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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阵前何人敢逞凶


苏小猫不肯离开酒店,心里那道“坚守现场”的警戒线始终拉着,唐劲做了让步,直接在这家酒店开了一个房间。

刷卡进门,唐劲将人推进浴室,挽起袖子作势就要脱她衣服。苏小猫双手护胸,向后一跳三步远,瞪着他,“我四天没怎么睡了,这时候干这禽兽之事,你太过分了啊。”

“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唐劲扫了她一眼,嫌弃得很,“我口味没那么重。你身上脏成这样,送给我都不要。”

他将她推进浴池,放满一缸水,又把浴室内的沐浴露肆无忌惮地往浴缸里倒了半瓶。苏小猫看着他,惊为天人,“我还没脏到这个地步吧……”

唐劲冷笑,“苏小姐,不要低估你搞事的水平。”

要不是眼前这位是他自己选的老婆,他简直不想认她。方才在走廊上拎起她的衣领时,那粘腻的手感让唐信确信,这家伙连续作战四天,根本没洗澡,拎出去往太阳下一晒都要馊了。

他站在浴池旁,双手环胸,居高临下,“你要自己洗,还是我帮你洗?”

“当然……不劳烦你了。”

唐劲盯着她被水浸湿的身体,忽然不那么想走了。

苏小猫泼了他一捧水,将他的裤脚管打湿了一块,将他的恶念打消在幼苗阶段,“你出去呀。”

难得她还有要收拾自己的觉悟,唐劲没再搞她,带上浴室的门走了出去。

苏小猫擦着头发走出浴室时,舒服得伸了一个懒腰。

酒店侍者从房中走出来,推着餐车出去,见到她,鞠躬致礼。苏小猫嗅觉一流,顺着客厅传来的香味走过去,只见餐桌上已经放了满满一桌晚餐,精致剔透,唐劲对美食的品味向来经得起考验。

“雪中送炭,朋友,你真是我苏小猫的朋友!”

苏小猫感动得都词汇量贫乏了。四天了,她靠矿泉水和快餐已经过了四天了,几乎都没吃饱过,精神又时刻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以至于她都不感觉饿。这会儿意志陡然放松,才发现身体早已不行了,又累又饿。

“还不过来?”

唐劲正给她杯子里倒牛奶,示意她先过来喝,“站在那里干什么,你是傻了吗?”

苏小猫二话不说,拉开椅子,迅速就位。

食物面前,她太感动了,拿出了平日里很少会有的诚心,“神啊,谢谢你赐予我食物。”苏小猫这信仰信得三心二意,平时从不见她求神拜佛,但关键时刻却总会说那么一两句感谢的话,也不知道她这么信下去能不能感动什么神。

苏小猫在那边势如破竹地吃饭,唐劲在这边伤筋动骨地心疼。

“最近本事了啊,工作这么拼命,”他语气不善:“连家都不回了?”

苏小猫吃饭吃得把头都埋进了碗里,声音是从碗里闷声闷气发出来的,“以前也拼啊,赚钱这回事什么时候能不拼了。”

唐劲“哦”了一声,语气凉凉的:“就是说,以后也要一直这样了?”

苏小猫顿了顿,没说什么,继续吃饭。

当扒拉完一碗饭后终于放下碗,道:“你明明知道,现在这时间点,和以前不一样。”想了想,又补充道:“和以后大概也不会一样。”

“为什么?”

“不拼一把的话,公司搞不好就是别人的了。”

“……”

唐劲正在给她盛汤,像是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么有战略高度的话,一时楞了一下,回神后提醒她:“苏小猫,《华夏周刊》不是你的,自会有管理层考虑这些问题。你做好分内的事,其他的,何必庸人自扰。”

“不是啊,我从来没有这么想啊。”

苏小猫啃着一只鸡翅膀,五星级酒店的烹饪水准经得起考验,一只鸡翅膀就将苏小猫的热情都调动起来了,和唐劲不疾不徐的样子形成文野之分。微妙的是,苏小猫说的话却不大而化之,细细听,才会发现她的高度是需要旁人很努力地够一够才够得上的,“法律上,公司的归属权属于股东;感情上,这个地方,是属于这里养活过的、我们每一个有良心的人。”

唐劲了然。

“你不喜欢‘金中资本’,”他有些了悟,补充道:“你也不喜欢钟文姜。”

苏小猫笑了。

“谈‘喜欢’两个字,对象错了。我不是主动的,我是被动的。”她喝着牛奶,幽幽地看着他:“对方是强行闯入的陌生人。对陌生人,大部分人都不会喜欢。”

唐劲明白,这已经是苏小猫相当不喜欢一个人的表示了。

对陌生人,苏小猫从来没有评判的兴趣。讲话讲七分,半真半假,不伤大雅。她是那种能做朋友就绝不做敌人的性格,和她做朋友做得人非常舒服,再做下去就是两肋插刀的关系。就是这样一个苏小猫,此刻对他直言不喜欢,唐劲就明白,她的“不喜欢”里已不仅仅是讨厌了,还有反击、攻守、人若犯她她必犯人。

“其实每个人,都有你看不见的样子。”

也许是不希望她因公事而有负面情绪,唐劲开导她:“就拿钟文姜来说,她也有你无法想象的一面。她父亲过世的时候,她只有二十六岁。那么大的家族,夺权的人这么多,她只能靠她自己。这还不是最痛的,最痛的是她父亲并非死于疾病,而是死于私立医院的贪婪,医生为了多赚钱而做了不必要的手术,伤到了原本没有问题的器官,最终数病齐发,酿成了悲剧。”

苏小猫一边喝着汤一边听,听到最后汤也不喝了,长长地“啊”了一声。

唐劲知道,她心软了。

“所以,不要轻易地对陌生人产生负面情绪,令你自己不愉快。”他摸了摸她的脸,他喜欢见这一张脸上有笑容:“金中资本和华夏周刊之间的事,本质上而言,只是一件最寻常不过的商业事件。商场上的战争,无论输赢,都有规则。为这样一件公事而动了私情,甚至令自己透支,就太不值得了。”

苏小猫小口小口地喝着汤,不说话。

唐劲一笑。

他明白,苏小猫的心软一开始都很矜持。这是个心怀善意却又不愿意让旁人看出这一份善意的女孩子,矛盾又羞涩,没有太多人会懂,她也不要人来懂。

唐劲拿起手帕擦了擦她的嘴角,冷不防用力一抱,将人抱在腿上,“吃完了吗?”

苏小猫翘着二郎腿,大爷似地眯着眼,眼角带笑,“怎么,要来献殷勤呀?”

唐劲的回应是直接拦腰抱起她,走去卧室放在了床上。

“好好睡一觉,”他道:“不要再想公司的这件事,知道吗?”

