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第十一章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阿獙叫了一声,提醒阿珩已经到达朝云峰。
阿珩心如刀割,根本没有勇气走进朝云殿,可是炎灷和仲意同归于尽的消息很快就会传遍大荒,阿珩不想让别人告诉母亲这个消息。
如果要说,那就让她亲口来告诉母亲。
她抱着昌仆走进了朝云殿,缬祖正在教导玱玹诵书,听到脚步声,笑着抬头,看到阿珩的样子,神色骤变。
玱玹飞扑过来,“娘,我娘怎么了?
爹呢?
爹爹怎么没回来?”
缬祖对玱玹柔声说:“你先出去玩,大人们有话要说。”
阿珩跪在母亲面前,嘴唇哆哆嗦嗦,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这一刻,她终于体会到了大哥当年跪在母亲面前的绝望和自责。
缬祖脸色惨白,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来,温和地说:“你先去洗漱换衣服,我来照顾昌仆。”
“娘——”
缬祖挥了挥手,“收拾干净了慢慢说。”
宫女过来扶着阿珩下去沐浴更衣。
阿珩匆匆洗漱完,急忙去看母亲。
昌仆已经换过了一套衣服,在榻上安睡。
母亲坐在榻旁,双手捧着仲意的衣袍,一遍又一遍地仔细抚摸着。
阿珩轻轻走过去,跪在母亲膝前。
缬祖低声问:“仲意是不是很英勇?
没有丢下自己的士兵独自逃生?”
阿珩嗓子干涩,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
缬祖微微而笑,“很好,像他的外公一样!”
“娘!”
阿珩抓着母亲的手,“你要是难受,就哭出来吧!”
缬祖摸着阿珩的头,面容枯槁,神情憔悴,眼睛却分外清亮,好似仅剩的力量都凝聚到了眼睛里,“你在这里看着昌仆,她性子刚烈,过刚易折,我去看看玱玹。
我不想他从别人那里听到父亲的死讯,他的父亲死得很英勇,应该堂堂正正地告诉他。”
缬祖仔细地把仲意的衣袍叠好,放在了昌仆的枕边,蹒跚地走出屋子,走到桑林里,牵住玱玹的手,“奶奶有话和你说。”
一老一小,在桑树林中慢慢地走着。
缬祖步履蹒跚,腰背佝偻,可她依旧是所有孩子的精神依靠。
“仲意!”
昌仆刚一醒,就惊叫着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
站在窗前看母亲和玱玹的阿珩立即回身,“嫂子。”
昌仆看了看四周,发现她们已经身在朝云殿,“仲意呢?
仲意在哪里?”
阿珩回答不出来,昌仆眼巴巴地盯着阿珩,似乎在哀求她给自己一点希望,阿珩觉得昌仆的视线如同尖刀,一下又一下刺在她心上,痛得她不能呼吸,可是她却没有办法躲避,因为躲避会更痛。
“四哥、四哥……”阿珩结结巴巴,语不成句。
昌仆看到枕头旁的衣袍,眼中的光瞬间全灭了,她抓着阿珩的肩膀拼命摇晃,厉声怒吼:“你为什么要独自逃走?
为什么没有救他?
他是你四哥,你怎么不救他……”阿珩就如一片枯叶,被疾风吹得完全身不由己,再剧烈一点,就会粉碎在狂风中。
昌仆摇着摇着,身子一软,突然趴在阿珩的肩头,失声痛哭:“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啊?
他们明明约定了夫妻一心,生死同担,他为什么要违背诺言,让她独生?
就在前一瞬,他还抱着她,亲着她,让她沉醉在最甜蜜的幸福中,现在却尸骨无存,一切都烟消云散。
她不相信!仲意没有死,绝对没有死!
昌仆的哭声渐渐变成了惨嗥,撕心裂肺,犹如一只悲鸣的野兽。
阿珩再也无法克制,眼泪如决堤的河水般涌出,可她不敢哭出声,只能紧咬着唇,用尽全部力气挺着背脊,不让自己倒下。
昌仆哭得五内俱焚,悲怒攻心,晕厥了过去。
阿珩不敢放任自己的伤心,迅速擦干了泪,照看着昌仆。
缬祖牵着玱玹的手走进来,不过短短一会儿,玱玹竟好似突然长大了,小小的脸紧紧地绷着,眼中的泪珠滚来滚去,却一直倔强地憋着,就是不肯哭,憋得脸色都发红。
玱玹站在榻旁,去摸母亲的脸,神情十分严肃。
缬祖对阿珩吩咐:“你把所有事情从头到尾讲述一遍。”
阿珩迟疑地看着玱玹,缬祖说:“他如今是我们家唯一的男丁,不管他能理解几分,都让他听着吧!”
阿珩听出了缬祖的话外之意,脸色立变,“大哥、大哥还在。”
缬祖淡淡地说:“你们真以为我不知道吗?
青阳是我生的,是我把他从小一点点养到大。
珩儿,你会认不出你的女儿吗?
那是你心头的肉,一笑一颦你都一清二楚。
你和仲意竟然胆大包天,想出这样瞒天过海的计策。”
阿珩急急解释:“娘,我、我……不是四哥,是我。”
“我明白你们的苦心,知道你们怕我难过,怕我撑不住,可你们太小看你们的母亲了,轩辕国能有今天,也是你母亲一手缔造,如今虽然上不了战场,不代表我已经老糊涂了。”
阿珩跪在缬祖膝前,缬祖对玱玹说:“你好好听着,听不懂的地方不要问,牢牢记住就行。”
阿珩开始讲述,从她察觉事情有异,派烈阳送信回轩辕求救,向高辛借兵,被少昊拒绝,到炎灷用自己做阵眼引爆火山全部讲了一遍。
缬祖一直默不作声,昌仆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睁着眼睛,呆呆地望着帐顶,听着阿珩的讲述。
昌仆突然问:“为什么父王一直没有派兵?
如果我们的神族士兵再多一些,只要有一个精通阵法的神族大将布阵,即使炎灷用自身做阵眼,我们也不至于全军覆没。”
阿珩说:“我能用性命担保烈阳的可靠,这场战役对轩辕至关重要,父王绝对不想输,只要他接到消息,肯定会全力阻止炎灷,唯一的解释就是父王没有收到烈阳送的信。”
谁敢截取送给轩辕王的信?
