓颇有森
森之意。桌上放着一具瑶琴一管洞箫。
绿竹翁从一把陶茶壶中倒出一碗碧绿清茶说道:“请用茶。”令狐冲双手接过躬身
谢了。绿竹翁道:“小朋友这部曲谱不知你从何处得来是否可以见告?”令狐冲一
怔心想这部曲谱的来历之中包含着许多隐秘是以连师父、师娘也未禀告。但当日刘正风
和曲洋将曲谱交给自己用意是要使此曲传之后世不致湮没这绿竹翁和他姑姑妙解音
律他姑姑更将这一曲奏得如此神韵俱显他二人年纪虽老可是除了他二人之外世上又
哪里再找得到第三个人来传授此曲?就算世上另有精通音律的解人自己命不久长未必能
有机缘遇到。他微一沉吟便道:“撰写此曲的两位前辈一位精于抚琴一位善于吹箫
这二人结成知交共撰此曲可惜遭逢大难同时逝世。二位前辈临死之时将此曲交于弟
子命弟子访觅传人免使此曲湮没无闻。”顿了一顿又道:“适才弟子得聆前辈这位姑
姑的琴箫妙技深庆此曲已逢真主便请前辈将此曲谱收下奉交婆婆弟子得以不负撰作
此曲者的付托完偿了一番心愿。”说着双手恭恭敬敬的将曲谱呈上。
绿竹翁却不便接说道:“我得先行请示姑姑不知她肯不肯收。”只听得左边小舍中
传来那位婆婆的声音道:“令狐先生高义慨以妙曲见惠咱们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只不
知那两位撰曲前辈的大名可能见告否?”声音却也并不如何苍老。令狐冲道:“前辈垂
询自当禀告。撰曲的两位前辈一位是刘正风刘师叔一位是曲洋曲长老。”那婆婆
“啊”的一声显得十分惊异说道:“原来是他二人。”
令狐冲道:“前辈认得刘曲二位么?”那婆婆并不径答沉吟半晌说道:“刘正风是
衡山派中高手曲洋却是魔教长老双方乃是世仇如何会合撰此曲?此中原因令人好生
难以索解。”
令狐冲虽未见过那婆婆之面但听了她弹琴吹箫之后只觉她是个又清雅又慈和的前辈
高人决计不会欺骗出卖了自己听她言及刘曲来历显是武林同道当即源源本本的将刘
正风如何金盆洗手嵩山派左盟主如何下旗令阻止刘曲二人如何中了嵩山派高手的掌力
如何荒郊合奏二人临死时如何委托自己寻觅知音传曲等情一一照实说了只略去了莫大
先生杀死费彬一节。那婆婆一言不的倾听。令狐冲说完那婆婆问道:“这明明是曲谱
那金刀王元霸却何以说是武功秘笈?”
令狐冲当下又将林震南夫妇如何为青城派及木高峰所伤如何请其转嘱林平之王氏兄
弟如何起疑等情说了。那婆婆道:“原来如此。”她顿了一顿说道:“此中情由你只消
跟你师父、师娘说了岂不免去许多无谓的疑忌?我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何以你反而对
我直言无隐?”令狐冲道:“弟子自己也不明白其中原因。想是听了前辈雅奏之后对前辈
高风大为倾慕更无丝毫猜疑之意。”那婆婆道:“那么你对你师父师娘反而有猜疑之意
么?”令狐冲心中一惊道:“弟子万万不敢。只是……恩师心中对弟子却大有疑意
唉这也怪恩师不得。”那婆婆道:“我听你说话中气大是不足少年人不该如此却是
何故?最近是生了大病呢还是曾受重伤?”令狐冲道:“是受了极重的内伤。”那婆婆
道:“竹贤侄你带这位少年到我窗下待我搭一搭脉。”绿竹翁道:“是。”引令狐冲走
到左边小舍窗边命他将左手从细竹窗帘下伸将进去。那竹帘之内又障了一层轻纱令狐
冲只隐隐约约的见到有个人影五官面貌却一点也无法见到只觉有三根冷冰冰的手指搭上
了自己腕脉。那婆婆只搭得片刻便惊“噫”了一声道:“奇怪之极!”过了半晌才
道:“请换右手。”她搭完两手脉搏后良久无语。令狐冲微微一笑说道:“前辈不必为
弟子生死担忧。弟子自知命不久长一切早已置之度外。”那婆婆道:“你何以自知命不久
