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梦里乾坤大
灵堂布置得庄严肃穆，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
毕竟秦家家大业大，在富庶繁华的陈州之中也是令人不可小觑的存在，红白喜事自然不可能缺了人。
有大批的和尚道士在诵经，前来祭奠的亲朋们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此刻脸上都是一片肃穆，灵堂外的大量白色的纸钱好似是雪花般被风吹的忽高忽低，灵堂内是或站或跪的秦家人正在痛哭。
琴姬手足无措的站在灵堂的角落处，脸色一片煞白，她的肩膀、手脚以至于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发抖，这是她最害怕的一幕，却如此真实的一瞬间就铺展在她的面前。
这一刹那间，就击溃了她已经脆弱不已的灵魂，让她毫无反抗之力的被卷入其中，甚至没有办法正常的思考。
哪怕明知道这都是假的，自己不可能一下子回到几个月之前，而且自己刚刚都还在和恩人们夜探欧阳府，这些都是值得怀疑的事情……
——然而人终归是感性的生物，当本来就压抑已久的情感爆发出来的时候，就会直接碾压理性。
“……直到相公去世，我都做不了他的妻子，你尽可以安心，我的名分永远只是一个妾……”
冷漠的声音传来，满含着辛辣的讥讽意味。
琴姬下意识的看去，只见一个眉间点额妆，发挽高髻，上着宽袖襦衫、下著曳地石榴裙的女子不知道何时出现，正在不远处站着，就这么的看着自己。
她心中顿时又慌又急，本能的就为自己辩解起来：“不是……我没有这么想过……”
“不管你是怎么想的，在相公和公公婆婆心里，我却胜过你这个妻子百倍千倍！若不是相公心肠太好，顾念一点旧情，今天又哪里轮到你坐正妻之位！”
那女子却是嘲讽的笑了，语气越发辛辣。
“……”
“……”
琴姬脸色更加煞白，这种话她之前就在千佛塔上听过了一次，现在再听也仍然是那么的刺耳，但是她偏偏没有办法反驳，反而是下意识的觉得对方其实说得很对。
她其实早就把自己“撕裂”成为了两个人，一个是指责的自己，一个是被指责的自己。她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把整个悲剧都归咎于自己的原因，转化成为对自己的愤怒与怨恨，甚至自己都在不断的自我攻击。
都是自己的错……
都是自己不好……
如果自己当初没有意气用事，而是继续和丈夫想想别的法子，或许很多事情就会不同了……
如果自己没有一怒之下留书出走，离开四年不闻不问，或许他就不会死了。甚至如果自己能够早些下定决心，早回来几个月的时间，可能都是另外一番景观……
在这种情绪下，她的拳头紧捏，指节用力得隐隐发白，心里感觉在滴血，好似是本来就没有愈合的伤口又被残忍地撕裂了一般。
而姜氏的辛辣讽刺仍然在不断的响起，或者说这本来就是琴姬自我攻击的倾向所导致的，其实不是姜氏在骂她，而是她自己的内心在指责自己，所呈现出来的就是这样的一幅情景。
灵堂之中充满伤感。
有人在哽咽着说话，也有白发苍苍的老人家在嚎啕大哭，满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伤。
但是他们似乎都完全没有发现，在角落处的两个女人，或者说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直接忽略了过去，好似是琴姬和姜氏都处于和他们完全不同的另一个空间之中。
和尚诵经的声音，哽咽哭丧的声音，各种各样的声音，就和这个灵堂一般仿佛只是单纯的背景而已。
琴姬同样也是恍若未察，她只是低着头，脸色煞白，大脑一片空白，默默承受着那一句句的辛辣指责，感受着这种肝肠寸断的苦楚。
“……相公生前，是我日日夜夜侍候左右，替他熬药穿衣，他也待我惜如珍宝……”
“……夫妻同心，心意相连，就算……就算他的病再也没法治了，这短短数月，不也如神仙眷侣一般……”
“……怎么？你不爱听？不爱听我和相公是如何恩爱？也是呢，你抛下了他整整四年！不是四天、四个月，是四年！你现在怎么还有脸来这里，我想相公他也不愿意再见你的……”
她感觉四周的所有动静都正在远去，自己正在沉入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暗之中，还有姜氏的辛辣职责一声接着一声，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慢慢的，似乎就连她的意识都开始模糊，即将要彻底沉沦进那无边的黑暗之中的时候，突然有一个轻柔的声音悄然传达。
“梦影雾花，尽是虚空。因心想杂乱，方随逐诸尘，不如——万般皆散！”
同一时间，只不过是一瞬间的功夫，一股奇怪的力量好似是从遥远的天外而来，如同温柔的月华照亮了被黑暗覆盖的大地，直接驱散了这充满了迷惘空虚，以及悲哀、痛苦、孤独、无助等等负面情绪的场景。
灵堂、哭声、姜氏，这一切的一切的所有场景组成，都一同消失在了突然破碎的空间之中。
“……”
“……”
琴姬呆呆的抬起头来，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明暗不定，虚幻深沉，似乎有着各种颜色在不断流转变化，如同万华镜一般的空间之中。
而就在正前方不远处，正有一个身着蓝紫纱衣，眉目如画的绝美少女凝视着自己。那种明澈之中又带着些许冰冷梦幻的气质，实在是太过令人印象深刻。
琴姬下意识的脱口而出：“柳姑娘？是你？！”
“是我，琴姬姐姐……看来是成功了呢，这个将我们卷进来的未知梦境纷乱如麻，迷离变幻，堪称气象万千，我也是花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了你的所在。”