苏小猫看了他一眼。

原本她一腔热血,战斗的激情都被丁延调动起来了,誓与公司共存亡,团结一致为明天,明天会更好。但今晚唐劲跟她讲了那番话之后,苏小猫都听得见她的一颗心软软地塌下来的声音。女人不易做,女人之外岂负有他,钟文姜也是女孩子,苏小猫对她讨厌不起来了。这真是糟糕,唐劲要让她做一回叛徒了。

她被他哄着躺下去睡觉的时候,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钟文姜的那些事?”“你当过狗仔,你来问我?”男人掐了掐她的脸蛋:“报纸上都有写。”

苏小猫反应过来了,“哦哦”了两声,打了个呵欠钻进被窝迅速地睡过去了。

2013年,深冬,暴雨,一个年轻女孩跪在“半岛”独栋别墅前,表情静定。

唐劲开车回家时,看到的就是这一个场景。

他坐在车里,看了她一会儿。

他当然知道,她是谁,也知道,她来这里的目的。事实上,在此之前,他已接到她的好些电话。他并不想和她扯上关系,婉言拒听了电话。他唯一失算的是,她的毅力和决心。暴雨中豁出去一次,不要自尊不要命地等一个人。钟文姜含锋带血的做事方式,他自此领教了一回。

他知道,她当下的境况,不太好。

父亲病重,表亲夺权,商界的“金中”招牌摇摇欲坠,债权人上门,冻结资产,拍卖变现。她无力阻止,也要阻止,谁叫她是钟家唯一的大小姐。大小姐三个字,在她二十六岁之前意味着锦衣玉食,二十六岁之后意味着亡国之前的最后一任继承人。

亡国的滋味不好受,她才二十六岁,承受不起这巨大的家族之殇。横竖都是一死,临死之前,护家族荣光一次,她无憾。

阴差阳错,这荣光,此刻就在唐劲手里。

他有些头疼,在车里扶着隐隐作痛的额头。

他一生最不喜意外,尤其是横祸般的意外。人是有“命运”这一说的,他信这个,但当“命运”太违背他的意志时,他不可避免地像一个寻常人那样,升起些不愉快。

他甚少参与高价拍卖会,半个月前为了一件东西而亲自前往,实属事出有因。唐家二公子势在必得的东西,不会失手。就在那一场拍卖会上,他砸下重金,竞得一栋被称为“东方维纳斯”的建筑别墅。他的生命里有一个参与感极强的人,而那个人对这栋别墅赞赏有加,唐劲对这件礼物的势在必得,从那个人口中讲出一句“要说欣赏的建筑,‘东方维纳斯’可以算一件”就开始了。

拍卖会的法律程序他非常清楚,能拿到这个位置公开拍卖的,都是在法律关系上明白无误、绝无后患的物品。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法律之外还有人情,钟文姜这一回就只认人情、冲他而来了。

“东方维纳斯”别墅建筑,出自钟文姜祖辈之手,钟家祖宅,只此一栋。

钟家的荣光,都在这一栋建筑当中了。

唐劲无奈,打开车门下了车。

他走到她身前,没有弯腰,只将手中骨节分明的黑伞往她上方移了一些。暴雨中,他声音清冷:“钟小姐,希望你明白,我买‘东方维纳斯’,过程完全合法。数十亿资金当场履约,你想要回它,该找的不是我,而是将它抵押拍卖的债权方。换言之,若我不想对你让步,我对你,是完全没有让步的必要的。”

钟文姜伏地行大礼,生死关头,仍奋力一搏,“我不会不自量力到要您将它归还给我,我只斗胆请您给我一次机会,不要将它卖给他人。数年之后,我定将从你手中将它买回,到时候的价格,您随意开,我绝不反驳。”

唐劲揉了揉太阳穴。

他极少跟年轻女孩交手,拿不出在唐家事不厌精的那一面,那一面的唐劲不出来,剩下的这个唐劲,会很容易心软。

“钟小姐,我想你误会了。我不是拿它来做投资,转手卖给他人。我也不是自住,或者收藏。”他明明确确地告诉她:“我买下它,是作为礼物,拿来送人的。所以我是不可能,将它卖给你的。”

她抬头,眼中升起一丝希望,“您将送予的那个人,我去求,有可能答应我方才的要求吗?”

唐劲没有给她希望,“以我对他的了解,没有这种可能。他要的,绝不会让给他人。”

钟文姜当即跪在地,头深埋下去,几乎磕到他被雨淋湿的鞋,“那么,我还是只能求您了。”

唐劲这下是真头痛了。

她这是讹上他了还是怎么的?他只不过是买了一件礼物来送人,真金白银花下去了,这会儿她以她家的悲剧来试图让他感动,回心转意放弃,怎么可能。他顶多能理解,但绝不会感动。他是唐家的人,论悲剧,论危险,哪一个比得过唐家?

他弯下腰,试图将她扶起来,他没有受人跪地的习惯。

“你先起来……”

话没说完,右手滑过她的额头,他停住了。

暴雨中,她浑身滚烫。他一愣,一个忍受着高烧侵袭的女孩子,还有那样的毅力对他奋力相求。他看着她,明白了,这完完全全是一个只为家族而活、不顾自我生死的女孩子。

她望向他,逻辑和意志丝毫不受高烧影响,对他展现了惊人的生命力,“我会永含希望,来对您相求。所谓希望这回事,从来不是在顺境中会有的,而是在绝望中才有的。点一枝寸金烛,甚至只是半截檀香,于我而言,就是暗夜中有光。”

既硬气,又任性,她是将男儿心和女儿身,一并负责了。

唐劲一把将她扶起来,脱下大衣穿在她已经湿透的身上,替她打着伞,第一次对一个女生让了步,“你跟我来。”

“……”

她踌躇,不敢。

他将手中的伞放入她手中,见她不跟上,他也没有折返,径自先进了屋,留下几句话:“不要让自己倒在我这里。你的对手不是我,而是那些,让钟家落到如今境地的人。”

钟文姜握紧了手里的伞。

身体高热,心境澄明。

他给了她一条生路,这一份情意,她自此欠下了。

她一夜好睡。

醒来时发现额头贴着降温贴,撕下来,摸了摸额头,已经没有了热度。床头放着一杯清水、两颗药片、一张便签。白纸黑字,劲秀的字体跃然于上:醒来记得吃药。落款“唐劲”两个字,一笔落成,一笔落进她心里。

她吃了药,喝了水,拿着水杯走出去。

露台有好风景,依山傍海,放眼远眺一片深蓝海水。雨过天晴,一旁的壁炉生着火,幽幽燃着,将这冬日的一角覆上了一层暖意。

她放下水杯,向他鞠躬,“药已经吃了,谢谢您。”

“高烧退了吗?”

“已经退了,”唐家的人事关系,她多少有些耳闻,问了一声:“是邵其轩医生给我开的药吗?”

“呵,他身价贵得很。唐家请得动他的,没几个人。”

她一愣,没有反应过来。

唐劲正一手拿着颜料盘,一手拿着画笔,在一幅油画前画着什么。这会儿停了下来,看了她一眼,笑了下,“你放心,你只是高烧而已,所以我没让邵医生过来,这点程度我还是可以应付的。”

她有些担待不起。

虽然后来她才明白,所有的感情也都是从这担待不起里开始的。

只能再一次向他致谢:“谢谢您照顾我。”

“如果你要感谢的话,不妨过来帮我一个忙。”

“什么?”