长?”令狐冲道:“弟子误杀师弟遗失了师门的《紫霞秘笈》我只盼早日找回秘笈缴
奉师父便当自杀以谢师弟。”那婆婆道:“《紫霞秘笈》?那也未必是甚么了不起的物
事。你又怎地误杀了师弟?”令狐冲当下又将桃谷六仙如何为自己治伤如何六道真气在体
内交战如何师妹盗了师门秘笈来为自己治伤如何自己拒绝而师弟6大有强自诵读如何
自己将之点倒如何下手太重而致其死命等情一一说了。那婆婆听完说道:“你师弟不是
你杀的。”令狐冲吃了一惊道:“不是我杀的?”那婆婆道:“你真气不纯点那两个穴
道决计杀不了他。你师弟是旁人杀的。”令狐冲喃喃的道:“那是谁杀了6师弟?”那婆
婆道:“偷盗秘笈之人虽然不一定便是害你师弟之人但两者多少会有些牵连。”令狐冲
吁了口长气胸口登时移去了一块大石。他当时原也已经想到自己轻轻点了6大有两处穴
道怎能制其死命?只是内心深处隐隐觉得就算6大有不是自己点死却也是为了自己而
死男子汉大丈夫岂可推卸罪责寻些借口来为自己开脱?这些日子来岳灵珊和林平之亲密
异常他伤心失望之余早感全无生趣一心只往一个“死”字上去想此刻经那婆婆一
提立时心生莫大愤慨:“报仇!报仇!必当替6师弟报仇!”那婆婆又道:“你说体内有
六道真气相互交迸可是我觉你脉象之中却有八道真气那是何故?”令狐冲哈哈大笑
将不戒和尚替自己治病的情由说了。
那婆婆微微一笑说道:“阁下性情开朗脉息虽乱并无衰歇之象。我再弹琴一曲
请阁下品评如何?”令狐冲道:“前辈眷顾弟子衷心铭感。”
那婆婆嗯了一声琴韵又再响起。这一次的曲调却是柔和之至宛如一人轻轻叹息又
似是朝露暗润花瓣晓风低拂柳梢。令狐冲听不多时眼皮便越来越沉重心中只道:“睡
不得我在聆听前辈的抚琴倘若睡着了岂非大大的不敬?”但虽竭力凝神却终是难以
抗拒睡魔不久眼皮合拢再也睁不开来身子软倒在地便即睡着了。睡梦之中仍隐隐
约约听到柔和的琴声似有一只温柔的手在抚摸自己头像是回到了童年在师娘的怀抱
之中受她亲热怜惜一般。过了良久良久琴声止歇令狐冲便即惊醒忙爬起身来不禁
大是惭愧说道:“弟子该死不专心聆听前辈雅奏却竟尔睡着了当真好生惶恐。”
那婆婆道:“你不用自责。我适才奏曲原有催眠之意盼能为你调理体内真气。你倒
试自运内息烦恶之情可减少了些么?”令狐冲大喜道:“多谢前辈。”当即盘膝坐在
地下潜运内息只觉那八股真气仍是相互冲突但以前那股胸口立时热血上涌、便欲呕吐
的情景却已大减可是只运得片刻又已头晕脑胀身子一侧倒在地下。
绿竹翁忙趋前扶起将他扶入房中。
那婆婆道:“桃谷六仙和不戒大师功力深厚所种下的真气非我浅薄琴音所能调理
反令阁下多受痛楚甚是过意不去。”令狐冲忙道:“前辈说哪里话来?得闻此曲弟子已
大为受益。绿竹翁提起笔来在砚池中蘸了些墨在纸上写道:“恳请传授此曲终身受
益。”令狐冲登时省悟说道:“弟子斗胆求请前辈传授此曲以便弟子自行慢慢调理。”
绿竹翁脸现喜色连连点头。那婆婆并不即答过了片刻才道:“你琴艺如何?可否抚奏
一曲?”令狐冲脸上一红说道:“弟子从未学过一窍不通要从前辈学此高深琴技实
深冒昧还请恕过弟子狂妄。”当下向绿竹翁长揖到地说道:“弟子这便告辞。”那婆婆
道:“阁下慢走。承你慨赠妙曲愧无以报阁下伤重难愈亦令人思之不安。竹侄你明
日以奏琴之法传授令狐冲君倘若他有耐心能在洛阳久耽那么……那么我这一曲《清心
普善咒》便传了给他亦自不妨。”最后两句话语声细微几不可闻。次日清晨令狐冲
便来小巷竹舍中学琴。绿竹翁取出一张焦尾桐琴授以音律说道:“乐律十二律是为黄
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中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此是自古已