柳梦璃轻轻的呼出一口气，似乎是放下心来，微笑着轻轻说道——
“做梦之人的神意超乎想象的强大，普通人的神魂与之相比，宛若以萤火之光与天上明月争辉……不过幸好的是，他似乎并非刻意针对我们，所以才能够让我有施展的余地。”
“原来如此，这是一个梦境吗……等等，你是说，我们这是进入了什么人的梦境？到底是什么时候……”
琴姬的精神状态很是不好，刚刚的事情对她造成了很大的二次冲击，让她相当颓然，以至于有些反应迟钝，后知后觉的过了几息工夫，方才反应过来。
她顿时感到惊悚愕然，如果说自己是闯进了什么传说中的玄奇阵法里面，被迷了心窍而不自知，那么这个还好理解……
但是眼前的这个天仙般的少女却说，其实是有什么人做梦，而且神意强横无比，自然发散之间就将自己等人卷入了其梦境之中？！
那刚刚又是怎么的一回事？难道说那个做梦的人甚至就连她的内心之中最恐惧的事情都知道，或者说在她被卷入其中的时候，就已经将她的所有秘密都彻底看透了？
“并非如此，虽然我们是被卷入了那人的梦境之中，但是也就等于是我们自己在他的梦境中做梦，只不过是被包含在一个更大的梦里的梦中梦而已……”
柳梦璃轻声的解释说道，虽然并不知道这个梦境领域的具体规则，但是对于这样的事情她还是可以确定的。
“也就是说，刚刚其实是我自己……”琴姬的脸色变幻不定，但是紧接着就苦笑出声，连连摇头，多少感觉到有些心安。
不过就在下一刻，她又似乎想到了什么，下意识的看着眼前的琉璃若梦般的绝美少女：“等等，这么说来的话，为什么柳姑娘你……你好像是不受影响？”
“……”
“……”
柳梦璃微笑不语，只是静静的看着她。
“对不起，是我冒昧了……”
琴姬醒悟过来，发现自己现在心情完全乱了，根本不像是以往的那个行走江湖快意恩仇的飒爽女侠，她长长的叹了口气，收拾心情看向四周的明暗不定的深沉虚空，开口问道：
“我们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
“琴姬姐姐若是没有意见的话，我们可以先去寻找一下其他人的梦境，和大家汇合之后，再议其他。”
少女思忖着说道，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我能够隐约感觉得到他们的所在，只不过这个梦境远远不止如此，浩瀚无垠，似乎还包括了不计其数的梦中之梦……”
她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挥手，周围突然就发生了某种奇异的变化。
好似是万花筒的旋转，会不断的组合出不同的图案，隐隐间可以看见四面八方，上下左右，似乎有着云雾散去，露出色彩斑斓的背后的一重重天地。
在那明暗不定，虚幻深沉的最深处，遍布着无数如同星辰般的亮点，有的暗淡，有的明耀，那是无数萦绕的回忆，无数的愿望，就像是窥视到了无数人的梦境一样的感觉——
有寒窗苦读，红袖添香的书生……
有刀光剑影，戾气深重，煞气盘旋的江湖中人……
也有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垂暮之人的哀叹惋惜恐惧……
只是惊鸿一瞥，琴姬就看到了让她目不暇接的诸多的景象流转，忍不住惊疑地说道：“这个是……”
“是梦……许多人的梦。”柳梦璃轻声说道，注视着这一幕，眸子里有着异彩在流转，“这个数量只怕是整个陈州的人们，所有的梦境都被勾连在一起了……”
“什么？！”琴姬也是吓了一跳，“也就是说，真的有人想要害整个陈州的人们？”
“应该不是，梦并不只有噩梦，也有美梦或者平淡的梦境，而且我们本身是在清醒着的时候被卷进来的，还先入为主的觉得陷入了什么陷阱之中，心想念动，才会导致险象环生……”
天仙化人般的少女瞥了琴姬一眼，也是轻叹一声。
“而这些人……他们做梦的时候其实不是清醒的，也往往意识不到什么，他们的梦境也就相对地来说不受影响，或许就是单纯的做梦而已。”
“可是，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吗？”
“不知道。”柳梦璃淡淡说道，她只是能够确认梦境的性质以及很多特性，却不可能未卜先知的知道造成了这一切的人，是为了什么。
“可能是修行某种特殊的术法所需？又或者干脆就是那人……心境出了什么问题，自己也无法控制？”她想了想，觉得或许不外乎就是这么两种可能。
“我们在这里讨论，大概也不会得到解答……”琴姬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直视着眼前的绝美少女，“柳姑娘，劳烦你来带路吧，我们先去找其他人……”
“嗯，也好……不过琴姬姐姐，我们之前还是在自己的梦境之中，面对的事物状况不管危险与否，至少都是自己的心念记忆所化，是自己相对熟悉的事物。”
柳梦璃点点头，犹豫了一下，又开口提醒道。
“但是现在，清醒过来的我们就需要借助陈州百姓的梦境来穿行，或者直接在做梦之人的梦境之中往来，需要面对的就是陈州百姓的梦境，或者干脆就是做梦之人的梦境……”
前者的话，不算太过麻烦，但是后者的话，就很有可能意味着巨大的威胁。
普通人做梦，梦到的危险往往也就那么一回事……然而做梦之人的神意如此强横，怕是仙神之流的存在，谁知道他的心念记忆会化生出什么情景事物？
柳梦璃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与别人不同，她能够轻易的往来于梦中，并且可以影响他人的梦境，所以才能够做到这样的事情。
但正因为在这个领域上很熟悉，所以她才会感觉到心里没底，知道接下来可能会很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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