他没有解释,示意她过去。

钟文姜走过去,停在他身旁,这才发现他正在画的一幅风景画,当中的主角赫然正是“东方维纳斯”。

他拿着油画笔,有些不好下笔的无奈,“对它最了解的,是你。我只见过它一次,凭着印象画的,有些细节记不清了,如果你能帮我指正,那就再好不过了。”

她有些动容,又不解,“您为什么要画这个?”

他对她一笑,弦外之音。

“准备买来送人的礼物又被原主人要了回去,钟小姐你的麻烦解决了,我的麻烦就来了。不拿出点诚意送一份相似的礼物,我今后的日子,恐怕不会太好过。”

钟文姜听懂了。

他这是答应她了。

她迅速地,眼眶一红,对他弯腰鞠躬,把今后人生的情意都谢进去了,“两年。只要两年,我一定……以高价从您手中买回祖宅,必不负您今日肯让它留在您手里的情意。”

唐劲伸手一扶,又收回手。没有将她扶起,意思却在里面了。

或许,这就是他令她记得很久的原因。

与人交际,总保持礼貌,你需要时他会对你好,扶你一把,又适时地抽回手。这样一个男人,他恼或不恼,喜或不喜,都令人不易知。他是最好相与,也最难深交。她想了解,她想知,于是她就被吸引了,深陷了。

一人作画,一人指点。繁复的一幅油画,渐渐有了巧夺天工的样子。他事无巨细,耐心极好,似乎只要这幅画完美,他怎么样都可以。

她起了私情,大着胆子问了一声:“您想送的人,是女友?”

他顿时就笑了。

“我没有女朋友。”

“……”

他没有隐瞒,对她直言:“是兄长。”

她“哦……”了一声,拖长了尾音,好似是不明白,人世间竟还有这样一种长兄之情。文明修身,至情至性,兄弟之间各安其位,又生死可交。兄长一句话,就勾起了唐劲对这句话的势在必得,唐劲对兄长,岁月无改移。

这样一个男人,势必让她记很久。

2017年,深秋,秋雨不停歇。

钟文姜撑着一把黑伞,站在一栋别墅建筑前。

她拂开些伞,抬头望去,雨中的“东方维纳斯”恢弘不改,经年的风雨令它的身姿更挺、更沉厚。

常年守在这栋别墅里的管家打开门,垂手站在一旁,没有出声,静静等着她。

老管家跟了两代钟家人,从上一代到这一代,亲眼见证了两代人的不同,上一代人垮了,这一代人起来了,为人处世的态度也完全不同了。

钟老先生将这里当成常住之地,在这儿度过了整整一生,感情太深,以至于随它的命运一同沉浮,昔日“东方维纳斯”被拍卖的那一天,老先生一病不起,不久含恨过世。如今的钟家大小姐却不是,一个普通人活一百年才可能经历的动荡浩劫,她在人生前二十六年里就完全经历了,如今她正好三十,而立之年,已拿得出一份极其清冷的态度来对待眼前这栋荣辱共存的象征。老管家明白,只有她有心事了,需要好好想一想时,才会来这里。

钟文姜进屋,老管家说了一声“我来”,将她手里的伞接过去。

客厅敞亮,旋转楼梯的中央墙壁上挂着一幅油画,出自她之手,是一幅她见过他画的、一模一样的画。没有人知道,四年前她从唐劲那里回来,凭着记忆就画了这一幅油画。

这算不算是在想念什么呢。

不知道,不明了,不敢想。

她只是下意识地想留住些什么。比如那一晚露台的好风,那一晚壁炉的温暖,还有,那一晚站在她身旁同她谈笑的人。

他说:“但凡一种力量发展到一个比较壮观的地步,总会走入凶险的境地。这所谓凶险,并不一定由此得死,也可能由此得生。”

他说:“就金融而言,一夜成名,或者,一夜崩溃,都太正常了。如何从一个崩溃的体系中跳出来,向更开阔的文明体系完成转型的惊险一跃,才是你这一位钟家最后的大小姐应该考虑的。”

他说:“凶险固然令人害怕,但恐惧到不能动惮的地步倒还不至于。人最凶险的一刻在于‘不敢’,而不是‘不做’,一旦‘做了’,做事都来不及,哪里还顾得及凶险。一个人的眼光要放得大但不能放得太大。不放大,会吃闭关锁国的苦;放得太大,会吃强权野蛮的苦。”

他说:“当下没有答案的事,历史中的答案还少么?古埃及是这样,古印度是这样,古巴比伦是这样。如今,你们钟家,也是这样。普通人要经历一百年才会有的动荡万变,浓缩在了你仅仅二十六年的时间里。”

他在那一日,送她回家的时候,在车上告诉她一句话:“钟小姐,钟家如今的局面,用好了,就是用二十六年的时间活出了人间百年。”

原来,这就是唐家的男人,该有的样子。

他教会她从来没有人教过她的事,他教的事非常强悍也非常血腥,第一要义就是要会杀。兵不血刃地杀,心性狠绝地杀,得了生要杀,败了更要杀,所有的血路都是杀出来的,不是哭出来的。这就是有礼有节之下,真正的唐劲。

“小姐。”

老管家在一旁叫唤她,连唤三声,都没有唤醒她。老管家踌躇着,又唤了一声,钟文姜这才从失神中惊醒,敛了下神,问了句:“什么事?”

“公司方面,又来电话了。”老管家大概也是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又多说了一句:“公司那边很急,说舆论扩散了,对我们很不利。”

钟文姜点点头,神色很淡,“我知道。不用多讲了,你先出去。”

“哎,好。”

老管家离开后很久,她都没有动。她在这栋屋子的客厅沙发上慢慢坐了下来,随身掏出一颗纽扣。

一颗复古金属扣,扣面上刻着一朵黑色四瓣玫瑰,玫瑰下方坠着一颗玉石。

这是唐家,独一无二的家徽。

两年前,她在这栋屋子里无意中捡起它的时候,看了一眼,当即明白,这是唐劲的。怕是他当日买下这栋祖宅来这里的时候,从他衬衫上掉下来的。

钟文姜闭上眼,将金属扣握在掌心,她觉得痛苦。

父亲曾讲,祖宅是有灵性的,能留在祖宅中的人,一定是会在钟家占有一席之地的。她不信“灵性”这回事,两年前从他手里高价买回时,顿觉此生情分就此了断,谁料这里还留下了他的细节,令她得到,放入手中舍不得扔,那情分就生生扎了根,走不了了。

她沉默良久,拿出了行动电话,拨下了一个号码。

唐劲的私人号码。

电话打了三次,都没有人接。她不死心,再打,第五次,天不负她,终于接通。她深吸一口气,没有让他有开口拒绝的机会,将话都堵死了:“您说过,您不插手的。”

“……”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

沉默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无所谓,如果沉默也可以是一种关系,那么她不介意和他之间有。