有据说当年黄帝命伶伦为律闻凤凰之鸣而制十二律。瑶琴七弦具宫、商、角、微、羽
五音一弦为黄钟三弦为宫调。五调为慢角、清商、宫调、慢宫、及蕤宾调。”当下依次
详加解释。
令狐冲虽于音律一窍不通但天资聪明一点便透。绿竹翁甚是喜欢当即授以指法
教他试奏一曲极短的《碧霄吟》。令狐冲学得几遍弹奏出来虽有数音不准指法生涩
却洋洋然颇有青天一碧、万里无云的空阔气象。一曲既终那婆婆在隔舍听了轻叹一声
道:“令狐少君你学琴如此聪明多半不久便能学《清心普善咒》了。”绿竹翁道:“姑
姑令狐兄弟今日初学但弹奏这曲《碧霄吟》琴中意象已比侄儿为高。琴为心声想是
因他胸襟豁达之故。”令狐冲谦谢道:“前辈过奖了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弟子才能如前辈
这般弹奏那《笑傲江湖之曲》。”那婆婆失声道:“你……你也想弹奏那《笑傲江湖之曲》
么?”令狐冲脸上一红道:“弟子昨日听得前辈琴箫雅奏心下甚是羡慕那当然是痴心
妄想连绿竹前辈尚且不能弹奏弟子又哪里够得上?”那婆婆不语过了半晌低声道:
“倘若你能弹琴自是大佳……”语音渐低随后是轻轻的一声叹息。如此一连二十余日
令狐冲一早便到小巷竹舍中来学琴直至傍晚始归中饭也在绿竹翁处吃虽是青菜豆腐
却比王家的大鱼大肉吃得更有滋味更妙在每餐都有好酒。绿竹翁酒量虽不甚高备的酒却
是上佳精品。他于酒道所知极多于天下美酒不但深明来历而且年份产地一尝即辨。令
狐冲听来闻所未闻不但跟他学琴更向他学酒深觉酒中学问比之剑道琴理似乎也不
遑多让。
有几日绿竹翁出去贩卖竹器便由那婆婆隔着竹帘教导。到得后来令狐冲于琴中所提
的种种疑难绿竹翁常自无法解答须得那婆婆亲自指点。
但令狐冲始终未见过那婆婆一面只是听她语音轻柔倒似是位大家的千金小姐哪像
陋巷贫居的一个老妇?料想她雅善音乐自幼深受熏冶因之连说话的声音也好听了至老
不变。这日那婆婆传授了一曲《有所思》这是汉时古曲节奏婉转。令狐冲听了数遍依
法抚琴。他不知不觉想起当日和岳灵珊两小无猜、同游共乐的情景又想到瀑布中练剑思
过崖上送饭小师妹对自己的柔情密意后来无端来了个林平之小师妹对待自己竟一日冷
淡过一日。他心中凄楚突然之间琴调一变竟尔出现了几下福建山歌的曲调正是岳灵
珊那日下崖时所唱。他一惊之下立时住手不弹。那婆婆温言道:“这一曲《有所思》你
本来奏得极好意与情融深得曲理想必你心中想到了往昔之事。只是忽然出现闽音曲
调似是俚歌令人大为不解却是何故?”令狐冲生性本来开朗这番心事在胸中郁积已
久那婆婆这二十多天来又对他极好忍不住便吐露自己苦恋岳灵珊的心情。他只说了个开
头便再难抑止竟原原本本的将种种情由尽行说了便将那婆婆当作自己的祖母、母亲
或是亲姊姊、妹妹一般待得说完这才大感惭愧说道:“婆婆弟子的无聊心事唠唠
叨叨的说了这半天真是……真是……”那婆婆轻声道:“‘缘’之一事不能强求。古人
道得好:‘各有因缘莫羡人’。令狐少君你今日虽然失意他日未始不能另有佳偶。”令
狐冲大声道:“弟子也不知能再活得几日室家之想那是永远不会有的了。”那婆婆不再
说话琴音轻轻奏了起来却是那曲《清心普善咒》。令狐冲听得片刻便已昏昏欲睡。
那婆婆止了琴音说道:“现下我起始授你此曲大概有十日之功便可学完。此后每日弹
奏往时功力虽然不能尽复多少总会有些好处。”令狐冲应道:“是。”
那婆婆当即传了曲谱指法令狐冲用心记忆。如此学了四日第五日令狐冲又要到小巷
去学琴劳德诺忽然匆匆过来说道:“大师哥师父吩咐咱们明日要走了。”令狐冲一
怔道:“明日便走了?我……我……”想要说“我的琴曲还没学全呢”话到口边却又