谁能有这个胆子,又能有这个能力?
阿珩想通的一瞬,悲怒攻心,嘶声问:“前日夜里父王是住在指月殿吗?”
缬祖身子晃了一晃,向后倒去,阿珩忙扶住她,“娘,娘!”
缬祖缓了缓,对昌仆哭道:“我对不起你,是我姑息养奸。”
昌仆噙泪说道:“娘,您在说什么?”
缬祖老泪纵横,“因为年轻时的大错,我对彤鱼氏一直心怀歉疚,却没想到一错再错!我早该看明白,有的错既然犯了,宁可自己受天谴,也要一错到底,我若当年心狠手辣地直接杀了彤鱼氏和她的孩子,也不会有今日!”
昌仆忙挣扎下榻,跪在缬祖面前,哭道:“娘,你若再责怪自己,仲意就是死了也不得心安。”
缬祖搂着昌仆和阿珩,嘶声痛哭,阿珩和昌仆也是泪若雨下。
玱玹安静地坐在一旁,看到娘、姑姑、奶奶三个女人哀哀哭泣,似懂非懂,只是牢牢记着奶奶的叮咛,努力地记住一切,奶奶说了,他如今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了,必须要坚强。
一个宫女跌跌撞撞地跑进来,“王后,来了一大群人,他们都穿着哀服,戴着哀冠……”
看来父王已经收到消息,派人来禀告母后。
阿珩说:“就说我们知道了,让他们都回去吧。”
宫女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地说:“不,不行,轩辕王也来了。”
一时间,屋子里的人都沉默了。
缬祖恨道:“让他滚回去!就说我不想见他,今生今世都不想见!”
宫女惊骇地张着嘴,阿珩站了起来,扯扯宫女的衣袖,示意宫女跟她走,昌仆也追了出来,“我有话和父王说。”
阿珩和昌仆走进前殿,看轩辕王全身缟素,神色哀戚,一见阿珩,立即问:“你母后如何?”
阿珩说:“母后身体不太舒服,正在卧榻静养。”
轩辕王提步就行,“我去看看她。”
阿珩伸手拦住了他,“父王,母后受不得刺激了。”
轩辕王愣了一愣,“那……那改日吧。”
轩辕王对昌仆说:“神族的两百士兵都阵亡了,奉珩儿之命提前撤离的四千若水战士全部活下,我已经派人继续搜救,也许还能救出一些若水的战士,你若有什么要求,尽管开口。”
昌仆眉目冷厉,刚要张口,阿珩抢先说道:“父王,我在三日前派烈阳送信回来,讲明炎灷意图引爆火山,请您立即派神将救援,如今烈阳下落不明,不知父王可收到了信?”
轩辕王心念电转,立即明白了一切,气得脸色发青,五官都几乎扭曲,可渐渐地,他神色恢复了正常,“这事我会派人去查。”
阿珩对轩辕王彻底死心,轩辕王肯定也会通过别的方式重重惩罚夷澎,可那不是阿珩想要的惩罚。
昌仆跪下,说道:“父王,虽然仲意已经尸骨无存,可我想求您为仲意举行一个隆重的葬礼。”
轩辕王说:“我本就是这个安排,还有其他要求吗?”
昌仆摇摇头。
轩辕王道:“那我走了,你们若需要什么,派人来直接和我说。”
躲在殿外的云桑看到轩辕王走了,才带着朱萸走进前殿。
她虽然嫁给了青阳,可在朝云殿,仍是一个外人,所以她也一直深居简出,凡事尽量回避。
阿珩向她问安,昌仆木然地坐着,犹如一个泥偶,对外界的一切事情都浑然不觉。
云桑十分心酸,她还记得几百年前的那场婚礼,火红的若木花下,昌仆泼辣刁钻、精灵古怪,在她心中,仲意和昌仆是唯一让她羡慕的夫妇,令她相信世间还有伉俪情深,可老天似乎太善妒,见不得圆满,竟然让他们生死相隔。
云桑对阿珩说:“前几日,我深夜睡不着,出外散心,看到轩辕山下有火光,就过去查看了一下,正好看到夷澎领着几个妖族围攻一只琅鸟,其中一个好似是狐族,说什么要把琅鸟的凤凰内丹取出,敬献给狐王去疗伤,我意识到是烈阳,就设法救了他,本想今日你回来时就告诉你,可我去找你时,隐隐听到哭声,似乎不太方便就回避了,没想到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
阿珩忙对她行礼,感激地说:“多谢你,烈阳如今在哪里?”
云桑说:“在珞迦那里。
烈阳的伤势非常重,我帮不了他,只能把他送到珞迦那里,让珞迦帮他疗伤。”
刚才只顾着烈阳的安危,没有细想,阿珩这会儿才发觉云桑刚才说的话疑点很多,烈阳的功力比云桑强,烈阳都对付不了的人,云桑肯定应付不了,唯一的解释就是当时珞迦在场,不是云桑救了烈阳,而是珞迦救了烈阳。
云桑冰雪聪明,看阿珩神色,知道她已明白,索性坦然承认,“我知道瞒不过你,其实那天晚上我是出去见珞迦,因为听说炎灷要投降,我有点不信,就去找珞迦询问战况,可惜我们去得晚了,烈阳已经昏迷,不知道烈阳为何而来。”
去得早又能如何?
云桑虽然嫁给了青阳,可彼此都只是互相利用,即使知道了这个消息,也不见得会传递给轩辕王。
阿珩甚至暗暗庆幸他们不知道,否则也许云桑会设法通知炎灷,到那时只怕连四千士兵和昌仆都逃不掉。
阿珩想到此处,突然冷汗涔涔,她如今怎么变成了这样?
云桑和珞迦待她一直亲厚,身为战败的异族,冒着得罪夷澎的风险救了烈阳,她却如此多疑。
可她能不多疑吗?
少昊对她和仲意何尝不好呢?
但不管再好,那都是私情,在大义之前,他们这些生于王室、长于王室的人都只能舍私情、全大义。
泥偶般的昌仆突然站起来,向外跑去,阿珩忙拉住她,“嫂子,你去哪里?”