“关于我父亲如何会病重而亡的,我没有告诉过别人,只在四年前的那一天,与您聊时谈起过。除了您之外,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她的手里拿着一份周刊,《华夏周刊》四个字,气势恢宏,好似一个战败也不肯服输的对手,要在最后关头奋力一搏,同归于尽。

封面头版头条,黑体加粗的标题字触目惊心:《四年吞并八家私人医院,“金中”钟文姜为父报仇不晚》。此专题一出,媒体疯狂转载,舆论甚嚣尘上,一时间钟文姜公报私仇的新闻事件被推向风口浪尖。无数记者开始跟踪报道,这些年“金中”进行的商业并购,有多少掺杂了钟文姜报仇的私欲。媒体想象力丰富,瞬间联系到了当下“金中”正对《华夏周刊》发起的恶意收购案。深挖之下,渐渐有人站出来证实,钟文姜只对传媒界中《华夏周刊》这一家动手,原因在于《华夏周刊》一年前报道的一宗并购交易内幕伤及了当时的并购方“金中”,钟文姜为此巨亏数十亿,此仇不报,非钟文姜。

她看了一眼作者栏:苏洲。

呵,久闻不如一见。苏小猫小姐,手中一支笔,即可掀起滔天巨浪,扭转乾坤。

而帮她这一把乾坤的人,除了唐劲,不作他人想。

她的声音瞬间沙哑,“为了您太太,您终于还是插手了。”

她在一刹那有了滔天的委屈,心里扛下了一桩太大的情意,“如果我告诉您,这件事,您错了,不值得呢?”

电话那头沉默良久,久到钟文姜以为,她和他从此以后只会这样了,耳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这个声音,沉静屏息,大将之风:“钟小姐,久仰。我是《华夏周刊》苏小猫,你应该听过我另外一个名字。就是写你这篇新闻的人,苏洲。”

唐劲洗完澡,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在浴室门前被人挡住了。

苏小猫正斜斜倚靠在门前,站也没个站法,双手环胸吊儿郎当地看着他。

唐劲一阵无语,指指后面的浴池,“你要进去洗?”

她没回应,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不放。

唐劲只当她又没事找事,擦着头发跨过她走出去时,苏小猫伸腿一拦,将他拦在了单腿之外。

“……”

她这个动作做得利落斩截,好似雪夜提刀拦敌,终于被她阻截,刀剑都在她手里,下一秒她就会动手。

唐劲沉吟,看着她,“出什么事了吗?”

她勾起一抹不明所以的笑,笑意很深,近乎邪气,从左手中抽出一支行动电话。

唐劲的私人行动电话。

她拿着电话晃了晃,顺手抛给他,动作漂亮。她开口,提刀劈开一道血痕:“钟文姜小姐找你。”

这句话从她口中说出来的时候,唐劲正接住她抛来的电话,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楞了一下,但手也没松,稳稳地拿住了手里的电话。

这一个细节全数落进苏小猫眼里,她唇角一翘。眼前这个男人心性这么稳,若不是为人坦荡,就真的是心思缜密,很难应付了。

她玩味开口,算是给他交代:“她打了你一整晚电话。不晓得这个陌生号码是她,我替你接了一个。”

把腿放了下来,算是今晚放他一马,她眼色很深,不怀好意地笑,“钟小姐认定你做了恶,你今晚不会太好过呢。”

说完,她一笑,转身准备走。

一个男人将一个女人弄得伤心了,她无意参战,作壁上观是上策。苏小猫的好战是很挑剔的,近乎洁癖。对公事、对公道、对公理,她好战,且绝不手软,以文字做刀,空掌都敢上战场。但对另外的一些,比如感情、男女、人心,她绝无兴致提刀一二。感情没有对错,黑白不明的战场,苏小猫敬而远之,收鞘离场。

转身之际,被人一把拉住了右手。

她微微侧身,没有看他,不怒不喜,只反问:“怎么?”

唐劲一寸寸收紧和她之间的距离,用力握住她的掌心不放,禁锢了她所有想离场的意图。

他开口,语气清冷,“我今晚好不好过,不取决于钟文姜。”

他忽然用力,一把将她带回身边,按向胸口对她示衷,“只取决于你。”

书房。

唐劲的书房非常有灵气,茶室与书房连为一体。一案、一花、一席地,落地窗透出去,大千世界尽收眼底。他可以朴拙地优雅,也可以出入江湖凭自在。

苏小猫盘腿跪坐在茶桌旁,目光落在一旁的花瓶上。白色瓷器的小花瓶,精致非常,里面插着一枝铃兰。碧绿和白色相间,洗净红尘。是么,红尘也是可以洗净的么?苏小猫一笑,伸手抚过其中一朵白色香花。

被她抚过的小花朵左右晃悠了一秒,落下一朵来。她伸手捡起来嗅,伸舌一尝,姿态风流。苏小猫的风流态全然是细节,不出一声,不着一字,占尽制高点。

唐劲心神一晃,恍然顿觉眼前这人不是“苏小猫”,这分明是“苏洲”。

她拿出了兵来将挡的一面,对阵当前,全然是闻名业界的名记苏洲。

唐劲端来一杯茶,放于她面前。

茶香非常,寂静清幽,苏小猫垂眼望去,茶水中央正竖着一片嫩茶的根茎。据说,茶水中有根茎竖浮,就会有好事发生。苏小猫唇角一翘,不愧是精通茶道的唐劲,自他手中的作品,皆是上品。

她端起来,喝了一口,放下时盈盈一笑,“茶水和茶杯,是很妙的关系。把茶杯喝空,就让它空着;但当茶水半满时,却恨其半空,总想把它倒满或喝完。”

唐劲点点头,“是这个道理。茶是这样,人的秘密也是这样。”

他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同样盘腿跪坐。两人之间,隔着一桌,一花,一杯好茶,两生心思。他替她把话说完:“心里的秘密,不被人知晓,一切无恙;被人知晓了一点,又不是全部,总令人生出些恨意来。”

苏小猫放下茶杯,姿态风流。

男女之事,她有心,放他一马,“你的秘密,事关《华夏周刊》,我必须过问一二。其他的,事关你和钟小姐,我绝不过问。”

“如果我不准呢。”

他看着她,为她的置身事外而陡然低沉了声音:“如果,我一定要你过问呢?”

“好啊,如果你敢的话。”

她直视着他,“在这之前,我要谈的,只有事关《华夏周刊》的事。”

公私分明,先公后私,这是一种相见的方式,令他得以与一笔惊天下的名记“苏洲”相见。

她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一开口,就是楚汉之争:“钟小姐指责你对我泄露了她父亲过世的真相,认定你是徇私帮我,制造舆论偏向《华夏周刊》。这一点,暂且不谈。我要谈的,是我在这件事上的立场。”

她拿起茶杯刚想喝一口,却见茶杯底已空,方才竖浮在茶水中的嫩茎此时已安安静静地躺在了杯底。苏小猫放下茶杯,问:“还有没有茶?”

“已经很晚了,不要多喝。”他知她今晚心事很重,是他的责任:“茶喝多了,一样会醉。”

她眉睫微动,心里有话,终究不语。

不醉的人生固然很好,但有没有想过,还有一种人,醉了自己,是为了能从另一种醉意中清醒过来?