缩回。劳德诺道:“师娘叫你收拾收拾明儿一早动身。”
令狐冲答应了当下快步来到绿竹小舍向婆婆道:“弟子明日要告辞了。”那婆婆一
怔半晌不语隔了良久才轻轻道:“去得这么急!你……你这一曲还没学全呢。”令狐
冲道:“弟子也这么想。只是师命难违。再说我们异乡为客也不能在人家家中久居。”
那婆婆道:“那也说得是。”当下传授曲调指法与往日无异。
令狐冲与那婆婆相处多日虽然从未见过她一面但从琴音说话之中知她对自己颇为
关怀无异亲人。只是她性子淡泊偶然说了一句关切的话立即杂以他语显是不想让他
知道心意。这世上对令狐冲最关心的本来是岳不群夫妇、岳灵珊与6大有四人现下6大
有已死岳灵珊全心全意放在林平之身上师父师母对他又有了疑忌之意他觉得真正的亲
人倒是绿竹翁和那婆婆二人了。这一日中他几次三番想跟绿竹翁陈说要在这小巷中留
居既学琴箫又学竹匠之艺不再回归华山派但一想到岳灵珊的倩影终究割舍不下
心想:“小师妹就算不理我不睬我我每日只见她一面纵然只见到她的背影听到一句
她的说话声音也是好的。何况她又没不睬我?”
傍晚临别之际对绿竹翁和那婆婆甚有依恋之情走到婆婆窗下跪倒拜了几拜依稀
见竹帘之中那婆婆却也跪倒还礼听她说道:“我虽传你琴技但此是报答你赠曲之德
令狐少君为何行此大礼?”令狐冲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得能再聆前辈雅奏。令狐冲但
教不死定当再到洛阳拜访婆婆和竹翁。”心中忽想:“他二人年纪老迈不知还有几年
可活下次我来洛阳未必再能见到。”言下想到人生如梦如露不由得声音便哽咽了。
那婆婆道:“令狐少君临别之际我有一言相劝。”令狐冲道:“是前辈教诲令
狐冲不敢或忘。”但那婆婆始终不说话过了良久良久才轻声说道:“江湖风波险恶多
多保重。”
令狐冲道:“是。”心中一酸躬身向绿竹翁告别。只听得左小舍中琴声响起奏的
正是那《有所思》古曲。次日岳不群等一行向王元霸父子告别坐舟沿洛水北上。王元霸祖
孙五人直送到船上盘缠酒菜致送得十分丰盛。自从那日王家骏、王家驹兄弟折断了令狐
冲的手臂令狐冲和王家祖孙三代不再交言此刻临别他也是翻起了一双白眼对他五人
漠然而视似乎眼前压根儿便没一个“金刀王家”一般。岳不群对这个大弟子甚感头痛知
他素来生性倔强倘若硬要他向王元霸行礼告别他当时师命难违勉强顺从事后多半会
去向王家寻仇捣蛋反而多生事端是以他自行向王元霸一再称谢于令狐冲的无礼神态
装作不见。令狐冲冷眼旁观见王家大箱小箱大包小包送给岳灵珊的礼物极多。一名名
仆妇走上船来呈上礼物说道这是老太太送给岳姑娘路上吃的又说这是大奶奶送给姑娘
路上穿的二奶奶送给姑娘船中戴的简直便将岳灵珊当作了亲戚一般。岳灵珊欢然道谢
说道:“啊哟我哪里穿得了这许多吃得了这许多!”正热闹间忽然一名敝衣老者走上
船头叫道:“令狐少君!”令狐冲见是绿竹翁不由得一怔忙迎上躬身行礼。绿竹翁
道:“我姑姑命我将这件薄礼送给令狐少君。”说着双手奉上一个长长的包裹包袱布是印
以白花的蓝色粗布。令狐冲躬身接过说道:“前辈厚赐弟子拜领。”说着连连作揖。王
家骏、王家驹兄弟见他对一个身穿粗布衣衫的老头儿如此恭敬而对名满江湖的金刀无敌王
家爷爷却连正眼也不瞧上一眼自是心中十分有气若不是碍着岳不群夫妇和华山派众师兄
弟姊妹的面子二人又要将令狐冲拉了出来狠狠打他一顿方出胸中恶气。
眼见绿竹翁交了那包裹后从船头踏上跳板要回到岸上两兄弟使个眼色分从左右
向绿竹翁挤了过去。二人一挺左肩一挺右肩只消轻轻一撞这糟老头儿还不摔下洛水之
中?虽然岸边水浅淹不死他却也大大削了令狐冲的面子。令狐冲一见忙叫:“小心!”