“你没听到仲意的箫声吗?
你听。”
昌仆凝神听了一会儿,着急起来,“怎么没有了?
刚才明明听到了。
大嫂,阿珩,你们听到了吗?”
云桑潸然泪下,阿珩心痛如绞,却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宽解昌仆,也许只能寄希望于时间。
对有些人而言,时间会淡化一切,可对昌仆而言,也许时间只会一次又一次提醒她,仲意不在了!
就如神农王在妻子的墓旁对阿珩所说,漫长的生命只是令痛苦更加漫长!
轩辕王下令举国为仲意服丧。
轩辕国如今国势正强,大荒内各族各国都派了使者来吊丧,少昊作为仲意的姻亲,虽不能亲来,也派使者带着王姬玖瑶来为舅舅服丧。
轩辕王在轩辕城内为仲意举行了盛大的葬礼,阿珩不想缬祖白发人送黑发人,苦劝她留在了朝云殿。
行完仪式,安葬时,昌仆要求只能轩辕族在场。
等把盛放着仲意使用过的器具的棺木放入墓穴,宗伯正要下令封闭墓穴,一直沉默的昌仆突然说:“等一等!”
众人都惊诧地看向昌仆,昌仆凝视了一会儿仲意的棺材,回身对众人哀声说道:“今日我在这里哀悼我的夫君仲意,在若水,还有六千多女人和我一样,在哀悼痛哭她们的夫君。
对我们若水族而言,勇敢地战死沙场是一种荣耀!可我们不能接受被人陷害而死,那是对亡灵的亵渎!对所有死者的不敬!亲人的死亡就像是活生生地掏出了我们的心,可被人陷害而死的死亡却像是心被掏出后,又被浸泡到了毒汁里!仇恨一日不除,我们的心就永远都泡在毒汁里!”
昌仆盯着夷澎,“轩辕夷澎,你可听到了地下亡灵们愤怒的吼叫,若水女人们痛苦的哭泣?”
夷澎淡淡地说:“我不知道四嫂在说什么,请四嫂节哀顺变,不要胡言乱语。”
轩辕王对侍女下令:“王子妃伤痛攻心,神志不清,快扶她下去。”
侍女们想把昌仆强行带走,一群若水大汉噌一声拔出大刀,挡在昌仆身周,杀气凛然。
昌仆朗声说道:“王姬发现了炎灷在布阵引火山爆发,派人送信给轩辕王,请求他派神将去化解炎灷的阵法,我和仲意一直苦苦拖着炎灷,拖到了傍晚。
只要援兵及时赶到,就肯定没有今日的葬礼。
可信件在中途被人截取,截取信件的人就是他——轩辕族的九王子!”
昌仆指着夷澎,所有人都震惊地看向夷澎。
昌仆的视线慢慢扫过所有的轩辕族人,眸光冷冽,面容肃穆,一瞬间轩辕王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昌仆说道:“自从我父亲跪在轩辕王脚下,把最古老的若木花双手捧给轩辕王,选择了归顺轩辕国时,我们就是轩辕的子民,也就是轩辕九王子的子民,可他却为了一己私仇背叛了自己的子民。
作为若水的族长,为了六千族民的亡灵,六千女人的哭泣,我不能原谅他,若原谅了他,我无颜回若水!作为仲意的妻子,他杀我夫婿,我更不能饶恕他!”
说话声中,昌仆突然拔出早已藏在袖中的匕首,飞身跃起,拼尽全力,刺向夷澎。
少昊铸造的兵器真正发挥出了它可怕的威力,人器合一,气势如虹,无坚不摧。
夷澎早已习惯王族内隐藏在黑暗中的钩心斗角,怎么都没有想到昌仆竟然敢当众杀他,踉踉跄跄地后退,匆匆忙忙地布置结界,却挡不住昌仆早有预谋、不顾生死的全力一击。
昌仆势如破竹,所有的阻挡都被冲破。
夷澎眼前只有一道疾驰的彩光,距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绚烂,他怎么躲都躲不开,虹光在他眼前爆开,飞向他的心口,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再无从躲避,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整个世界都消失,耳边死一般的寂静。
夷澎以为死亡会很痛苦,却没有感受到心脏被击碎的疼痛。
他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心口,什么都没摸到。
在夷澎的感觉中十分漫长,可实际昌仆的兔起鹘落、闪电一击,只是短短一瞬。
轩辕王呵斥侍卫的声音此时才传来,夷澎睁开眼睛,还未来得及看清楚,一个身体软软地倒向他,他下意识地接住,是他的母亲,胸口喷涌的鲜血浸透了他的双手。
昌仆没想到彤鱼氏会飞扑上来,用自己的身体挡下了她的击杀,此时再想刺杀夷澎已经来不及,侍卫们已经团团把她包围住。
以生命为代价绽放的鲜血之花色彩夺目,缤纷绚烂,可是夷澎眼中的世界骤然变成了只有黑白二色,凄冷绝望。
“娘,娘!”
夷澎撕心裂肺地吼叫。
他抱着母亲,用力去按伤口,想要堵住鲜血,却只感受到母亲迅速冰冷的身体。
母亲已经气绝,可她在微笑,利刃刺破心脏肯定很痛,但是她知道儿子没有被伤害到,那么即使再有百倍的碎心之痛她也甘之若醴。
“娘!”
夷澎哀号,叫声如狼。
有很多侍卫冲上来,似乎想帮他,可他愤怒地推开了他们。
滚开,都滚开!
轩辕王走了过来,颤抖着双手想抱他的母亲,他一掌打到轩辕王的身上,“不许碰我娘!你也滚开!你这个忘恩负义的薄幸男人不配碰她!”
就在几天前,母亲为了替他求情,还在卑微地对轩辕王下跪哀哭。
轩辕王对母亲怒吼,说什么仅剩的旧情也已经被她的疯狂和狠毒消磨干净,母亲拖着轩辕王的衣袍哀哀哭泣,他却重重踢开了母亲,扬长而去。
夷澎抱着彤鱼氏,又是大哭又是大叫,好似疯了一样,“娘,娘,你醒醒,你还没看到朝云殿的那个女人死,你不是说绝不会放过她吗?