她终于让了步,放下茶杯,“那就给我一杯纯净水吧。”

唐劲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点点头,站了起来走了出去,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瓶纯净水,刚从冰桶里抽出来,嘶嘶冒着冷色的雾气。

他刚要往她茶杯中倒,被苏小猫一把制止了,她从他手里拿过一瓶水,仰头直接喝。

她对他笑道,“我不是大小姐,没那么多规矩,喜欢做事爽快一点。”

唐劲一把抓住她的右手。

他居高临下凝视她,声音很低,“不要这样子跟我生气,好吗。”

“我有吗。”她挣开他的手,灌下去一大口冰水:“我不是大小姐,我是苏小猫,或者是苏洲,这是事实。”

人间男女,为感情,苦奔忙。

她不要这样,大好人生,辽阔天下,都等着她去闯。

莫名升起一些烦意,苏小猫的耐心一点点渐失,拂开他的手,放下纯净水,声音里有不含情的清冷:“钟文姜对《华夏周刊》的恶意收购,我们是一定不会束手就擒的。告诉钟文姜,舆论的力量,我们是行家,她对‘金中’的资本实力有信心,我们对《华夏周刊》利用舆论的力量同样有信心。丁总的指示是,从钟文姜昔日的工作范畴中找到道德漏洞,为我们争取有利的立场。我不认为丁总的这一个指示有错。那天你对我说了关于她父亲的事,我没有有心利用的意思,只不过是在后来执行指示时忽然想起这件事,进而去查,而查出来的也都是事实,被钟文姜收购的私人医院皆是和她父亲当年过世的医院、医生、高层有关,而这些人,在她收购之后全部遭到了开除和业内封杀。我写那篇报道,没有扭曲事实,是符合新闻人客观、公正、公平的态度的。”

唐劲扶额,点点头,“我明白。这件事错在我,没有弄清楚她父亲一事,告诉了你,也是无心的。我和你两个人的无心,站在她的立场,就是有心了。”

苏小猫一笑,“心疼吗,愧疚吗。”

唐劲皱眉,“不要乱说。”

她笑容渐收,“你心疼你的,你愧疚你的,不要拉上我。”

唐劲脸色微变。

苏小猫的心,硬起来,可以是很硬的。分寸之间,已做了决定:“明天我去公司找丁总,会向他说明这件事。我会申请撤稿,友情媒体单位已经转载发布的,我们也会请他们撤回,将这件事的影响降到最低。你这个情,我不欠;钟文姜的这点不齿行径,我也不屑利用,还给她。我,还有《华夏周刊》,要守住我们要守的,不差你这一份情。我们会想其他方法,守住我们想要守的。”

有她在军中,阵前何人敢逞凶。

她是苏小猫,她也是苏洲。

商业竞争是一场有节制的对抗,东西方商业文明的分野在她身上立见高下。有西方“为达目的万骨枯”的流血精神,也有东方“为道义退兵百里”的儒家风骨。这样一个人,何其矛盾,又何其不易。胸中一团火,自己兜头一盆水。水火不容,水火都在她身上。

也不知夜深人静时,她是否也会对月伤心。

唐劲忽然一把将她拉起,按进怀里,用力抱紧。

“你这些话,我一个字都不要听。”

他在她耳边低语:“你在和谁划清界限,和钟文姜,和我?和其他人,我不管;和我,不行。”

接下去的整整一周,唐劲都没再见过苏小猫。

打她电话,她不接;再打过去,她直接拒听。她拿出了“苏洲”的气魄,又拿出了“苏小猫”的任性,唐劲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久违的失眠开始困扰他,夜深人静时他拿起商业周刊,一一翻看。果不其然,关于钟文姜和私人医院之间的恩怨报道已一夜之间全数不见。唐劲将周刊扔在一旁,看着床上空荡荡的另一半,明白苏小猫把时间都花在哪里了。

那一晚,他强行要留她谈,却在下一秒猝不及防被她咬了一口。

她咬得很用力,他没有防备,瞬间松了手,这就被她有机可趁了。

她留下一句话:“你这位好朋友留给我们的麻烦,真是够可以的。”

说完,她转身就走。当他去追时,只听见门外传来一声跑车引擎的发动声。好车到了她手里,真正发挥出了应有的风流,一声轰鸣,疾驰而去。苏小猫不常开车,但一旦坐进驾驶室,单手都能把车开成一个风流态。

唐劲站在门口,望着一骑绝尘而去的身影,头痛得扶额。

他就知道,她不肯好好谈一谈,一旦放她走,再想抓她回来谈,就难了。苏小猫岂会是任人揉捏的人?

“金中”和《华夏周刊》之间的战争,随着苏小猫的一篇报道发出又撤回,两者间的矛盾进入白热化的激烈,进呈胶着。钟文姜动用了近年来少有的巨量资金,誓要将标的夺到手,而且再次放出声明,是要全盘接手《华夏周刊》,而非接手其中之一。丁延也不是任人挨打的主,在公司成立了指挥部,率领精英团队通宵连续作战。

苏小猫多年记者生涯练就的直觉和眼光,在这一刻发挥出了强大的生命力。她调出《华夏周刊》全部控股与被控股关系,将焦点对准了《华夏周刊》多年前成立的一只扶持实体经济的基金。经过多年运作,此基金已控股多家实体经济制造业公司,正进入收获期。丁延嗅到了一丝牢笼挣扎突破重围的血腥味,当即一纸上书,以“野蛮人曲线入局,恶意破坏实体经济”的罪名向官方发出对“金中”的回击。隔日,苏小猫发表头版头条报道,配合丁延的回击直指钟文姜对《华夏周刊》的收购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野蛮人入局抢夺实体经济资源的恶劣行径。

此报道一出,震惊业界,舆论哗然。

这一意图要比苏小猫之前揭露的私人恩怨更严重、更令人发指。这关系到了中国两大经济体系:实体、虚拟之间由来已久的矛盾。换言之,这已不单是两大公司之间的战争,而是中国两大经济形态之间的一次正面冲撞。全中国所有的企业都在一夜之间被聚焦进了这一场战争中,每一个企业家内心都有这样一个不安的疑问:在当今中国如此强势的资本介入之下,下一个被掠夺的会不会就是我?