正要伸手去抓二人陡然想起自己功力全失别说这一下抓不住王氏兄弟就算抓上了那
也全无用处。他只一怔之间眼见王氏兄弟已撞到了绿竹翁身上。王元霸叫道:“不可!”
他在洛阳是有家有业之人与寻常武人大不相同。他两个孙儿年轻力壮倘若将这个衰翁一
下子撞死了官府查究起来那可后患无穷。偏生他坐在船舱之中正和岳不群说话来不及
出手阻止。
但听得波的一声响两兄弟的肩头已撞上了绿竹翁蓦地里两条人影飞起扑通扑通两
响王氏兄弟分从左右摔入洛水之中。那老翁便如是个鼓足了气的大皮囊一般王氏兄弟撞
将上去立即弹了出来。他自己却浑若无事仍是颤巍巍的一步步从跳板走到岸上。
王氏兄弟一落水船上登时一阵大乱立时便有水手跳下水去救了二人上来。此时方
当春寒洛水中虽已解冻河水却仍极冷。王氏兄弟不识水性早已喝了好几口河水只冻
得牙齿打战狼狈之极。王元霸正惊奇间一看之下更加大吃一惊只见两兄弟的四条胳
臂都是在肩关节和肘关节处脱了臼便如当日二人折断令狐冲的胳臂一模一样。两人不停
的破口大骂四条手臂却软垂垂的悬在身边。王仲强见二子吃亏纵身跃上岸去抢在绿竹
翁面前拦住了他去路。绿竹翁也是弓腰曲背低着头慢慢走去。王仲强喝道:“何方高
人到洛阳王家显身手来着?”绿竹翁便如不闻继续前行慢慢走到王仲强身前。
舟中众人的眼光都射在二人身上。但见绿竹翁一步步的上前王仲强微张双臂挡在路
心。渐渐二人越来越近相距自一丈而五尺自五尺而自三尺绿竹翁又踏前一步王仲强
喝道:“去罢!”伸出双手往他背上猛力抓落。眼见他双手手指刚要碰到绿竹翁背脊突
然之间他一个高大的身形腾空而起飞出数丈。众人惊呼声中他在半空中翻了半个筋
斗稳稳落地。倘若二人分从远处急奔至相撞时有一人如此飞了出去倒也不奇奇在
王仲强站着不动而绿竹翁缓缓走近却陡然间将他震飞即连岳不群、王元霸这等高手
也瞧不出这老翁使了甚么手法竟这般将人震得飞出数丈之外。王仲强落下时身形稳实绝
无半分狼狈之态不会武功之人还道他是自行跃起显了一手轻功。众家丁轿夫拍手喝彩
大赞王家二老爷武功了得。王元霸初见绿竹翁不动声色的将两个孙儿震得四条手臂脱臼心
下已十分惊讶自忖这等本事自己虽然也有但使出之时定然十分威猛霸道决不能如这老
头儿那么举重若轻也决不能如此迅捷待见他将儿子震飞心下已非惊异而是大为骇
然。他知自己次子已全得自己武功真传一手单刀固然使得沉稳狠辣而拳脚上功夫和内功
修为也已不弱于自己壮年之时但二人一招未交便给对方震飞那是生平从所未见之
事眼见儿子吃了这亏又欲奔上去动手忙叫道:“仲强过来!”王仲强转过身来跃
上船头吐了口唾沫幸幸骂道:“这臭老儿多半会使妖法!”王元霸低声问道:“身上
觉得怎样?没受伤么?”王仲强摇了摇头。王元霸心下盘算凭着自己本事未必对付得了
这个老人若要岳不群出手相助胜了也不光彩索性不提此事含糊过去反正那老人手
下留情没将儿子震倒震伤已然给了自己面子。眼见绿竹翁缓缓远去心头实是一股说不
出的滋味寻思:“这老儿自是令狐冲的朋友只因孙儿折断了令狐冲两条胳臂他便来震
断他二人的胳臂还帐。我在洛阳称雄一世难道到得老来反要摔个大筋斗么?”这时王伯
奋已将两个侄儿关节脱臼处接上。两乘轿子将两个湿淋淋的少年抬回府去。
王元霸眼望岳不群说道:“岳先生这人是甚么来历?老朽老眼昏花可认不出这位