你睁开眼睛,我一定帮你杀了他们,把他们都杀了,一个都不留,我一定会替两个哥哥报仇……”
他抱着母亲,跌跌撞撞地向山林深处跑去。
没有人想到葬礼上竟然发生如此巨变,还牵涉到王室隐秘,吓得纷纷跪下,连大气都不敢出。
轩辕王脸色铁青地下令:“把所有若水人都拘禁起来,昌仆关入天牢,由秋官司寇亲自审理,按照律令处置。”
昌仆对她的侍从们说:“丢掉兵器,不要反抗。”
她抱起玱玹,对他喃喃低语:“好孩子,娘很想能看着你长大,可娘不能,娘太思念你爹爹了,也许你会恨娘,可等你有一日碰到生死相许的心爱女人就会明白了。”
她取下鬓边的若木花,把它放到玱玹手里,“等你碰到她,就把这个送给她,带着她到我和你爹墓前。”
玱玹似已感觉到不祥,放声大哭:“娘,娘!”
昌仆紧紧搂着他,边亲边说:“以后要听姑姑的话,你姑姑会照顾你,娘就自私地去找你爹爹了。
儿子,即使恨娘,你也一定要好好长大,成婚生子,生一大群孩子,你爹爹一定很开心……”
阿珩知道轩辕王绝不会姑息昌仆当众刺杀的行为,不仅仅是因为她杀死了轩辕国的王妃,更因为如果原谅一次,就等于在告诉所有人都可以目无法纪,随意行刺。
如今之计,只能先遵令入狱,再试图化解,看来昌仆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下令让她的侍卫立即放下了兵器。
阿珩刚松了一口气,却看到昌仆抱着玱玹,喃喃低语,不知道在说什么,姿势十分留恋玱玹,眼睛却是一直望着仲意的墓穴,边笑边哭,笑得幸福甜蜜,哭得悲伤哀绝。
阿珩全身打了一个寒战,立即冲上前,“嫂子,千万别做傻事!”
焦急地伸出双手,想要拉住她。
昌仆把玱玹放到阿珩手里,“小妹,对不起你了,要你担待起一切,帮我照顾玱玹。”
玱玹就在手边,阿珩只能下意识地抱住孩子,昌仆冰凉的手指从她指间滑过,“你四哥要我告诉你,他不怪赤宸了。”
阿珩一愣,电光石火间,昌仆反手把匕首插入了自己心口。
去拘捕昌仆的侍卫们失声惊叫,不知所措地呆住。
阿珩半张着嘴,喉咙里呜呜地响着,她用力把玱玹的头按向自己怀里,不让玱玹看,身子簌簌狂抖,连着玱玹也在不停地抖动。
玱玹大叫“娘,娘”,猛地在阿珩的手上重重咬了一口,趁机迅速地回头,看到母亲胸口插着一把匕首,身子摇摇晃晃地走向父亲的墓穴。
母亲的裙衫都被鲜血染红,颜色鲜亮,好似他在大伯和大伯母婚礼上看到的鲜红嫁衣。
昌仆踩着淋漓的鲜血,一步又一步,终于走到了仲意的墓穴边,她凝视着阿珩,慢慢地拔出了匕首,似乎想把匕首递给阿珩,却再没有了力气,手无力地垂下,匕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只是微弱一声,却震得所有人都心惊肉跳。
阿珩泪如雨下,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嫂子,你放心去吧!告诉哥哥,我一定不会让任何人伤到玱玹!”
昌仆嫣然一笑,身子向下倒去,跌入了漆黑的墓穴。
玱玹撕心裂肺地哭叫:“娘,娘,不要丢下我!”
骤然迸发的巨大力量竟然推开了阿珩。
他跌跌撞撞地跑向坟墓,“娘,爹,不要丢下我!”
非常奇诡,也许是昌仆的灵力溃散引发了周围环境的变化,墓穴居然开始自动合拢。
四周的土地迅速隆起,慢慢合拢,长成了一个倒扣的大碗,玱玹被挡在坟茔外面。
在坟茔之上,昌仆落下的斑斑血痕中,长出了无数不知名的花。
一枝双花,并蒂而生,彼此依偎,迎风而开,不一会儿,整个坟冢都被红色的花覆盖。
风过处,千百朵花儿随风而舞,竟好似能听到隐隐约约的阵阵笑声。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有玱玹狠命捶打坟茔,哭叫着:“娘,娘,娘……”
阿珩捡起浸满了昌仆鲜血的匕首,直挺挺地跪倒在哥哥和嫂嫂的墓前,面色惨白,神情死寂,犹如一个没有了魂灵的木偶。
轩辕王静坐在指月殿内,满面憔悴疲惫,连着举行三次葬礼,儿子、儿媳、妻子,即使坚强如他也禁受不住。
也许因为一切发生得太快,此刻他仍然在恍惚,彤鱼真的离开了吗?
从初相识的两小无猜到后来的彼此猜忌,虽然她日日就在榻边,可他却觉得她日渐陌生,不再是那个躲在高粱地里用梨子掷他的女孩。
几千年的爱恨纠缠,每一次他的容忍,只是因为他记着那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在荒草丛生的山顶,他从男孩变成了男人,她也从女孩变成了女人,她缩在他怀里瑟瑟发抖,也不知道是被山风吹得冷,还是紧张惧怕。
他在她耳畔许诺:“我会盖一座大大的屋子来迎娶你。”
她呸一声,“谁稀罕?
前几日去和我父亲求亲的蒙覃早就有了大大的屋子。”
他笑指着天上的月亮说:“我盖的屋子能看见最美丽的月亮,就像今夜一样,我们可以日日像今晚一样看月亮。”
她脸埋在他怀里偷偷笑了,身子不再抖,含糊地嘟囔:“我才不要看月亮,我只想看一个指着月亮的傻子!”