企业界巨大的声援与争议,终于惊动官方。

监管层派出新闻发言人,专门召开新闻发布会,表示官方高度重视此次事件,已成立专项小组,对“金中”的收购意图开始全面的调查。如果“金中”的真实意图确实存在借越层控股、插手实体经济制造业发展的目的,那么,监管层一定会尽到责任,保护中国实体经济制造业。

新闻发布会这一天,有两个人受到了传媒的围追堵截。一个是丁延,一个是苏小猫。

中国企业的并购历史中长久未出现这样一幕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精彩之举,这两位媒体人用极具商业眼光的洞察力和敢作敢为的魄力,一力打破了中国文人的千年局促与荒诞,向世人展现了千百年来握着一杆笔的书生在跌宕起伏的经济洪流中,所具有的胆量和性情。

比起丁延的老辣与圆滑,一旁的人更显沉稳和低调。

她拿出了“苏洲”的气魄和风度,展现了一个记者功成身退后应有的沉默。这一场战争,战得惨烈,杀得辛苦,这一路走来三步一跪,遍地伤口。

会议结束,仍有大批媒体不肯散去,把守住酒店各方出口。苏小猫有任务在身,与监管层的发言人做一个简短高效的交流。双方皆明白彼此都已入了场,这一局,是一旦开始就没有回头路的。三言两语,彼此一照面,很多话都在心里了。

苏小猫收起录音笔,关闭,与她对话的发言人姓周,颇有深意地问了一句:“不用录音了?”

“不用了,”她一笑,笑意深深:“我信得过周先生。况且,和官方打交道,就算录了音,你们要悔棋,我们也不能说不行呀。”

周先生大笑。

“都说和苏小姐打交道不容易,我信了。”

“谢谢,我当这是一种鼓励。”

双方你来我往,谈足半小时。

官方人员的行程一向紧张,半小时一到,立刻有人进来提醒:“周先生,时间到了,车已经在外面等您了。”

周先生起身,对来人吩咐道“再等一会儿”。随即转向苏小猫,笑容有礼:“我有一件事,还请苏小姐随我来,帮我一二。”

苏小猫问:“去哪里?”警惕性简直是每一个记者的本能,时间地点人物,三要素缺一不可。

周先生笑道:“就在这家酒店里。”

又道:“外面都是媒体把守着,里面还有那么多酒店安保人员,苏小姐,您该不会连在这里都不放心我吧?”轻轻松松又将了她一军。

苏小猫沉吟,随即起身,“哪里。周先生邀请,我自然是要去的。”

两人踏进专属电梯,一路至顶楼景观套房。

周先生刷卡进房,苏小猫迟疑了一下。到底他是官方代表,总不至于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干出出格的事来,苏小猫胆大心细,兴趣上来了,龙潭虎穴也照样闯,跟着一步走了进去。

套房客厅里走出一个人,周先生态度适意,显然是熟人了,对他笑道:“把你老婆带来了,你倒是会占便宜,连我都不放过。”

苏小猫脚步一顿,表情一愣。

当她反应过来时,顿时有掉头想走的冲动。

然而她已经来不及了,刚扭头想走,已经被人拉住了右手。

唐劲一把将她拉回来,声音无奈极了:“都这么多天了,你还没气够啊,我们和好了好不好。”

苏小猫一把无名之火顿时烧了起来,看都不看他,“放开,你卑鄙。”

唐劲反其道而行,将她一把锁在怀里,仗着身高优势将她小小的一个人锁得死死的。他也不想做好人了,她能将他的坏人一面全数勾起来,“我这么不容易才把你骗进来,怎么会放你走。”

“无赖,骗子,不要脸。”

周先生在一旁咳了一声,明白此地不宜久留,对唐劲道:“你们继续,我先走了。”摇了摇手,算是再见,迅速地带上房门撤了。唐劲喜欢起一个女人来是什么样子,他见了那样子三秒钟就想象得出来,恐怕是节操全无,下限不断被突破。那场面太刺激人,每一只单身狗都活不了。

周先生关上房门,笑盈盈地往房里望了最后一秒,果不其然,看见唐劲已将人压上墙壁,低头狠吻。

唐劲心里烧着一把火。

他颇有些被人冤枉的郁闷,他能理解苏小猫心里的不爽,毕竟《华夏周刊》已经和钟文姜势不两立,苏小猫身在其中当然会有她的立场,而他这一个钟文姜的“朋友”被她的不爽波及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讲点感情好吧,一日夫妻百日恩,就算这话基本在苏小猫的认知范围里不存在,但看在兄弟情分上,这些日子他对她两肋插刀、同生共死,苏小猫再怎么样也不能把他晾在一边冷处理吧?

唐劲火气上来了,单手用力,掐住她的腰不肯放,强迫她仰起头深吻。苏小猫双手被他绑着使不上劲,抬脚踹他。唐劲还挺经踹,她踹了几次都没踹动他,西装裤上留下好几个她的球鞋印。苏小猫是个遇强则强、遇弱则弱的主,他这么对她用强硬的,她心里一把火也被烧起来了,出其不意往他下唇咬了一口。

血腥味瞬间弥漫。

苏小猫这一口咬得很重,使上了国仇家恨的力度。唐劲却没松开手,舌尖一卷将血腥味一并卷入口中,苏小猫瞪大眼,她尝到了血的腥味。

十分钟后,唐劲终于放开她。苏小猫一把推开他,抬手擦着自己的唇。抬眼看见他的下唇已经肿起来了,沾着血迹。受害人正惆怅地看着她,语气很无奈,“能不能改一改你动不动就咬我的习惯?”

他抬手拭了拭嘴角的血迹,看了她一眼,“很痛的好不好。”

“你也知道痛呀?”

苏小猫双手环胸,“你的那位大小姐,就快让我们集体换帅大变天了,你来诊断下,是你这点小伤更痛,还是我们更痛呀?”

“注意用词。”

唐劲微微皱眉,一开口就被唇角的伤口扯得隐隐有些痛,“什么我的。苏小猫,你这个随意给我按罪名的毛病,我可不会惯着你。”

苏小猫转身就走。

唐劲一把拉住她,语气不善:“还有你现在这个动不动就走的毛病,我也不会惯着你。”

苏小猫阴阳怪气地回敬了他一句:“是呀,你不会惯着我,哈。”

她现在习惯了这种用词和说话方式,呛人的话说到嘴边刚要冲出口,往往下一秒她就觉得没意思,于是就用一个“哈”字把所有的意思代替了。比如:“原来你跟她不是那种关系呀?哈。”“原来又是我想多了呀?哈。”“你对,你对,你什么都对……哈”。这样的苏小猫让唐劲毫无办法,也让唐劲火大,他看得出她把一颗心严防死守的态度,绝不肯让自己被他伤到一分,不把他给她造成的那点痛苦十倍还回去,她那张八哥嘴就绝不软下来。

唐劲一点点将她拉回来,俯下身,凑在她耳边。

柔情似水的面目之下,声音却是咬牙切齿的:“你欠揍。”

下一秒,他就覆上了她的薄唇。

苏小猫瞪大双眼,他就在她这瞪大的不可置信中再一次对她攻城略地。不同于刚才的容她拒绝,这次的唐劲来势汹汹。唐劲的怒意就是这样,全然是无声的,但下手的每一个动作都让她从心底窜出寒意,从骨头缝里明白他这是要做些令彼此都不愉快的事了。

“唐劲!”苏小猫听见衣服被撕裂的声音:“你敢?!”