高人。”岳不群道:“冲儿他是谁?”令狐冲道:“他便是绿竹翁。”
王元霸和岳不群同时“哦”的一声。那日他们虽曾同赴小巷却未见绿竹翁之面而唯
一识得绿竹翁的易师爷在府门口送别后没到码头来送行是以谁都不识此人。岳不群指着
那蓝布包裹问道:“他给了你些甚么?”令狐冲道:“弟子不知。”打开包裹露出一具
短琴琴身陈旧显是古物琴尾刻着两个篆字“燕语”:另有一本册子封面上写着“清
心普善咒”五字。令狐冲胸口一热“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岳不群凝视着他问道:
“怎么?”令狐冲道:“这位前辈不但给了我一张瑶琴还抄了琴谱给我。”翻开琴谱但
见每一页都写满了簪花小楷除了以琴字书明曲调之外还详细列明指法、弦法以及抚琴
的种种关窍纸张墨色均是全新显是那婆婆刚写就的。令狐冲想到这位前辈对自己如此
眷顾心下感动眼中泪光莹然差点便掉下泪来。王元霸和岳不群见这册子上所书确然全
是抚琴之法其中有些怪字显然也与那本《笑傲江湖之曲》中的怪字相似虽然心下疑窦
不解却也无话可说。岳不群道:“这位绿竹翁真人不露相原来是武林中的一位高手。冲
儿你可知他是哪一家哪一派的?”他料想令狐冲纵然知道也不会据实以答只是这人武
功太高若不问明底细心下终究不安。果然令狐冲说道:“弟子只是跟随这位前辈学琴
实不知他身负武功。”当下岳不群夫妇向王元霸和王伯奋、仲强兄弟拱手作别起篙解缆
大船北驶。那船驶出十余丈众弟子便纷纷议论起来。有的说那绿竹翁武功深不可测有的
却说这老儿未必有甚么本领王氏兄弟自己不小心才摔入洛水之中王仲强只是不愿跟这又
老又贫的老头子一般见识这才跃起相避。
令狐冲坐在后梢也不去听众师弟师妹谈论自行翻阅琴谱按照书上所示以指按捺
琴弦生怕惊吵了师父师娘只是虚指作势不敢弹奏出声。
岳夫人眼见坐船顺风顺水行驶甚想到绿竹翁的诡异形貌心中思潮起伏走到船
头观赏风景。看了一会忽听得丈夫的声音在耳畔说道:“你瞧那绿竹翁是甚么门道?”
这句话正是她要问丈夫的他虽先行问起岳夫人仍然问道:“你瞧他是甚么门道?”岳不
群道:“这老儿行动诡异手不动足不抬便将王家父子三人震得离身数丈多半不是正
派武功。”岳夫人道:“不过他对冲儿似乎甚好也不像真的要对金刀王家生事。”岳不群
叹了口气说道:“但愿此事就此了结否则王老爷子一生英名只怕未必有好结果呢。”
隔了半晌又道:“咱们虽然走的是水道大家仍是小心点的好。”岳夫人道:“你说会有
人上船来生事?”
岳不群摇了摇头说道:“咱们一直给蒙在鼓里到底那晚这一十五名蒙面客是甚么路
道还是不明所以。咱们在明而敌人在暗前途未必会很太平呢。”他自执掌华山一派以
来从未遇到过甚么重大挫折近月来却深觉前途多艰但到底敌人是谁有甚么图谋却
半点摸不着底细正因为愈是无着力处愈是心事重重。他夫妇俩叮嘱弟子日夜严加提防
但坐船自巩县附近入河顺流东下竟没半点意外。离洛阳越远众人越放心提防之心也
渐渐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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