当年的他和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几千年后,他会在为她建造的指月殿内,怒对她说旧日情分尽绝,此后她若敢再碰朝云殿的人一下,他必把她挫骨扬灰。
他踢开了哀哀哭泣的她,决定彻底离开,没想到她比他更彻底地离开了。
轩辕王推开了窗户,窗外一轮月如钩。
他半倚着榻,静静地望着月亮。
这个殿是为了彤鱼而建,可千年来,他从没有和彤鱼一起并肩看过月亮,他已不是他,她亦不是她,早已没了并肩而坐的意义。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总喜欢在累了一天后,躺在这里,看一会儿月亮,朦胧的月光下,有年少飞扬的他,还有一个能印证他年少飞扬的女子。
可也许年代太久远了,他已经分不清到底想起的女子是谁,是躲在他怀里瑟瑟发抖的娇弱女子,还是那个踏着月光走到他面前的骄傲女子,或者都不是。
轩辕王靠着玉枕,似睡非睡,不知道过了多久,有医师来求见。
“这么晚了本不该来惊扰陛下休息,可陛下吩咐过,不管什么时候都要立即禀报王后娘娘的病情。”
轩辕王和颜悦色又不失威严地说:“你做得很对。”
“四王子妃自尽的消息传到朝云殿,听服侍王后娘娘的宫女们说王后当即昏厥,她们忙传召臣,臣到时,王后已经苏醒,她不顾臣等的劝阻,命令宫人把事情交代清楚。
王后听到彤鱼娘娘为救九殿下,心口中刀,当即死亡,情绪激动,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她又开始哭,边哭边咳,咳出了血。
宫女们跪了一地,求的求,劝的劝,王后却一直情绪难以平复,也不肯让臣给她看病,幸亏此时王姬回来了,她领着玱玹王子和玖瑶王姬跪在王后榻前,不停磕头,王后才不再拒绝臣等为她诊治病情。”
“王后的病如何?”
“郁气在胸,经年不散,心脉已损,自玱玹小王子出生后,王后的病本来在好转,不过这几日连受刺激,病势突然失去了控制,灵气全乱,如今连用药都不敢,只是吃了些安神的药。”
“究竟什么意思?”
医师迟疑了下,重重磕头,低声说:“沉疴难返,回天无术,只是迟早了。
臣没敢和王后说实话,只说一时悲痛攻心,放宽心静养就好。”
轩辕王吃惊地愣了一愣,下意识地望向了窗外。
医师紧张地等了半晌,都没有等到轩辕王的回复。
他悄悄侧了侧头,觑见轩辕王看着窗外,从他的角度,看不清轩辕王的神情,窗外的景致倒一清二楚。
月儿弯弯,犹如一枚玉钩斜吊在窗下。
轩辕王一直不出声,医师也不敢吭声。
医师跪得腿都开始发麻,轩辕王才蓦然回神看到他,诧异地问:“你怎么还在这里?”
医师压根儿不敢分辩,匆匆磕了个头,“臣告退。”
迅速退出了大殿。
月过中天,万籁俱静。
朱萸守着缬祖,靠在榻边,脑袋一顿一顿地打瞌睡。
云桑带着玱玹和玖瑶已经安歇。
阿珩犹在不停地捣药,却是捣完又扔,扔完又捣,眼内全是痛楚焦灼。
少昊乘夜而至朝云峰,先去悄悄探望了缬祖,再依照朱萸的指点,到庭院后来找阿珩。
他轻声叫阿珩,阿珩却充耳不闻,从他身边径直走过,就好似根本听不到他的声音。
少昊坐到一旁的石阶上,默默地看着阿珩走来走去。
朱萸告诉他医师说没什么大碍,可宫廷医师遇到重病就不敢说真话的那一套他比谁都清楚,探视过缬祖的身子,再看到阿珩的样子,他已经明白缬祖只怕是不行了。
战况如他所愿,轩辕和神农两败俱伤,可他没有一丝高兴。
每一次阿珩伸手去拿东西,他看到她没有了小指的手掌,心就会痛得骤然一缩,好似是他的手指被斩断。
点点萤火虫在草地上飞舞,闪闪烁烁,好似无数个小小的星光,他随手抓了一只萤火虫,兜在手间,犹如一盏小灯,好多事情都在闪烁的光亮中浮现。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仲意时,仲意害羞地半躲在青阳身后,含含糊糊地叫“少昊哥哥”;他、青阳、云泽喝酒时,仲意安静地坐在一旁,两只眼睛发亮地看着他们;小小的仲意握着剑,他握着仲意的手,教给了仲意第一招剑法,青阳在一旁鼓掌喝彩,仲意也笑着说“谢谢少昊哥哥”;云泽亡故后,青阳被囚禁于流沙中,仲意跑来找他,哭着叫,“少昊哥哥,你快去看看大哥,大哥要死了。”
也记得第一次见阿珩,她满身鲜血,无助地躺在祭台上,他抱起她,心中有很微妙的感觉,这个女子就是他的新娘吗?
竟然在后怕自己差点晚到一步。
从玉山回朝云峰,阿珩和他星夜畅谈,她装作很自然地聊着天,可每次饮酒时都会脸红,也许因为知道那一分娇羞是为他绽放,他竟然不敢多看。
承华殿内,他与她携手共游,弹琴听琴,种花赏花,酿酒饮酒,本意只是为了做给别人看。
可是,那琴声,因为有她的倾听,才格外愉悦心神;那园中的花,因为有她携手同看,才格外娇艳;那些他酿造的美酒,因为有她共饮同醉,才分外醇厚。
她的一笑一颦,一举一动,都鲜活生动,让冰冷的宫殿变得像一个家,他真真切切地因为她而欢喜而大笑,那些朝夕相伴的时光并不是假的。
虞渊内,在吞噬一切的黑暗中,他闭目等死,阿珩为了他去而复返,她从没有对他许过任何诺言,却已经做到了不离不弃。
那一次,他身在漆黑中,却感受到了光亮,可这一次,他拢着光亮,感受到的却是无边的黑暗。
“阿珩!”
他抓住了从身畔飘过的青色裙衫,想解释,想挽回,可他自己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解释说他绝没有想让仲意死,还是解释说他绝没有想到仲意会那么固执,明明知道了消息,可以提前离开,竟然不肯偷生,昌仆又会如此刚烈,竟然不肯独生。
“放开!”