“试试看。”

他抛却了文明人的理性,露出了属于男人的一面,无视她的抗拒,决定要作一回恶。他对她顺从够了,纵容够了,也被她气够了,现在他要坏一坏,把这些天从她那里收到的冷落用这具身体的热情补回来。

苏小猫骂着骂着,声音就变了调。

这具身体真是悲哀,被他驯服,轻易就从了他。唐劲的手段她见识过,见识得不算少,每一次都令她耳根红得滴血,但每一个下一次他都能有新花样,就像手里拿着一瓶毒药,每次喂她一点,每次都不停喂,喂到她需要的剂量越来越大,就这样对他上了瘾。

苏小猫一张八哥嘴不肯认输,“滚开,不舒服。”

他音调一变,把骂人的话都变成情话,“不舒服?没关系,有了现在的不舒服,才会有等下最后的舒服。”

两人的气息交缠在一起,彼此都听见彼此压抑的微喘。他在她胸前肌肤咬出深色痕迹,低声向她引诱:“这不叫不舒服,这叫快活。”

苏小猫“嘶”了一声,眉心忽然猛地微蹙。

唐劲顿时停了下来。

苏小猫油滑的手段他见得不少,这家伙是个绝不会让自己吃亏的主,紧要关头可以拿临时创造的谎话去换别人的真心。以前每每晚上他捉住她往床上带的时候,她就开始给自己在道德上迅速放假,演技一流地喊“你说你喜欢我就是为了和我做这事?你竟然是这种人!”,每次他都被她这句正经话吓一跳,想要脱她衣服的那双手也脱不下去了,最后还给她拉拉好被子,开始盖着棉被纯聊天的纯情生活。

这么折腾了大半年下来,对她的了解也与日俱增。苏小猫的谎话是声色兼备的,眼角飞一记过来都含着五光十色。苏小猫的真话才是不动声色的,波澜不惊之下所有的暗涌都她一人扛。

唐劲迅速地放开了她,抬起她的脸,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她没声音,皱着眉心一动不动。

唐劲方才想要教训她的欲望瞬间烟消云散,他捧起她的脸,她的神色不太好,他看见她的左手按在胃部久久不放的样子,他的手随着一同覆了上去,“胃不舒服吗,是被我弄疼的?”

苏小猫要是道德上再坏一点,这会儿就该来一句“是呀是呀”惭愧死他,但她这会儿是真没力气扑腾了,动了动唇告诉了他:“我今天还没吃饭。”

而现在,已经是下午一点半了。

唐劲的心情瞬间复杂极了,既想揍她又想抱她。

“你这个家伙……”

他拦腰将她一把抱起往房间走,“早饭也没吃?”

“七点的新闻发布会,五点半就过来了,哪有时间吃啊,只来得及喝了一瓶牛奶。”她抚着胃,就算是一颗铁胃也经不起这样折腾:“最近吃的还是昨天凌晨两点,一群同事在公司会议室开完会一起喝了点粥。”

唐劲的火气顿时就上来了,对她的,也是对他自己的,“你们是怎么回事,各个都把自己往死里整吗。”

苏小猫的阴阳怪气又上来了,双手环胸似笑非笑飘出来一句风凉话,“你可以去问问你的大小姐呀。”

唐劲的回应是重重把她丢上床。

苏小猫没想到他真的会一气之下把她像一团垃圾袋那样丢下去,猝不及防凹陷在床上,“哎哟”了一声。

唐劲把她丢了一下之后又后悔了。

遇到了苏小猫之后,他的火气常常莫名而来,莫名而走。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人,他是相当擅长克制的一个人,苏小猫就是他的劫。苏小猫对个人恩怨都比较马虎,对民族大义、大是大非却是相当分明,钟文姜踩了《华夏周刊》的线,在苏小猫心里不亚于虎狼强敌,他看得出来,她已经是在拿“战争、生死、牺牲”这一类词在定义她和钟文姜之间的关系了。

他捉住她的腰,将她重新拖过来。

抵着她的额头,已经是在央求她了:“不吵了,先吃饭,我认输了行不行。”

“……”

心里有怎样一把含恨的刀,也经不住这爱里求生的一声服软。

这是否就是,多情的悲哀?

一直做一个曾经的浪子多好,独来独往,一身孑然,无牵挂。现在,不行了。

苏小猫沉默着,听见自己放下刀、心软的声音。

唐劲走出去打电话叫了酒店餐饮服务。苏小猫听见他在客厅对电话那边交代:“不要海鲜粥,要小米粥,对胃好一点。不要刺激性的食物,温和一点的。做菜的时候记得不要放姜,这边有忌口。”苏小猫揉着胃部不说话,唇角却在不自觉中软了下来,表情渐渐柔和。这世间有一个男人将她的小习惯都记在了心里,不那么严格来讲,她已经把这当成“宠爱”的意思。

五星级酒店的服务一流,十分钟后一位侍者推着餐车就在房门口按响了门铃。餐车一路被送进卧室,侍者对两人说了句“二位慢用”之后就恭敬退了出去。唐劲坐在床沿,将一碗小米粥拿在手里,舀了一勺凑在她唇边:“这边的小米粥里放了牛奶,有你喜欢的奶香味。”

苏小猫端过他手里的碗,眼神也没看他,“我没病,没有这套大小姐要人喂的习惯,我自己来。”

唐劲一把捉住她的手。

“你这家伙,还真的跟我生气了啊。”

他摩挲着她的手指,动作含情带欲,他一点也不掩饰地告诉她:“钟文姜没这个分量,值得你跟我生气。”

“哈。”

“不准这样子,好好说话。”

“懒得跟你说,吃饭。”

“……”

她心里一直憋着一股气。

自从那晚接到钟文姜的电话,得知她和唐劲的关系之后,这股气就存在于她心里了。

苏小猫几乎能想象出那位大小姐和唐劲谈到她父亲的样子,家中父母突遭变故的女生是很令人同情的,苏小猫已经知道了,唐劲帮过钟文姜,帮得不多,只帮了一把,可是就是这一把,令钟小姐记了四年都没有消耗完。苏小猫几乎要被气笑了:人家钟小姐还有过父母呢,就这么惹人同情,她苏小猫从生下来就没见过父母她有说什么了吗?卖惨这种事,她苏小猫不稀罕。

唐劲的声音忽然响起来:“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故事,要听一听吗?”

苏小猫捧着碗,仰头大喝一口,没有理他。

这就是同意了。

唐劲唇角一翘,她生气的时候总是会这样,一点点害羞,放不下自尊,内心住着一个想同你讲话又不肯服输的小孩子。

他没有在意她的态度,对她道:“从前有两个人,分别有一块地,一个人在地里养羊,一个人在隔壁的地里种草。结果一个人养的羊跨过地的分界线,去吃了另一个人地里的草,双方闹起来,这事该怎么判?”

