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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处相思两处忧


金凤进了轩罗殿,只觉颇有久违之感。见那宫灯在檐下摇摇曳曳,灯火不定,朱门一启,里头金黄的龙椅上那几乎被奏折淹没的人影便映入她的眼帘。

        单手端着汤盅,金凤按了按胸口。又心疼了,心疼得她好不习惯。

        那人仿佛沉浸在奏折里,丝毫没有察觉她的到来。她将汤盅往案前响亮地一放,那人一惊,茫然地抬起头来,见是她,欣喜一笑:“来了?”

        金凤又按了按胸口。几日不见,他怎么瘦了这么多。

        “喝!”粗鲁地把鸡汤往他面前一推。

        段云嶂十分感动的样子,捧起鸡汤就往嘴里送,送了一半,哇地全数吐出来。

        “刘黑胖,你放了多少盐!”

        金凤哼哼唧唧地抬眼看头顶上的九龙戏珠,装作事不关己,浑然不管段云嶂抱着一碗茶喝得惊天动地。待段云嶂平息下来,方才朝门外招了招手,小孙子捧着另一盅鸡汤战战兢兢地进来。

        段云嶂心有余悸:“这一盅该不会也……”

        小孙子连忙保证:“小的亲眼见到皇后娘娘往那一盅里放了三勺盐,这一盅里没有。”恶毒的皇后娘娘。

        段云嶂松了一口气,金凤已经十分贤惠地将一勺鸡汤举在他唇边,他只得心惊胆战地咽下。

        许久未领教这小黑胖糟践人的手段,这一回居然掉以轻心了。

        望着难得温柔地喂他喝汤的金凤,段云嶂心里舒坦了许多,又慢慢开始不平衡起来,为什么这些日子他心力交瘁,而她反而还心宽体胖了的样子?

        金凤也不说话,服侍他喝完鸡汤,便收拾碗碟要离开。正转身时,一叠奏折哗啦啦地掉落在地上,她只得弯腰去捡。

        段云嶂盯着蹲在地上忙碌的她,眉宇渐渐深锁。

        金凤直起腰来,将沉甸甸的奏折放回原位,看一眼段云嶂略有些灰暗的脸色,终究忍不住说了一句:“不要太累。”

        “你心疼么?”段云嶂慢慢地挑起眉来。

        金凤张了张嘴,伸手覆上他绷紧的眉心:“怎么会不心疼。”

        “心疼,为什么不来看我?”男人英挺刚硬的五官在她的抚触下渐渐柔软下来,甚至蒙上了一层孩子气的委屈。

        “我……”她想说她被他禁足了,虽然是自请的,她想说他和她父亲那一场争斗过后她还如何能够坦然地面对他,他们的未来又该走向何方?

        可是她现在提都不想提这些事情。

        “我……先走了。”她嗫嚅道,就要抽身离开。

        下一刻她被拦腰抱住。

        “黑胖,再陪我一会儿。”段云嶂将脸埋在她腰腹之间,道,“我好累。”

        金凤的心瞬间便酸软得像一碗桂花糊。她抚摸着他的头,心疼得几乎要掉下泪来。

        “皇帝这个行当太辛苦了。”他有些模糊不清地说。

        她眼眶湿润:“真是太辛苦了,咱们不做了。”

        段云嶂在她怀里点了点头。

        “不论如何,你会陪着我吧?”

        金凤无言。她会陪着他吧?可是她都不知道自己下一刻会怎样。终于,她低下头,在他眼皮上轻吻了吻:“什么都别想了,先睡一会儿,好么?”

        天已大亮,金凤在明媚的晨光中醒来。她身处轩罗殿的软榻上,身上好好地盖着一层衾被。段云嶂背对着她,正在更衣,宽阔的肩背挡去大片阳光。

        “下朝后宣柴铁舟、肃敬唐觐见。”他沉稳而随意地吩咐,随后瞟了眼成山的奏折,“兵部有十八年前与犬释交战的战报和详细卷宗,命人去取来。”

        昨夜短暂的脆弱,和那句“咱们不做了”,仿佛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与此刻深沉冷静的帝王毫无关联。

        金凤轻轻地撑起半个身子,长时间地迷茫起来。人生流转,事已成昨,天地真的大不一样了。她曾经鼓励着他,支持着他走向今天,可为何如今却又有隐隐的怅然?