阿珩用力拽裙子,少昊一声不发,却无论怎样都不肯松开。
阿珩拔出了匕首,是他和她一起为仲意和昌仆打造的结婚礼物,也是今日昌仆自尽的匕首,匕首上仍有殷红。
少昊身子猛地一颤,物犹在,人已殁,当年他亲手铸造的祝福变成了一种讽刺。
阿珩握着匕首的手只有四根手指,在裙上快速划过,整幅裙裾都被割断。
转瞬间,她人已经远去。
少昊握着半幅裙裾,手无力地落下。
从今后,恩断义绝!
所有的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青阳、云泽、仲意、昌仆,他们一个个都永远离去了,阿珩也彻底离开了。
桑林内,赤宸靠树而立,静望着少昊和阿珩。
知道仲意今日出殡,他放心不下阿珩,想过来看她一眼,没想到又听闻昌仆竟然自尽了。
他本来没打算上朝云峰,不是害怕,而是他的出现本就让阿珩痛苦,她如今背负的痛苦已经够多,他只想确认她一切安好,静静来去。
可是,她并不安好,赤宸无法放心离去,一直藏身在桑林内,躲在暗中陪伴着她。
看到朝云殿内医师进进出出,虽然没有听到医师说什么,可只看阿珩的样子就能猜到缬祖病得不轻。
因为有失打理,青石铺成的地上多有野草长出,更深露重,踩到湿漉漉的草上,阿珩脚下一滑,摔倒在地。
阿珩想要站起,可撑了撑身子,脚腕子剧痛,又软坐了下去,忽然间,她泪如雨下,不敢哭出声音,用力强忍,忍得整个身子都在抖,只是觉得冷,就好似整个身体都浸在寒冰中,从内到外都是痛入骨髓的冷意。
少昊急急站起,想过去扶阿珩,突然感觉到桑林内有人藏匿,“谁?”
赤宸善于藏匿,少昊又心神恍惚,一直没有察觉赤宸就在附近,可赤宸看到阿珩摔倒,急切间却忘了收敛气息。
赤宸见少昊已经发现了自己,索性不再回避,现身在桑林外,只淡淡看了一眼少昊,就旁若无人地快步走向阿珩,把阿珩从地上用力拽起。
阿珩以为是少昊,用力要推,不想竟然是赤宸,下意识地双手变推为抓,抓住了他的胳膊,泪眼迷蒙地看着赤宸,神情凄楚无助,似乎想找到一个可以安歇的地方,卸下无法承受的悲痛。
赤宸一把就把阿珩拥进了怀里,一句话没有说,只是非常用力地搂住了她,好似要把身上的暖意强压到她心内,把她藏在自己的骨血中,不让她再承受任何痛苦。
阿珩头埋在赤宸的颈间,用力咬着他的肩头,默默痛哭,泪水疯狂地汹涌着,可因为有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心就不再那么孤单凄冷了。
少昊凝视着赤宸和阿珩,可赤宸和阿珩眼中却只有彼此。
他默默地转过了身子,挺着背脊,昂着头,一步一步离开,视线却涣散虚无。
玄鸟载着他,飞向高空,今夜月淡星明,一颗颗星星,犹如一盏盏灯光,他仰望着满天星光,忽而纵声狂笑,笑得前仰后合,几乎要跌下去。
高辛河流上的万盏灯光安全了,可是他所拥有的最后一盏灯光却彻底熄灭了!
七日后,按照风俗,要给昌仆行祭礼。
昌仆刺杀彤鱼氏罪不可恕,可她已经一命抵一命。
在阿珩的游说下,轩辕王下令释放了被拘押的若水族战士,允许他们去祭奠昌仆,不过不许返回若水,以后就作为玱玹的贴身侍卫永远留在轩辕山。
轩辕王也亲自去祭奠昌仆,仪式由小宗伯带着玱玹完成,可玱玹迟迟不肯开始,说是要等姑姑。
小宗伯催了他几次,玱玹只是紧抿着嘴角,不说话。
他来之前,姑姑对他说:“你先去看你爹和娘,姑姑要去拿点东西送给你娘,让你娘安心地随你爹离开。”
轩辕王冷眼旁观。
玱玹全身缟素,站在最前面,小脸绷得紧紧的。
许是刚经离丧,他的眼睛里有着不合年龄的老成,看人时带着冰冷的警惕和刺探,因为年纪还小,不懂得掩饰,那种咄咄逼人的锐利越发令人心惊。
小宗伯看了看时辰,不敢再拖,下令仪式开始,可小小的玱玹竟然上前几步,对所有人斩钉截铁地说:“我说什么时候开始才能开始!”
“可是时辰不对……”
玱玹抬眼盯着小宗伯,“这里面躺着的是我爹娘,我来做主!”
小宗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不知所措地看向轩辕王,轩辕王不吭声,只是看着玱玹。
轩辕王记得第一次见玱玹时,玱玹还在襁褓中,他把玱玹抱到怀里,发现他对琴声很敏感,宫廷乐师弹错了一个音节,连话都不会说的玱玹却会蹙眉。
轩辕王以为玱玹的性子随了仲意,贪恋琴棋书画这些没用的东西,从此就对玱玹再没留意。
可这一次,轩辕王开始对玱玹另眼相看。
这一天也是彤鱼氏的祭礼,可因为缬祖是王后,青阳是众人心中未来的轩辕王,轩辕王又对外宣称昌仆是战场上受了重伤,伤重不愈而亡,所以祭礼自然要比“病亡”的彤鱼氏隆重很多。
彤鱼氏的墓前冷冷清清,只有夷澎一个跪着。
阿珩走了过去,夷澎呵斥:“滚远点。”
阿珩没理会他,依旧走到了墓边,夷澎勃然大怒,挥掌打阿珩,招招都是毙命的杀招,“你是来炫耀吗?”
阿珩边闪避边说:“我该炫耀什么?
炫耀我的三个亲哥哥都被你们害死了吗?
炫耀我的母亲被你的母亲逼得已经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吗?”
夷澎惊疑不定地问:“你在胡说什么?
青阳不是活得好端端?”
“他已经死了,当你设计让父王误会他真要毒杀父王时,他喝下的毒药正好在和赤宸对决时发作,死在了赤宸掌下。”
“那归墟水底闭关疗伤的青阳是假的?”
夷澎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娘,你听到了吗?
害死哥哥的凶手原来早就死了!那个老毒妇也要死了!”