苏小猫还是不说话,眼珠却暗自转了转,她在思考。

唐劲笑了下,告诉她:“东方的执法者当然会判养羊的那个人存在过失,儒家思想强调的是‘不越界’,坏了规矩,自然就是错。但是西方的执法者却存在着另一种角度,它假设这只羊吃了邻居的草,长得更壮了,价钱也卖得更好,而邻居的草因为有羊的消耗,旧草除去,新草不断,也呈现出越来越茂盛的结果,那么这一个结果,就叫做双赢。西方的执法者会劝导双方进行合作,通过最后卖羊之后的收入来按比例分配,实现资源的最大化分配,也实现收益的共赢。”

苏小猫握着勺子的手一顿,米汤洒出来一点,沾在她嘴角。唐劲拿起手帕替她擦了擦,看着她,目光温柔:“这其实是东西方商业文明差异的一个经典案例,没有好与坏之说,只有角度不同。钟文姜这一次的收购目标是《华夏周刊》,在收购要约发出之前,我是早已知道的。是她亲自来找的我,告诉了我这件事。我和你的关系,她是知道的,所以礼貌上,她先告诉了我一声。我没有告诉你这件事,而你认为我应该说,也是因为,我们两个,考虑这件事的角度不同。”

他冷不防开口谈了这件事,苏小猫终于抬眼,看向他。

唐劲态度坦荡,告诉她:“我承认,我在英国多年,后来又去了美国,在那里做了几年事,受西方商业文化影响比较深。我认同东方儒家思想的很多方面,但在商业上,君君臣臣、规规矩矩的思想始终于我有碍。我更认同共赢的思想。钟文姜拿不下《华夏周刊》,证明《华夏周刊》的内生性足以强大;倘若钟文姜可以拿下《华夏周刊》,也只能证明《华夏周刊》的内生性已不足以抵抗外延,若钟文姜带来的‘金中’资本可以为《华夏周刊》注入新生力,站在商业角度考虑,我不认为这是坏事。当然,一个新的掌权人必然会带来新的行事作风,人员调动、权力转移,这些都不可避免,但站在更广阔的高度看,只要《华夏周刊》更好,改革中必要的牺牲也是必然的。”

他说完这番话,两个人之间,有一阵长久的沉默。

苏小猫放下碗,碗里还有一点粥。

苏小猫吃饭向来干净,这家伙是个吃过苦的,形成了艰苦朴素的作风,可以把碗底舔干净,像这样还剩一点不吃的情况,可谓头一遭。

她有心事了,心事重得连习惯都改变了。

沉默半晌,她抬头,看向他,声音中一改方才的嚣张,竟带着客气的意味:“我想……喝点水,可以吗?”

唐劲被她语气中的礼貌击中了心脏。

而她只是看着他,没有挑衅,没有反抗,仿佛一个心无杂念的人,在世界末日之际也不过只是想坐下来再笑谈一场而已。

唐劲出去拿了杯清水,递给她。她接过的时候,两人的手指触碰了一下,她躲开视线,接过了水杯迅速地撤退,他指尖那点温暖转瞬即逝。唐劲心里的不安刹那间弥漫,他方才说错了什么,令她在怕什么?

苏小猫喝了一大口水,水光溅起,沾湿了唇角。她抬手擦掉,动作英俊,饮水如饮酒,连他都要醉了。

“我这里也有一个故事,我从来没有对人讲起过。旁人听了,可能会笑,但我想,你不会,所以我想讲给你听。”

她看着他,目光平静,好似一个故事真的只是一个故事而已,再没有别的:“历史进程,时代更替,是最大的真理。中国两千年,一部二十四史,就是一部二十四姓族的砍杀史。其实哪里都是这样,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永远没有停下来的那一天。按照你方才说的道理,最后的结果是好的,这最重要。换了人、换了天,新的朝代比之前那一个更好、更共赢,就是好的。但这里面有一个最大的前提假设,就是你不属于旧时代付出血泪的那一类人,你是最后的受益人。唐劲,有这样一类人,他们守护他人眼里的‘旧’,是为了让这‘旧’变成更好的‘新’,若守不住,他们在这世上的意义也再没有了,在新人、新时代到来之际,他们更愿意同这‘旧’一同逝去,成为历史中一笔悲壮的荣光。”

唐劲呼吸一窒,他明白她在害怕什么了。

她的声音陡然悲哀:“唐劲,我就是这一类人。你不喜欢儒家君君臣臣的思想,可是我接受。我没有去过西方,我从小就是在华夏这一片土地上长大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要臣战,臣绝不脱衣解战袍。《华夏周刊》是我成人的地方,它一手把我从一个不成人形的人变成现在像样的成年人,它教会我道义、信仰、对错、坚持。如果说,这里会变得更好,却不再是《华夏周刊》,已是另一片领土,那么我再留下,也没有任何意义。家臣忠,忠的只能是一个主君。钟小姐纵然有惊世之才,我也不会认她是我的主君。”

一行水光毫无预兆地,滑下这一张刚毅、从不认输的脸庞。

她在泪光中微微偏头,望向他,隐隐尝到了大难临头的滋味,“唐劲,原来我们两个,在价值观上,是南辕北辙,完全不相容的。”

她微微一笑,滑落一行清泪,“我怕我和你……到头来,还是走散了。”

浪子归家,深情当中放,连眼泪都惊动。

今生花开一红,唯此一次。

守不住,也得守,否则要这一命做什么用。

一双手迅速地揽住她的左肩,一个用力,将她完完全全揽了过去。

唐劲按着她的后脑,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声音里有无与伦比的坚定:“我,绝对不会,跟你走散。”

他肩膀的衬衫被急速打湿,心上人掉泪,原来是这样的滋味。事关感情,天下无小事,成病的都是小事,走散的也都是小事,他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他抚摸着她的长发,手指穿梭其中,紧紧按着她的后脑,闭上眼告诉她:“价值观也好,世界观也好,道德观也好,都比不过那日我从黑暗中睁眼看到的你。”

那一晚,他从地狱中走来,三步一跪,走得一路淌血,倒地不起时他在心里已经把命交出去了。昏迷前他想,好吧,我认输了。为唐家,他认输了,舍得命终,抛了途穷。命里“唐家”二字太恢弘,这世上找不到一个人能在他心上医一把。

然而,那人来了。

黑暗中,一地血腥,她嘴里咬着微弱手电筒,撕开了她的衬衫下摆做药引,手势柔凉,眼神清明,没有躲开他的浩劫,以一个女子之力于绝处拉了他一把。

她终于来了,人间迥别。

这一份恩情,这一个人,唐劲永世不忘。

他低头,吻上她的眼角,一路向下,最后咬住她的薄唇。情话太艰难,她已是不信了,这一瞬间连他都被震撼,他方才明白,为一个女子动心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可以修改信仰、价值观、选择权,曾经的一切都不再是坚定不可动的,曾经的唐劲都是可以修改的,千军万马没有冲击过他的信仰,一个女子的眼泪就可以将他冲垮。

他将她紧紧按在胸膛处,再睁眼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他用一个男人最大的胸怀对她承诺:“去做吧。尽你的责任和道义,你放开手,大胆地去做你的‘苏洲’。至于我,你永远不要担心,你走了,我会来追,你走得快了,我会追得更快。两个人在一起,总会有理念不同的时候,你是‘苏洲’,天下闻名的记者,为信仰,是不能退的;那么,还有我,我来退。”

苏小猫一震,在他怀里动了动。

唐劲一笑,更抱紧了她一点,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他用认输,成全了她的笔尖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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