        被贬的闾王段云重,在皇帝陛下的默许下静悄悄地带着老婆风月搬回了闾王府,然而爵位和爵俸并未恢复。段云重坚持要继续在大都督府做一个小官,不做出一番事业来誓不罢休。于是,闾王府仅存的几个忠心的家人在看到王爷微薄的俸禄之后,纷纷开始另寻出路。

        徐太妃依旧在宫中出入自如,神情中得意更甚了,走路时鼻孔都要仰到天上去。西粤进贡的牦牛出了毛,管事的命人将腹部的软毛梳制成绒,打了几床薄冬被献进宫来,金凤亲自送了一床到芳罗殿,徐太妃一声不吭地原样扔出大门。

        天气再冷些,朝廷上便愈发忙碌了,西边战事打得猛烈,士兵又不耐苦寒,凡事都要用钱。东南又遭了雪灾,户部于是更加吃紧。眼见段云嶂的眉头一日紧锁过一日,年轻的额头上居然已经出现了细纹,金凤不忍,于是皇宫上下通通用度减半,节衣缩食,只为将士们吃饱穿暖,尽速凯旋。

        只是吃不到诱人的腊肉小包子,金凤的口水流如长河。因用度减得太厉害,徐太妃又来闹腾,太后似乎也有不悦,于是每项用度上都要缠斗一番。来来去去,一个冬天就这么吵吵闹闹地过去了。

        这日忽有宫人来报,道是威国公府的二夫人入宫觐见皇后。

        金凤有些意外。刘家只有刘大夫人进过宫,其余几位夫人除非蒙召,按理是没有资格入宫的。想了想方才记起,前两年二夫人也封了诰命,入宫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如今刘大夫人身子不好,又有孕在身,府内府外自然多由二夫人代劳了。

        刘二夫人入宫,本没有什么大事。大夫给刘大夫人开出的药单多是名贵药材,其中几味只有宫中才有,刘二夫人便勉为其难入宫来讨要。

        “真是,幸好宫中有娘娘在,否则岂不是连吃药都成问题了。”刘二夫人卑微地客套着。

        金凤和气地笑笑,企图舒缓刘二夫人的紧张感:“二夫人别客气,都是自家人,本是分内的事。”

        刘大夫人的身孕正在七个月上,万事都不敢马虎,这也正是金凤最担心的事情。金凤问了刘大夫人的状况,听说境况还算稳定,这才稍宽了宽心。儿子去世后刘二夫人沉静了许多,不过原本性格爽朗,聊了几句,便也放松下来。

        又东拉西扯了一番,刘二夫人终于吞吞吐吐地问起,是否有刘歇的消息。金凤不知该如何回答,毕竟军报中的事情大都是机密,她也不甚清楚,只知道刘歇此刻正在历州以北的某个小山谷一带。

        刘二夫人着急道:“你父亲虽然也曾随先帝出征过,可是何尝自己打过仗。这一次万一出了什么意外,我们阖府上下又该怎么办?”

        金凤宽慰道:“父亲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刘二夫人叹气:“娘娘不知道,刘府如今……早已乱成一锅粥。下人们跑了一半,跑也就罢了,有些还将手底下的银子卷了去,名下的佃户们又作乱不肯交租,家里病的病,弱的弱,没有一个中用的,真是内忧外患。”

        金凤道:“既有卷款潜逃的,为何不报官捉拿呢?”

        刘二夫人惊异地看她:“娘娘难道不知,我们刘府如今在京中已是人人喊打么?官府不来找麻烦,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如何还敢去报官?”

        “……”金凤无言。

        “娘娘,有些话,妾身不得不跟您说一说。”大约是喝了两杯暖身的热酒,刘二夫人胆壮了不少。

        “二夫人请说。”

        “我们刘家如今可以指望的,除了国公爷,便只有娘娘了。娘娘也是,虽然皇上对您仁慈有加,可还是顾忌着国公爷的缘故。倘若国公爷一日真的不行了,不只我们刘家,娘娘您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刘二夫人一鼓作气地说完,脑门上沁出一滴汗来。

        金凤沉吟片刻道:“我知道。”

        刘二夫人索性冷笑道:“您哪里知道。您要是知道,便会多为刘家着想,为刘家办事,刘家又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金凤一怔:“二夫人的意思是说,这一切全都是金凤的过错么?”

        刘二夫人将头一偏,有些狼狈:“妾身没有这么讲。”

        片刻沉寂。

        少顷,金凤起身,淡淡道:“二夫人也是太过辛劳了。稍坐一阵,金凤派些侍卫护送您出宫回府吧。”

        刘二夫人在她身后道:“娘娘,妾身也是看在您是自家人的份上,跟您说两句实诚话。当初您刚进刘府的时候,妾身便觉得您聪慧过人。可是再怎么聪慧,您聪慧得过白玉么?男人都是好色又贪多的,您要是真相信皇上对您是死心塌地,那就是滑天下之大稽了。终究是亲生的父母更可靠,您说呢?”

        金凤点点头:“金凤知道了。多谢二夫人提醒。”

        刘二夫人脸上白了一白,终于忍不住,多说了一句:“娘娘,您可知道萼儿是怎么死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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