阿珩冷眼而看,夷澎笑够了,才看着阿珩,说道:“以你的性子,这应该是你送给我的祭礼。
小妹,你打算怎么杀了我呢?”
阿珩说:“我已经动手了。”
夷澎笑说:“我相信你的话,可我不明白。”
“在几千年前,我母亲和神农王曾是结拜兄妹,神农王病危时,把他凝结了一生心血的《百草经注》给了我。”
夷澎恍然大悟,“难怪你能混淆你那个小野种的怀孕日子,可纵使有《百草经注》也不可能轻易让我中毒。”
“我知道,可你忘了吗?
我们是同一个师父教导,我非常熟悉你的灵气运行。
毒是分两步下,第一步,就在这里。”
阿珩看向彤鱼氏的墓,“你这几日常常在这里一跪就跪一个晚上,伤心时,护体的灵力会虚弱很多,邪气很容易入侵。”
“这是灵力加持过的墓穴,如果有毒肯定会有变化。”
“是啊,所以我用的药不能算是毒,反倒是对提升灵力大有裨益的药,能让你的灵力在短时间内急速提高。
我刚才告诉你青阳已经死了,你情绪激动,狂笑时吸入了很多不该吸入的东西,这些也不是毒药,不过和你体内的药碰到一起后,再结合你特殊的灵力运行,会引导你的所有灵力汇聚向心脏,你的心脏最后会因为承受不住自己的强大灵力,爆炸而亡。”
夷澎愣住,阿珩说:“我是神农氏的徒弟,不是百黎毒王的徒弟,不是非要毒才能要人命。”
生既无欢,死又何惧?
夷澎笑了笑,凝聚起所有灵力,想一掌打死阿珩,“那也好,咱们一起上路!”
阿珩静站未动。
夷澎掌力送到一半,栽倒在了墓前。
他刚才凝聚的灵力全都向他的心脏涌去,胸口的血管似乎要炸裂,痛得他全身痉挛抽搐。
夷澎努力地克制着乱流的灵气,脸色从白转青,又从青转红,无数灵气就好似无数条毒蛇钻噬着他的心脏,脸皮都痛得在颤抖。
阿珩蹲在他身前,眼中情绪非常复杂,她恨他,所以才设计这个痛苦的死亡方式给他,可如今看到他的痛苦,她同样觉得痛苦。
“夷澎,如果我不杀你,你是不是会对玱玹下杀手?”
夷澎痛得面容扭曲,却仍旧狂笑着,狰狞地说:“是!他娘杀了我娘,我怎么可能放过他?
你们都要死……啊!”
他痛得说不出话来,双手撕抓胸口。
衣服被他撕碎,露出了左肩上的伤痕,五个暗紫的圆,好似一个爪子的形状。
阿珩面色骤变,双目中全是泪光。
“啊——啊——”夷澎痛得惨叫,跌倒在阿珩脚下,缩成一团,肩头的伤痕越发清晰。
阿珩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搭在了夷澎的肩上,把灵力送入他体内,缓解着夷澎的痛苦。
夷澎撕扯推打着她,“你滚开!”
她却没有避让,任由夷澎推打着她,衣袖被夷澎扯裂,露出了胳膊。
她的胳膊上也有一道伤痕,和夷澎肩上的伤痕很像,像是半个爪子。
夷澎的手从她胳膊上打过,突然就慢了一慢。
阿珩的灵力起了作用,疼痛渐渐消失。
离去的疼痛似乎把他心里的一切悲伤恨怨都抽空了。
他的心似乎变成了一汪潭水,清澄干净,日光投射进来,能穿透漫长的悠悠时光,清晰地看到潭底,有一个不知忧愁的少年。
父王规定他和阿珩一块儿读书,为他们选定了同一个师父,母亲却禁止他和阿珩说话。
每日清晨,阿珩都会躲在墙角等他,和他手拉着手一起去上课。
夏日的午后,他们一起从高高的桥上往水里跳,比谁溅起的水花更大。
冬日的雪地里,他们一起趴在雪上,用箩筐捕雀鸟。
他会把最喜欢的鹦鹉送给阿珩,阿珩会为他绣荷包,打最美丽的荷包穗子。
野草丛生的荒凉山坡是他们的秘密乐园,你追我赶,一起捉蝴蝶,一起捕蟋蟀,一起挖蚯蚓,她叫他“九哥,慢点”,他叫她“阿珩,快点”。
也许因为母亲、哥哥们禁止他们一起玩,他们俩都很叛逆,就越发往一块儿凑。
明明很要好,可只要在家族的聚会上,就会装作谁都不认识谁,等到背人处,却会相视而笑,彼此偷偷做鬼脸,窃喜于父母兄长不知道他们的小秘密。
一起吃饭时,因为排行,两人挨着坐,不敢说话,可桌子下面,却是你碰一下我,我再轻轻踢一下你,一起抿着嘴角偷偷笑。
听说象林叔叔捉了个很厉害的妖怪,他们一起逃课去看大妖怪,两个脑袋凑到一起,窃窃私语一会儿就有无数阴谋诡计,竟然把所有的侍卫都诓骗走了。
他们跑进去,无意中破坏了禁制,凶暴的妖怪被放出来。
他们吓得狂跑,阿珩穿着裙子跑得不利索,被妖怪一爪拍下,就把胳膊拍断了。
他回身去看阿珩,阿珩半边身子都是血,冲着他大叫:“九哥,快跑,快跑!”
他好害怕,是很想跑,可是他更怕阿珩被妖怪吃了,他跑回去救阿珩,对着妖怪跳,挥着双手,“来啊,来啊,来追我啊!”
妖怪被激怒,扔下阿珩来追他,他跑不过妖怪,被妖怪抓住,一只锋利的爪子贯穿了他的肩膀,另一只锋利的爪子要刺向他的心口。
阿珩拖着断胳膊,飞快地跃到妖怪的肩上,用力砸妖怪的眼睛,边砸边哭:“九哥,九哥,你疼不疼?”
他可不想和女孩子一样娇柔软弱,努力对阿珩做鬼脸,故作满不在乎,抽着冷气说:“这妖怪还算厉害。”
阿珩被他的鬼脸逗得破涕而笑。
幸亏象林叔叔及时出现,把他们俩救了下来,虽然叔叔、哥哥们都为他们求情,可父王十分生气,关了他们的禁闭,还让医师把他们的伤痕都留着,让他们牢牢地记住教训。
那些一起学习,一起嬉戏,一起和父母作对,一起欺骗哥哥的日子……
夷澎握着阿珩的胳膊,神情很恍惚,似乎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变成了今日这样。
“阿珩。”
夷澎轻轻地叫。
自从三哥轩辕挥死后,他只肯客气地叫她小妹。
阿珩的泪水潸然而下,“九哥。”
自从青阳死后,第一次情真意切地把他看作哥哥。
夷澎微笑着说:“如果可以不长大,该多好,真想回到小时候。”
阿珩的灵力再无法束缚他的灵力,疼痛又开始加剧,夷澎悄悄摘下了阿珩挂在腰间的匕首——那把昌仆用来自尽的匕首,用最后一点力气扎入了自己的心口,“阿珩,这次的妖怪太厉害,我们都输了。”
“九哥,九哥……”
阿珩惊慌地叫,满面都是泪,夷澎却冲她做了个鬼脸。
鬼脸僵硬在脸上,成为永恒的告别。
“九哥!”
阿珩抱住了夷澎,泣不成声。
山坡上,彩蝶翩飞,有少年少女在风中奔跑跳跃,愉快的笑声随风荡漾。
阿珩,阿珩,快点,快点!
九哥,九哥,慢点,慢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玱玹的坚持下,众人一直守在仲意和昌仆的墓前等候。
阿珩面色煞白,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小宗伯看她到了,立即宣布仪式开始。
阿珩手中握着一把沾满了鲜血的匕首,是阿珩和少昊送给仲意和昌仆的结婚礼物,是刺杀了彤鱼氏的匕首,也是昌仆用来自尽的匕首,可今日的鲜血又是为何?
哀乐声中,阿珩用力把匕首插在墓前,“四嫂,你可以安心去陪四哥了,再没有人会伤害玱玹。”
别人都没听懂她的话,轩辕王却脸色立变,“珩儿,你究竟做了什么?”
“我把所有事情做了一个了结!”
阿珩站着,身子摇摇晃晃,好似风一吹就会倒,面容却异样倔强冷漠。
轩辕王心惊肉跳,转身向彤鱼氏墓地的方向奔去。
半晌后,山林深处突然传出了一声短而急促的哀叫。
阿珩的身子晃了一晃,好似要摔倒,却硬是咬着舌尖,站住了。
阿珩抱起玱玹,“我们回家,回去看奶奶和妹妹。”
玱玹双手握着匕首,“这个呢?
要留给娘吗?”
阿珩说:“你留着吧,用这个保护好自己,让你娘心安。”
玱玹抱着匕首,唇角紧紧地抿着,凝视着父亲和母亲的墓,用力点了点头,似在许诺。
阿珩前脚进朝云殿,轩辕王后脚提着剑冲了进来。
侍女们根本来不及禀告,轩辕王径直闯进厢殿,举剑就要杀阿珩,朱萸想阻拦,却没拦住,玖瑶害怕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和玱玹一左一右用力抱住轩辕王的腿,可根本拦不住轩辕王的步伐。
阿珩端坐不动,仰头盯着轩辕王,坦然无惧。
轩辕王高举着剑,手簌簌直抖,挥剑欲砍。
“你要想杀就先来杀了我!”
缬祖苍老虚弱的声音突然响起。
原来,云桑见形势不对,立即去找了缬祖,此时扶着缬祖刚匆匆赶到。
轩辕王心头一惊,剑势一偏,没有砍中阿珩。
他回头盯着缬祖,怒指着阿珩问:“你知道她做了什么吗?
她在彤鱼的墓前杀了夷澎,夷澎的鲜血把整个墓茔都染成了血红……”轩辕王的声音发颤,说不下去。
缬祖冷声斥问:“你查过了吗?
怎么可以查都没查就给珩儿定罪?”
轩辕王悲笑,讥嘲地问:“需要查吗?”
他盯着阿珩,“是你做的吗?”
阿珩面无表情地看着轩辕王,淡淡问:“父王觉得呢?
也许在千年前,二哥死时,父王能清楚地回答大哥的质问,就不会有今日的一问。”
轩辕王的身子骤然一颤,手中的剑咣当一声掉到了地上,“你已经不是我的小女儿珩儿了!”
他盯着阿珩,凄伤欲绝地说,“云泽死后,我就怕会有今日。
我不顾所有人反对,特意让一个师父教导你和夷澎,让你们一块儿学习、一块儿玩乐、一块儿长大,就是希望不要发生今日的事情。”
他抓起阿珩的胳膊,“看到这个伤痕了吗?
还记得夷澎如何救了你吗?
我不让医师把疤痕消掉,并不是为了惩戒你们淘气,只是想让你们一辈子都记住你们是血浓于水的兄妹!”
轩辕王重重扔下阿珩的胳膊,“这个疤痕你永远消除不掉,你就日日带着你杀死夷澎的记忆活下去吧,活一日,痛苦一日!”
轩辕王转身就走,离开了朝云殿。
阿珩身子僵硬,不言不动,不管谁和她说话,她都没反应,小夭哭着叫娘,她也好似听不到。
缬祖让他们都下去,安静地抱住阿珩,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好似安抚受惊的孩子。
半晌后,阿珩慢慢恢复了神识,对缬祖喃喃说:“我杀了九哥。”
便再支撑不住,精神彻底崩溃,瘫倒在缬祖怀里,嘶声痛哭,“我不能让九哥伤害玱玹。
我不后悔,我只是后悔我没有早做,如果我早一点下决断,肯狠心杀了九哥,四哥就不会死,四嫂也不会死。”
可她的眼泪却是汹涌不停,全身上下都冰凉彻骨,不停地打寒战。
“娘明白,娘都明白。”
缬祖轻拍着女儿的背,眼泪潸然落下,这原本是她应该来承担的一切,可她当年软弱地逃避了,到今日她的女儿只能站起来承担一切。
如果一切能回头,她宁愿戳瞎自己的双眼,也不要看到那个轩辕山下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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